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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年夏末出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就像一个来路不明的病灶久久埋藏着,某
一天突然发作得奇形怪状。
我收到美妹发自泰兴的一封绝命信,红笔潦草,措词悲怆得颠三倒四,时有断
句,体现投江上吊前的失魂落魄。我大哭一场,往泰兴发了个电报,满满一纸疏导
的电文。可心里却懂得这纯属枉然,人死易如灯灭。从她发信至电报到达,至少需
要八天八夜;而死则只需要一瞬。
自我俩分别后,美妹先在家里做了一阵老妈子,后来不堪忍受继母大阿司匹林
的冷嘲热讽,便写了“不做暖房里的花朵”之类的决心书送到知青办,但去林场的
末班车已由我们这批乘跑了;百般无奈中,她去了老家泰兴插队落户。
我珍藏着她寄自泰兴的几封信。先是写本家堂叔奸诈势利,只腾出间四面漏风
的小棚子让她栖身;又写那个小村破旧肮脏,农活粗重,每日辛劳只得五个工分,
约折人民币二角。过了一阵,她突然提到公社书记,说他要提升她当广播员,并许
诺有上调机会优先送她。正当我庆幸她喜遇善人时,又收到她一封信,把那书记称
作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她说她怒斥了那老狗的卑鄙用心,于是,除了小多
的爱情,在泰兴她是毫无思盼的。然而,后来小多疯了,她彻底成了个孤女子,在
那番痛苦绝望中她苦苦挣扎了数月。
我觉得在那场惨剧中,美妹仍是个勇敢的女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悄悄
地搭车下山,在门面小小的供销社购得一洁白的发夹。我握着它走过车站时,跟前
竟幻觉般地出现一身素装的美妹。
她迎面走来,我们相对无言,仿佛在辨别对方的真伪。突然,她扬了扬美丽的
弯眉,丢开那个旅行袋,扑上来与我紧紧拥抱。
她仍带着温暖芬芳的体香,那活泼泼的拥抱令我流下由衷的泪,甚至在霎间忆
起无数童年的心境。我俩是一块长大的,一个便是另一个人的证明。美妹情感炽烈
奔腾,没有任何亲人使她把我当成各种亲爱的角色,快乐或悲伤时她都会拥紧我,
或快乐地旋转,或忧愁地啜泣。每逢那时,我都会被触动小母亲般的温情脉脉。
“我死不罢休,所以才跑出来。”她说。
是夜,我们谈了一夜,这个坦诚而又有勇气的女孩感情复杂,丰富得超出我的
想象。她说她死心已定,已买好整瓶的安眠药。
“收到我的电报吗?”
她摇摇头:“我寄出信才想到,何必死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山村呢?死掉也是个
野女鬼。我回到上海,一见那个阿司匹林的脸,就知她已不得我死,说不定会诅咒
我的尸体带给她晦气,我横想竖想,决定北上找小多,死也死在他面前成个情鬼!”
“你去过了?”
“去了。”她用手抚弄柔发,“去时我还痴情地爱着他,爱得死不罢休;想以
一死让他永世怀恋我。”
“他疯了。”
“也许是疯过。”她哀怨地说。
“怎么回事?”我直挺挺地坐起来,虚汗立时星星点点地渗出来,脆弱得如同
小姑娘时听说了一个恐怖的故事。
她轻轻地抽泣着,哭得热了,她就掀去被。她削肩细腰,腿像藕段那么丰腴,
如今那个美人肩凄苦地耸动着。孤苦无告的美人伤感流泪总格外令人怜爱,我止不
住热泪滚滚,既为她,也为自己完好无损的同情心。
翌日清早,我醒来时美妹已在忙碌,用个铁钳模样的东西卷刘海,往耳根发鬓
上拍花露水。她身上漫出的精致的女性气息,让我自惭形秽。我似乎只会把花露水
当成消痱子的良药,偶尔辣辣地洒上一脖子。从未想到香气会增加女孩的温馨,我
甚至还在本子上抄写过一段话:香水就是让人缺少自己的气味。当初朦朦胧胧觉得
这话极深刻,狠刹了矫揉造作的女人气。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发觉洒香水的姿态很
玲珑雅致,美妙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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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得容光焕发的美妹开始大吃零食,那个旅行袋中除了衣物就是各式蜜饯、奶
糖。后来才知下乡半年,她的胃坏了,夜夜胃疼难忍,白天食无味,就靠零食吊胃
口,夜里的折腾使她每个清晨都得精心梳妆,否则就蓬头垢面,憔悴不安,像个落
泊女孩。
她打量着我,说:“你眼皮肿得厉害,要不要用热毛巾敷一敷?”
