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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马将军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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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马将军小院 我和二哥去汇文住校不久,母亲花了三千元人民币买下了马将军胡同甲十八号 的小院,我家从此在那里定居下来,一住三、四十年。准确地说,当时是花了三千 万元人民币买下的那个小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民币的一万元只等于现在 的一元钱,几年后,因为票面的单位太大,使用不便,才进行了改革。不过,那时 的钱比现在可经用多了。譬如,一九五三年,满街挺好看的苏联花布才两毛九分钱 一尺,我夏天的裙子和衬衫、冬天的棉袄和罩衣,都是母亲用这种棉布在她那台 “圣家”缝纫机上做出来的。 马将军小院的大门是红色的,门上原来有两个铜门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 的时候不见了。那时,人们得到处搜罗“废铁”去“大炼钢铁”,不只我家的门环 让人橇走了,好像整条胡同的门环在一夜之间全都不翼而飞。其实,“土法炼钢” 并不用黄铜,我家那个铜门环也许是让人混水摸鱼,偷去卖给“打鼓的”了。所谓 “打鼓的”,就是左手捏着个小鼓,右手拿着根藤蓖子,肩上背着褡裢或腋下夹个 包袱,一边敲打着、一边吆喝着,走街串巷收购旧货的人。 马将军小院只是南、北、东三面有房,并不是个四合院。小院的门洞与紧挨着 它西墙的两间南屋面积相同,也有一间房那么大,煤球、劈柴、蜂窝煤和一些杂物 靠墙堆放。迎面的影壁后头,是与门洞垂直的厕所和厨房。三间北房前有一个廊子。 西墙毗邻乐和中药铺。药铺的大门原来开在西面的交道口南大街上,一九五六年公 私合营后,药铺关了张,成了小杂院,南墙上又凿出个小门,自此,我家就从马将 军胡同西口路北第一家,变成第二家了。 小院里最好玩的地方是厨房。厨房里用的烧煤球的大灶,高及大人的腰,有两 个炉眼,还有一个放水氽子的小炉眼。大灶里面藏着很多土鳖和油葫芦。油葫芦貌 似蛐蛐,个头比蛐蛐大。母油葫芦尾巴上长了三根“枪”,又叫“三眼大扎枪”, 可“三眼大扎枪”只是个样子货,不会叫。公油葫芦是“二眼大扎枪”,虽然少根 “枪”,倒还能出点声音。大灶里还有一种灶火马子,个头虽比蛐蛐小,晚上却叫 得很欢。 听说,我家的小院本是老时候一个小官僚娶的法国老婆的产业,母亲接手后的 第二年便开始大兴土木。按她的要求,修房工人拆掉了大灶;把北屋的大方砖铺到 了院子里;北屋连带走廊改成了花砖地;打通了北屋东边的里间与廊子的隔断,不 但扩大了住房面积,还安了西窗,改善了采光;最后,用剩余的木料打了张一米多 长、结结实实的小饭桌。 从小,我就很害怕各类蠕来蠕去的软虫子。小院西边的花圃中原来有棵大毛桃 树,绿树成荫的时候,尽是淡绿色的“吊死鬼”。后来,母亲找人锯掉了毛桃树, 栽上了一棵小苹果,可多年来光开花不结果,后来又改成了迎春花。 我在汇文住校,每个周末回到马将军小院,常常玩得“惊心动魄”。我带着大 弟大庆迷路的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那天,已在府学胡同幼儿园工作的母亲去小叔叔家“走动走动”了。我闲来无 事,便决定带着大弟去北海公园玩一玩。那年我八岁,大弟六岁。刚到北京时,母 亲曾带着孩子们去过一次北海。我觉得去北海实在是件很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带着大弟往南走了一站,在宽街上了开往三里河方向的十三路公共汽车,到 北海后门下了车,买了门票,开始逛北海。