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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 锁 记           ・张爱玲・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 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 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 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 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枕边。 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 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么?”凤箫打地铺睡在 窗户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 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凤箫恍惚听见大床背后有人。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 ,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亮。”凤箫一骨碌爬起身来,低 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 起那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招了凉。”凤箫一面 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诉我!”小双笑道:“ 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 了,干吗这么见外呀?”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 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 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 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 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 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 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 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 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 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 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凤箫把手扶 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 。”小双道:“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 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 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 臊得没处躲!”凤箫扑嗤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 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道:“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 比人家?”凤箫道:“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 “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 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 ?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 样儿!”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 罢!睡罢!快焐一焐。”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 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道:“你别瞧这窗户 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 悄地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 凤箫道:“还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 。”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没闹出什么话柄儿?” 小双道:“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 下到普陀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着她看家。舅爷脚步 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也没查 出个究竟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 下不去!那些首饰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爷大 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 。欠了公帐上不少,也说不响嘴。” mpanel(1);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 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 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 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 做声。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 由得你疯疯颠颠!这儿可是挤鼻子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 人?趁早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 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 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赵嬷嬷 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 你们懂得什么!”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 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 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 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粜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 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来 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 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 ,笑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 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 ,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 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 高兴,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 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了,放下了钳子,兰仙接 了过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么长了 ,断了怪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 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叫他们拿到厨房里去剥 了!”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 。”