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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惊人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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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惊人惨变 屋子里的四个人瞧见这人跳进窗子,全都吃了一惊,因为他们谁都未想到这人 竟是俞佩玉。 俞佩玉见到这姐妹两人,面上也露出惊讶之色,他立刻拍开了朱泪儿的穴道, 沉声道:“快解开她们的穴道跟我走。” 朱泪儿什麽话不说,却先问道:“你认得她们麽?” 这时俞佩玉却已扛起那青衣人,冲出门去。 朱泪儿咬着嘴唇,竟望着那姐妹两人发起呆来。 只听俞佩玉在门外道:“快,快,杨子江说不定马上就会回来的,我在那边毂 仓里等你们。”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先往地上捡起了那姐妹两人的衣服,抛在她们身上又拍开 她们的哑穴,似笑非笑的瞪着她们道:“穿好衣服才准出去,我不喜欢让我丈夫看 到光屁股的女人,知道吗?” 那姐妹两人似乎都怔了怔,姐姐并没有说什麽,妹妹却忍不住道:“你的丈夫?” 朱泪儿用眼角瞟着她,道:“你们难道认得我的丈夫?” 姐姐只点了点头,妹妹道:“俞公子我们是认得的,但却不知道你的丈夫是谁。” 朱泪儿眼睛瞪得更大,道:“俞公子就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就是俞公子,难 道不憧?” 妹妹冷笑道:“哦,真的麽,这倒要恭喜你了,本来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女儿哩。” 朱泪儿脸已发了青,道:“我一眼就看出你早就对他不怀好意了,但我警告你, 你若勾引找的丈夫,我就要你的命。” 仓里虽然并不潮湿,却很阴暗,四面都堆着稻,只有一角是空的,俞佩玉将那 青衣人带到那里时,已解开了他的穴道。 那青衣人也瞪着俞佩玉,道:“阁下如此冒险赶来相救,想必和她们姐妹交情 不错了。” 俞佩玉沉默了半晌,缓缓的道:“我和她们的交情虽不错,却还不至於为了她 们出卖自己的父母骨肉。” 那青衣人身子一震,倒退了三步,嗄声道:“你说的什麽话,我不懂。”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唐珏,唐二公子,到了此时,你还想瞒我麽?” 青衣人紧握着双拳,全身都颤抖起来。 mpanel(1); 俞佩玉叹道:“我一直猜不到你是谁,因为,我实在想不到唐二公子会出卖自 己的父亲,自己的家族,但是见到金花娘姐妹後,我才明白了,你就因为你的父亲 不肯答应你们的婚事,才不惜做出这种事来。”他厉声接着道:“你的交换条件, 就是要那人回到唐家庄後,宣布答应你们的婚事,但你可想到你这麽样做法,非但 对不起你的父亲,也对不起你们唐家的祖宗。” 唐珏一步步往後退,已退到墙角,忽然嘶声道:“我的父亲反正已死了,我并 没有杀死他,我这麽样做,反而等於让他老人家死而复生,我的兄弟姐妹们也不会 伤心了,所以我并没有做错,一点也没有做错。” 俞佩玉怒道:“你难道真愿意要一个陌生人做你兄弟姐妹的父亲麽?你难道真 愿意看你的兄弟姐妹被一个陌生人去奴役?你难道不明白他做了你们唐家的掌门人 後,蜀中唐门百年来的名声就要毁於一旦。” 唐珏的身子好像已渐渐萎缩了,用双手掩着脸,颤声道:“但你可知道,我若 见不到她,我有多麽痛苦?我就算沉沦地狱,万劫不复,也要和她在一起。” 他忽又瞪着俞佩玉,嘶声道:“你可知道“情”之一字,力量有多麽伟大?你 可知道世上有多少人只是为了情才能活下去,又有多少人为了情而死?” 他惨笑着接道:“你当然不会知道的,因为你根本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你根 本不知道“情”的滋味。” 俞佩玉面上也不禁露出悲伤之色,苦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没有爱过一个人? 真的不懂得“情”是何物?” 唐珏道:“你若懂得,你就不该……不该如此责备我。” 俞佩玉叹道:“你的苦衷,也许我比别人还了解得多些,所以你就算和金花娘 私奔,我也绝不会怪你,但你却不该做出这种事来。” 唐珏惨笑道:“私奔?你以为私奔是件很容易的事麽?” 俞佩玉道:“你们的情感若真是那麽深,为什麽不能远离世人,去找一个安静 的地方,平凡的过一生,你们难道还舍不得红尘的繁华,世俗的享受?你们若连这 点都不愿牺牲,就根本下配说起这“情”字。” 唐珏道:“若换了别的人,当然可以像你说的这样做,但是我们……” 俞佩玉道:“你们又怎样?” 唐珏道:“你可知道唐家对私奔的子女会用什麽样的手段?我们就算逃到天涯 海角,他们也一定会将我们追回去的,何况天蚕教主的手段更毒。” 俞佩玉道:“据我所知,天蚕教主并没有反对你们的婚事。” 唐珏道:“他没有反对,只因他知道我们的婚事绝不会成功,所以他的条件是 一定要我明媒正娶,否则他就不让金花娘和我见面。” 俞佩珏道:“但你们还是可以逃的。” 唐珏道:“不错,我们可以逃,我们也许可以逃得过唐家的追踪,但我们却再 也休想逃得过天蚕教的毒手。” 他一字字接着道:“只因金花娘若反叛了天蚕教,七个月之内,就要全身溃烂 而死。” 俞佩玉动容道:“为什麽?” 唐珏道:“只因她已被天蚕教主下了天蚕蛊,那是绝对无药可解的。” 俞佩玉也不禁叹了口气,缓缓道:“所以你为了自己,就不惜牺牲别人了……” 唐珏道:“我并不是狼心狗肺的人,我这样做,也有我的打算。” 