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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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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版图 ----再谈董启章的新小说 香港作家董启章最近出了本书,可以当小说来看、也可以当成胡说来看,这是 本有关地图的杂著:《地图集》(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1997年6月初版)。 读董启章的《地图集》的时候,我想起博尔赫斯的一段话,他先引述了某本书中的 一个论点:“设想英国有一块土地经过精心平整,由一名地图绘制员在上面画了一 幅英国地图。地图画得十全十美,再小的细节都丝毫不差;一草一木在地图上都有 对应表现。既然如此,那幅地图应该包含地图中的地图,而第二幅地图应该包含图 中之图的地图,以此类推,直至无限。” 博尔赫斯举了不少作品中的例子,如《一千零一夜》的第六百零二夜,国王听 到的故事是山鲁佐德给国王讲故事;如塞万提斯成为《堂吉珂德》中的人物,如哈 姆雷特观看《哈姆雷特》--我还记得卡尔维诺也同样注意过这种图中之图、镜中 之镜,在他一篇谈文学作品的层次的文章里。博尔赫斯说,这种现象会使我们感到 不安,因为,如果虚构作品中的人物能够成为读者或观众,反过来说,我们-作为 读者和观众的人,就有可能成为虚构的人物了! 这个道理无比玄妙,令我回想不已。我想的是:究竟是我们写了小说还是小说 写了我们呢?就后一点而言,我不是指在小说里我们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和感情,我 的意思是,我们还被小说所唤起。小说有一种魔法,即它唤起我们把自己的可能性 敞开,这个可能性是我们从来不知道的。因为小说的形式和它所要求的想象,我们 在小说中一次又一次地诞生出来,雌雄同体,身经百变。 《地图集》披露了董启章想象的一种资源-书本知识。在无数前人之书中,在 现存的所有关于一个城市的地图册、地理掌故、街市传说中,产生了这本新颖的说 图之书。文本分四部:理论篇、城市篇、街道篇、符号篇,七扯八拉融入了和各种 地图相关的书本知识。不过,也许关键是在于这本书的副标题:《一个想象的城市 的考古学》;想象,总在对现有的知识挑战,挑出成规和文字的不可靠,文字的破 裂,文字里湮没的东西。在断壁残垣上,地图呈现了多种读法和可能,地图下面的 故事衍生出来。关于这样一个香港的考古学,我们可以说什么?也许我们什么都不 能说,只能想一想。我看见,作家本人就站在他的地图里,在那条他所居住的柏树 街,他说: 我们只能在一本关于地图的书中找到一段描述柏树街的文字。它的作者是一名 于二十世纪末在柏树街长大和开始写作的次要作家。在这本体例混杂和难以归类的 地图阅读结集中,作者以一种罔顾现实的态度在纵横拼合的点线和色块间,读出种 种既共同又私密的梦魇、怀缅、渴想和思辩。 读着这本书,我们好象也踩着厚厚的落叶一样的地图,翻来找去,找我们小时 侯的家,画在纸上的比真实的家居更美丽的家;我们沿着地图走到广大和纷杂的世 界,发现道路分叉的花园或废墟;我们迷失于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到头来谁说得清 是地图标示方位还是历史凝于地图;我们到哪里去找寻自己的城市-他人的城市、 记忆的城市-虚构的城市?你又如何能否认,人在图中? 董启章的另一本新书是《双身》,涉及到雌雄同体的话题。说到这个变性题材, 在前有女性主义先驱弗吉尼亚.伍尔弗的《奥兰朵》,写一英国贵族奥兰朵,经历 人世生死忧患,沉睡七天后变作女儿身,1993年,一位英国女导演将其改编成 电影,英俊的长辫子女郎奥兰朵骑着摩托载着女儿飞驰。在董启章之后,又有一位 香港女作者心猿的《狂城乱马》,写变成女人的男记者穿梭于九十年代的香港城市。 