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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母子君臣 第0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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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到得正定,第一件事是去看花车。前两次去看,多少有些观摩的意味,对铁路局的道 员,仿佛接见隔省的差官。尽管人家按规矩,口口声声:“是!大帅。”而他说话,却须带 着请教的语气。可是,这一次不同了,奉旨查看,全然照钦差的派头行事了。 花车原预备了五辆,太后、皇帝、皇后、大阿哥、瑾妃各一辆,大阿哥被逐出宫,多来 一辆,自然移归慈禧太后,作为卧车。 袁世凯先看座车。迎门是一架玻璃屏风,转过去在右面开门,穿过一段甬道,里面是半 节车厢成一大间,中设宝座,两面靠窗设长桌,黄缎绣龙的椅垫、桌围,地上铺的是五色洋 地毯。壁缦黄绒,摸上去软软地,因为里面还垫着一层厚厚的俄国毛毯。 宝座之后,左右两道门,通至卧车,此时正在加工装修,最触目的是,靠窗横置一张极 宽的洋式大铁床,袁世凯略扭一扭脸问道:“这合适吗?” 陪在他身旁的一个官员叫做陶兰泉,是盛宣怀特为从上海派来的,此人出身洋行,对一 切起居服用十分内行,置这张铁床是很经过一番心思才决定的。原来慈禧太后在西安,因为 忧心国事,兼以起居不适,肝气痛的毛病,愈来愈厉害,李莲英便弄来一副极精致的烟具, 熬得上好的“大土”,劝她“香两口”玩儿。偶尔一试,果然肝气就不痛了。先是发病才 抽,渐渐地有了瘾,大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势。 抽大烟必得用大床横躺着,不然起卧不便,烟盘亦无放处。可是,火车上抬上一架红木 大床去,狼狈不便。陶兰泉心想,上海的长三堂子,自从改用铁床,由于名为“席梦思”的 床垫特厚特软,大行其道,何不仿照以行?只是西洋铁床照洋人的身材设计,床脚高了些, 上下不便,然而这也不碍,锯短了就是。 如今听袁世凯问起,陶兰泉不便说破,是为了便于慈禧太后抽大烟,更不能明告,这是 来自长三堂子里的灵感,只得陪笑答道:“御榻不宜过小,如用红木大床,又以搬运不便, 不得已从权。大帅如以为不合适,应该怎么改,请吩咐。” 袁世凯摆架子、打官腔的目的,是要人知道,不管是那个衙门派到直隶来的官员,都得 听他的号令,如今陶兰泉既已当他顶头上司般看待,自然不为已甚。而况,盛宣怀交通宫 禁,已非一年,或许这张铁床的设置,正是李莲英的授意,如果自作主张,要陶兰泉更换, 那不就误蹈马蜂窝,惹来的麻烦小得了。 这样想着,心中一动,随即说道:“两宫的起居习惯,外廷无从得知,等我问了内务府 大臣,再作道理。” 他是试探陶兰泉,意料中如经李莲英指点授意,或许就会这么回答:似乎不必再问内务 府,因为已经问过李总管。但陶兰泉很深沉,附和地答一声:“是。”使得袁世凯始终无法 了解,备这张御榻到底问过李莲英没有? ※ ※ ※ 两宫到正定的那天,谜底就揭晓了,并未问过李莲英,但颇为赞许,表示慈禧太后一定 会中意。这是袁世凯所派的人,陪同李莲英去看花车时,听他亲口所说。 接着,又听人来说,慈禧太后召见陶兰泉,竟花了三刻钟的工夫,除了对盛宣怀主持的 铁路总公司,以及正在兴工中的芦汉铁路南段的情形,问得很详细以外,还殷殷垂问盛宣怀 的病状。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使得袁世凯心头大起波澜。盛宣怀一直是他心目中的一个劲敌,不 过一个办轮船、办电报、办铁路,一个练兵、带兵,彼此并无利害上的直接冲突,不妨客客 气气。但自他接了李鸿章的遗缺,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盛宣怀自北洋起家,固由于李鸿章的一手提拔,但轮船、电报、铁路,由北洋发端创 办,亦一直受北洋的支配。