我惊异她脸上竟能丝毫不留痕迹,仿佛没经受过情感的风暴。她是那种什么都
放得下的女孩,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如盛夏的风;我却不行,每一回伤心就像牛犁
地那般,在身心上镌刻出深深的印痕。
早上我邀美妹随我上楞场检尺,顺便也好体味森林风光。她懒懒地摇摇头,说
没兴趣再去颠沛。傍晚我下班时,她正跟卷毛在路边聊天,两个人都神采奕奕的。
我说:“我怕你呆在宿舍无聊呢!”
她笑笑:“乐趣要靠自己寻找。”
美妹这一天是够辛苦的,翻箱倒柜,翻出了一大堆旧衣物,高高地隆起在铺上。
“喏,”她指点着,“这件上装领子破了,干脆拆掉,改成上海衫,加几个大
包纽。那条方巾虽是绸子的,败色了,怎么好意思戴出去!裁成个胸罩,戴着又舒
服……”
美妹向来精于此道,身上的淡色装束,就是用当厨子的亲戚的一套工作服改成
的。她不适合穿贵重的衣物,穿上店里现成的衣服总显得别别扭扭,一无是处;惟
有用些下脚料稀奇古怪地弄成的衣服,她穿上才光芒四射,别具风韵。她敢于打扮,
像个女妖;直到大家的生活观念都变动起来,才发现,她实在是个新潮流的先驱者。
美妹坐在门口飞针走线,即便在两针间的瞬间,她仍能左顾右盼,朝过往的人
微笑。突然,她瞟了我一眼:“喂,你胖了,也粗了,怎么搞的!”
“上工,还有吃粗粮。”
“真是的,你自己也不注意,多打扮打扮!”她说,“否则就不会有男生偷偷
看你。”
她把这当成个痛苦的处罚,我却在里头引伸出感慨:不知不觉中我已失去了处
处受宠的相貌:原来就并不美,但纤弱文静,美妹说弱女子最能打动人心;如今弱
也弱不成了,看来只好背水一战,靠辛辛苦苦自食其力一辈子。我跟美妹讲一天劳
动下来的辛劳,晚上躺在那儿先是浑身酸痛,隔几天却没知觉了,再过一段,浑身
有了硬梆梆的肌肉,那会引起欣悦,觉得自己生命旺盛。
美妹打了个哈欠,说:“人就是那么贱兮兮的,在苦中找甜头。”
不知怎的,从她飘忽的神情中,我忽然产生预感:一向不甘寂寞的美妹将给我
一个大大的惊奇。
次日傍晚,我陪美妹去了郑闯的坟地,那条小岔路像个细颈的瓶,先是狭紧,
俩人并排定都要擦得树干沙沙响;走一阵,路宽大起来,空气在四周漩流,意境分
外浓厚。那个小丘般的坟头上竖着块石碑,未能脱俗镌刻着:知青郑闯千古。然而
我很想在边上刻下不会有人懂的语言。美妹洒下一掬同情泪,捡了些野花供在那儿。
我们在墓边站了有一刻钟。墓后的密林变得宛如沉沉黑夜,几只夜鸟哀衷地长
叫不息,风也阴惨起来,仿佛是从深层的地下冒出的寒气。居然还有飞灿而过的萤
火虫,零零星星地散开,比磷火要微弱。
“走吧。”美妹催我,牙齿不友好地磕碰着。
来他的墓地我已不再哀痛,似乎他处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那只是躯体永久的休
憩,而灵魂则来往自由,无处不在。我尽力扩大“死亡”的张力,那样才使自己无
畏于它。
我们挽着,胳膊如相互缠绕的枝蔓。美妹突然又谈起小多。
“他懦弱得可恨,”她说,“我到时,他的病已治好大半,当地有个神医给他
针灸、配药。一见我,他两眼泪汪汪。我的脾气你知道。喜欢傲气、有主见的男人;
可是既然爱上了,我也不准备回头,当即就打报告,要求调到大树屯照料他。”
“他感激吗?”