我以前还介绍过董启章的《安卓珍尼》,写的是一个女学者离群索居,到深山寻找 叫斑尾毛蜥的物种,这东西全雌性品种,自行繁殖,故女人管其叫安卓珍尼(英文 Androgyny,雌雄同体之意)。 比较起来,《双身》要好看很多。作品中有一个叫林山原的男子,在日本风流 一夜后,变成女身。由这种变化,她遭遇种种女性的处境。至为艰难曲折的是,她 和爱她的男子如何接受这个双身变异,还有她如何重新建立与亲人、朋友的关系, 如何调整自己与倒置过来的同性和异性相处。故事里还有一条线索是山原童年和少 年时,作为一个身体弱小秀美的男孩认同自己性别的心理经验。评审人陈映真说: “这是‘女性主义’‘同性爱’成为流行论述的当前,以同一个身体中的生理性别 与心理性别,即肉体的性别与认同的性别的剥离、矛盾为题材的小说。”我自己比 较感兴趣的是作者把主人公抛置一个被弃的边缘,以这种处境来开启人物的心灵史, 让许多绝望、挣扎、暧昧和反常的情愫点点滴滴地流出。他试验了自己对男女双性 其身体和性别经验的想象力。他对全篇的布局构思多少是诗化的,那一系列假设前 提的标题,自是要人回想到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由这部小说我 想到:是作家在试验小说还是小说在试验作家呢?复杂的结构和性别的错置都是一 种试验,试验出写作的人的本事,试验有多少可能的方式,我们可以回望我们成长 中那些也许是混乱的但重要的情境。还有,那可能也并非属于作家个人的,而是被 他虚构想象出来的他人的困境,一个作家难道不正是应该如此,应该拥有无穷无尽 的人的前世今生吗? 但会有一个困难--表达的困难,这是董启章一开始就意识到了的。在《安卓 珍尼.序》中他说: 小说发展到现今这样的地步,其基本形态差不多已经完全确立,其可能性好象 已经消耗殆尽,连什么离经叛道的反小说的实验也已经山穷水尽了。在小说形式方 面,几乎不再可能出现真正的前卫。于是,当我执笔想写任何一个小说的时候,某 个特定的类型或某些特定的典范便会自然而然地投映在我的稿纸上。我唯一的选择, 就是去模拟小说这种东西,掌握它既有的规条和反规条,把自己的小说写得像一个 小说,或者把自己不像小说的东西写得像一个不像小说的小说。但这并不一定是一 件坏事,因为模拟并不一定是被动和服从,而是一个制造新的距离,新的空间的方 法。对我来说,模拟令我跟小说这种东西保持一种若即若离、即近又远的关系。我 不知道这关系将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但我好像隐约看到了其它的可能性。 如此,好象做一种折纸游戏--这是他写过数次的一种(带有女性意味的)游 戏--一样,他做了不同风格和体式的尝试,我想,热衷于这样来写小说的人,都 具有这样一种素质,一种想象的素质,那种要扩张自己的想象,那种不会屈就于眼 前事物的素质,那种要向天空飞行的素质。在董启章以前的三本校园小说里,有一 些非常精巧的构思,关于各个科目的知识性想象和少年人的日常生活琐事别致地对 应。你可以说,哦,让桌子讲话,这不是历来就有的童话风格吗?是的,在董启章 的小说构思里,这里那里,你总可以找出那种属于图中之图、镜中之镜的影子。可 是,那些细密的观察,对成长的清晰记忆还有总体来说基于分析事物、基于说理而 不是抒情而产生的的联想,却是展示了校园生活中许多有趣、值得咀嚼的层面。那 最有趣的,不如说是作者营造空中楼阁的心境:“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当一个小说 家,我会希望成为一个漫画家、一个动画家。我会以绘画空中的城市作为我终身的 题材。” 《双身》是获第十七届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特别奖作品(台北,联经,19 97年元月初版),我几次介绍到董启章的作品,是希望引起出版界对香港新人新 作的关注,使内地读者能读到代表香港文学新水准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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