玩了一会儿,我打算回家了,快要出大 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公园的大门怎么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进门时长驱直入, 可出门时怎么加了个转门挡在那里?走出大门后,发现景致与进门时截然不同,我 顿时傻了眼。原来,我们进的是后门,出的是前门。刚到北京没多久,我并不知道 北海公园还有前、后门之分。 大弟一看我慌了神,一下子就咧嘴要哭,可大弟一哭,别人一定会发现我们是 迷路的孩子,要是让“拍花子”的碰上,就大个不妙了。传说“拍花子”的就是用 蒙药拐卖儿童的人。我赶快止住大弟,告诉他:别怕,我认识回家的路。大弟相信 了,也就不打算哭了。我正暗自着急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辆三轮车,便立即有了 主意。我叫住了三轮,询问去马将军胡同要多少钱?我想,为了我和大弟的安全, 绝不能让三轮工人看出我们的处境,于是,我假装很熟悉地形似的告诉他,就在宽 街过去一站,交通部的对过,还假装是坐三轮的常客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以五毛 钱成交。其实,我身上只有一毛钱。 mpanel(1); 我带着大弟坐上了三轮。那个年代的北京,有着许多小人书店。后圆恩寺东口 的小人书店,好像是个过道改建的,又细又长。我在那里看过很多一分钱租一本的 小人书,除《红楼梦》、《儒林外史》、《卿斋》和电影故事以外,还看过不少小 学上抓国民党特务的小人书,敌情观念挺强。我不认识路,万一拉三轮的是特务冒 充的,他把我和大弟拉到没人的地方害了可怎么办?我心里仍然十分紧张。等三轮 走到我熟悉的大佛寺了,我才断定我们没有碰到特务,踏实下来后,我突然感到拉 三轮的是个非常好心的人。 一到家门口,我跳下三轮,冲进大门就喊:“好婆,快给我五毛钱。” 搬到马将军小院不久,我就学会“掏裆”蹬自行车了。“两航”起义归来时, 和母亲那台美国“圣家”缝纫机一起,还带回来一辆英国“菲力普”28锰钢自行车。 我才八岁多,当然骑不了那辆男车。我只能双手扶把,右腿从大梁下掏过去,站在 脚蹬子上半圈半圈地蹬车。后来,我还能撒把耍上一段,跟杂技演员似的。这比去 北海公园好玩多了。我仍带着大弟分享我自学成才的蹬车成果,大弟坐在自行车后 座上,我带着他在胡同里钻来钻去,玩得不亦乐乎。 胡同里住着一个夏老头子,这是大人们背后对他的称呼。夏老头子有七十多岁 了,长着高高的个子,挺着直直的腰板,穿着长长的大褂,留着白白的胡子,是个 很有气派的老人。 有一天,我带着大弟在胡同里窜得正欢,只听得底气十足的一声吼:“下来!” 迎面而来的夏老头子把我吆喝下来教训了一通:“多悬哪!你摔着他怎么办?”他 还跑到母亲那里告了我一状。从此,我蹬车带着大弟走街串巷成为非法行为。 东邻张妈妈一家四口租着的乙十八号王兰玉家的两间小南屋,收拾得很整洁。 张妈妈有两个女儿。姐姐小霜后来学了画画,在工厂设计花布。妹妹小秋会用 空鸡蛋壳做挂着的小洋人:张妈妈家吃鸡蛋的时候,小秋就在鸡蛋两头各抠一个小 洞,把蛋黄和蛋白吹出来,她在蛋壳上画上大眼睛、红嘴唇,再把棉花用烙铁烫糊 了,粘在蛋壳上,做成小洋人电烫的黄头发。做小洋人时,一不留神就会把蛋壳弄 碎了,得非常小心。后来我也会做了。 张伯伯又高又胖,爱说笑话。他说,他的肚子叫“皮肚尔”,和法国总统蓬皮 杜是哥儿俩。张伯伯不是有钱人,而张妈妈的父亲原来是大同铁路局的局长,不同 意他们的婚事,他们就逃跑了。 张妈妈叫严博慈。我爱上她家串门。隔着小院,一听见她在案板上清脆的剁菜 声,我就往她家钻。我爱看她干净利索地贴饼子、蒸馒头、做菜团子,我爱跟她聊 天,听她讲很多老时候的事情,我还总盼着她请我尝尝她的贴饼子和棒子面菜团于。 