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 ,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 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 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 “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 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 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 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兰 仙笑道:“二嫂住惯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这儿憋闷得慌 。”云泽道:“大哥当初找房子的时候,原该找个宽敞些的 ,不过上海像这样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兰仙道:“可 不是!家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七巧挽起袖口,把 手帕子掖在翡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 来也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满月的自然更 嫌人多了!”兰仙听了这话,还没有怎么,玳珍先红了脸, 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 ,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绢子的一 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 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 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 的袖子道:“我可以赌得咒――这三年里头我可以赌得咒! 你敢赌么?”玳珍也撑不住噗嗤一笑,咕哝了一句道:“怎 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 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摇手道:“够 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什么 避讳,现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着一告诉, 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泽早远远地走开了,背着手站在阳台上,撮尖了嘴逗 芙蓉鸟。姜家住的虽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 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阳台却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阑干 里面,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 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 。街上小贩遥遥摇着拨浪鼓,那瞢腾的“不楞登……不楞登 ”里面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的回忆。包车叮叮地跑过,偶 尔也有一辆汽车褒的手指,仿佛一 心一意要数数一共有几个指纹是螺形的,几个是畚箕……   玻璃窗上面,没来由开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灯的花――对 过一家店面里反映过来的,绿心红瓣,是尼罗河祀神的莲花 ,又是法国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没见过故国的姑娘,觉得长安很有点楚楚可怜 的韵致,倒有几分喜欢。他留学以前早就定了亲,只因他爱 上了一个女同学,抵死反对家里的亲事,路远迢迢,打了无 数的笔墨官司,几乎闹翻了脸,他父母曾经一度断绝了他的 接济,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约。不幸他的 女同学别有所恋,抛下了他,他失意之余,倒埋头读了七八 年的书。他深信妻子还是旧式的好,也是由于反应作用。   和长安见了这一面之后,两下里都有了意。长馨想着送 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热心些,也没有资格出来向长安的母亲 说话,只得央及兰仙。兰仙执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爹跟你二妈仇人似的,向来是不见面的。我虽然没跟她 红过脸,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讨没趣?”长安见了兰仙 ,只是垂泪,兰仙却不过情面,只得答应去走一遭。妯娌相 见,问候了一番,兰仙便说明了来意。七巧初听见了,倒也 欣然,因道:“那就拜托了三妹妹罢!我病病哼哼的,也管 不得了,偏劳了三妹妹。这丫头就是我的一块心病。我做娘 的也不能说是对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规矩,我替她裹脚, 行的是新派规矩,我送她上学堂――还要怎么着?照我这样 扒心扒肝调理出来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还会没人要 吗?怎奈这丫头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 咱我一闭眼去了,男婚女嫁,听天由命罢!”   当下议妥了,由兰仙请客,两方面相亲。长安与童世舫 只做没见过面模样,又会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没有出 场,因此长安便风平浪静的订了婚。在筵席上,兰仙与长馨 强行拉着长安的手,递到童世舫手里,世舫当众替她套上了 戒指。女家也回了礼,文房四宝虽然免了,却用新式的丝绒 文具盒来代替,又添上了一只手表。   订婚之后,长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单独出去了几次。晒 着秋天的太阳,两人并排在公园里走着,很少说话,眼角里 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 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便是他们身边的栏杆,栏杆把 他们与众人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 谈着,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 的回廊。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为新式的男 女间的交际也就“尽于此矣”。童世舫呢,因为过去的痛苦 的经验,对于思想的交换根本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个人在身 边,他也就满足了。从前,他顶讨厌小说上的男人,向女人 要求同居的时候,只说:“请给我一点安慰。”安慰是纯粹 精神上的,这里却做了肉欲的代名词。但是他现在知道精神 与物质的界限不能分得这么清。言语究竟没有用。久久的握 着手,就是较妥贴的安慰,因为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有话 说的人还要少。有时在公园里遇着了雨,长安撑起了伞,世 舫为她擎着。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 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在水珠银烂的车窗上, 汽车驰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 一窠绿的星。   长安带了点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人变得异常沉默了, 时时微笑着。七巧见了,不由得有气,便冷言冷语道:“这 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 跳出了姜家的门,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别这么摆在 脸上呀――叫人寒心!”依着长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 无如长安近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听了也不计较,自顾自努力 去戒烟。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长安订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没 去,隔了些天来补道喜。七巧悄悄唤了声大嫂,道:“我看 咱们还得在外头打听打听哩,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 里仿佛刮着一点,说是乡下有太太,外洋还有一个。”玳珍 道:“乡下的那个没过门就退了亲。外洋那个也是这样,说 是做了几年的朋友了,不知怎么又没成功。”七巧道:“那 还有个为什么?男人的心,说声变,就变了。他连三媒六聘 的还不认帐,何况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货?知道他在外洋还有 旁人没有?我就只这一个女儿,可不能糊里糊涂断送了她的 终身,我自己是吃过媒人的苦的!”   长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红了,指甲 却挣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见了她,便骂道:“死不要脸的 丫头,竖着耳朵听呢!这话是你听得的么?我们做姑娘的时 候,一声提起婆婆家,来不迭地躲开了。你姜家枉为世代书 香,只怕你还要到你开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学点规矩哩!”长 安一头哭一头奔了出去。七巧拍着枕头□了一声道:“姑娘 急着要嫁,叫我也没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为是她三 婶给找的人,其实不过是拿她三婶做个幌子。