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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 中秋理应有凉意了,但今年却不,居然热得一百多年所未有。这不能算秋天, 而没有一个像样的秋天,整个一年都遗憾。 正这么懊丧着,收到了当天出版的《文汇读书周报》,看见我的忘年之交黄宗 江先生有一篇文章在悼念一位今年刚刚亡故的女诗人。女诗人亡故时享年七十八周 岁,但宗江先生一开笔就说:“你没见过她,不知道她人有多美,诗有多美。”宗 江先生还引了这位女诗人临终前为自己写的一篇讣告,讣告较长,大意是:我有一 间小木屋,仿佛是童话里的一朵鲜蘑菇,依附在百年老树上,撑着一把小伞,为我 遮挡深冬的寒流仲夏的雨。我在小木屋里追忆、思考,假如人间的善恶爱憎无法分 明,我宁愿飘浮在永恒冷寂的太空。 读完这篇自拟的讣告,我立即觉得烦热全消,堕身于一种深秋的诗意里。年迈 的女诗人辞世前独住在小木屋里无疑是非常寂寞的,但她竟然寂寞得那么美丽,归 去得那么典雅。我随即拿起电话筒,想把这篇讣告当作节日的礼物送给几位朋友, 让他们在炎热的中秋分享一份冷凄高远的秋色。 我握着话筒慢悠悠地读着,突然串进来一个国际长途。外国一家著名的华文报 社打来的,编辑小姐劈头就说:“余先生,您知道了吗,张爱玲死了。一个人死在 美国寓所,好几天了,刚发现,发现在中秋节前夕。我们报纸准备以整版篇幅悼念 她,其中安排了对您的电话采访。您知道,她的作品是以上海为根基的,因此请不 要推托。发稿时间很紧,您现在就开始讲吧。”我说:“这事来得突然,请让我想 一想,半小时后再打来。” 在这半小时,我想了很多。按我的年岁,没有资格悼念她,但我曾亲眼看见, 国际舞蹈大师林怀民先生一到上海就激动地宣称:“我来寻找张爱玲的上海”,他 的年岁也不大;林青霞也曾乐滋滋地告诉我,她对上海的了解和喜爱,大半来自张 爱玲;今年上半年我独自在马来西亚一座座城市间漫游,每个城市的报社都安排了 我与当地的读者见面座谈,读者们所提的问题中频频出现张爱玲的名字,这些读者 就更年轻了;在国内,大家知道,北京一批刚刚学成归来的文学博士们自发评选二 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张爱玲的名字排在很前面,评选这件事颇多是非,但张爱玲 的排列却很少有争议……这一切说明,张爱玲享受着一种超越年岁的热闹,而她居 然还悄悄地活着,与这种热闹隔得很远。 在中外文学史上,身前寂寞、身后热闹的故事很多,却很少有张爱玲那样,满 世界在为她而热闹,她却躲着,躲得谁也找不到她,连隔壁邻居也不认识她。这种 自我放逐、自我埋没式的寂寞,并非外力所迫,而是一种深刻的故意。深刻到什么 程度,还需要凭借更多的材料来思索。 想到这里,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说了这样一段话:“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她 活得很寂寞。但文学并不拒绝寂寞,是她告诉历史,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还存在着 不带多少火焦气的一角。正是在这一角中,一颗敏感的灵魂,一种精致的生态,风 韵永存。我并不了解她,但敢于断定,这些天她的灵魂飘浮太空的时候,第一站必 定是上海。上海人应该抬起头来,迎送她。”我边说边听着电话那头操作电脑的声 音,说完又听编辑小姐复诵了一遍。 挂断电话后我想,上海人也许会觉得她死得凄楚,其实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 和设定的,她的辞世方式,包括她的衣着姿态。她甚至会嘴角露笑,幽默地设想着 拖延几日而终被发现时,朋友们和读者们的神情。她把一切都想过了,冥冥之中又 有什么力量在帮助她,使她把这个仪式择定在秋天,又把尾声伸延到中秋节前夕。 “我欲乘风归去”,这或许是她最终吟诵的诗句?就像黄宗江先生介绍的那位女诗 人一样,自认为是从童话般的小木屋飘浮到永恒的太空去了。 