母亲和张妈妈是好朋友,我和张妈妈说的任何话,都能传到母亲的耳朵里,于 是,有时我对母亲有意见了,就去跟张妈妈说,譬如“昨天我肚子疼了,可我妈非 叫我干活”之类的。这样一来,特别见效,母亲往往好几天都不会叫我干活。 离开汇文的那年暑假,我玩开了母亲的“圣家”。 那个年代,老百姓还兴打袼褙,就是用稀浆糊把碎布或旧布一层一层地裱成厚 片,用麻绳纳鞋底,做布鞋。母亲没空儿给我们打袼褙做鞋穿,我是学着张妈妈的 做法,自己晒了袼褙,给妹妹和小弟用缝纫机做薄底白布凉鞋的。 我实现了机械化,用缝纫机代替手工纳鞋底。给妹妹做的那双还算顺利,给小 弟做的时候,因为袼褙太厚,针扎不透,正费劲的时候,我一伸手,缝纫机针一下 子从我左手中指的指甲处穿了过去,我使劲一缩手,就把针拉断了,只见中指尖上, 一边露着一截机器针。我大声喊着二哥:“大蜀,快来!”二哥闻讯赶来,吓得不 知如何是好,连连问我:“怎么办?怎么力、?”我说:“快去拿老虎钳子!”他 拿来了老虎钳子却下不了手。我捏着中指,冲他大声嚷着:“拔!使劲拔!”以老 虎钳子当手术器械太过粗糙,但二哥这位哆哆嗦嗦的“外科医生”终告成功。针楔 在手指里并不流血,拔出来之后才见了点红。 虽然用缝纫机做凉鞋出了工伤事故,但我对缝纫的爱好却丝毫不减,母亲在一 些关键之处的指点,使我对自己的做工颇为自信。 我从少年时代起不但喜欢在缝纫机上做衣服,连白夏布衬衫上的扣子也是用红 白两色的玻璃丝自己编成的,我还会用玻璃丝编成精致的小花篮和小草帽作胸针。 当了母亲以后,我的苗儿五岁生日时说:“我还从来没穿过买的衣服呢!”我 这才花五块钱给他买了一件海蓝色的口袋上有两只小狗贴花的罩衣。不过,那时自 己给孩子做衣服,已全非兴趣使然,我只有四十九元的工资,量入为出罢了。 到了美国,有兴致时,我还是热衷于买点布头缝制枕套。被子和窗帘。我曾幻 想着把留在北京的那台“蜜蜂牌”脚踏缝纫机运过来,但面对种种麻烦,只好买个 电动的“圣家”来代替了。来之不易的东西才令人格外珍惜,我仍然怀念北京的 “蜜蜂”,那好不容易弄到张“缝纫机票”才到手的“蜜蜂”。 我从汇文回到小院,二哥独自留在了那里。大哥已是高中生了,不屑与“小不 点”为伍,于是,我一度和大弟、妹妹及小弟结成了伙。大哥养了几只鸽子,他热 衷的是上房对鸽子摇旗呐喊,招它们回窝。白鸽带着哨子呼啸着在空中盘旋,有着 浓郁的老北京风情。 大哥就读的北京五中是个男校,我家门前是他一帮同学的必经之路,每天放学, 他们都会成群结伙地冲着我家大门“一、二、三,吕大齐,骑大驴”地齐声高呼。 参差不齐的弟妹们乐不可支:收音机里天天“骑着马儿过草原”,而我家大哥却 “骑大驴”。每次,我都带着弟妹们“胳膊肘往外拐”,兴高采烈地狂奔出去,夹 道欢迎这支队伍。一旦大哥“得罪”了我们,“报复”的手段就是:“一、二、三, 吕大齐,骑大驴。” 在北京工业学院毕业并留校工作的王志超,就是那支队伍中的一员。他和大哥 在大学也是同学。后来,他成了我家几代人的朋友,给过我们很多帮助。 北京五中是北京市的重点学校,现在已是男女合校了。大哥的同学吴昌顺留校 当了老师,后来成了五中校长。大弟和我的两个孩子也都曾是五中的学生。 在小院里,我也领着弟妹们做过很讨厌的事。五十年代,人们的打扮一般都是 “清汤挂面头”、“中山装”和“列宁装”,根土。但与我家仅一门之隔的十七号 高台阶的大门里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好像都是教员,先生似乎叫黄汉,那位 徐姓太太,身材很匀称,她剪了一个“赫本头”,夏天爱穿一条紧身的半长裤,更 衬得身材凸凹有致。胡同里的人背后都叫她“大港人”。“港”在这里作形容词, 在当年是贬义。一度,每当他俩从我家门前走过,我总带着弟妹们探头大喊一声 “大港人”,然后赶紧“得胜回朝”,逃回小院。后来,我在胡同里和他们“正面 遭遇”时,他们对我的友善,令我羞愧难当。以后,我再也不干此类勾当了。 