多半是生米煮 成了熟饭了,这才挽了三婶出来做媒。大家齐打伙儿糊弄我 一个人……糊弄着也好!说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脸往哪 儿去放?”   又一天,长安托辞溜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不等七巧查 问,待要报告自己的行踪,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说 两句罢!在我面前糊什么鬼?有朝一日你让我抓着了真凭实 据――哼!别以为你大了,订了亲了,我打不得你了!”长 安急了道:“我给馨妹妹送鞋样子去,犯了什么法了,娘不 信,娘问三婶去!’七巧道:“你三婶替你寻了汉子来,就 是你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也没见你这样的轻骨头!…… 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了。你家里供养了你这些年,就只差买 个小厮来伺候你,哪一处对你不住了,你在家里一刻也坐不 稳?”长安红了脸,眼泪直掉下来。七巧缓过一口气来,又 道:“当初多少好的都不要,这会子去嫁个不成器的,人家 拣剩下来的,岂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个人,怎么活到三十 来岁,飘洋过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还没弄到手? ”   然而长安一味的执迷不悟。因为双方的年纪都不小了, 订了婚不上几个月,男方便托了兰仙来议定婚期。七巧指着 长安道:“早不嫁,迟不嫁,偏赶着这两年钱不凑手!明年 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妆也还整齐些。”兰仙道:“如今新 式结婚,倒也不讲究这些了。就照新派办法,省着点也好。 ”七巧道:“什么新派旧派?旧派无非排场大些,新派实惠 些,一样还是娘家的晦气!”兰仙道:“二嫂看着办就是了 ,难道安姐儿还会争多论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长 安也不觉微微一笑。七巧破口骂道:“不害臊!你是肚子里 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么着?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 嫁妆也不要了――你情愿,人家倒许不情愿呢?你就拿准了 他是图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 早别自骗自了!姓童的还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门第!别瞧你们 家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外 强中干,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人呢,一代坏似一代 ,眼里哪儿还有天地君亲?少爷们是什么都不懂,小姐们就 知道霸钱要男人――猪狗都不如!我娘家当初千不该万不该 跟姜家结了亲,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诉那姓童的趁早别像 我似的上了当!”   自从吵闹过这一番,兰仙对于这头亲事便洗手不管了。 七巧的病渐渐痊愈,略略下床走动,便逐日骑着门坐着,遥 遥的向长安屋里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尽管去战,只别把 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气死了我!我只图个眼不 见,心不烦。能够容我多活两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颠 来倒去几句话,嚷得一条街上都听得见。亲戚丛中自然更将 这事沸沸扬扬传了开去。七巧又把长安唤到跟前,忽然滴下 泪来道:“我的儿,你知道外头人把你怎么长怎么短糟踏得 一个钱也不值!你娘自从嫁到姜家来,上上下下谁不是势利 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们多少气。就连你 爹,他有什么好处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万苦守 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 面子来,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这等的收场!”说着,呜 咽起来。   长安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掣顶一般。她娘尽管把她说得 不成人,外头人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她管不了这许多。唯 有童世舫――他――他该怎么想?他还要她么?上次见面的 时候,他的态度有点改变么?很难说……她太快乐了,小小 的不同的地方她不会注意到……被戒烟期间身体上的痛苦与 这种种刺激两面夹攻着,长安早就有点受不了,可是硬撑着 也就撑了过去,现在她突然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向他 解释么?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亲的儿女,他决不能 彻底明白她母亲的为人。他果真一辈子见不到她母亲,倒也 罢了,可是他迟早要认识七巧。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有千 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她知道她母亲会放出什么手 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 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 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知道她会懊悔 的,她知道她会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 样子,说道:“既然娘不愿意结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 了。”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声,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 了起来。   长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个电话给童世舫,世舫当天 没有空,约了明天下午。长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间隔的这一晚 ,一分钟,一刻,一刻,啃进她心里去。次日,在公园里的 老地方,世舫微笑着迎上前来,没跟她打招呼――这在他是 一种亲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别的注意她,并肩走着的 时候,屡屡地望着她的脸。太阳煌煌的照着,长安越发觉得 眼皮肿得抬不起来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 用哭哑的喉咙轻轻唤了一声“童先生”。世舫没听见。那么 ,趁他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诧异她脸上还带着点笑, 小声道:“童先生,我想――我们的事也许还是――还是再 说罢。对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来塞在他手里,冷涩的戒 指,冷湿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会,便追上来 ,回道:“为什么呢?对于我有不满意的地方么?”长安笔 直向前望着,摇了摇头。世舫道:“那么,为什么呢?。长 安道:“我母亲……”世舫道:“你母亲并没有看见过我。 ”长安道:“我告诉过你了,不是因为你。与你完全没有关 系。我母亲……”世舫站定了脚。这在中国是很充分的理由 了罢?他这么略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园子在深秋的日头 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 着,发出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 吹出了“Long,Long,Ago”―“告诉我那故事 ,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 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长安着了 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阳光走着 ,走到树底下,一个穿着黄短裤的男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 ,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个调子,她从来没听见过的 。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 铛。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 的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方道 :“我尊重你的意见。”长安举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 的阳光。   他们继续来往了一些时。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 目的不仅限于择偶,因此虽然与长安解除了婚约,依旧常常 的邀她出去。至于长安呢,她是抱着什么样的矛盾的希望跟 着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认。