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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大鹰的死――我不愿用“牺牲”,因为他自己不以英雄自居――对他所希望的 作用是否实现,和,假如实现,到了什么程度,一时还不能知道。我所知道的是: 他的头确是悬挂起来,“看头去”成为猫城中一时最流行的三个字。我没肯看那人 头,可是细心的看了看参观人头的大众。小蝎已不易见到,他忙得连迷也不顾得招 呼了,我只好到街上去看看。城中依然很热闹,不,我应当说更热闹:有大鹰的头 可以看,这总比大家争看地上的一粒石子更有趣了。在我到了悬人头之处以前,听 说,已经挤死了三位老人两个女子。猫人的为满足视官而牺牲是很可佩服的。看的 人们并不批评与讨论,除了拥挤与互骂似乎别无作用。没有人问:这是谁?为什么 死?没有。我只听见些,脸上的毛很长。眼睛闭上了。只有头,没身子,可惜!   设若大鹰的死只惹起这么几句评断,他无论怎说是死对了;和这么群人一同活 着有什么味儿呢。   离开这群人,我向皇宫走去,那里一定有些值得看的,我想。路上真难走。音 乐继续不断的吹打,过了一队又一队,人们似乎看不过来了,又顾着细看人头,又 舍不得音乐队,大家东撞撞西跑跑,似乎很不满意只长着两个眼睛。由他们的喊叫, 我听出来,这些乐队都是结婚的迎娶前导。人太多,我只能听见吹打,看不见新娘 子是坐轿,还是被七个人抬着。我也无意去看,我倒是要问问,为什么大难当头反 这么急于结婚呢?没地方去问;猫人是不和外国人讲话的。回去找迷。她正在屋里 哭呢,见了我似乎更委屈了,哭得已说不出话。我劝了她半天,她才住声,说: “他走了,打战去了,怎么好!”   “他还回来呢,”我虽然是扯谎,可是也真希望小蝎回来,“我还要跟他一同 去呢。他一定回来,我好和他一同走。”“真的?”她带着泪笑了。   “真的。你跟我出去吧,省得一个人在这儿哭。”“我没哭,”迷擦了擦眼, 扑上点白粉,和我一同出来。“为什么现在这么多结婚的呢?”我问。   假如能安慰一个女子,使她暂时不哭,是件功绩,我只好以此原谅我的自私; 我几乎全没为迷设想――小蝎战死不是似乎已无疑了么――只顾满足我的好奇心。 到如今我还觉得对不起她。   “每次有乱事,大家便赶快结婚,省得女的被兵丁给毁坏了。”迷说。   “可是何必还这样热闹的办呢?”我心中是专想着战争与灭亡。   “要结婚就得热闹,乱事是几天就完的,婚事是终身的。”到底还是猫人对生 命的解释比我高明。她继续着说:“咱们看戏去吧。”她信了我的谎话以后便忘了 一切悲苦:“今天外务部部长娶儿媳妇,在街上唱戏。你还没看过戏?”   我确是还没看过猫人的戏剧,可是我以为去杀了在这种境况下还要唱戏的外务 部长是比看戏更有意义。虽然这么想,我到底不是去杀人的人,因此也就不妨先去 看戏。近来我的辩证法已有些猫化了。   外务部长的家外站满了兵。戏已开台,可是平民们不得上前;往前一挤,头上 便啪的一声挨一大棍。猫兵确是会打――打自家的人。迷是可以挤进去的,兵们自 然也不敢打我,可是我不愿进前去看,因为唱和吹打的声音在远处就觉着难听,离 近了还不定怎样刺耳呢。   听了半天,只听到乱喊乱响,不客气的说,我对猫戏不能欣赏。   “你们没有比这再安美雅趣一点的戏吗?”我问迷。“我记得小时候看过外国 戏,比这个雅趣。可是后来因为没人懂那种戏,就没人演唱了。外务部长他自己就 是提倡外国戏的,可是后来听一个人――一个外国人――说,我们的戏顶有价值, 于是他就又提倡旧戏了。”   “将来再有个人――一个外国人――告诉他,还是外国戏有价值呢?”   “那也不见得他再提倡外国戏。外国戏确是好,可是深奥。他提倡外国戏的时 候未必真明白它的深妙处,所以一听人说,我们的戏好,他便立刻回过头来。他根 本不明白戏剧,可是愿得个提倡戏剧的美名,那么,提倡旧戏是又容易,又能得一 般人的爱戴,一举两得,为什么不这样干呢。我们有许多事是这样,新的一露头就 完事,旧的因而更发达;真能明白新的是不容易的事,我们也就不多费那份精神。” 迷是受了小蝎的传染,我猜,这决不会是她自己的意见;虽然她这么说,可是随说 随往前挤。我自然不便再钉问她。又看了会儿,我实在受不住了。 mpanel(1);   “咱们走吧?”我说。   迷似乎不愿走,可是并没坚执,大概因为说了那片话,不走有些不好意思。   我要到皇宫那边看看,迷也没反对。   皇宫是猫城里最大的建筑,可不是最美的。今天宫前特别的难看:墙外是兵, 墙上是兵,没有一处没有兵。这还不算,墙上堆满了烂泥,墙下的沟渠填满了臭水。 我不明白这烂泥臭水有什么作用,问迷。   “外国人爱干净,”迷说,“所以每逢听到外国人要打我们来,皇宫外便堆上 泥,放上臭水;这样,即使敌人到了这里,也不能立刻进去,因为他们怕脏。”   我连笑都笑不上来了!   墙头上露出几个人头来。待了好大半天,他们爬上来,全骑在墙上了。迷似乎 很兴奋:“上谕!上谕!”“哪儿呢?”