俞佩玉道:“你有什麽打算?” 唐珏道:“我可以帮他们成功,也可以毁了他,只有我可以拆穿他的阴谋,总 有一天,我会要他的阴谋败露的。” 俞佩玉道:“总有一天?你想等到什麽时候?” 唐珏道:“自然要等到我们的婚事成功之後。” 俞佩玉道:“但你可曾想到,在你还没有揭穿他之前,他能做出些什麽事?” 唐珏道:“这……” 俞佩玉厉声道:“他不但可以将唐门暗器的秘密完全漏,还可以唐门弟子做工 具,去为他杀人,为他作恶。於是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因此而惨死,甚至包括你的姐 妹在内,不等你揭穿他的秘密,他早已将你们的家全都毁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何况你根本就活不了那麽长的。” 唐珏呆呆的怔了半晌,目中忽然流下泪来,喃喃道:“我错了麽?我难道真做 错了麽?” 俞佩玉道:“你难道还不肯认错?” 唐珏道:“那天我父亲要我和你更换衣服,还戴上我的面具,明里是要瞒过那 些制造暗器家丁的眼目,其实却是要我和大哥分头去找贵会的武林盟主俞放鹤……” 俞佩玉道:“这件事我已知道了。” 唐珏苦笑道:“这种事他自然不放心交托给别人,我究竟总算是他的儿子,而 且一向是个很听话的儿子,但临走的时候,他还是再三警告我,要我一办完事就回 去,不许和金花娘见面,否则他就要以家规处治。” 俞佩玉道:“这次你并没有听他的话,是麽?” 唐珏黯然道:“若没有别人引诱找,我还是不敢反抗的,但我找到俞放鹤的时 候,他却告诉我,我父亲和大哥都已死了,他说,这消息若是传出,不但唐家庄立 刻会发生混乱,武林中也要引起很大的波动,为了顾全大局,他只有找一个人来假 扮我父亲,先维持住平静的局面再说。” 俞佩玉道:“所以你就相信了他的话?” 唐珏道:“我也觉得他说的很荒谬,但他却说,这麽样做法,实是有百利无一 弊,对我更有很大的好处。” 俞佩玉道:“看来他不但答应帮你和金花娘成亲,只怕还答应帮忙你接掌唐家 的门户。” 唐珏垂下了头,黯然道:“当时我一念之差,就答应了他,但事後我也曾想到, 我知道了他这秘密後,他只怕要杀我灭口。” 俞佩玉长叹道:“有时候你的确可算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但有时你却实在太 疏忽了,这只怕就叫做……” 他戛然顿住了语声,没有说出“利令智昏”四个字来,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也 是个很可怜的人,他不忍再刺伤他。 唐珏道:“我和金花娘一直都有秘密通信的方法,所以我和俞放鹤约好在望花 楼见面之後,就暗地通知金花娘,叫她来接应。”俞佩玉道:“你这步棋倒没有走 错。” 唐珏黯然道:“但我已将最重要的一着棋走错,常言道:人生如棋局,我这一 生已铸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错,我自觉已无颜……” 他话未说完,金花娘已冲了进来,扑倒在他身上痛哭着道:“你没有错,错的 是我,是我……害了你。” 俞佩玉望着他们,望着这一双在如此艰苦、恶劣的环境中,爱心仍没有丝毫动 摇的情人。一时之间,俞佩玉心里也不知是什麽滋味,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处在他们 这样的环境中,他的情感是否会有他们这麽样坚贞。 他只觉得他们做出来的事虽很可恨,但他们的遭遇却实在值得同情,他们那坚 贞的爱心,更值得佩服。 朱泪儿悄悄走到俞佩玉身旁,道:“你瞧见我写在车底下的字了麽?” 俞佩玉道:“嗯。” 他本来也准备板起脸教训她几句,要她以後不可这麽样胆大妄为,但此刻见到 她,连一句也都说不出来了。 只见朱泪儿垂首弄着衣角,似乎也在等着挨骂,又似乎在等着他夸奖几句,俞 佩玉只有柔声道:“若没有看见你留不来的字,我怎麽会找到这里。” 朱泪儿嫣然一笑,道:“你是什麽时候到的?可曾瞧见了那应声虫麽?” 俞佩玉也笑了笑,道:“应声虫是谁也看不见的。”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悄悄道:“莫非这次应声虫根本没有来,就是你将杨子江 吓走的?” 俞佩玉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压低声音道:“所以我才怕杨子江去而复返。” 朱泪儿笑道:“你放心,他以为应声虫在暗中盯着他,一定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等他发现被骗时,我们早就走远了。” 铁花娘虽然远远的站在一边,却一直在斜眼盯着她,瞧见他们在轻轻的说话, 悄悄的笑,铁花娘就咬着嘴唇扭转头去,对着墙角,她只觉自己在这里已变成多馀 的,既没有人关心她,也没有人理她。 金花娘和唐珏的哭声固然令她很伤心,但俞佩玉和朱泪儿的笑声却更令她难受, 她真恨不得死了算了。突听俞佩玉道:“针花姑娘,几个月不见,你像是瘦了些。”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此刻说了出来,铁花娘只觉心里一酸,眼泪也忍不住要夺 眶而出。 “你既然知道我瘦了,为什麽不知道我是为谁消瘦的?你既然还在关心我,为 什麽却要跟别人结成了夫妻。” 她真恨不得扑到俞佩玉怀里,尽情痛哭一场,又恨不得在俞佩玉脸上重重咬几 口,他的血究竟是冷的,还是热的。 一时之间,她心里又甜又酸又苦,也不知该怎麽说才好,谁知俞佩玉并没有等 她说话,也没有走过来,反而走到唐珏那边去了,他方才那句话,好像只不过是随 口说出来的应酬话。