订着婚 的时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瞒了家里,如今更成 了幽期密约了。世舫的态度始终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伤 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时他对于她多少也有点惋惜,然而“大 丈夫何患无妻?”男子对于女子最隆重的赞美是求婚。他割 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这一份厚礼,虽然她是“心领璧还” 了,他可是尽了他的心。这是惠而不费的事。   无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微妙而尴尬,他们认真的 做起朋友来了。他们甚至谈起话来。长安的没见过世面的话 每每使世舫笑起来,说:“你这人真有意思!”长安渐渐的 也发现了她自己原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样下去,事 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连世舫自己也会惊奇。   然而风声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着长安吩咐长白下 帖子请童世舫吃便饭。世舫猜着姜家是要警告他一声,不准 他和他们小姐藕断丝连,可是他同长白在那阴森高敞的餐室 里吃了两盅酒,说了一回话,天气,时局,风土人情,并没 有一个字沾到长安身上,冷盘撤了下去,长白突然手按着桌 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 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 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 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 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 ,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母。”   世舫挪开椅子站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 妇的胳膊上,款款走了进来,客套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 菜。长白道:“妹妹呢?来了客,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 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 她。七巧忙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 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 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 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世舫 不由得变了色。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知道,一 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了她的话锋 ,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她怕话说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 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着添酒布菜。隔了些时,再提起长安 的时候,她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她那平 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 ,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 ,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长 白你陪童先生多喝两杯,我先上去了。”佣人端上一品锅来 ,又换上了新烫的竹叶青。一个丫头慌里慌张站在门口将席 上伺候的小厮唤了出去,嘀咕了一会,那小厮又进来向长白 附耳说了几句,长白仓皇起身,向世舫连连道歉,说:“暂 且失陪,我去去就来。”三脚两步也上楼去了,只剩下世舫 一人独酌。那小厮也觉过意不去,低低地告诉了他:“我们 绢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绢姑娘是谁?”小厮道:“是 少爷的姨奶奶。”世舫拿上饭来胡乱吃了两口,不便放下碗 来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着,酒酣耳热。忽然觉得异常 的委顿,便躺了下来。卷着云头的花梨炕,冰凉的黄藤心子 ,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这就是他所怀念着的 古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他坐了起 来,双手托着头,感到了难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门,向 那小厮道:“待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面谢罢! ”他穿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 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长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 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 ,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姜小姐……’ 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 身就走了。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 ,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 ,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 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 最后的爱。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 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帐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昼夜她不让他 们给她放下帐子来。她怕。外面传进来说绢姑娘生了个小少 爷。丫头丢下了热气腾腾的药罐子跑出去凑热闹了,敞着房 门,一阵风吹了进来,帐钩豁朗朗乱摇,帐子自动地放了下 来,然而芝寿不再抗议了。她的头向右一歪,滚到枕头外面 去。她并没有死――又挨了半个月光景才死的。绢姑娘扶了 正,做了芝寿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 。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 婚的念头。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 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 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 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 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 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 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 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 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 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 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 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 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 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七巧过世以后,长安和长白分了家搬出来住。七巧的女 儿是不难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的。谣言说她和一个男子在街上 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买了一双吊袜带。也许她用 的是她自己的钱,可是无论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来的。 ……当然这不过是谣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 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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