美妹冷冷一笑:“他反对,反得很凶,说这样会毁了他的计划。你想不到吧?
他准备开始装疯卖傻,直到退回浙江。”
“他简直在作践自己!”
“我不能瞧着不管,我吓唬他,说假如他这么无骨气,我就去告发他,没想到
……”美妹双手掩面,浑身簌簌发颤,“没想到他跪倒在地,跪倒在地……”
那天夜里,我的梦里便出现一个长跪不起的男人,就如大马卧槽那么生硬僵直,
他昂首挺胸,颈脖竖挺,一大绺散发披落下来,碗状地盖住大半个脸。我愤怒地举
起鬼头砍刀,杀头如削泥。
醒来时已是大汗淋漓,那是种从未有的激奋、燥热,干渴,心在狂烈地跳蹦。
我忽然觉得肮脏,仿佛眼见神圣的东西被玷污、被染上墨迹斑斑,止不住想大吐一
通。我翻身坐起,不由大惊失色;美妹不在身旁,去向不明。
披衣出门,午夜的湿冷空气吹得皮肤阵阵发紧,身体仿佛小去一圈,裸着的手
腕立时密匝匝地起了些小粒子。地上似乎有点滑,大约正是雾气浓重之时;破开湿
气穿行,夜幕便徐徐退却,四周不再阴森可怖,隐约可见实实在在的帐篷。
转了一圈,就是不见美妹影踪,刚寻思要大声呼喊,却听见了由远至近的脚步
声,抬起下颏,只见一大团黑糊糊的影子珊栅挪来。那是两个合为一体的人,他们
紧紧依偎,共同合技一件大衣,裹得难分难离。我屏住气,看着大衣的一角掀了掀,
露出土黄色的内里,美妹从那里脱颖而出。
那个男的居然是卷毛头。
自从吴国斌从大村屯回来,她跟卷毛的恋爱就像患了疟疾,忽冷忽热,拉锯战
一般。卷毛显然很失意,灰着漂亮的脸。我本来是极同情他的,觉得这场恋爱仿佛
在玩火,弄不好就会引火自焚;但眼前的一幕却让我难以接受,太突然也太离奇。
美妹碰碰我,什么也没解释,倒头就睡。我在楞场度过一个忐忑不安的白天,
回到宿舍里又没了美妹;吴国斌意味深长地说:“你劝劝她,那太不现实了。”
“你找卷毛说说。”
“有必要吗?她早晚要滚蛋的,卷毛是那种耐得住寂寞的人么?三天一过,他
还得求到我门下。她能夺走我什么呢?”她的黑脸一下子俏得出奇。我总感觉她已
把恋人看成一种缴获,类似日本人的马刀、皮靴这些战利品。她那么成竹在胸,勾
起我对美妹的处境担惊受怕。
美妹似乎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直到夜半才带着一身寒气问进来,她慢慢地摸近
来,一边解着衣扣,发出索索响声。猛然间,她打了个激灵:“你,你还没睡?”
我在暗头里坐着像个菩萨,她那个愧兮兮的样子我既怨恨又怜悯:“我有话要
说。”
“很晚了。”她陪着笑脸,“能不能缓一缓,放到明天呢?”
“一分钟也不能等。”我固执万分。
夜色正浓,弥漫着树脂清香和机油气味,月光白惨惨的,好得过分反而显出惨
凄凄的气氛。美妹抱着肩,随我离开帐篷。我们走了一程,在路边的倒木上坐下。
“你要冷静些!”我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紧了紧衣服,竖起领子,“他是跟人好过,但现在
已经丝毫不爱她了;我跟小多好过,我有体会……你觉得可笑?”
“爱或者不爱他清楚,就凭他说些甜言蜜语你就相信他吗?”