铁花娘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沉到脚底,一颗心也像是忽然被别人 掏空,什麽都再也感觉不到。 俞佩玉像是完全不懂一个少女的心情在瞬息间会有多麽大的变化,他根本没有 留意她,却解开唐珏的穴道,叹道:“我也下怪你,可是你自己却该有自己的打算。” 唐珏默然半晌,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挺身站起来道:“我跟你走。” 俞佩玉道:“去那里?” 唐珏断然道:“回唐家庄,揭穿他的秘密。” 俞佩玉展颜笑道:“对,这才是男子汉的作为,只要你有决心,世上绝没有克 服不了的困难,更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朱泪儿也关心起来,俞佩玉的挣扎和奋斗到现在总算有了收获,满天阴霾到现 在总算现出了一线光明。 除了铁花娘外,每个人的精神都振奋了起来。 唐珏擦净脸上的泥污,像是已下定决心,从今以後绝不再鬼鬼祟祟,要以真面 目堂堂正正的做人。 金花娘痴痴的瞧着他,目中虽仍有泪光,但已露出了欣慰之色,没有一个女子 不希望自己的情人是男子汉的。 朱泪儿笑道:“我们耽误的时间已够多了,还是快走吧。” 俞佩玉道:“不错,有什麽话都可以等到路上再说。” 突听仓一人道:“不错,有什麽话都可以等到路上再说。”这声音传 入他们的耳朵,每个人的脸色全都变了。 虽然他们也知道这绝不是真的应聋虫,但在他们眼中,杨子江实在和应声虫差 不多可自。 朱泪儿脸色发白,大声道:“杨子江,你用不着装神弄鬼,我知道是你回来了。” 金花娘紧紧握起唐珏的手,冷笑道:“你方才已像条狗似的夹着尾巴跑了,现 在还有脸回来麽?” 俞佩玉大声道:“杨子江,你既已回来了,何妨进来一见。” 朱泪儿和金花娘说话,外面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俞佩玉的话刚说完,外面立 刻就有人应声道:“杨子江,你既已回来了,何妨进来一见。” 朱泪儿咬着牙道:“杨子江,别人怕你,但俞佩玉却不怕你,你有种就进来吧。” 金花娘目光闪动,道:“你不敢进来,就不是人。” 别人无论怎麽说,怎麽骂,外面那人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但只要俞佩玉一开口, 外面就立刻响起一模一样的回声。 他们互相打了个眼色,忽然一齐冲了出去巳 外面阳光普照着大地,那条黄狗仍懒洋洋的躺在墙角,远处的天畔有一朵云, 四下却连半条人影也没有。 俞佩玉厉声道:“你若觉得我戏弄了你,此刻为何不来和我一决生死。” 那回声道:“你若觉得我戏弄了你,此刻为何不来和我一决生死。” 这次的回音已是从仓里发出来的了,但等他们再冲回那仓时,里面又已瞧不见 人影。朱泪儿的眼珠子一转,悄声道:“你留在这里,我和他们三个人到外面去守 着。”俞佩玉点了点头,等他们全出去了之後,就大声道:“杨子江,你还不现身 麽?”那回音果然又在仓外响起,道:“杨子江,你还下现身麽?”这声音在仓的 东边,俞佩玉立刻飞身而出,只见朱泪儿、唐珏、和金花娘姐妹各守着一方。 守在东方的是唐珏,他此刻正在东张西望,满面俱是惊讶之色,朱泪儿他们也 跟着走了进来。 朱泪儿道:“你听见声音是往这里发出来的麽?” 俞佩玉点了点头。 金花娘立刻又拉起唐珏的手,道:“你有没有瞧见他?” 唐珏脸色发白,嗄声道:“那声音本来是从我身後发出来的,但等我转过身, 声音还是在我後面,我飞快的打了个转,声音已消失,人也像是消失了。” 金花娘道:“这次我们靠背的站着,看他怎麽办。” 朱泪儿叹道:“你们在这边站着,他难道不会到那边去麽?” 大家面面相觑,全都呆住了。 过了半晌,朱泪儿忽然又道:“我看这人也许并不是杨子江。” 唐珏道:“何以见得?” 朱泪儿道:“杨子江既已知道你要去揭穿他们的秘密,就绝不会让你活着的, 但方才那人并没有向你下手。” 唐珏倒抽了口凉气,道:“他若不是杨子江,却是谁呢?”? 朱泪儿道:“不是杨子江,自然就是真的应声虫……” 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靠到俞佩玉身旁,俞佩玉已沉 默了很久,此刻忽然道:“无论如何,我们的计划绝不改变,无论他是谁。既然不 敢出来和我见面,我就不怕他,他学我说话,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俞佩玉嘴里虽这麽说,心里却像压上了一块石头虽然他只要不开口,就一点事 都没有。 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个神秘而又可怕的人在暗中跟着他们,窥探着他们,无论何 时何地,只要俞佩玉一开口,那回声就立刻响起。 这种精神上的负担,实在可以令人发疯。 到黄昏时,他们找了个最繁荣的城镇,在最热闹的客栈里歇下,乘人最多的时 候去吃饭。 俞佩玉四下一望,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他自然不会看到杨子江,但应声虫 呢?应声虫难道就在这些人群中麽?俞佩玉忽然大声道:“你听着,我现在又说话 了,你也说吧。”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打锣似的,饭里每个人都吃了一惊,都扭转头 来莫名其妙的望着他。他们也瞪大了眼睛去瞧别人,只因他们一心想瞧瞧,这次那 回声会从什麽地方发出来。谁知过了半晌,四下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大家都在瞧 着他们发呆,好像将他们当做疯子。 