按时下美国人的标准,我的恶作剧,应属人身攻击、精神虐待、侵犯人权之列, 实有刑事犯罪之嫌。 其实,身材漂亮,本是件赏心悦目、不可多得的事,况已,人家好好地过着自 己的日子,并没有妨碍任何人,只不过他们当年在个人服饰上没有随大流而已。如 果只是胡同里的“小脚侦缉队”头发短、裤腿瘦地婆婆妈妈一番,充其量不过是小 市民的妒嫉和浅薄而已,但是,“四人帮”利用一帮青春期的青少年,也就是美国 人最头疼的“teen-agers”去打头阵,搞所谓“破四旧”:剪裤腿、剃“阴阳头”、 “抄家”、“打砸抢”,继而发动一场历时十年、波及全民的政治斗争“文化大革 命”,则是祸国殃民的罪行了。 当然,我在小院里也不总那么讨厌。母亲在府学胡同幼儿园工作不久,因为成 绩优秀,又被调到东四五条幼儿园,一个重点幼儿园去了。她经常被要求观摩教学, 还被评为了北京市的先进工作者,有时回家很晚。我心血来潮的时候,常常会帮助 母亲担负起“教育”弟妹的工作。 四岁多的妹妹不爱吃窝头。有一天,我和大弟、小弟和妹妹晚饭后坐着小板凳 在院子里乘凉,讲故事。每到这种时候,我们四个孩子就特别亲密。我告诉妹妹: 街上长“鸡胸脯”的人,都是因为小时候不肯吃窝头。我吓唬她:哎呀!你已经有 一点“鸡胸脯”了。我向大弟眨眨眼睛,大弟与我十分默契,假装为她检查一番, 还说:嗯,是有一点“鸡胸脯”了。“鸡胸脯”就是“前罗锅”。妹妹吓得要哭。 我说:没关系,现在赶快多吃窝头,还来得及缩回去。从那以后,妹妹不肯吃窝头 的毛病,被我一次就治好了。 不过,我们每次乘凉,也并不总是这么这么有教育意义。小弟那时才三岁多, 有一个热水瓶盖是他的尿碗,给他接尿用的。有一天乘凉的时候,不知大弟从哪儿 学来个恶作剧,他对小弟说:我敢吃尿。说着便把手指往尿碗里一蘸,然后就把手 指放进了嘴里。小弟犹豫了一下说:我也敢。他也把手指往尿碗里一蘸,接着就把 手指放进了嘴里。他嗫完手指头以后说:咸的。多年以后,大弟才坦白,他是把中 指放进了尿碗,把食指放进了嘴里。 一到夏天,我们就坐着小板凳,围着小饭桌,在院子里吃晚饭。穆大妈做的烙 饼、糖三角和芝麻击花卷,母亲的炒菜。卤肉和凉拌小萝卜都很好吃。穆大妈是河 北廊房来的保姆。 母亲炒菜的时候,我爱在旁边看热闹,她不时讲上的几句烹调经验,使我一生 受益。 暑假无事,我领着弟妹在门洞里包饺子玩。我比母亲有创新精神,敢做西红柿 馅的。可包着包着,馅越来越稀,我们最后吃的是西红柿肉末片汤。 有时候,我很想捞到母亲的夸奖,便常常在母亲下班以前,发动一场群众运动, 我领着弟妹们一起大扫除,把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把花砖地拖得油光锃亮,比穆 大妈收拾得还干净。我们四个人翘着脚坐在椅子上,都不下地,别人进屋踩地,就 群起而攻之,连“好婆”和“阿爹”都不能幸免。等到母亲回来,我们像一群小鸟 似地拥上去,等着她的表扬。母亲倒是很高兴,可我们怎么示意,她都不夸奖我们 收拾了屋子。她一定以为是穆大妈收拾的。最后,总是我忍不住告诉母亲:“这是 我们收拾的屋子。” 从汇文到东四一中心走读,高小两年,我只在家里住了一年半,另外半年,我 去了长春电影制片厂拍电影。刚进中学时,我再次离家去长影拍片。此外,中学五 年的星期天和寒、暑假,我几乎全交给了北京市少年宫舞蹈组。从初三到高中,我 又在学校包伙和上晚自习,整天早出晚归。读完高二,我就被电视台选中,离开了 家,先住在北京广播学院,后来又搬到了电视台集体宿舍。 回想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如今,母亲已经不在人 世;父亲也是风烛残年;四位兄弟远隔重洋;妹妹虽在纽约,却难得一见。往日悠 悠,多年以前的小院亲情,令我十分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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