她咯咯地笑了几声:“甜言蜜语?你说对了,他挺在行的,不过那也是种激情,
我才不会讨厌呢。其实我才不愿每天荡到深更半夜,但他不放我走,死活不肯。他
这个人……一口气能连着吻五十下,发狂似的。”
我背转脸去,但已经被她痴痴的眼光迷惑、点什。猛然感觉一股滚烫的血冲上
头来,冲散了坚固如堡垒的思维。我捧着潮热的脸孔,一时语塞。
“你怎么了?”
我拼命摇头,仿佛要否认自己也卷进那里头。对爱情的新花样以及恋爱种种要
领,我始终充满兴趣,美妹称得上是一个点化者,我的许多经验都来源于她。倪娜
是我好友,但她的恋爱婚姻只是个模糊而遥远的影子,她避口不谈其中细节,只有
个空洞的进程突变;美妹则不同,点点滴滴不剩,因此她的恋爱就变成了我的模拟
演习,她看来也很高兴让我参与在内。我总想,除了她们两个性格差异之外,美妹
还多了个因素:她跟我是一起长大的,那种亲近感召之即来,呼之欲出,模糊了人
与人之间的戒律。而且它建立在还不善于戒备年龄,那默契像条未被侵蚀的根埋得
深,我能想象它嫩白色的肉质。
那一天肯定是夏秋交替的日子,坐着能感觉潮气透进布裤。美妹倚在我肩上,
柔发擦着我的耳根和颈脖。
“我看出那个姓吴的她恨我,恨去吧,我也恨她;他全告诉我了……她要他,
伤他的心。男人脸皮厚,但自尊强,比女人更爱自己,好男人也喜欢由人捧着……
她能给他那些吗?只有我能做到……”
“那……好像很冒险,万一……”
美妹用冰凉的手捂住我的嘴,娇弱地摇摇头:“我的运气好,那个万一它靠近
不得。况且,只是热恋,我得到的是幸福,失去的是孤独。我们说定,明天就公开
恋爱关系……”
“算订婚吗?”
“你呀你,总想得太多,那样下去,你会当老姑娘的……”她慢慢地说着,合
着眼,仿佛已经烂醉了,“求求你,改一改,爱情多……美妙,你想象不出有多…
…美妙。”
我想,爱情可能是生命中最亢奋的一笔,它的异彩使人生充满趣味。然而失败
的爱情比比皆是。事后,我看见吴国斌那张扭曲的怒容,疤吊着,银钱般灿亮;原
本我料想她会大动干戈,后来才知决斗是男性的嗜好,她只是在那两位公开化亲呢
的当天,搭车离开连队;她的忍气吞声仿佛是个悬念,预示着后头还会有棘手的尾
声。我心惊肉跳,觉得这爱情像一场赌博,如今三个人都押上了赌注,真正的输赢
还未定局;我发现自己已提前为那惨败者留下了满腔同情。
美妹在那个清晨就病倒了,症状是受了风寒;她不常生病。仿佛把些小病都积
攒在一起,合并着发作一通:头疼、发热、鼻塞。咽喉发炎、咳嗽,人一下子瘫软
了,整天垫两只枕头,高高地躺着。
我很愧疚,觉得全是那夜坐在倒木上引出的不测。她则细声慢气地说,是好事,
能考验卷毛的体贴程度;再说,在泰兴她一次也病不成,是不敢得病,在这里,病
得再凶也不怕,有人管了。
卷毛果然变得令我刮目相看,他为她递水送药,守着她,甚至为她梳头;他的
骄傲矜持,甚至小狡猾全不见了。每天到了傍晚,他亲自躬着背找碎柴烧地火龙,
说是熏一熏帐篷内的潮气。美妹来者不拒,静静地享受着有恋人的优越。有时钱小
曼会哇啦哇啦叫起来:“他太辛苦啦!他不是个做惯的人,平时动口不动手。”
美妹妩媚地一笑,说别人待她一分好,她会还上五分。来日方长。她说得认真
而又肯定,丝毫没料到接踵而来的变故。或许那种预感含混地渗进他们的潜意识,
他们厮守偎依,寸步不离。于是,我跟钱小曼每晚总在倪娜那儿流浪,直到哈欠连
天才返回。
开春后,瓦西里就拆除了旧马架,在原址盖了间木刻楞,它由粗壮滚圆的松木
垒成,每根松木间都攀着巨大的钩钉。他们还砍了些桦木小杆,做了一圈笔直的栅
栏,使这个家面目一新。
治家是倪娜的本事,屋里弄得很整洁;许多坛坛罐罐里分别封着兽肉干、腌着
细鳞鱼,说是留着等缺荤菜的时候吃。墙上挂的猎枪以及一大蓬烟叶却表明男主人
的剽悍。我们去时,瓦西里不在,倪娜正在拆一件旧毛衣,背影映在墙上,苗条得
像小鹿。
她有些消瘦,下颏尖削,但微笑越加温柔,阵子里有种新鲜草莓一般活生生的
东西在流光溢彩。她沙哑着嗓子问:“你那个朋友好点了吗?”