俞佩玉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实在很像疯子,他们既是惊奇,又是欢喜,竟都忍不 住笑了起来。别人自然再也想不出他们为什麽会发笑。 朱泪儿开心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勉强压低声音,笑道:“应声虫已走了,你们 听见了麽?” 金花娘、唐珏都抢着道:“不错,我们听见了。” 别人更奇怪,他们明明什麽都没有听见,为什麽却偏偏说“听见了”?这不是 疯子是什麽? 朱泪儿笑道:“如此看来,那是真的应声虫了,因为他若是杨子江,就绝不会 走的。” 俞佩玉显然还有些不放心,试探着道:“他既然要来缠着我,为什麽又忽然走 了呢?” 这句话说出来,四下仍然没有回声。 朱泪儿也等了半晌,才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想找你麻烦,只不过因为 你借用了他的名字,所以他才来找你开开玩笑。” 金花娘也笑道:“不错,现在他认为玩笑已经开够了,也懒得再跟着你了。” 这顿饭他们吃得自然很开心,但俞佩玉还是很少说话,这倒并不是因为他还在 担心应声虫,而是因为他说话的机会很少。 有三个女人在桌上,男人那里还有说话的机会。 三个女人中,最沉默的自然还是铁花娘,她一直在盯着朱泪儿和俞佩玉,似乎 想瞧瞧他们是不是真的已成了亲。 等到吃完饭,她就瞧出来了。 俞佩玉竟要了五间房,道:“今天我们一定要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神赶路, 有精神办事。” 他忽然向唐珏和金花娘笑了笑,又道:“只有你们两人的房子是连着的,中间 还有道门,我虽然要了五间房,但却并不是不通气的老古板。” 金花娘瞟了唐珏一眼,两人的脸都飞红了起来,他们两个毕竟还没有正式成亲, 金花娘红着脸道:“今天晚上大家都好好休息,那扇门绝不会用的。”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来,大家全都笑了,连唐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金花 娘的脸更红,啐道:“你少得意,我先将那扇门锁起来,看你还得意不得意。” 话未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起来,娇笑着奔入她自己的屋子,“砰”的关上房门, 再也不肯出来。 俞佩玉拍了拍唐珏的肩头,笑道:“今天晚上还没有过完,还长得很,你也不 必着急,机会还多着哩。” 他也笑着走进自己的屋子,现在他们虽然还在困境中,但最艰苦,最危险的一 段总算已过去,大家的心情也都好得多了。 现在心情最好的却是铁花娘。 她忽然向朱泪儿一笑,道:“我大姐和姐夫还没有成亲,所以要分开来睡,但 你们不是已经成亲了麽,为什麽也不住在一起呢?” 朱泪儿瞧着俞佩玉进屋子关起门,心里本就很不是滋味了,再听这句话,她脸 色更难看,怒道:“我们夫妻的事,用不着你来费心。” 她也冲进屋子重重关起房门。 铁花娘望了望俞佩玉的房门,又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她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 幽幽道:“今天晚上的确还长得很,也许太长了些……” 金花娘屋子里果然有两扇门,一扇门在走廊上,还有一扇门,自然就是连着唐 珏那间屋子的。 她连鞋子都没有脱就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的,似乎想快些睡着,但一双眼睛却 总是忍不住要张开,去瞧那扇门。 那扇门後竟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唐珏难道真睡着了麽?他难道真能睡得着。 金花娘咬着嘴唇,忽然爬起来,悄悄的走到那扇门前面,她蹑手蹑脚的,似乎 生怕被人瞧见。 其实这间屋子里除了她之外,连个苍蝇都没有。 金花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咬着嘴唇呆呆的出了会儿神,伸手想去敲那房门, 但刚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到现在为止,门那边居然还是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金花娘恨恨道:“你不来找我,难道是想我先找你麽?我就偏偏不找你,看你 怎麽办?” 她一面喃喃低语着,一面已又躺到床上。 这次她不但脱了鞋,连袜子都脱了,她望着自己那双纤巧的、白生生的天足, 也不知怎地,她的脸竟渐渐红了起来。 难怪这家客栈生意好,他们的确将屋子收拾得很乾净,连床单和被套都是新换 的,还带着肥皂的香气。 乾净的床单磨擦着她的皮肤,风轻轻的吹着窗子,很远的地方,隐隐有歌声传 来,唱的彷佛是怨妇思舂。 老天呀,你叫她怎麽睡得着。 她的手轻轻的抚摩着自己的脚趾,她的脚实在已走了,但是光滑的脚趾接触到 她的手,那感觉就好像……就好像…… 她也说不出那感觉像什麽,只不过脸更红了。 就在这时,突听门上轻轻一响,像是有人在敲门。 金花娘一翻身就跳下了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想去开门,但是手刚 伸出来,却又缩了回去。 她咬着嘴唇吃吃笑道:“我就知道你忍不住的,但以後日子反正还长得很,咱 们何必这麽着急,将官盐当私盐卖呢?” 门那边又没有声音了,唐珏难道生气了麽? 金花娘柔声道:“我也不是不让你过来,但他们的耳朵都灵得很,若是被他们 听到了,岂非又要被人家笑话。” 其实她早已恨不得将门打开了,只不过唐珏既然让她等了这麽久,她也想让唐 珏着着急。 