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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自传 第 3 章 在学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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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在学校的生活 父亲决心要我们进圣约翰大学,因是那时全中国最著名的英文大学。他要他的 儿子获得最好的东西,甚至梦想到英国之剑桥、牛津、和德国之柏林诸大学。因为 他是一个理想家。当我留美时,以经济支绌,迫而离美赴法,投入青年会为华工服 务。后来写信给他说,我已薄有储蓄,加上吾妻的首饰,当可再去德留学。我知道 这消息会给他以未曾有的欢喜,因为他常梦想着柏林大学啊!吾父与我同样都是过 于理想的人,因为我父子俩都欣赏幽默和同具不可救药的乐观。我携同新妇出国留 学之时,赤手空拳,只领有半个不大稳的清华学额和有去无回的单程旅费。冒险是 冒险的了,可是他没有阻止我。这宗事凡是老于世故的人都不肯轻试的,然而我居 然成行了。我顾忌甚么?我常有好运道,而且我对于自己有信心,加以童年贫穷的 经验大足以增吾勇气和魄力,所以诸般困难,俱不足以寒我之胆而使我不勇往直前。 吾父既决心要我学英文,即当我在小学时已喜欢和鼓励我们弟兄们说英语,识 得几个字就讲几个, 如pen,pencil paper等,虽然他自己一字不懂。他尝问我一 生的志向在甚么,我在意时回答,我立志做一个英文教员,或是物理教员。我想父 亲必曾间接暗示令我对于英文的热心。至于所谓物理教员,我的原意是指发明机器。 因为当我在小学的时候,我已经学得吸水管的原理;有好几个月间,我都以此为戏, 深想发明一个改良的吸水管可以使井水向上流升,自动的一直流到我们园内。虽未 成功,可是我到现在还是念念不忘要解决其中难题。虽然以我现在年纪已可以看见 这宗事的愚蠢,可是那问题仍常萦扰于我心,即如一切其他尚未解决的问题一样。 自从小孩子的时候,我一见机器便非常的开心,似被迷惑;所以我常常站立不动定 睛凝视那载我们由石码到厦门的小轮船之机器。至今我仍然相信,我将来最大的贡 献还是在机械的发明一方面。至于我初入圣约翰时,我注册入文科而不入理科,那 完全是一种偶然的事罢了。我酷好数学和几何,故我对于科学的分析之嗜好,令我 挑选语言学而非现代文学为我的专门科,因为语言学是一种科学,最需要科学的头 脑在文学的研究上去做分析工作。我仍然相信我将来发明最精最善的汉文打字机, 其他满腹满袋的计划和意见以发明其他的东西可不用说了。如果等我到了五十岁那 一年,那时我从事文学工作的六七年计划完成之后,我忽然投入美国麻省工学院里 当学生,也不足为奇。 十七岁,我到上海。从此我与英文的关系永不断绝,而与所有的中文基础便告 无缘了。照现在看起来,当时我的中文基础其实也是浮泛不深的。实际上,我的中 学教育是白费光阴。我所有的些少经书知识乃早年由父亲庭训而得。当投入圣约翰 时,我对于苏东坡的文学已感到真的兴趣,而且正在读司马迁的《史记》,一旦便 要完全停止了(这半是那大学之过,半亦是我自己之过)。我虚耗了在学校的光阴, 即如大多数青年一般,这一点我只能埋怨那时和现在的教育制度。天知道我对于知 识真如饥者求食一般的,然而现代的学校制度是基于两种臆断:一是以为学生对于 各门功课是毫无兴味的;次则是以为学生不能自求知识。因此课程之编排是贬低程 度,专为着那些对于功课毫无兴味的学生而设。除此两弊之外,更有极端费时无益 之学制,即是要学生覆书和给予积分(强要学生默记事实和番号,此皆是为便于教 员发问而设的)。