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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大蝎把迷叶全运进去,并没说声“谢谢”。   我的住处,他管不着;在他家里住是不行的,不行,一千多个理由不行。最后 他说:“和我们一块住,有失你的身分呀!你是外国人,为何不住在外国城去?” 他把那两个光国人不肯明说的话说出来了――不要脸的爽直!   我并没动气,还和他细细的说明我要住在猫城的原因。我甚至于暗示出,假如 他的家里不方便,我只希望看看他的家中是什么样子,然后我自己会另找住处去。 看看也不行。这个拒绝是预料得到的。在迷林里几个月的工夫,他到底住在哪里? 我始终没探问出来;现在迷叶都藏在家里,被我知道了岂不是危险的事。我告诉大 蝎,我要是有意抢劫他的迷叶,昨天晚上就已下手了,何必等他藏好我再多费事。 他摇头:他家中有妇女,不便招待男客,这是个极有力的理由。但是,看一看并不 能把妇女看掉一块肉呀――噢,我是有点糊涂,那不是大蝎的意思。   墙头上露出个老猫头来,一脑袋白毛,猪嘴抽抽着好象个风干的小木瓜。老猫 喊起来:“我们不要外国人!不要外国人!不要,不要!”这一定是大蝎的爸爸。   我还是没动气,我倒佩服这个干木瓜嘴的老猫,他居然不但不怕,而且敢看不 起外国人。这个看不起人也许出于无知,但是据我看,他总比大蝎多些人味。   一个青年的猫人把我叫到一旁,大蝎乘机会爬上墙去。   青年猫人,这是我最希望见一见的。这个青年是大蝎的儿子。我更欢喜了,我 见着了三辈。木瓜嘴的老猫与大蝎,虽然还活着,也许有很大的势力,究竟是过去 的人物了;诊断猫国病症的有无起色,青年是脉门。   “你是由远处来的?”小蝎――其实他另有名字,我这么叫他,为是省事―― 问我。   “很远很远!告诉我,那个老年人是不是你的祖父?”我问。   “是。祖父以为一切祸患都是外国人带来的,所以最恨外国人。”   “他也吃迷叶?”   “吃。因为迷叶是自外国传来的,所以他觉得吃迷叶是给外国人丢脸,不算他 自己的错处。”   四围的人多了,全瞪着圆眼,张着嘴,看怪物似的看着我。   “我们不能找着清静地方谈一谈?”   “我们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就在这里谈吧。他们并不要听我们说什么, 只要看看你怎么张嘴,怎么眨眼就够了。”我很喜爱小蝎的爽直。   “好吧。”我也不便一定非找清静地方不可了。“你的父亲呢?”   “父亲是个新人物,至少是二十年前的新人物。二十年前他反对吃迷叶,现在 他承袭了祖父的迷林。二十年前他提倡女权,现在他不许你进去,因为家中有妇女。 祖父常说,将来我也是那样:少年的脾气喜新好奇,一到中年便回头看祖宗的遗法 了。祖父一点外国事不懂,所以拿我们祖先遗传下来的规法当作处世的标准。父亲 知道一些外国事,在他年青的时候,他要处处仿效外国人,现在他拿那些知识作为 维持自己利益的工具。该用新方法的地方他使用新方法,不似祖父那样固执;但是 这不过是处世方法上的运用,不是处世的宗旨的变动,在宗旨上父亲与祖父是完全 相同的。”   我的眼闭上了;由这一片话的光亮里我看见一个社会变动的图画的轮廓。这轮 廓的四外,也许是一片明霞,但是轮廓的形成线以内确是越来越黑。这团黑气是否 再能与那段明霞联合成一片,由阴翳而光明,全看小蝎身上有没有一点有力的光色。 我这样想,虽然我并不知道小蝎是何等的人物。“你也吃迷叶?”我突然的问出来, 好似我是抓住迷叶,拿它作一切病患的根源了,我并回答不出为什么这样想的理由。 “我也吃。”小蝎回答。   我心眼中的那张图画完全黑了,连半点光明也没有了。“为什么?”我太不客 气了――“请原谅我的这样爽直!”“不吃它,我无法抵抗一切!”   “吃它便能敷衍一切?”   小蝎老大半天没言语。   “敷衍,是的!我到过外国,我明白一点世界大势。但是在不想解决任何的问 题的民众中,敷衍;不敷衍怎能活着呢?”小蝎似笑非笑的说。   “个人的努力?”   “没用!这样多糊涂,老实,愚笨,可怜,贫苦,随遇而安,快活的民众;这 么多只拿棍子,只抢迷叶与妇女的兵;这么多聪明,自私,近视,无耻,为自己有 计划,对社会不关心的政客;个人的努力?自己的脑袋到底比别人的更值得关切一 些!”   “多数的青年都这么思想吗?”我问。   “什么?青年?我们猫国里就没有青年!我们这里只有年纪的分别,设若年纪 小些的就算青年,由这样青年变成的老人自然是老――”他大概是骂人呢,我记不 得那原来的字了。“我们这里年纪小的人,有的脑子比我祖父的还要古老;有的比 我父亲的心眼还要狭窄;有的――”   “环境不好也是不可忽略的事实,”我插嘴说:“我们不要太苛了。”   “环境不好是有恶影响的,可是从另一方面说,环境不好也正是使人们能醒悟 的;青年总应当有些血性;可是我们的青年生下来便是半死的。他们不见着一点小 便宜,还好;只要看见一个小钱的好处,他们的心便不跳了。平日他们看一切不合 适;一看刻便宜,个人的利益,他们对什么也觉得顺眼了。”   “你太悲观了,原谅我这么说,你是个心里清楚而缺乏勇气的悲观者。你只将 不屑于努力的理由作为判断别人的根据,因此你看一切是黑色的,是无望的;事实 上或者未必如此。也许你换一个眼光去看,这个社会并不那么黑暗的可怕?”“也 许;我把这个观察的工作留给你。你是远方来的人,或者看得比我更清楚更到家一 些。”小蝎微微的笑了笑。   我们四围的人似乎已把我怎样张嘴,怎样眨眼看够了――看明白了没有还很可 疑――他们开始看我那条破裤子了。我还有许多许多问题要问小蝎,但是我的四围 已经几乎没有一点空气了,我求小蝎给我找个住处。他也劝我到外国城去住,不过 他的话说得非常有哲学味:“我不希望你真作那份观察的工作,因为我怕你的那点 热心与期望全被浇灭了。不过,你一定主张在这里住,我确能给你找个地方。这个 地方没有别的好处,他们不吃迷叶。”   “有地方住便不用说别的了,就请费心吧!”我算是打定了主意,决不到外国 城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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