只要唐珏求她一次――甚至用不着求她,只要说一句话,或者再敲一次门,她 就会将门打开的。 但过了半晌,门那边还是没有声音。 金花娘忍不住道:“你生气了麽?” 又过了半晌,她又忍不住道:“死人,你为什麽不说话呀?”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门那边却越来越静。 金花娘忽然发现 事情有些不对了, 再也顾不得别的,立刻打开了门上的锁, 冲进了唐珏的屋子。 铁花娘躺在床上,嘴角始终都在微笑。 她的忧怨和心事,早已一扫而空了,因为俞佩玉并没有和朱泪儿睡在一间屋子 里。 虽然俞佩玉也不会和她睡在一间屋子, 但只要俞佩玉不跟别人睡在一 ,她就 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了。 她自己也觉得这种心理实在很妙,实在有些可笑,她却不知道大多数女人的心 理说出来都有些可笑的。 金花娘在说话的时候,她也听到了,因为这究竟不是很讲究的客栈,屋子的墙 并不很厚。 听到金花娘在说:“……咱们何必这麽着急……莫要被人家笑话……” 她已不禁偷偷的笑了出来。暗道:“大姐真会作怪,明明早就想别人来了,却 偏偏还要装模作样的要人着急。” 听到金花娘在说:“你生气了麽……你为什麽不说话呀?” 铁花娘觉得更好笑,暗道:“想不到唐珏也有两下子,他这麽样一拿架子,大 姐反而会忍不住过去的。” 然後,她就听到门响的声音。 她知道她的大姐终於还是忍不住先过去了,她虽在笑着,脸却渐渐红了起来, 因为她已想到…… 她想得太多了,所以才会脸红。 但她再也想不到这时金花娘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呼声凄厉而可怕,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已经不是打情骂俏时的呼声,也不是针花娘方才想像中那种“呼声”,她也 忍不住跳起来冲了出去。 朱泪儿也躺在床上,却在悄悄的流泪。 她的确很伤心,这倒并不是因为俞佩.不让她睡在那间房子里,而是因为她觉 得俞佩玉让她在铁花娘面前丢了人。 她并不是真的想和俞佩玉睡在一起,要俞佩玉肯让她进那间屋子,她宁可睡在 冷冰冰的地上也没关系。 她甚至宁可进去後再从窗子里爬出来,她只要能让铁花娘看到她和俞佩玉同时 走进一间屋子,就已心满意足了。 铁花娘在说什麽,她根本没有听见。 但金花娘那声惊呼,她却听见了,她也觉得这呼声很奇怪,很可怕,她也吃了 一惊,跳下床冲了出去。 朱泪儿冲出门时,俞佩玉、金花娘、铁花娘的门全是开着的,她立刻听到铁花 娘和俞佩玉的惊呼声自唐珏的屋子里传了出来,接着,她就听到金花娘悲痛的啼哭 声音,竟已完全嘶裂。 唐珏的屋里发生了什麽事? 朱泪儿连想都来不及去想就冲了进去,只见唐珏的身子挂在床边,本来很清秀 的一张脸,现在已变得狰狞而扭曲,但身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只有一双手 紧紧的握着,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再看金花娘已哭倒在地上,铁花娘正跪在她身旁,轻抚着她的头发,嘴里在喃 喃的说着安慰的话,但自己的眼泪也已一连串流了下来。 俞佩玉的脸色苍白,看来既悲伤,又惊讶,更愤怒,他的手也紧握成拳,指节 都因用力而发白。 朱泪儿刚冲进门,就像是被钉子钉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院子里也渐渐有了 人声,显然已有人被吵醒,都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麽事,可是并没有人真的走过来 瞧的,因为出门人大多懂得“各人自扫门前雪”这句话,谁也不愿多管别人的闲事, 惹些无谓的麻烦。 这时俞佩玉已关上了门,他的手在发抖,几乎连门闩都插下上,朱泪儿忍不住 凑了过去,悄悄道:“他怎麽会死的?” 俞佩玉只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他托起了唐珏的身,轻轻放到床上,唐珏的 身上连一块皮都没有擦破。 他是怎麽会死的呢? 俞佩玉沉吟着,反而去问朱泪儿道:“他是不是中了毒?中了什麽毒?” 朱泪儿也没有回答,却拿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摇摇头,又在茶杯上舔了舔, 也摇了摇头。 俞佩玉道:“没有毒?” 朱泪儿道:“没有。” 俞佩玉目光闪动,忽然要去扳开唐珏紧握着的手,但朱泪儿立刻拦住了他,沉 声道:“让我来。” 唐珏的手握得那麽紧,朱泪儿刚扳开他一根手指,就有鲜血流了出来,但这血 赫然竟是乌黑色的。 她又扳开两根手指,就发现他手掌里紧紧握着一朵铁铸的刺花,花上的刺已刺 入他的掌 朱泪儿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是什麽暗器?好厉害,连我都未必吃得消。” 俞佩玉的脸色更沉重, 一字字道:“这就是唐家的毒蒺藜,见血封喉 眨眼间 便可置人心。 朱泪儿怔了怔:道:“唐家的暗器,难道他他是自杀的?” 俞佩玉道:“三个月前他也许会自杀,但是现在……”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只是黯然的看着金花娘。 现在唐珏的确已没有自杀的必要。 朱泪儿忽然大声道:“一定是他,一定是杨子江。” 天已经亮了,金花娘非但已渐渐冷静了不来,而且甚至已看不出有什麽悲伤之 态,只是拿出了很多银子来,要店里的人去订看坟地,买棺材,不问钱,只要快, 对每一个细节她都要亲自督促,又亲手为唐珏换上寿衣,别人无论怎麽样劝她,她 既不肯休息,也不要别人帮她的忙。 