“稍好一点。”我说,“就是吃不进东西。”
她说:“我让瓦西里弄点鲜鱼来,熬点汤给她喝喝。天都黑了,这人还不回来。
别是让‘山岭上人’给拖住喝酒了。”
隔几座山住着个鄂伦春人,与瓦西里交往甚密,常扛着整只狍子扔在倪娜家门
口。瓦西里的那匹好马就是半卖半送给他的;闲时瓦西里会扛着猎枪,拎一瓶白酒
跟他一块打猎,或是乘着桦皮船去河心捕鱼。因为鄂伦春这三字意为“山岭上人”,
所以我们一概那么称呼这脸像旧皮囊的老人;他初通汉语,把这氏族首领般的称呼
看成莫大荣耀。听人那么叫,他嘭一下拔掉瓶塞,用破袖筒蹭蹭瓶口,双手擎酒,
恭恭敬敬递上来。据说里头装的是兑酒精的烈牺。
门被重重推开,随着一声快乐的唿哨,一顶单帽飞进来,瓦西里出现在门口,
眼睛像单身汉那么滑稽。“看,我给你带什么了!”他激情地对他妻子笑笑。
“那么多鱼!”倪娜跑上去帮他卸下沉甸甸的牛皮囊,“河里的鱼都让你同来
了!”
“有了家就变贪心了。”瓦西里说,“你就猛吃猛喝!等会我再返回去,山岭
上人约我天亮前一块打水鸭去。”
倪娜挑出几条大个的细鳞鱼,洗了洗,就开始熬汤。细鳞鱼肉嫩、膘肥,汤色
泛白,浓若羊奶,稍一冷却,浮面便会结起一层薄衣。倪娜掌勺时,瓦西里就蹲在
那儿,痴迷迷地望着妻子,看也看不够似的。他的钟情于我朋友,让我在心里慢慢
地接受他了。
倪娜先盛起一碗鱼汤,让钱小曼送到美妹那儿。钱小曼刚端起又放下了,原因
是万林强一步跨进来。我总为了这个深深地同情那姑娘,她常常无缘无故地哭泣,
陷在单相思里不能自拔。外人全能看个一清二楚,那两个人是绝无相好的可能,然
而作为当事人她却执迷不悟:她感觉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却不知爱情的两方不在
于相互媲美,在于合适,就如瓶盖与瓶身,尺寸对头才能拧紧。
她多嘴多舌地插话,他在场,她就会比平时蠢十倍;他走后,她才后悔莫及,
可下一次,她还会重复,那仿佛已成一种恶性循环。
我送完鱼汤回来,万林强正跟瓦西里商量开新林班的事,说这几天要抓紧把挡
道的大树根炸掉。瓦西里说:“新领的炸药,雷管都太潮了,恐怕炸不响。”
“这可麻烦。”
钱小曼说:“我们帐篷烧着火,去那儿烤一夜保证干燥。”
“可倒是可以,就是要离地火龙远些,温度过高就危险。”万林强说。
“没事!”瓦西里说,“以前也常那么干!告诉卷毛,半夜别再添柴,保证没
事!”