与她们相比,真正可怜的倒是文坛上那种浮浅的得意、琐碎的企盼、无聊的激 愤、颓丧的失落。可怜的人们一定还在倒过来可怜她们,在茶余饭后讨论着她们本 该如何来改变这种可怜。也许,建议之一,是她们早就应该回归文坛,有一个喜气 盈盈的晚年。但是,我们的老太太极有主见,不听这些。她们虽然衰疲却仍然高雅, 心中只有两个点:要么小木屋,要么太空。其它地方,她们可以随意看看,却不会 停驻。 此间情景,很像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老渔夫,要么小木屋,要么大海,其 它场所与他无缘。 老太太的小木屋空了,不必在别处寻找,她们只会去了太空。 正这么想着,天却骤然凉了下来,月亮也从浊黄变成冷白,不知名的秋虫长叫 一声,像个秋天了。 垂钓 去年夏天我与妻子买票参加了一个民间旅行团,从牡丹江出发,到俄罗斯的海 参崴游玩。海参崴的主要魁力在于海,我们下榻的旅馆面对海,每天除了在阳台上 看海,还要一次次下到海岸的最外沿,静静地看。海参崴的海与别处不同,深灰色 的迷蒙中透露出巨大的恐怖。我们眯缝着眼睛,把脖子缩进衣领,立即成了大自然 凛冽威仪下的可怜小虫。其实岂止是我们,连海鸥也只在岸边盘旋,不敢远翔,四 五条猎犬在沙滩上对着海浪狂吠,但才吠几声又缩脚逃回。逃回后又回头吠叫,呜 呜的风声中永远夹带着这种凄惶的吠叫声,直到深更半夜。只有几艘兵舰在海雾中 隐约,海雾浓了它们就淡,海雾淡了它们就浓,有时以为它们驶走了,定睛一看还 在,看了几天都没有移动的迹象,就像一座座千古冰山。我们在海边说话,尽量压 低了声音,怕惊动了冥冥中的什么。 在一个小小的弯角上,我们发现,端坐着一胖一瘦两个垂钓的老人。 胖老人听见脚步声朝我们眨了眨眼算是打了招呼,他回身举起钓竿把他的成果 朝我们扬了一扬,原来他的钓绳上挂了六个小小的钓钩,每个钓钩上都是一条小鱼。 他把六条小鱼摘下来放进身边的水桶里,然后再次下钩,半分钟不到他又起竿,又 是六条挂在上面。就这样,他忙忙碌碌地下钩起钩,我妻子走近前去一看,水桶里 已有半桶小鱼。 奇怪的是,只离他两米之远的瘦老人却纹丝不动。为什么一条鱼也不上他的钩 呢?正纳闷,水波轻轻一动,他缓缓起竿,没有鱼,但一看钓钩却硕大无比,原来 只想钓大鱼。在他眼中,胖老人忙忙碌碌地钓起那一大堆鱼,根本是在糟践钓鱼者 的取舍标准和堂皇形象。伟大的钓鱼者是安坐着与大海进行谈判的人类代表,而不 是在等待对方琐碎的施舍。 胖老人每次起竿摘鱼都要用眼角瞟一下瘦老人,好像在说:“你就这么熬下去 吧,伟大的谈判者!”而瘦老人只以泥塑木雕般的安静来回答。 两人都在嘲讽对方,两人谁也不服谁。 过了不久,胖老人起身,提起满满的鱼桶走了,快乐地朝我们扮了一个鬼脸, 却连笑声也没有发出,脚步如胜利者凯旋。瘦老人仍然端坐着,夕阳照着他倔强的 身躯,他用背影来鄙视同伴的浅薄。暮色苍茫了,我们必须回去,走了一段路回身, 看到瘦小的身影还在与大海对峙。此时的海,已经更加狰狞昏暗。狗吠声越来越响, 夜晚开始了。 妻子说:“我已经明白,为什么一个这么胖,一个这么瘦了。一个更加物质, 一个更加精神。人世间的精神总是固执而瘦削的,对吗?” 我说:“说得好。但也可以说,一个是喜剧美,一个是悲剧美。他们天天在互 相批判,但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类。” 确实,他们谁也离不开谁。没有瘦老人,胖老人的丰收何以证明?没有胖老人, 瘦老人固守有何意义?大海中多的是鱼,谁的丰收都不足挂齿;大海有漫长的历史, 谁的固守都是一瞬间。因此,他们的价值都得由对手来证明。可以设想,哪一天, 胖老人见不到瘦老人,或瘦老人见不到胖老人,将会是何等惶恐。在这个意义上, 最大的对手也就是最大的朋友,很难分开。 两位老人身体都很好,我想此时此刻,他们一定还坐在海边,像两座恒久的雕 塑,组成我们心中的海参崴。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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