萧规曹随,例不可废,而盛宣怀竟迄无表示,仿佛招商局、电报 局、铁路总公司与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似地。本以为自己接事未几,盛宣怀又在病中,一时还 来不及通款曲,此刻一看,情形不妙。很显然地,他有这么硬的靠山,自然会趁此机会,脱 离北洋,自立门户。果然所愿得遂,总督兼北洋大臣这个头衔,不过虚好看而已。 mpanel(1); 袁世凯向来谋起即动,不稍犹豫,他已经看清楚,要保持北洋的局面,有所展布,非得 先制服盛宣怀不可。而制敌机先,此刻就应该动手。 于是,他找了新近罗致入幕的智囊杨士骧来,屏人密议,决定在荣禄以外,更结奥援, 而从各种条件,各种迹象去看,瞿鸿矶的势力方兴未艾。不结奥援则已,要结,第一个就要 在瞿鸿矶身上下工夫。 这就少不得要委屈自己了!若要亲近,最有效的办法是“拜门”。其实,细想起来也不 算委屈,瞿鸿矶是同治十年的翰林,那时自己还只有十三岁,跟着叔叔在南京念书,论年 岁、论学业,皆足以为师,至于论官位,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头衔,虽然煊赫,但毕竟这 两三年才巴结到红顶子,而瞿鸿矶是早就放过学政的了,况且现任军机大臣,宰相之位,则 总督又何以不可拜之为师? 不过,话虽如此,却也要两厢情愿才好。料想瞿鸿矶不至于会将当总督的门生,摒诸于 门墙之外,就怕他受宠若惊,谦辞过甚,搞得成了僵局。因此,细细商量下来,仍然以先作 试探为主。 “不妨先写封信,微露其意。”杨士骧说:“当然,意思要恳切。” 袁世凯点点头说:“如果碰了钉子呢?” “钉子是不会碰的。也许瞿大军机不肯受门生之称,约为昆季,那也一样。” 实际上是不一样的。拜门虽说关系较为亲近,到底矮了一截,若能换一份兰谱,结为兄 弟,说起来把兄是大军机,尽够唬人的了。 这是袁世凯心里的盘算,不便说破。只请司笔札的幕友写了一封四六信,先盛赞瞿鸿矶 道德文章,次道久已仰慕之意,最后表示,想执贽请益,但怕冒昧,意思是只要瞿鸿矶答应 一声,门生帖子立刻就会送上。 收到这封信,是在两宫自正定启跸的前夕,袁世凯正在指挥办差,忙得不可开交的当 儿,戈什哈送来一封信,是军机章京写的,说瞿鸿矶希望跟他见一面,如果得空,请即命驾。 自己不写回信,而由军机章京出面,事情就有眉目了。在袁世凯想,这是瞿鸿矶已经允 诺,而又不便遽以师弟相称,信中的称谓很为难,所以托军机章京代约。当时便将早已备好 的一份一千两银子的贽敬,带在身上,到瞿鸿矶的公馆去拜会。 一会了面,只见瞿鸿矶双手高捧着他的那封信,连连打拱:“慰翁,慰翁,你真会开玩 笑!”他说:“足下疆臣领袖,怎么说要拜我的门?我又何德何能,敢如此狂妄?慰翁,我 连信都没法子复,只有当面请你来,一则道谢,再则道歉。大札请收了回去吧!” 这是实实足足的一个钉子,碰得袁世凯好久说不出话来,只道得一声:“世凯一片诚 心……。”便让瞿鸿矶把话打断了。 “慰翁,请你不必再说。万万不敢当,万万无此理!” 碰了钉子回来,袁世凯心里自然很难过,平生没有做过这样窝囊的事!不过,他善于作 假,有喜怒不形于颜色的本事,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此行所遭遇的难堪。 ※ ※ ※ 十一月二十四慈禧太后与皇帝由正定府乘火车抵达保定,传旨驻跸四天,定二十八回 京。这个日子由钦天监慎重选定,是宜于回宫的黄道吉日。 就在这一天下午,庆王由北京到了保定。火车刚一进站,只听洋鼓洋号,喧阗盈耳,庆 王从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一队身材高矮胖瘦一律的新建陆军,高擎洋枪,肃立正视,领队 的军官,出刀斜指,再前面就是全副戎装的袁世凯,率领红顶辉煌的好些文武官员在迎接。 等火车徐徐停下,车门刚好接着月台上所铺的红地毯,袁世凯却从地毯旁边,疾趋上车,进 门立正,行的是军礼。 这使得庆王大感意外,不等他开口,便即问道:“慰庭,你今天怎么换了军服?” 