以后的事就如一场梦,浑浑噩噩,难分难解。搬进雷管、炸药时,卷毛已回自
己宿舍;瓦西里撤掉了地火龙里的炭火,然后放心地把雷管和炸药靠在温热的地火
龙上。但是我们忽视了爱情超乎常规的效应,让它导致一场大灾难。是夜,卷毛一
睡醒跌跌撞撞摸到女宿舍门口。地火龙早已熄火,只剩下一点残温。他暗叫一声亲
爱的,就势点起火种,填入大块干柴,怕它不旺,又浇了小半桶柴油,火熊熊燃起
……
我只记得一大串身不由己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咯出来,睁开眼,只见满
屋浓烟,带着刺鼻的硝气,当时我头一个念头是以为自己在做梦。霎间,一条尖刀
般的火舌从铺板缝里探出头来,红亮耀眼,我伸过手,立时感到火力的灼热。
“着火了――着火了!”
等我们三个抓着衣物跑出帐篷,火舌已蹿到一人多高,同时燃爆声中不断夹着
雷管的炸音。有几个男生冲进去抱了几抱东西稀里哗啦地扔在地上;还有几个绕到
后面去救仓库的东西,但火势过大,加上雷管毕剥巨响,救火者终于不敢恋战。
火如此残酷又如此瑰丽,善得单纯的事物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磅礴气势。它腾空
而起,穿透篷顶,像擎起一巨大长明灯;篷架开始纷纷倒塌,篷面软缩溶化,火像
条大虫拼命呼呼地喘息,让人们在目睹它毁灭性的权势中得到了震撼。火压倒了我
们的宿舍,先是一片火渣,后来就是一堆随风乱跑的灰烬。
天近拂晓,远天呈出青灰色光线;卷毛是最后一个从美梦中醒来的,他拨开黑
压压的人群,走到那个劫难一空的场地,数秒钟后,他的双膝一软,兀自蹲在那儿。
火不仅烧毁了财产,还在每个人精神上进行了一遍虐待。赤脚站在地上问了半
天的钱小曼突如其来大放悲声,冲淡了冷漠的烟气和压抑;大家像听到鸡鸣要起床,
开始议论纷纷。
“雷管是怎么回事?”
“好玄!没炸死人。”
指导员穿着条内裤,脚杆露出一大截,冲着钱小曼嚷;“嚎什么?把雷管放在
屋里点着了,我看你们是放着热酒不喝喝卤水――不要命了!”
钱小曼在眼泪中变得强硬:“是瓦西里,瓦西里说不要紧。”
“那小子真是麻子敲门――坑人到家。”指导员喝一声,“他人呢?让他来见
我!”
“他没在!”有人说,“在悟热炕头吧!”
倪娜脸色苍白,这场意外仿佛使她变得老迈,“他昨夜就上山打猎了。”事后
她反复说,当时她就有了不祥的预感,那预感甚至在她结婚的前夜就开始摧残她,
时时让她感觉幸福滑溜溜地攒动,正在挣脱把握。她在大火中看到的是预感在狞笑。
知青头先前就叫嚷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肇事者竟是瓦西里,这大概也在他心
中掀起巨澜,一时间,他空捏两拳,僵在那儿。
指导员说:“按规定办,先让这小子停职反省,等着场部来处理!”
