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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街上已经连个鬼也没有了。可是墙上已写好了大白字: “彻底抵抗!”“救国便是救自己!”“打倒吞并夫司基!”……我的头晕得象个 转欢了的黄牛!   在这活的死城里,我觉得空气非常的稀少,虽然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外国打 进来了!”还在我的耳中响着,好似报死的哀钟。为什么呢?不晓得。大蝎显然是 吓昏了,不然他为什么不对我详细的说呢。可是,吓昏了还没忘记了应酬,还没忘 记了召妓女,这便不是我所能了解的了。至于那一群政客,外国打进来,而能高兴 的玩妓女,对国事一字不提,更使我没法明白猫人的心到底是怎样长着的了。   我只好去找小蝎,他是唯一的明白人,虽然我不喜欢他那悲观的态度!可是, 我能还怨他悲观吗,在看见这些政客以后?   太阳已落了,一片极美的明霞在余光里染红了半天。下面一线薄雾,映出地上 的惨寂,更显出天上的光荣。微风吹着我的胸与背,连声犬吠也听不到,原始的世 界大概也比这里热闹一些吧,虽然这是座大城!我的眼泪整串的往下流了。到了小 蝎的住处。进到我的屋中,在黑影中坐着一个人,虽然我看不清他是谁,但是我看 得出他不是小蝎,他的身量比小蝎高着许多。   “谁?”他高声的问了声。由他的声音我断定了,他不是个平常的猫人,平常 的猫人就没有敢这样理直气壮的发问的。“我是地球上来的那个人。”我回答。   “噢,地球先生,坐下!”他的口气有点命令式的,可是爽直使人不至于难堪。   “你是谁?”我也不客气的问,坐在他的旁边。因为离他很近,我可以看出他 不但身量高,而且是很宽。脸上的毛特别的长,似乎把耳鼻口等都遮住,只在这团 毛中露着两个极亮的眼睛,象鸟巢里的两个发亮的卵。   “我是大鹰,”他说:“人们叫我大鹰,并不是我的真名字。大鹰?因为人们 怕我,所以送给我这个名号。好人,在我们的国内,是可怕的,可恶的,因此―― 大鹰!”   我看了看天上,黑上来了,只有一片红云,象朵孤独的大花,恰好在大鹰的头 上。我呆了,想不起问什么好,只看着那朵孤云,心中想着刚才那片光荣的晚霞。   “白天我不敢出来,所以我晚上来找小蝎。”他自动的说。“为什么白天不?” 我似乎只听见那前半句,就这么重了一下。   “没有一个人,除了小蝎,不是我的敌人,我为什么白天出来找不自在呢?我 并不住在城里,我住在山上,昨天走了一夜,今天藏了一天,现在才到了城里。你 有吃食没有?已经饿了一整天。”   “我只有迷叶。”   “不,饿死也好,迷叶是不能动的!”他说。   有骨气的猫人,这是在我经验中的第一位。我喊迷,想叫她设法。迷在家呢, 但是不肯过来。   “不必了,她们女人也全怕我。饿一两天不算什么,死已在目前,还怕饿?”   “外国打进来了?”我想起这句话。   “是的,所以我来找小蝎。”他的眼更亮了。   “小蝎太悲观,太浪漫。”我本不应当这样批评我的好友,可是爽直可以掩过 我的罪过。   “因他聪明,所以悲观。第二样,太什么?不懂你的意思。不论怎么着吧,设 若我要找个与我一同死去的,我只能找他。悲观人是怕活着,不怕去死。我们的人 民全很快乐的活着,饿成两张皮也还快乐,因为他们天生的不会悲观,或者说天生 来的没有脑子。只有小蝎会悲观,所以他是第二个好人,假如我是第一个。” mpanel(1);   “你也悲观?”我虽然以为他太骄傲,可是我不敢怀疑他的智慧。   “我?不!因为不悲观,所以大家怕我恨我;假如能和小蝎学,我还不至被赶 入山里去。小蝎与我的差别只在这一点上。他厌恶这些没脑子没人格的人,可是不 敢十分得罪他们。我不厌恶他们,而想把他们的脑子打明白过来,叫他们知道他们 还不大象人,所以得罪了他们。真遇到大危险了,小蝎是与我一样不怕死的。”   “你先前也是作政治的?”我问。   “是。先从我个人的行为说起:我反对吃迷叶,反对玩妓女,反对多娶老婆。 我也劝人不吃迷叶,不玩妓女,不多娶老婆。这样,新人旧人全叫我得罪尽了。你 要知道,地球先生,凡是一个愿自己多受些苦,或求些学问的,在我们的人民看, 便是假冒为善。我自己走路,不叫七个人抬着我走,好,他们决不看你的甘心受苦, 更不要说和你学一学,他们会很巧妙的给你加上‘假冒为善”!作政客的口口声声 是经济这个,政治那个;作学生的是口口声声这个主义,那个夫司基;及至你一考 问他们,他们全白瞪眼;及至你自己真用心去研究,得,假冒为善。平民呢,你要 给他一个国魂,他笑一笑;你要说,少吃迷叶,他瞪你一眼,说你假冒为善。