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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他不肯让母亲和妻子知道他吐血的事。第二天他居然支持着到公司去办公。晚 上睡得不好,精神相当差。仍旧是那单调的工作和纠缠不清的译文,周主任的厌恶 的表情、吴科长的敌视的眼光和同事们的没有表情的面孔。他忍受着。他捱着时刻。 他的心并不在纸上。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校出了多少错字。听见开饭的铃声,他 放下笔,轻轻叹一口气,他仿佛就是一个遇赦的犯人。他的胃口还是不好,他吃得 少,也不讲话。他觉得全桌的眼光都带着怜悯在看他,他不安起来。好容易放下碗, 他又象得救似地嘘一口气,离开饭桌。他不敢看旁人,也没有谁理他。 他回到楼上,又在办公桌前坐下。他并不看校样。还没有到办公时间,他用不 着多耗费他那有限的精力。他的眼光茫然地朝四处看。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外,他似 乎什么也看不见。他疲倦,脑筋也较往日迟钝,眼皮渐渐地往下垂,头越来越重。 他睡着了。 同事们的笑声惊醒了他。他连忙坐正。脑子里还装了一些古怪的影子。他从悲 欢离合的梦中醒过来了。他还有一种怅惘的感觉。 办公时间近了。周主任和吴科长都不在,同事们高兴地讲着笑话。忽然一个同 事提起战局,另一个同事跟着报告昨晚得到的消息。空气立刻紧张起来。日本人不 停地向这里前进,没有人挡住他们。据说敌人已经到了宜山。 “报上都没有说,你知道!不会有这样快!”汪文宣暗暗地驳斥道,但是他只 敢在心里说。 “不见得罢。怎么你的消息倒这样灵通?报上还说这两天前方战况很好,”小 潘插嘴说。 “你相信报纸?你晓得报上每天有多少检查扣掉的新闻?”那个消息灵通的同 事反驳道。 “是啊,这两天情形的确不妙,我有个亲戚在贵阳住家四年了,现在也要把全 家搬过来,”另一个同事说。 “这算什么!我有个朋友已经定了飞机票就要搬家到兰州去罗。要逃索性彻底 一点,”又一个同事说。 “所以我们公司要搬兰州,这就是彻底啊,”消息灵通的同事说。 “你去吗?”小潘问道。 “我去?恐怕公司不会要我们这班小职员去罢。你还存这个希望吗?”消息灵 通的同事说。其实这个同事不能算是小职员,他是出版科的科员,进公司时间久, 底薪也比汪文宣的高得多。 “不要我们,总得发一笔遣散费。多支三个月薪水也好,”小潘满不在乎地说。 “三个月?我看至多也不过两个月。拿到那一点钱有什么用?逃难不够用;不 逃难更不够用。况且这种半官半商、亦官亦商的机关――”消息灵通的同事说到这 里,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连忙咽下以后的话,同时做出一个可笑的怪相。 周主任来了。整个楼面立刻静下来。小潘也悄悄地回到楼下去。下半夭的工作 开始了。 汪文宣不出声息地坐在办公桌前。他觉得自己还是在梦中。他的眼睛看不见面 前摊开的校样。同事们的谈话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逃难,……遣散,……这不就 是他的毁灭吗?还有他的家庭。……湘桂撤退的惨剧,他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一切… …他又是一个这么不中用的人!……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一身发冷。他不 敢再往下想,却又不能制止自己。他越想,心越乱。他翻过了两张校样,却没有把 一个字装进脑子里去。工作,他已经不关心了。周主任的表情和吴科长的眼光,他 也不再关心了。他仿佛听见一个熟习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毁灭!他被人宣告了死 刑。他没有上诉的心思。 他昏昏沉沉地过了半点钟光景。他觉得周身不舒服,头忽然发起烧来。头有点 晕。几分钟,十几分钟,半点钟,一点钟以后,热度还没有退。“一定是肺病,我 昨晚还吐过血!”他断定道。“没有关系,我反正要死。”他安慰自己。心稍稍安 定了。他不再象先前那样地害怕了。他却另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我死,我一个人死,多寂寞啊,”他想着,他恨不得马上跑回家中,抱着母 亲,抱着妻,抱着小宣痛哭一场。 到下班的时候,他已经不发烧了。他觉得精神稍微好一点,慢慢地走回家去。 母亲在家里煮好饭等待他。她用慈爱的调子同他谈话,问他这一天的工作情形。 吃饭的时候,母亲谈起树生,又发了一通牢骚。他唯唯地应着,他觉得母亲的话有 道理,同时又觉得树生并没有错。 “晚饭她既然不在行里吃,就应该回家来吃。你亲眼看见的,她一个月有几天 在家?不是去找情人还有什么事!”母亲收抬饭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这样地直说 了。 