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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大蝎的住宅正在城的中心。四面是高墙,没门,没窗户。   太阳已快落了,街上的人渐渐散去。我这才看清,左右的房子也全是四方的, 没门,没窗户。   墙头上露出几个猫头来,大蝎喊了几声,猫头们都不见了。待了一会儿,头又 上来了,放下几条粗绳来把迷叶一包一包的都用绳子拉上去。天黑了。街上一个人 也不见了。迷叶包只拉上多一半去,兵们似乎不耐烦了,全显出不安的神气。我看 出来:猫人是不喜欢夜间干活的,虽然他们的眼力并不是不能在黑处工作的。   大蝎对我又很客气了:我肯不肯在房外替他看守一夜那未拉完的迷叶?兵们一 定得回家,现在已经是很晚了。   我心里想:假如我有个手电灯,这倒是个好机会,可以独自在夜间看看猫城。 可惜,两个手电灯都在飞机上,大概也都摔碎了。我答应了大蝎;虽然我极愿意看 看他的住宅的内部,可是由在迷林住着的经验推测,在房子里未必比在露天里舒服。 大蝎喜欢了,下令叫兵们散去。然后他自己揪着大绳上了墙头。   剩下我一个人,小风还刮着,星比往常加倍的明亮,颇有些秋意,心中觉得很 爽快。可惜,房子外边一道臭沟叫我不能安美的享受这个静寂的夜晚。扯破一个迷 叶包,吃了几片迷叶,一来为解饿,二来为抵抗四围的臭气,然后独自走来走去。   不由的我想起许多问题来:为什么猫人白天闹得那么欢,晚间便全藏起来呢? 社会不平安的表示?那么些个人都钻进这一列房子去,不透风,没有灯光,只有苍 蝇,臭气,污秽,这是生命?房子不开门?不开窗户?噢,怕抢劫!为求安全把卫 生完全忘掉,疾病会自内抢劫了他们的生命!又看见那毁灭的巨指,我身上忽然觉 得有点发颤。假如有象虎列拉、猩红热等的传染病,这城,这城,一个星期的工夫 可以扫空人迹!越看这城越难看,一条丑大的黑影站在星光之下,没有一点声音, 只发着一股臭气。我搬了几包迷叶,铺在离臭沟很远的地方,仰卧观星,这并不是 不舒服的一个床。但是,我觉得有点凄凉。我似乎又有点羡慕那些猫人了。脏,臭, 不透空气……到底他们是一家老幼住在一处,我呢?独自在火星上与星光作伴!还 要替大蝎看着迷叶!我不由的笑了,虽然眼中笑出两点泪来。   我慢慢的要睡去,心中有两个相反的念头似乎阻止着我安然的入梦:应当忠诚 的替大蝎看着迷叶;和管他作什么呢。正在这么似睡非睡的当儿,有人拍了拍我的 肩头。我登时就坐起来了,可是还以为我是作梦。无意义的揉了揉眼睛,面前站着 两个猫人。在准知道没人的地方遇见人,不由得使我想到鬼,原人的迷信似乎老这 么冷不防的吓吓我们这“文明”的人一下。   我虽没细看他们,已经准知道他们不是平常的猫人,因为他们敢拍我肩头一下。 我也没顾得抓手枪,我似乎忘了我是在火星上。“请坐!”我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么 两个字来,或者因为这是常用的客气话,所以不自觉地便说出来了。   这两位猫人很大方的坐下来。我心中觉得非常舒适;在猫人里处了这么多日子, 就没有见过大大方方接受我的招待的。   “我们是外国人。”两个中的一个胖一些的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提出‘外 国人’的意思?”   我明白他的意思。   “你也是外国人,”那个瘦些的说――他们两个不象是把话都预先编好才来的, 而是显出一种互相尊敬的样子,决不象大蝎那样把话一个人都说了,不许别人开口。 “我是由地球上来的。”我说。   “噢!”两个一同显出惊讶的意思:“我们久想和别的星球交通,可是总没有 办到。我们太荣幸了!遇见地球上的人!”两个一同立起来,似乎对我表示敬意。   我觉得我是又入了“人”的社会,心中可是因此似乎有些难过,一句客气话也 没说出来。   他们又坐下了,问了我许多关于地球上的事。我爱这两个人。他们的话语是简 单清楚,没有多少客气的字眼,同时处处不失朋友间的敬意,“恰当”是最好的形 容字。恰当的话设若必须出于清楚的思路,这两个人的智力要比大蝎――更不用提 其余的猫人――强着多少倍。   他们的国――光国,他们告诉我,是离此地有七天的路程。他们的职业和我的 一样,为猫国地主保护迷林。在我问了他们一些光国的事以后,他们说:“地球先 生,”(他们这样称呼我似乎是带着十二分的敬意),那个胖子说:“我们来有两 个目的:第一是请你上我们那里去住,第二是来抢这些迷叶。”   第二个目的吓了我一跳。   “你向地球先生解说第二个问题。”胖子向瘦子说:“因为他似乎还不明白咱 们的意思。”   “地球先生,”瘦子笑着说:“恐怕我们把你吓住了吧?请先放心,我们决不 用武力,我们是来与你商议。大蝎的迷叶托付在你手里,你忠心给他看守着呢,大 蝎并不分外的感激你;你把它们没收了呢,大蝎也不恨你;这猫国的人,你要知道, 是另有一种处世的方法的。”   “你们都是猫人!”我心里说。   他好象猜透我心中的话,他又笑了:“是的,我们的祖先都是猫,正如――”   “我的祖先是猴子。”我也笑了。   “是的,咱们都是会出坏主意的动物,因为咱们的祖先就不高明。”他看了看 我,大概承认我的样子确像猴子,然后他说:“我们还说大蝎的事吧。你忠心替他 看着迷叶,他并不感激你。反之,你把这一半没收了,他便可以到处声张他被窃了, 因而提高他的货价。富人被抢,穷人受罚,大蝎永不会吃亏。”   “但是,那是大蝎的事;我既受了他的嘱托,就不应骗他;他的为人如何是一 回事,我的良心又是一回事。”我告诉他们。“是的,地球先生。我们在我们的国 里也是跟你一样的看事,不过,在这猫国里,我们忠诚,他们狡诈,似乎不很公平。 老实的讲,火星上还有这么一国存在,是火星上人类的羞耻。我们根本不拿猫国的 人当人待。”   “因此我们就应该更忠诚正直;他们不是人,我们还要是人。”我很坚决的说。   那个胖子接了过去:“是的,地球先生。我们不是一定要叫你违背着良心作事。 我们的来意是给你个警告,别吃了亏。我们外国人应当彼此照应。”   “原谅我,”我问:“猫国的所以这样贫弱是否因为外国的联合起来与他为难 呢?”   “有那么一点。但是,在火星上,武力缺乏永远不是使国际地位失落的原因。 国民失了人格,国便慢慢失了国格。没有人愿与没国格的国合作的。我们承认别国 有许多对猫国不讲理的地方,但是,谁肯因为替没有国格的国说话而伤了同等国家 的和气呢?火星上还有许多贫弱国家,他们并不因为贫弱而失去国际地位。国弱是 有多种原因的,天灾,地势都足以使国家贫弱;但是,没有人格是由人们自己造成 的,因此而衰弱是惹不起别人的同情的。以大蝎说吧,你是由地球上来的客人,你 并不是他的奴隶,他可曾请你到他家中休息一刻?他可曾问你吃饭不吃?他只叫你 看着迷叶!我不是激动你,以便使你抢劫他,我是要说明我们外国人为什么小看他 们。现在要说到第一个问题了。”胖子喘了口气,把话交给瘦子。   “设若明天,你地球先生,要求在大蝎家里住,他决定不收你。为什么?以后 你自己会知道。我们只说我们的来意:此地的外国人另住在一个地方,在这城的西 边。凡是外国人都住在那里,不分国界,好象是个大家庭似的。现在我们两个担任 招待的职务,知道那个地方的,由我们两个招待,不知道的,由我们通知,我们天 天有人在猫城左右看着,以便报告我们。我们为什么组织这个团体呢,因为本地人 的污浊的习惯是无法矫正的,他们的饭食和毒药差不多,他们的医生便是――噢, 他们就没有医生!此外还有种种原因,现在不用细说,我们的来意完全出于爱护你, 这大概你可以相信,地球先生?”   我相信他们的真诚。我也猜透一点他们没有向我明说的理由。但是我既来到猫 城便要先看看猫城。也许先看别的国家是更有益的事;由这两个人我就看出来,光 国一定比猫国文明的多,可是,看文明的灭亡是不易得的机会。我决不是拿看悲剧 的态度来看历史,我心中实在希望我对猫城的人有点用处。我不敢说我同情于大蝎, 但是大蝎不足以代表一切的人。我不疑心这两个外国人的话,但是我必须亲自去看 过。他们两个猜着我的心思,那个胖的说:“我们现在不用决定吧。你不论什么时 候愿去找我们,我们总是欢迎你的。从这里一直往西去――顶好是夜间走,不拥挤 ――走到西头,再走,不大一会儿便会看见我们的住处。再见,地球先生!”   他们一点不带不喜欢的样子,真诚而能体谅,我真感激他们。   “谢谢你们!”我说:“我一定上你们那里去,不过我先要看看此地的人们。”   “不要随便吃他们的东西!再见!”他们俩一齐说。   不!我不能上外国城去住!猫人并不是不可造就的,看他们多么老实:被兵们 当作鼓打,还是笑嘻嘻的;天一黑便去睡觉,连半点声音也没有。这样的人民还不 好管理?假如有好的领袖,他们必定是最和平,最守法的公民。   我睡不着了。心中起了许多许多色彩鲜明的图画:猫城改建了,成了一座花园 似的城市,音乐,雕刻,读书声,花,鸟,秩序,清洁,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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