“会不会畏罪潜逃?”知青头插了一句。
倪娜冷笑一声:“我丈夫不是那种卑鄙小人。”
“那是他识时务,”知青头说,“逃也是逃不掉的嘛,逃了就是对抗,矛盾性
质就变了。”
倪娜放声大笑,人群鸦雀无声。
我们已在这片原始密林中走了整整一个白天,不消说,我们迷路了。
完成了拂晓时的那阵仰天大笑后,倪娜这个刚强女人就蜇向丛林去找瓦西里。
我随同前往;她拒绝,怕我卷入事端中。她生来就会为别人担惊受怕,像老母鸡护
崽。我反拒绝,坚定无比。
倪娜没去过山岭上人的木刻楞,只听瓦西里说过,从东河套那儿翻过几座山就
到了。我们喘吁吁地翻了几座山,只感觉密林幽古,人迹全无,喊了阵,不听回声。
快快地原路返回,又翻过那几座山,走到山脚一看,不仅大惊失色:哪里有什么东
河套,那儿是拔地而起的陡峭,边上则是一大片黑森森的林子,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分泌出树脂特有的松香。
“一定是方位错了。”倪娜说,“我们再翻回去。”
那些土山林木紧密,荆棘丛生,并无任何印记可循。接着又翻回两座山,到了
那儿小腿硬得如松木,一个趔趄就栽倒在地:眼前又到了一处陌生的新天地,一株
倒立的烂朽木上结着灿烂的金色蘑菇,还有一具狍子的尸骨,骨路完好无损,呈象
牙白。
“再往哪里走?”我有气无力地说。
她摇摇头;汗成串地顺着额发滚落下来:“歇一会再说,路总能找到的。”
我们一定是进了传说中的迷魂谷,坐在这儿,四面八方都是山,高低形状都相
似,仿佛是在诱惑我们迷途。那是个阴天,天压得低低的,仿佛就在距林梢一米之
上,利用日影判断方向也成了泡影。
这么歇一阵赶一阵,直到精疲力尽,才发现我们又转回到那具风干的狍子骨骼
边。
“完了。”我绝望得心被抽得发疼,“老这么转下去,不累死也要饿死。”
倪娜没作声,佝着背在杂树棵里摘野果子,那是种珍珠大小的果实,能酿酒,
紫色的,生来像染料,一吃牙就染黑,刷几遍才能去除黑斑,当地人叫它都柿。
倪娜用手绢兜了一兜。我们两个分着吃了,肚里稍有食物,元气便上升。于是
再走,一直走到天色朦胧下来。
森林遮天蔽地,越往深走,恐怖的腐败气息就越浓重,而且,时而能踩到野兽
新鲜的粪便,有只怪鸟凄厉地惨叫着,叫得人周身寒彻。
“倪娜,我们过不了这一关了。”
“你又来了!”她擦着手背上的血,又把手绢递给我。“你脸上也剐破了。”
我们全成了深山里的喜儿,衣服、脸、颈脖都让野刺剐得纵横交错,知觉也麻
木了,这大概取决于全副注意都集中在生与死这个大关隘上。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好
汉;任何人也可能成为孬种,关键在于命运是如何安排的。
倪娜催促我爬上一座无名土山,在那儿寻到个窑洞般的缺口,背风,比较干燥。
她说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宿营地了。
我俩半躺在土坎上却毫无睡意。月亮款款地现出淡淡的情影;有一树影投在倪
娜身上,当它移开时,我猛然发觉她肩那儿薄薄的,衣服能抓出一大把。
“你冷吗?”
“不冷。”她说,“小姑娘,把你的手伸给我。”
她把我的手放在腹部,那儿微微隆起,仿佛一个美丽的花骨朵,那种线条、形
状都柔美无比,令人心颤。
“倪娜,你要当妈妈了?!”我惊喜交集。
倪娜说她喜欢女儿,活泼泼会唱歌的女孩。
“她应该非常像你。”我的朋友居然要当母亲,让我沉浸在当长辈的激情中,
“我叫她小倪娜,把她打扮成天使。”
“为了她,我们要坚持到底。”
“我同意。”
一个新的生命成了我们的精神支柱。与它相比,懦弱、世俗、卑怯、仇视统统
污浊不堪。夜风吹来,我敞开领扣,让清风吹拂胸脯,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我
明白,我成熟了,过早地激扬起母爱。
母亲曾说起过怀弟弟时,她喝痧药水,参加田径比赛,一心一意想把他弄掉,
然而一次胎动就打消了她的决心;那年她二十三岁,比我晚六年受到母爱的启蒙。
她加倍疼爱弟弟,现在想来,大约是怀着对先前残忍的愧疚和赎罪,母爱令她痛定
思过。
草木和腐叶的涩味在夜晚聚得更紧,林涛在风中振奋地呼吼。我想象小倪娜蚕
一样的婴儿胖腿,对幼小者的怜爱显然是被触动的,原本就已蕴藏已定;居然不需
要新起炉灶来培养,我在内心找到清冽的善之源。
我安宁地睡去,沉着得就如一场昏迷。拂晓时,倪娜不停地拍打我的脸,睁开
眼,就见她把食指竖在唇上:“嘘,别说话,看左前方!”