上自 皇上,下至平民,都承认作坏事是人生大道,作好事与受苦是假冒为善,所以人人 想杀了我,以除去他们所谓的假冒为善。在政治上,我以为无论哪个政治主张,必 须由经济问题入手,无论哪种政治改革,必须具有改革的真诚。可是我们的政治家 就没有一个懂得经济问题的,就没有一个真诚的,他们始终以政治为一种把戏,你 耍我一下,我挤你一下。于是人人谈政治,而始终没有政治,人人谈经济,而农工 已完全破产。在这种情形之下,有一个人,象我自己,打算以知识及人格为作政治 的基础――假冒为善!不加我以假冒为善的罪状,他们便须承认他们自己不对,承 认自己不对是建设的批评,没人懂。在许多年前,政治的颓败是经济制度不良的结 果;现在,已无经济问题可言,打算恢复猫国的尊荣,应以人格为主;可是,人格 一旦失去,想再恢复,比使死人复活的希望一样的微小。在最近的几十年中,我们 的政治变动太多了,变动一次,人格的价值低落一次,坏的必得胜,所以现在都希 望得最后的胜利,那就是说,看谁最坏。我来谈人格,这个字刚一出口便招人唾我 一脸吐沫。主义在外国全是好的,到了我们手里全变成坏的,无知与无人格使天粮 变成迷叶!可是,我还是不悲观,我的良心比我,比太阳,比一切,都大!我不自 杀,我不怕反对,遇上有我能尽力的地方,我还是干一下。明知无益,可是我的良 心,刚才说过,比我的生命大得多。”   大鹰不言语了,我只听着他的粗声喘气。我不是英雄崇拜者,可是我不能不钦 佩他;他是个被万人唾骂的,这样的人不是立在浮浅的崇拜心理上的英雄,而是个 替一切猫人雪耻的牺牲者,他是个教主。   小蝎回来了。他向来没这么晚回来过,这一定是有特别的事故。   “我来了!”大鹰立起来,扑过小蝎去。   “来得好!”小蝎抱住大鹰。二人痛哭起来。   我知道事情是极严重了,虽然我不明白其中的底细。“但是,”小蝎说,他似 乎知道大鹰已经明白一切,所以从半中腰里说起:“你来并没有多少用处。”   “我知道,不但没用,反有碍于你的工作,但是我不能不来;死的机会到了。” 大鹰说。两个人都坐下了。“你怎么死?”小蝎问。   “死在战场的虚荣,我只好让给你。我愿不光荣的死,可是死得并非全无作用。 你已有了多少人?”   “不多。父亲的兵,没打全退下来了。别人的兵也预备退,只有大蝇的人或者 可以听我调遣;可是,他们如果听到你在这里,这‘或者’便无望了。”   “我知道,”大鹰极镇静的说:“你能不能把你父亲的兵拿过来?”   “没有多少希望。”   “假如你杀一两个军官,示威一下呢?”   “我父亲的军权并没交给我。”   “假如你造些谣,说:我有许多兵,而不受你的调遣――”   “那可以,虽然你没有一个兵,可是我说你有十万人,也有人相信。还怎样?”   “杀了我,把我的头悬在街上,给不受你调遣的兵将下个警告,怎样?”   “方法不错,只是我还得造谣,说我父亲已经把军权让给我。”   “也只好造谣,敌人已经快到了,能多得一个兵便多得一个。好吧,朋友,我 去自尽吧,省得你不好下手杀我。”大鹰抱住了小蝎,可是谁也没哭。   “等等!”我的声音已经岔了。“等等!你们二位这样作,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好处。”大鹰还是非常镇静:“一点好处也没有。敌人的兵多,器械好, 出我们全国的力量也未必战胜。可是,万一我们俩的工作有些影响呢,也许就是猫 国的一大转机。敌人是已经料到,我们决不敢,也不肯,抵抗;我们俩,假如没有 别的好处,至少给敌人这种轻视我们一些惩戒。假如没人响应我们呢,那就很简单 了:猫国该亡,我们俩该死,无所谓牺牲,无所谓光荣,活着没作亡国的事,死了 免作亡国奴,良心是大于生命的,如是而已。再见,地球先生。”“大鹰,”小蝎 叫住他,“四十片迷叶可以死得舒服些。”“也好,”大鹰笑了:“活着为不吃迷 叶,被人指为假冒为善;死时为吃迷叶,好为人们证实我是假冒为善,生命是多么 曲折的东西!好吧,叫迷拿迷叶来。我也不用到外边去了,你们看着我断气吧。死 时有朋友在面前到底觉得多些人味。”迷把迷叶拿来,转身就走了。   大鹰一片一片的嚼食,似乎不愿再说什么。   “你的儿子呢?”小蝎问,问完似乎又后悔了,“噢,我不应当问这个!”   “没关系,”大鹰低声的说:“国家将亡,还顾得儿子!”他继续的吃,渐渐 的嚼得很慢了,大概嘴已麻木过去。“我要睡了,”他极慢的说。说完倒在地上。   待了半天,我摸了摸他的手,还很温软。他极低微的说了声:“谢谢!”这是 他的末一句话。虽然一直到夜半他还未曾断气,可是没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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