我问。   “等着!”   等了多大工夫,腿知道;我站不住了。   又等了许久,墙上的人系下一块石头来,上面写着白字。迷的眼力好,一边看 一边“哟”。   “到底什么事?”我有些着急。   “迁都!迁都!皇上搬家!坏了,坏了!他不在这里,我可怎办呢!”迷是真 急了。本来,小蝎不在此地,叫她怎办呢!   我正要安慰她,墙上又下来一块石板。“快看!迷!”“军民人等不准随意迁 移,只有皇上和官员搬家。”她念给我听。   我很佩服这位皇上,只希望他走在半路上一交跌死。可是迷反倒喜欢了:   “还好,大家都不走,我就不害怕了!”   我心里说,大家怎能不走呢,官们走了,大家在此地哪里得迷叶吃呢。正这么 想,墙上又下来一块上谕。迷又读给我听:   “从今以后,不许再称皇上为‘万哄之主’。大难临头,全国人民应一心一德, 应称皇上为‘一哄之主’。”迷加了一句:“不哄敢情就好了!”然后往下念: “凡我军民应一致抵抗,不得因私误国!”我加上了一句:“那么,皇上为什么先 逃跑呢?”我们又等了半天,墙上的人爬下去,大概是没有上谕了。迷要回去,看 看小蝎回来没有。我打算去看看政府各机关,就是进不去,也许能在外边看见一些 命令。我与她分手,她往东,我往西。东边还是那么热闹,娶亲的唱戏的音乐远射 着刺耳的噪杂。西边很清静,虽然下了极重要的谕旨,可是没有多少人来看,好象 看结婚的是天下第一件要事。我特别注意外务部。可是衙门外没有一个人。等了半 天,不见一个人出来。是的,部长家里办喜事,当然没人来办公;特别是在这外交 吃紧的时节。不过,猫人有没有外交,还是个问题,虽然有这么个外务部。没人, 我要不客气了,进去看看。里面真没有人。屋子也并没关着。我可以自由参观了。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堆着一些大石板,石板上都刻着“抗议”。我明白了:所 谓外交者一定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便送去一块“抗议”,外交官便是抗议专家。 我想找到些外国给猫人的公文;找不到。大概对猫人的“抗议”,人家是永远置之 不理的。也别说,这样的外交确是简单省事。   不用再看别的衙门了,外务部既是这么简单,别的衙门里还许连块象“抗议” 的石头也没有呢。   出来还往西走,衙门真多:妓女部,迷叶所,留洋部,抵制外货局,肉菜厅, 孤儿公卖局……这不过是几个我以为特别有趣的名字,我看不懂的还多着呢。除了 闲着便是作官,当然得多设一些衙门;我以为多,恐怕猫人还以为不够呢。   一直往西走。这是我第一次走到西头。想到外国城去看看,不,还是回去看看 小蝎回来没有。我改由街的那一边往回走。没遇上多少学生,大概都看人头与听戏 去了。可是,走了半天,遇见一群学生,都在地上跪着,面前摆着一大块石头,上 边写着几个白字:“马祖大仙之神位”。我知道,过去一问,他们准跑得一干二净; 我轻轻的溜到后边,也下跪,听他们讲些什么。   最前面的立起来一个,站在石头前面向大家喊:“马祖主义万岁!大家夫司基 万岁!扑罗普落扑拉扑万岁!”大家也随着喊。喊过之后,那个人开始对大家说话, 大家都坐在地上。他说:“我们要打倒大神,专信马祖大仙!我们要打倒家长,打 倒教员,恢复我们的自由!我们要打倒皇上,实行大家夫司基!我们欢迎侵伐我们 的外国人,他们是扑罗普落扑拉扑!我们现在就去捉皇上,把他献给我们的外国同 志!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马上就要走。捉到了皇上,然后把家长教员杀尽,杀尽! 杀尽他们,迷叶全是我们的,女子都是我们的,人民也都是我们的,作我们的奴隶! 大家夫司基是我们的,马祖大仙说过:扑罗普落扑拉扑是地冬地冬的呀呀者的上层 下层花拉拉!我们现在就到皇宫去!”   大家并没动。“我们现在就走!”大家还是不动。“好不好大家先回家杀爸爸?” 有一位建议:“皇宫的兵太多,不要吃眼前亏!”   大家开始要往起站。   “坐下!那么,先回家杀爸爸?”   大家彼此问答起来。   “杀了爸爸,谁给迷叶吃?”有一位这样问。   “正是因为把迷叶都拿到手才杀爸爸!”有一位回答。“现在我们的主张已不 一致,可以分头去作:杀皇上派的去杀皇上,杀爸爸派的去杀爸爸。”又是一个建 议。“但是马祖大仙只说过杀皇上的观识大加油,没有说过杀爸爸――”   “反革命!”   “杀了那错解马祖大仙的神言的!”   我以为这是快打起来了。待了半天,谁也没动手,可是乱得不可开交。慢慢的 一群分为若干小群,全向马祖大仙的神位立着嚷。又待了半天,一个人一组了,依 旧向着石头嚷。嚷来嚷去,大家嚷得没力气了,努着最后的力量向石头喊了声: “马祖大仙万岁!”各自散去。   什么把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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