总督是一品服色,就算带队来迎接,亦不妨换穿战袍马褂的行装,如今袁世凯头上虽仍 是红顶花翎的暖帽,身上却着的是黄呢子、束皮带的新式军服,在庆王看,他不免自贬身分 了。 而袁世凯另有解释,“回王爷的话,”他说:“世凯不敢故违定制,只是负弩前驱之 意。” 这层意思是庆王所不曾想到的,等弄明白了,却深为感动。负弩前驱是汉朝地方官迎接 天子之礼,袁世凯师法其意,固不仅在于对亲贵的尊礼,而是他自己表明,在庆王面前他不 过如亭长之流的末秩小吏而已。以疆臣领袖的直隶总督,肯如此屈节相尊,在庆王是极安 慰、极得意之事,因此,即时就另眼相看了。 “慰庭,你言重了!真不敢当。”庆王携着他的手说:“咱们一起下车。” 车门狭了一点,难容两人并行,袁世凯便侧着身子将庆王扶下踏级,步上地毯。而擎枪 致敬的队伍,却又变了队形,沿着地毯成为纵队,队官一声口令,尽皆跪倒。地毯的另一面 是以周馥为首文武官员,垂手折腰,站班迎接。庆王经过许多迎来送住的场面,都不甚措 意,唯独这一次,觉得十分过瘾。不由得笑容满面,连连摆手,显得很谦抑似地。 到得行邸,布置得十分讲究,亲王照例得用金黄色,所以桌围椅帔一律用金黄缎子,彩 绣五福捧寿的花样,益觉富丽堂皇,华贵非凡。庆王心里在想,难为他如此费心,大概虽不 及两宫,总赛得过李莲英。 这时,袁世凯已换了衣服,全套总督的服饰,率领属下参见,行了两跪六叩的大礼,方 始有一番照例的寒暄。 “世凯本想亲自进京去接的,只为消息来得晚了。” 这话就说错了。两宫入境,总督扈跸,何能擅自进京去接亲王?不过,袁世凯的神情异 常恳切,所以庆王不以为他在撒谎,只是任封疆不久,不懂这些礼节而已。 于是,他说:“这样,已经深感盛情了,那里还敢劳驾?” 他又问:“两宫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两点钟。”袁世凯答说:“皇太后曾提起王爷,说是本不忍再累王爷跋涉一趟, 不过京里的情形,非问问王爷不可。” “皇太后无非担心洋人,怕他们有无礼的要求,其实是杞忧。” “有王爷在京主持一切,当然可以放心。不过,听皇太后的口气,似乎对宫里很关心。” “喔!”庆王很注意地,“说些什么?” 因为有其他官员在座,袁世凯有所顾忌,答非所问地说: “王爷一定累了!请先更衣休息,世凯马上过来伺候。” “好!好!”庆王会意,“咱们回头再谈。” 等袁世凯告退,时将入暮,随即有一桌燕菜席送到行邸。庆王吩咐侍卫,请荣禄、王文 韶、袁世凯一起来坐席,但随即又改了主意,只请了袁世凯一个人。 这为的是说话方便,庆王要问的是慈禧太后缘何关心宫禁?于是袁世凯将得自传说的一 件新闻,悄悄说了给庆王听。 据说,慈禧太后从开封启驾之后,经常夜卧不安,有几次梦魇惊醒,彻夜不能合眼。起 先,宫中对此事颇为忌讳,没人敢提一个字,这几天才渐渐有人泄露,说是慈禧太后常常梦 见珍妃。 梦见珍妃而致惊魇,当然是因为梦中的珍妃,形象可怖之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 于禁城日近,记忆日深,所以慈禧太后才会梦见珍妃,而一梦再梦,无非咎歉甚深,内心极 其不安之故。庆王在想,消除不安,唯有补过,拳祸中被难的大臣,已尽皆昭雪,开复原 官,然则何尝不可特予珍妃恤典?安慰死者,不正就是生者的自慰之道吗?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如果太后问起,我自有话回奏。 慰庭,你还听说了什么没有?” “还有,听说太后当初只带了瑾妃,没有带别的妃嫔,不无歉然。这趟回宫,很怕有人 说闲话。王爷似乎也该有几句上慰慈衷的话。”袁世凯紧接着说:“宫闱之事,本不该外臣 妄议,而况又是在王爷面前。只是爱戴心切,所以顾不得忌讳了!” “慰庭,你不必分辩,你的厚爱,我很明白。提到只带瑾妃……。” 庆王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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