俞佩玉他们都坐在窗口,看着她忙来忙去。 朱泪儿悠悠道:“让她做些事也好,一个人若是很忙,就会将悲伤忘记的。” 俞佩玉黯然道:“她这悲伤只怕不容易忘记。” 铁花娘一直垂头坐着,此刻忽然道:“你认为真是杨子江下的毒手?” 朱泪儿道:“除了他还有谁?” 铁花娘咬着嘴唇,道:“他在那仓外为什麽不下手?” 俞佩玉苦笑道:“也许他认为我们反正逃不出他的掌握之中,所以要多折磨我 们几天,他被我骗了一次,一定要连本带利都找回去。” 铁花娘黯然半晌,喃喃道:“他的确是这种人,也只有他这种人才做得出这种 事。” 她抬头凝注着俞佩玉,一字字道:“也许他还在暗中跟着我们,并没有走。” 俞佩玉道:“嗯。” 铁花娘目光自俞佩玉脸上移开,空洞的望着院子里一株孤伶伶的白杨,那伶仃 的树叶在西风中看来是那麽可怜。 她痴痴的出了会儿神,缓缓道:“我知道他只杀死一个人是绝不会满足的,他 要一个个的杀,慢慢的杀,将我们全都杀光为止。” 朱泪儿的目光刚转到那株白杨上,听了这句话,她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似乎也和这株伶仃的孤树一样,感到了西风的肃杀,大地的萧素。 过了很久,俞佩玉才笑了笑,道:“要将我们全都杀死,只怕并不容易。” 等她们再想到金花娘的时候,她已不在院子里。 西风更急,杨子江那双冷漠的眼睛,似乎已与西风融为一体,随时随地都在窥 同着他们。 朱泪儿拉紧了衣襟,悄悄道:“你姐姐到那里去了?你看她会不会……” 她话还未说完,铁花娘已奔了出去。 朱泪儿叹了口气,黯然道:“唐珏一死,我真怕金花娘也会……” 俞佩玉似也不愿听她说出“自杀”那两个字,截口道:“她看来很坚强,她们 姐妹都不是那种软弱无能的人。” 朱泪儿道:“她若很悲伤,我倒反而放心了,可是她却忽然变得太冷静了,一 个女人的悲哀绝不会这麽快就过去的。” 俞佩玉很沉着,他忽然发现朱泪儿在这两天里似乎已长大了很多,忽然变得很 憧事了。 朱泪儿眼波流动,似乎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垂着头道:“一个男孩子通常要很 久才能变成大人,但女孩子却不同,女孩子通常都比男孩子成长得快些,有时甚至 在一夜间就长大了。” 俞佩玉还是沉默着,因为他不知该说什麽。 他忽然想起有人曾经说过:“一个女孩子无论多大年纪,只要成了婚,一夜间 就会变成大人。” 他不知道朱泪儿说的是不是这意思,也不敢问。 他实在不敢讨论这件事。 幸好这时铁花娘已回来了,金花娘居然也跟着走了进来,她已换了件衣服,不 但是崭新的,而且颜色竟也很鲜艳,上面还绣着盛开的牡丹。 无论如何,这绝不是她现在应该穿的衣服,俞佩玉心里在奇怪她为何要换上它, 眼晴也不觉盯在这件衣服上。 金花娘眼睛虽仍是红红的,脸上居然也抹了一层薄薄的粉,她在俞佩玉对面坐 了不来,竟忽然对俞佩玉笑了笑,道:“你觉得我这件衣服好看麽?” 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句话来。 俞佩玉也怔了怔,只有勉强笑道:“很好。” 金花娘微笑,道:“我母亲曾经告诉过我,一个人若是觉得很脏,很疲倦的时 候,最好换上件新衣服,就会觉得舒服些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觉得舒服些了吗?” 金花娘却似乎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是轻轻抚摸着衣服上的牡丹,忽又向俞佩 玉嫣然一笑,道:“这朵花是我自己绣上去的,这件衣服连小唐都没有看到我穿过, 你……你还是第一个看到我穿这件衣服的男人。” 她轻柔的说着,朱泪儿在旁边简直听得怔住了,心想:“她为什麽要对俞佩玉 说这些话,难道唐珏刚死还不到半天,她就想来勾引别的男人了麽?” 朱泪儿眼睛又瞪大了起来,她虽也知道这种可能并不大,但还是忍不住要这麽 想,还是忍不住要生气。 只听金花娘又道:“听说这里厨子最拿手的菜是麻辣子鸡、东安鸭块、大蒜鲢 鱼,和回锅肉,我已吩咐他们送来了,大家都累了一天,应该好好喝两杯。” 她未来的丈夫刚死,她居然就要喝两杯了。 朱泪儿忍不住大声道:“你吃得下吗?” 金花娘笑了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又何必太难受,死者已矣,活着的 人,就应该分外保重才好,否则死者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这些话本该是别人 说来劝她的,现在她反而说来劝别人了,朱泪儿也不禁听得目定口呆。 这时店伙果然已将酒菜全都捧来,金花娘自己上菜,自己倒酒,然後高举起酒 杯,嫣然道:“来,我们大家 先乾一杯。” 俞佩玉迟疑着,他似乎已发现了什麽,又似乎想说什麽,金花娘倒酒的时候, 他一直在注意着金花娘的手。 朱泪儿却在一直注意着俞佩玉的眼睛,她以为俞佩玉也许不会喝这杯酒,但俞 佩玉却已举杯一饮而尽。 他嘴边的话,也随着这杯酒一举咽了下去。 金花娘道:“朱姑娘你……” 朱泪儿大声道:“你有心情喝酒,我却没有这心情。” 金花娘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杯酒我总是要喝的,朱姑娘你……”朱泪 儿冷冷道:“无论如何,这杯酒我都不喝。”金花娘还是很温柔的笑着,凝注着手 里的酒杯,琥珀色的酒,在阳光下看来浓得就像是血。 她温柔的笑容中渐渐露出了一丝辛酸之意,曼声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 阳关无故人……” 她将这杯酒很快的喝了下去,忽又笑道:“我怎麽能说无故人呢?我至少还有 小唐。” 