加书签
《出了象牙之塔》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出了象牙之塔》〔1〕 后记〔2〕   我将厨川白村氏的《苦闷的象征》译成印出,迄今恰已一年;他的略历,已说 在那书的《引言》里,现在也别无要说的事。我那时又从《出了象牙之塔》里陆续 地选译他的论文,登在几种期刊上,现又集合起来,就是这一本。但其中有几篇是 新译的;有几篇不关宏旨,如《游戏论》,《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等,因为前者 和《苦闷的象征》中的一节相关〔3〕,后一篇是发表过的,所以就都加入。惟原书 在《描写劳动问题的文学》之后还有一篇短文,是回答早稻田文学社〔4〕的询问的, 题曰《文学者和政治家》。大意是说文学和政治都是根据于民众的深邃严肃的内底 生活的活动,所以文学者总该踏在实生活的地盘上,为政者总该深解文艺,和文学 者接近。   我以为这诚然也有理,但和中国现在的政客官僚们讲论此事,却是对牛弹琴; 至于两方面的接近,在北京却时常有,几多丑态和恶行,都在这新而黑暗的阴影中 开演,不过还想不出作者所说似的好招牌,――我们的文士们的思想也特别俭啬。 因为自己的偏颇的憎恶之故,便不再来译添了,所以全书中独缺那一篇。好在这原 是给少年少女们看的,每篇又本不一定相钩连,缺一点也无碍。   “象牙之塔”的典故〔5〕,已见于自序和本文中了,无须再说。但出了以后又 将如何呢?在他其次的论文集《走向十字街头》〔6〕的序文里有说明,幸而并不长, 就全译在下面:――   “东呢西呢,南呢北呢?进而即于新呢?退而安于古呢?往灵之所教的道路么? 赴肉之所求的地方么?左顾右盼,仿徨于十字街头者,这正是现代人的心。‘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7〕我年逾四十了,还迷于 人生的行路。我身也就是立在十字街头的罢。暂时出了象牙之塔,站在骚扰之巷里, 来一说意所欲言的事罢。用了这寓意,便题这漫笔以十字街头的字样。   “作为人类的生活与艺术,这是迄今的两条路。我站在两路相会而成为一个广 场的点上,试来一思索,在我所亲近的英文学中,无论是雪莱,裴伦,是斯温班 〔8〕,或是梅垒迪斯,哈兑〔9〕,都是带着社会改造的理想的文明批评家;不单 是住在象牙之塔里的。这一点,和法国文学之类不相同。如摩理思〔10〕,则就照 字面地走到街头发议论。有人说,现代的思想界是碰壁了。然而,毫没有碰壁,不 过立在十字街头罢了,道路是多着。”   但这书的出版在著者死于地震之后,内容要比前一本杂乱些,或者是虽然做好 序文,却未经亲加去取的罢。   造化所赋与于人类的不调和实在还太多。这不独在肉体上而已,人能有高远美 妙的理想,而人间世不能有副其万一的现实,和经历相伴,那冲突便日见其了然, 所以在勇于思索的人们,五十年的中寿就恨过久,于是有急转,有苦闷,有仿徨; 然而也许不过是走向十字街头,以自送他的余年归尽。   自然,人们中尽不乏面团团地活到八十九十,而且心地太平,并无苦恼的,但 这是专为来受中国内务部的褒扬而生的人物,必须又作别论。   假使著者不为地震所害,则在塔外的几多道路中,总当选定其一,直前勇往的 罢,可惜现在是无从揣测了。但从这本书,尤其是最紧要的前三篇〔11〕看来,却 确已现了战士身而出世,于本国的微温,中道〔12〕,妥协,虚假,小气,自大, 保守等世态,一一加以辛辣的攻击和无所假借的批评。就是从我们外国人的眼睛看, 也往往觉得有“快刀断乱麻”似的爽利,至于禁不住称快。   但一方面有人称快,一方面即有人汗颜;汗颜并非坏事,因为有许多人是并颜 也不汗的。但是,辣手的文明批评家,总要多得怨敌。我曾经遇见过一个著者的学 生,据说他生时并不为一般人士所喜,大概是因为他态度颇高傲,也如他的文辞。 这我却无从判别是非,但也许著者并不高傲,而一般人士倒过于谦虚,因为比真价 装得更低的谦虚和抬得更高的高傲,虽然同是虚假,而现在谦虚却算美德。然而, 在著者身后,他的全集六卷已经出版了,可见在日本还有几个结集的同志和许多阅 看的人们和容纳这样的批评的雅量;这和敢于这样地自己省察,攻击,鞭策的批评 家,在中国是都不大容易存在的。 mpanel(1);   我译这书,也并非想揭邻人的缺失,来聊博国人的快意。   中国现在并无“取乱侮亡”〔13〕的雄心,我也不觉得负有刺探别国弱点的使 命,所以正无须致力于此。但当我旁观他鞭责自己时,仿佛痛楚到了我的身上了, 后来却又霍然,宛如服了一帖凉药。