他不作声。他不相信母亲的话。但是母亲的话使他痛苦。永远是这样的控诉, 仇视。“为什么不让我安静?既然你爱我,为什么不也爱她呢?你知道我多么离不 开她!”他想道。但是他不敢把这答话说出来。“离不开她”四个字伤了他自己, 使他感到寂寞。寂寞中又夹杂了一点焦急不安。他默默地站起来,轻轻咬着嘴唇, 在屋子里走了几步。 “你没有事,要不要去看电影?我们究竟是读书人,再穷也该有娱乐啊,”母 亲做完事情,过来对他说。 “我累得很,不想出去了,”他懒懒地答道。过了半晌,他又带着苦笑加上两 句:“现在读书人是下等人了。看电影看戏,只有那班做黑货白货①生意的人才花 得起钱。” ①黑货:指鸦片烟;白货:指大米。 树生推开门进来。 “你吃过饭吗?”他惊喜地问道。 “吃过了,”她含笑地答道:“我本来想赶回家吃饭的,可是一个女同事一定 要请客,不放我回来。今天行里出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等一会儿告诉你。” “她笑得多灿烂,声音多清脆!”他想道。可是母亲只含糊地应一声,就走进 小屋去了。 她换衣服和鞋子的时候,电灯忽然灭了。他慌忙地找寻火柴点蜡烛。 “这个地方真讨厌,总是停电,”她在黑暗中抱怨道。 蜡烛点燃后只发出摇曳的微光。满屋子都是黑影。他还立在方桌前。她走过来, 靠着方桌的一面坐下。她自语般地说:“我就怕黑暗,怕冷静,怕寂寞。” 他默默地侧过头埋下眼光看她。过了几分钟,她忽然抬起头望着他,说:“宣, 你为什么不跟我讲话?” “我怕你累,你休息一会儿罢,”他勉强做出笑容答道。 她摇摇头:“我不累,行里工作不重,我们又比较自由,主任近来对我很好, 同事们都不错。就是――”她停顿一下,忽然改变了语调,皱了一下眉头。“我在 外面,常常想到家里。可是回到家里来,我总觉得冷,觉得寂寞,觉得心里空虚。 你近来也不肯跟我多讲话。” “不是我不肯讲话,我怕你精神不好,”他惶恐地分辩道。这不是真话,事实 是:他害怕讲多了会使她不高兴,并且每天他和她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你真是‘老好人’!”她带笑地责备道。“我一天精神好得很,比你好得多, 你还担心我!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想到别人却忘了你自己。” “不,我也想到自己,”他笨拙地辩道。 母亲的房里没有声息,烛光摇晃得厉害,屋角的黑影比先前更浓。从二楼送来 一个小孩的咳嗽声和哭声。窗外索索地下起小雨来。 “我们打两盘bridge罢,”她忽然站起来,兴奋地提议道。 他很倦,他不想玩“桥牌”。可是他立刻答应了,并且去把纸牌拿来,放到方 桌上。他坐下来洗牌发牌。 他看得出来她的兴致愈来愈差。他自己对玩牌更少兴趣。刚玩了两副,她忽然 厌倦地站起来说。“不打了,两个人打没有趣味。而且看不清楚。” 他默默地把纸牌放进盒子里,低声叹了一口气。他注意到烛芯偏垂在一边,烛 油流了一大滩在方桌上。他找着剪刀,把烛芯剪短了。 “宣,我真佩服你,”她站在方桌前看他做着这一切,忽然用激动的声音说。 他惊讶地抬头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你真能忍耐,什么你都受得了,”她带 着抱怨的调子继续说。 “不忍受又有什么办法?”他带着凄凉的微笑答道。 “那么你预备忍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我烦得很。宣,你说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过这种生活?到什么时 候才可以过得好一点?” “我想,总有一天,等到抗战胜利的时候――” 她不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头:“我不要再听抗战胜利的话。要等 到抗战胜利恐怕我已经老了,死了。现在我再没有什么理想,我活着的时候我只想 活得痛快一点,过得舒服一点,”她激动地甚至带点气愤地说。她在屋子里走来走 去。 过了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话:“这要怪我没有出息。”这句话是用痛苦和抱歉的 调子说出来的。 “怪你有什么用?只怪我当初瞎了眼睛,”她烦躁地说。话刚出口,她的心就 软了,但是她要咽住话已经来不及了。每个字象一根针似地刺进他的心。他捧着头, 默默地用他的十根手指抓他的头发。她连忙走到他的身旁,温柔地说:“原谅我, 我的心乱得很。”她把他的右手从头上拿下来,紧紧地捏在自己的两只手里,捏了 许久。她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便放开了它,走到窗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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