铁花娘刚端起酒杯,酒杯已“当”的跌在地上,跌成粉碎,她脸上颜色也已惨 变,失声道:“大姐你……” 金花娘柔声道:“我很好,我很快乐,我实在从来也没有这麽快乐,因为我知 道以後永远都要和他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人能分得开我们。” 朱泪儿这才吃了一惊,抢过她面前的酒杯,俞佩玉已耸然站起,金花娘温柔的 拉住了朱泪儿的手,道:“你不用,这杯酒并没有毒。” 朱泪儿道:“但你……你……” 金花娘柔声道:“毒,已经在我心里,在我看到小唐死了的那一刻,我已……”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至少,她死得并不痛苦,活着才痛苦。 又将近黄昏了。 西风在呜咽,远处的流水也在呜咽。 朱泪儿望着新堆的坟墓,忽然放声痛哭起来,最後不停的说着:“我为什麽不 喝那杯酒?为什麽不喝那杯酒?” 乌云掩去了落日,像是夕阳也在吝惜着它最後一抹颜色,不肯让人们在黑暗前 享受最後一刻光明。 虽然没有雨,但天色却比有雨的时候更沉重。 朱泪儿流泪道:“原来她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我为什麽却看不出,为什麽不 知道?为什麽还要怪她……” 俞佩玉只是望着面前的一坯黄土,想到那一双多情的男女,为什麽多情男女的 归宿总是一坯黄土? 他悄悄擦了擦眼睛,道:“走吧?” 朱泪儿抬起头,嗄声道:“走吧?你难道只有这两个字可说?”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还有什麽可说,我还能说什麽?” 铁花娘忽然道:“至少我们不应该在这里流泪。” 朱泪儿道:“为什麽?为什麽?” 铁花娘四下望了一眼,似乎在寻找着隐藏在西风中,隐藏在暮色中的魅影,然 後,她一字字道:“因为他若看到我们在痛苦流泪,一定会觉得很欢喜,我们为什 麽要让他欢喜?我有眼泪为何不能到别处去流?” 任何人都可以猜出她所说的“他”是什麽人。 朱泪儿的目光,也不禁四下望了一眼,暮色中难道真有一双冷酷而带着讪笑的 眼睛,在看着他们流泪。 俞佩玉用衣袖擦去了石碑上一点泥痕,道:“走吧。” 朱泪儿霍然站了起来,道:“走。” 连第一粒初星都还没有升起来,现在正是天地间最黯淡的时候,他们沿着呜咽 的流水无言地走了段路。 俞佩玉走得最快,而且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他似乎想将脚下的泥土踩碎,将整 个大地都踩碎。 唐珏终於还是死了。 俞佩玉唯一的希望又已断绝。 他几乎已完全绝望,要完全放弃,因为他无论怎麽奋斗,怎麽挣扎,对方只要 轻径一挥手,就将他的希望打击得粉碎。 乌云下的山岳,看来是那麽庞大,那麽神秘,那麽不可撼动,他的对手却比山 岳更强大,又如乌云般高不可攀,不可捉摸 任何人遇着这样的对手,都只有自认失败。 朱泪儿虽已赶到他的身旁,却不敢说话,因为她很了解他此刻的心情,她不知 该说什麽。 也不知过了多久,俞佩玉忽然大声道:“我为什麽要放弃?这次我就算已经失 败,但下次我还有机会,下次就算又失败,还有再下次,是麽?” 他这话虽是在对自己说的,但朱泪儿还是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柔情,也充 满了赞许,柔声道:“不错,只要我们没有倒下去,总有一天,我们要将他们打倒 下去的。” 俞佩玉迎着风,挺起胸膛,道:“不错,一定有那麽样一天。” 他接着道:“现在唐珏虽已死了,但我们还是要赶到唐家庄去,我们绝不能让 那“赶骡子的”在那里作威作福。” 听到“赶骡子的”这四个字,朱泪儿也不觉展颜笑了,道:“对,我们一定要 令他再回去赶骡子,铁姑娘,你说……” 她刚回过头去唤铁花娘,语声就突然顿住,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冰冷的手忽 然扼住了她的喉咙。 钱花娘并没有在他们後面。铁花娘竟忽然不见了。 他们沿着流水走过来,铁花娘本来一直跟在他们後面的,她似乎不愿插在俞佩 玉和朱泪儿中间,又似乎怕惹朱泪儿讨厌,所以始终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但这 段距离并不算太远。现在,朱泪儿极目望去,只能瞧见粼粼的波光银带般伸展到远 方,已瞧不见铁花娘的人影。朱泪儿的手脚都凉了,大声唤道“铁姑娘,铁花娘, 你在那里?”西风中也隐约传来一阵阵呼唤:“你在那里?……你在那里?”但这 只不过是朱泪儿自己的回声而已。俞佩玉脸色也变了,翻身掠出,又掠回,拉起朱 泪儿的手,再沿着流水向来路掠了回去。 黯淡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有了星光,星光照着流水,流水映着星光,小溪旁比别 的地方似乎亮得多。 但他们还是瞧不见铁花娘的人影。 朱泪儿的手已冷得像冰,但她却觉得俞佩玉的手彷佛比她更冷,紧紧握住了他 两根手指,道:“你想她……她会不会不告而别?” 俞佩玉道:“她为什麽要不告而别?” 朱泪儿咬着嘴唇,道:“那麽她……她难道已经被杨子江……” 俞佩玉忽然俯下身,自地上拾起了一只绣鞋,朱泪儿认得那正是铁花娘的鞋子, 她的喉头立刻被塞住。 铁花娘在的时候, 她只希望铁花娘走远些,越远越好,只要铁花 瞧了俞佩玉 一眼,她就觉得不舒服。 但现在铁花娘却“走”了,永远再也不会回来,朱泪儿却只觉得悲哀,她望着 这只绣鞋,眼泪又已流下了面颊。 她在小溪旁挖了个坑,将这只绣鞋埋了下去,忽然道:“她也许只是自己走了, 也许并没有遭杨子江的毒手。” 