生在陈腐的古国的人们,倘不是洪福齐天,将 来要得内务部的褒扬的,大抵总觉到一种肿痛,有如生着未破的疮。未尝生过疮的, 生而未尝割治的,大概都不会知道;否则,就明白一割的创痛,比未割的肿痛要快 活得多。这就是所谓“痛快”罢?我就是想借此先将那肿痛提醒,而后将这“痛快” 分给同病的人们。   著者呵责他本国没有独创的文明,没有卓绝的人物,这是的确的。他们的文化 先取法于中国,后来便学了欧洲;人物不但没有孔,墨〔14〕,连做和尚的也谁都 比不过玄奘〔15〕。兰学〔16〕盛行之后,又不见有齐名林那,奈端,达尔文〔17〕 等辈的学者;但是,在植物学,地震学,医学上,他们是已经著了相当的功绩的, 也许是著者因为正在针砭“自大病”之故,都故意抹杀了。但总而言之,毕竟并无 固有的文明和伟大的世界的人物;当两国的交情很坏的时候,我们的论者也常常于 此加以嗤笑,聊快一时的人心。然而我以为惟其如此,正所以使日本能有今日,因 为旧物很少,执著也就不深,时势一移,蜕变极易,在任何时候,都能适合于生存。 不像幸存的古国,恃着固有而陈旧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终于要走到灭亡的路。 中国倘不彻底地改革,运命总还是日本长久,这是我所相信的;并以为为旧家子弟 而衰落,灭亡,并不比为新发户而生存,发达者更光彩。   说到中国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埽荡废物,以造成一个使新生命得能诞生的机 运。五四运动,本也是这机运的开端罢,可惜来摧折它的很不少。那事后的批评, 本国人大抵不冷不热地,或者胡乱地说一通,外国人当初倒颇以为有意义,然而也 有攻击的,据云是不顾及国民性和历史,所以无价值。   这和中国多数的胡说大致相同,因为他们自身都不是改革者。   岂不是改革么?历史是过去的陈迹,国民性可改造于将来,在改革者的眼里, 已往和目前的东西是全等于无物的。在本书中,就有这样意思的话。   恰如日本往昔的派出“遣唐使”〔18〕一样,中国也有了许多分赴欧,美,日 本的留学生。现在文章里每看见“莎士比亚”〔19〕四个字,大约便是远哉遥遥, 从异域持来的罢。然而且吃大菜,勿谈政事,好在欧文,迭更司〔20〕,德富芦花 〔21〕的著作,已有经林纾〔22〕译出的了。做买卖军火的中人,充游历官的翻译, 便自有摩托车垫输入臀下,这文化确乎是迩来新到的。   他们的遣唐使似乎稍不同,别择得颇有些和我们异趣。所以日本虽然采取了许 多中国文明,刑法上却不用凌迟,宫庭中仍无太监,妇女们也终于不缠足。   但是,他们究竟也太采取了,著者所指摘的微温,中道,妥协,虚假,小气, 自大,保守等世态,简直可以疑心是说着中国。尤其是凡事都做得不上不下,没有 底力;一切都要从灵向肉,度着幽魂生活这些话。凡那些,倘不是受了我们中国的 传染,那便是游泳在东方文明里的人们都如此,真是如所谓“把好花来比美人,不 仅仅中国人有这样观念,西洋人,印度人也有同样的观念”了。但我们也无须讨论 这些的渊源,著者既以为这是重病,诊断之后,开出一点药方来了,则在同病的中 国,正可借以供少年少女们的参考或服用,也如金鸡纳霜〔23〕既能医日本人的疟 疾,即也能医治中国人的一般。   我记得“拳乱”〔24〕时候(庚子)的外人,多说中国坏,现在却常听到他们 赞赏中国的古文明。中国成为他们恣意享乐的乐土的时候,似乎快要临头了;我深 憎恶那些赞赏。但是,最幸福的事实在是莫过于做旅人,我先前寓居日本时,春天 看看上野〔25〕的樱花,冬天曾往松岛〔26〕去看过松树和雪,何尝觉得有著者所 数说似的那些可厌事。然而,即使觉到,大概也不至于有那么愤懑的。可惜回国以 来,将这超然的心境完全失掉了。   本书所举的西洋的人名,书名等,现在都附注原文,以便读者的参考。但这在 我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著者的专门是英文学,所引用的自然以英美的人物和作 品为最多,而我于英文是漠不相识。凡这些工作,都是韦素园,韦丛芜,李霁野 〔27〕,许季黻四君帮助我做的;还有全书的校勘,都使我非常感谢他们的厚意。   文句仍然是直译,和我历来所取的方法一样;也竭力想保存原书的口吻,大抵 连语句的前后次序也不甚颠倒。至于几处不用“的”字而用“底”字的缘故,则和 译《苦闷的象征》相同,现在就将那《引言》里关于这字的说明,照钞在下面:― ―   “……凡形容词与名词相连成一名词者,其间用‘底’字,例如 social be ing 为社会底存在物,Psy^chische Tra-uma 为精神底伤害等;又,形容词之 由别种品词转来,语尾有-tive,-tic 之类者,于下也用‘底’字,例如 spe cula-tive,romantic,就写为思索底,罗曼底。”   