居高临下望去,莽莽丛林宛如仙境,乳灰色的薄雾正飘飘逸逸地游来荡去。左
前方有株参天大树,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在树干上蹭动。
“熊!”
“嘘――”
后来听山岭上人说,我们算是命大福大,那天要是换个风向,离得再远些,熊
也能噢出人气。人气二字就那么打下烙印,我从此把它视为人类最高级、最复杂、
最微妙神秘的特征。
雾霭消淡了,那一大团黑影渐渐显出体魄和四肢。它人立地贴在树上蹭动,几
十秒钟后,它蹒跚行进,那庞大的腰围和臀部都很难引起我感观上的惧怕,仿佛它
只是个步履迟缓的肥胖老祖母。五个月后,我特意去动物园再见它的同伴,四目相
对,那黑豆小眼里的凶残使我领悟到所经历的腥风恶浪;那种后怕使我困惑苦恼:
究竟是退化了,还是进步了?
我跟倪娜不敢久恋土坎,匆匆下山。那株大树被蹭秃了一大片树皮,露出粉色
木质,边上还沾着卷曲的熊毛。我俯身在那儿找来找去,倪娜说:“快走吧,当心
它再转回来。”
我终于没找到可以证实这段经历的明证物件,恋恋不舍地另觅新路。那等于抛
弃了唯一的一次人鲁短兵相接在密林的经历。不过,人的每一天都是个不得重复的
经历,难以像蚕抽丝那般抽出一根,因为它们丝丝相扣。
中午时分,顶着又高又白的日照,我们攀上一座石岗,那儿青石磷峋。倪娜扔
了拄棍跌坐那儿,虚弱地喘息着,美丽的唇咧开一线鲜红色。极度的饥饿、干渴、
疲惫袭来。我虽站立,却感觉随时可能栽倒、昏迷。我的小腿伤痕累累,表皮像张
划满的草稿纸,乌青块像泼墨那么东一块西一块。然而目前无空顾影自怜,无暇考
虑生生死死,仿佛实际得鼠目寸光;要为倪娜找到水!那是另一个新鲜的小生命神
圣的委托。
我几步爬上穹顶,向四处远眺,猛然,我的心肺夏然停止活动,血涌上来淹没
了胸腔,天摇地动,本能让我狠狠抓住一块突兀的怪石。
我看见了呼河。它美若一条银色缎带,在日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彩;它是一曲
弦乐,是一条血管;它是庄重的母亲,是一只温柔的手;沿着它,我们便不再误入
歧途。
两小时后,我们在呼河畔遇上了撑着桦木筏子的山岭上人。他给了我们一些熟
肉干,卸下枪,鸣了几枪。他用夹生的汉语告诉我们,瓦西里他们寻了我们一夜,
现在定在附近。
最先赶到的是瓦西里和万林强。瓦西里抱吻了他的妻子,紧拥着她,仿佛她会
飞走,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相亲相爱。
万林强没正眼看我,开口问山岭上人:“有酒吗?”他接过那个酒壶,仰起脖,
吹号似的鼓动双腮。他连喝三口,立时,脸和脖子都泛出春色。
他脱下外套,细心地披盖在我肩上:“小女孩,你猜我想什么?”
“想克我一顿。”
“没找到你时,我简直想揍你。”
“现在呢?”我看着他,不由慌乱起来,“不,别说了,别说了。”
他固执地站着,风吹动他的头发。半晌,他才热烈地说:“听着,我在想,我
再也不能丢失她,那个倔强的丑女孩。”
“她显得要命吗?”我仰着脸问。
“是。”他说,“但在我眼里,她是个天使。”许久,他又添上一句:永远是
天使。
山岭上人在那儿大声唤我们上筏子。他伸过手来搀我,在这一刹那间的接触中,
我明白,这个人已成了我的恋人;这本是我早有预感的,避是无法避开的,任何抗
拒都是徒劳,因为我们是如此地相互仰慕着。至于将来――跟他挽手站在筏头,我
觉得将来对我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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