俞佩玉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 朱泪儿道:“她若是真的被杨子江害死了,我们为什麽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她 就算无力抵抗,至少总能发出呼喊才是。”俞佩玉沉重的点着头道:“不错。” 朱泪儿道:“何况,人死了也有体的,而我们非但找不到她的体,简直连一点 痕迹都看不到,难道她会忽然……” 说到这里,朱泪儿忽又掩面痛哭起来,嗄声道:“我何必自己骗自己,她明明 遭了杨子江的毒手,我自己骗自己又有什麽用?我早就知道杨子江绝不会放过她的, 我知道他绝不会让我们活着到唐家庄,早已决心要将我们一个个的杀死。”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很久,道:“走吧。” 朱泪儿跳了起来,道:“对,我们走,去找他。” 俞佩玉道:“我们不去找他。” 朱泪儿道:“为什麽?” 俞佩玉道:“我们等着他来找我们。” 朱泪儿咬着嘴唇,叹道:“不错,他既然一定会来找我们,我们何必去找他, 可是 她仰面望着俞佩玉,道:“我们难道就在这里等着麽?” 俞佩玉道:“我们到唐家庄去,无论怎麽样,我们都非去不可。” 他的神情是那麽坚决,无论什麽人看到他的这种决心,都会知道世上绝没有任 何事能令他决心动摇的。 朱泪儿也被他的决心感动了,也变得坚强起来,大声道:“对,我们活着要去 唐家庄,死了变鬼,也要到唐家庄去。” 她说话的声音那麽大,像是生怕那隐藏在暗中等着杀他们的人听不到,又像是 要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决心。 俞佩玉赞许的拍了拍她肩头,拉起了她的手,再也不肯放开,因为他生怕一放 开她的手,她也会像铁花娘一样忽然自地面上消失,虽然他也知道以他们两人之力, 也未必是那可可怕敌人的对手。 此後的路途走起来更艰苦了。 他们绝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因为他们都知道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以造 成致命的结果。 杨子江随时随地都可以自黑暗中一掠而出,以他那不可思议的武功,向他们作 致命之一击。 可是,天已渐渐亮了,杨子江竟一直都没有现身。 他们中午时,在一个村落中停留了片刻,吃了点东西,又往前走,直走到黄昏, 杨子江还是没有出现。 现在,距离唐家庄已很近了。 黄昏,他们到了个小镇,俞佩玉忽然道:“我们在这里歇一夜,明天早上再到 唐家庄去。” 朱泪儿温柔的望着他,轻轻叹息着道:“你实在应该好好的睡一觉了,否则怎 麽有精神做事。” 小镇上的客栈生意并不好,店伙巴结的替他们找了两间上房,但俞佩玉瞧了朱 泪儿一眼,说道:“我们只要一间屋子。” 朱泪儿的心跳了起来,那店伙看来是既失望,又惊讶,他怎麽看这两人也不像 是一对夫妻。 关起房门後,朱泪儿的心跳得更厉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似乎不知道该将 自己放在那里才好。 俞佩玉小心的拴上门,又关起窗子,才对她温柔的一笑,道:“你睡吧。” 朱泪儿垂着头,鼓起勇气道:“你呢?” 俞佩玉笑道:“这两张椅子拼在一起,就是张很舒服的床了。” 朱泪儿咬着嘴唇,道:“你睡床,你比我更需要好好睡一觉。” 俞佩玉望着她纤弱的身子,凌乱的头发,和那双已微微有了些红丝的美丽的大 眼睛。 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种怜惜之意,心想:“杨子江说不定立刻就会出现的,此 时此刻,我何必再守着那些死规矩,为何还要令她痛苦,为何不让她好好睡一觉, 我今天晚上若和她睡在一张床上,难道我俞佩玉就不是君子了麽?” 朱泪儿拿了床较薄的被,铺在椅子上,垂着头勉强一笑,道:“我在这里睡也 很舒服,在我照顾三叔病的时候,就算站在那里都能睡得着的,我早就习惯了,你 好好睡吧。” 俞佩玉忽然柔声道:“这张床很大,我们又都不是胖子,为什麽不一起睡呢?” 朱泪儿手里刚拿起个枕头,枕头又掉了下去,她似乎想看俞佩玉一眼,却又没 有勇气垂着头道:“你……你不怕……” 俞佩玉不让她说下去,抢着道:“我怕什麽?你睡着了难道还会打人麽?” 朱泪儿也笑了,脸上却泛起了一阵红霞,道:“我不会打人,做梦时却会人, 小心我将你下床去。” 那张床实在并不太大,普天之下,任何一家客栈里,都不会为客人准备一张很 大的床的。 因为客人们也并不需要一张很大的床,若有男女两个人要睡在一张床上,他们 只希望床越小越好。 俞佩玉实在太累,很快的就睡着了。 朱泪儿上床的时候,全身都紧张得像一张弓,她非但不敢去看俞佩玉,简直连 俞佩玉盖的棉被都不敢碰。 前天晚上,她一心只想和俞佩玉睡在一起,但现在他们真的睡在一起了,她反 而像是害怕得要命,用棉被紧紧的裹着身子,缩在角落里,耳朵贴在枕头上,只听 得自己的心在“砰砰”的跳。 俞佩玉万一伸手过来,那怎麽办呢? 朱泪儿不敢想,却又忍不住要去想,一想,她全身都发起热来,实在再也盖不 住棉被,却又不敢不盖。 幸好俞佩玉已睡着了,朱泪儿才敢悄悄将脚伸到棉被外透透气,但俞佩玉一翻 身,她又吓得立刻将脚缩了回去。 但是看到俞佩玉就在她身旁,她全身都充满了幸福之意,她恨不得跳起来放声 高呼,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今夜,但此刻若真有人来了,她又立刻会羞得躲在床下 去。 这就是少女少女实在是幸福的。 第六部完,请续看第七部 诡秘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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