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十二月三日之夜,鲁迅。          ※        ※         ※   〔1〕《出了象牙之塔》 厨川白村的文艺评论集,鲁迅译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 二五年之交。在翻译期间,已将其中大部分陆续发表于当时的《京报副刊》、《民 众文艺周刊》等。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由北京未名社出版单行本,为《未名丛刊》之 一。   〔2〕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语丝》周刊第五十七期(发表 时无最后二节)。后印入《出了象牙之塔》单行本卷末。   〔3〕指《苦闷的象征》第一部分《创作论》的第三节《强制压抑之力》。   〔4〕早稻田文学社 即早稻田文学出版社。《早稻田文学》创刊于一八九一年, 由坪内逍遥主编,至一八九八年停刊。一九○六年复刊,由岛村抱月主编,至一九 二七年又停刊。该刊曾发表不少创作、评论和翻译,是研究日本明治时期文学的重 要资料。   〔5〕“象牙之塔” 原是十九世纪法国文艺批评家圣佩韦(1804―1869)批评 同时代消极浪漫主义诗人维尼(1797―1863)的用语,后来用以比喻脱离现实生活 的文艺家的小天地。自序,指载于《出了象牙之塔》卷首的《题卷端》一文。   〔6〕《走向十字街头》 厨川白村的文艺论文集,收论文十九篇。有绿蕉、大 杰的中译本,一九二八年八月上海启智书局出版。   〔7〕“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英语:“生 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朱生豪译文)语见莎士比亚《哈姆雷 特》第三幕第一场,原是剧中主角哈姆雷特的台词。   〔8〕雪莱(P.B.Shelley,1792―1822) 英国诗人。他反对专制统治,曾 因作《无神论的必然性》一文被大学开除。后参加爱尔兰民族解放运动,被迫离开 英国。著有长诗《伊斯兰的起义》、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等。裴伦(G.G .Byron,1788―1824),通译拜伦,英国诗人。他也是反对专制统治的作家,两次 被迫流亡国外,曾参加意大利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活动和希腊民族独立战争。著有长 诗《恰尔德・哈罗德游记》、《唐璜》等。斯温班(A.C.Swinburne,1837―190 9),通译斯温勃恩,英国诗人。他的早期创作表现了自由主义思想,后期诗作有歌 颂殖民政策倾向。著有诗剧《阿塔兰塔》及诗集《诗歌及民谣》等。   〔9〕梅垒迪斯(G.Meredith,1828―1909) 通译梅瑞狄斯,英国作家。他 在作品中揭露贵族、资产阶级的罪恶,同情小资产阶级的激进主义。著有长篇小说 《理查弗浮莱尔的苦难》、《利己主义者》,长诗《现代的爱情》等。哈兑(T.H ardy,1840―1928),通译哈代,英国作家。他的作品揭露资本主义文明的虚伪, 向往宗法制的农村生活。著有长篇小说《还乡》、《德伯家的苔丝》及诗歌集等。   〔10〕摩理思(W.Morris,1834―1896) 通译莫理斯,英国作家、社会活动 家。他在作品中号召人们与压迫者作斗争,并积极参加英国工人运动。若有长诗 《地上乐园》、小说《虚无乡消息》、《约翰・保尔的梦想》等。   〔11〕这里的“前三篇”,指印入《出了象牙之塔》的首三篇:   《出了象牙之塔》、《观照享乐的生活》及《从灵向肉和从肉向灵》。   〔12〕中道 日语:中和之道的意思。中和,语出《中庸》:“喜怒哀乐之未 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13〕“取乱侮亡” 语见《书经・仲虺之诰》:“兼弱攻昧,取乱侮亡。” 据注释称:“弱则兼之,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