这都是分班的教育制度之结果,因而有非自然的考试和积分用作 量度知识的工具,而教员个人对于各个学生在心灵进步各时期之个性的需要,与乎 各个人之真正所得,遂完全忽略了。我自知对于自然科学和地形学是兴味最浓的; 我可以不须教员之指导而自行细读一本十万字的地理书,然而在学校里每星期只需 读一页半,而费了全年工夫才读完一本不到三万字的地理教科书。其余各门功课, 都是如此。此外,强迫上课之暗示,或对教员负责读书之暗示,皆极为我所厌恶的, 因而凡教员所要我读的书我俱不喜欢。直至今日,我绝不肯因尽责之故而读一本书 或一个人的著作,无论其在文学史上有如何价值。我们学生都觉得应该读书至最少 限度,仅求积分及格便足。按我的天资,我向不须虑及积分及格问题,我自入学校 以来积分从未低过及格的。结果,我便比别的学生工作反做少了;我吃饭睡觉,日 复一日,年复一年,而由一级升高一级,都常是名列前茅。我努力求学的推动力只 有由我父亲寄给我的示函而得到,因为他常常以为我所写的家信是极可羞的。我在 学校得到很高的积分或升到很高的一级,对于他并无意义,他是对的。如果当时有 一图书馆,充满好书,任我独自与天下文豪结神交,我当得特殊的鼓舞。不幸在中 学时,没有图书馆设备,而厦门这一所教会学校与其他非教会学校大异之点,就是 我们教会学校学生不看中文报纸,或其他一切报纸。 mpanel(1); 我在中学以第二名毕业,在圣约翰亦然。毕业第二名似是我一生学校教育中的 气运,我也曾分析其因果如下。大概在各学校中都有一个傻小子,如我一样聪颖, 或稍逊一筹的,然而比我相信积分,而且能认真攻读课堂内的功课而为我所不能的。 我相信如果我肯在功课上努力一点,便不难得到冠军,不过我不干。第一,我向来 对于课程不大认真。其次,凡做甚么事我一生都不愿居第一的。这也许是由于我血 液里含有道教徒原素。结果,无论在家或在校,每当考试的一星期,其他学生正在 “三更灯火五更鸡”中用苦功之时,我却逍遥游荡,到苏州河边捉鳝鱼,而且搅风 搅雨引诱别的好友一同去钓鱼。那时我真是不识得知识的魔力和求学的妙处,有如 今日引吾入胜,使我深入穷知探奥之途,迷而忘返。 我之半生,或在校内或在校外,均是一贯不断的程序,从不知道身在校耶抑出 校耶在学期中耶抑假期中耶。这对于我看书的习惯没有多大的分别,只不过在假期 中我可以公然看书,显露头面,而一到学校开课便须秘密偷看而有犯规之虑。但是 即使最好的教员和最优的学校,也莫能完全禁止我看些自己爱看的书。偶然用十分 或廿分钟工夫来预备功课并不搅扰我的。但这却令我得了一种确信(即现今我常在 报章论说上所发表的意见),学校是致令学生看书为非法行为的地方。那地方将全 日最好的光阴作上课之用,由早晨八时至下午五时,把学生关闭在课堂内。凡在校 时间偷看杂书,或交换意见(即所谓课堂闲谈)者,皆是罪过,是犯法。在中学课 堂之中只许身体静坐,头脑空洞,听着别的学生错答问题而已。至在大学,这时间 乃用在课堂听讲演。这我相信乃是人类虚耗时间之最大的发明。一个小子能够紧闭 其嘴唇,腾空其头脑,便称为品行优良,得甲等操行积分,而课堂中最优的学生乃 是一个善于揣摩教员心理,和在考试答案中迎合教员的意思者。在中国文字上,课 堂中最优良的学生正是“教员腹内的扁带虫”,因为独有他晓得说教员所要他说的 话,和思想教员所要他思想的意思。凡是离开这一道,或不合教科书的,或者是有 些独立思想的,皆目为异端。由此不难知道,我为什么屡次毕业总是不能名列第一 了。 在圣约翰的汉文课堂中是我的极乐世界,其间我可以偷看些书籍。我们的汉文 教员是老学究,也许是学问深邃的,可是就我看来,均是十分怪诞可笑。他们都是 旧式的温静文雅的君子,可是不会教授功课,加以他们不懂世界地理,有一位居然 告诉我们可以用汽车由中国到美国去。我们饶有地理知识,忍不住的哄堂。记得有 一位金老夫子,身材约四尺十寸高,费了整个学期的时间,只教了我们四十页大字 印刷的中国民法。我十分愤怒。每一点钟,他只讲解其实不必讲解的十行,即使他 最善虚耗光阴也不出十分钟工夫使可讲完了的,其他的时间他却作为佛家坐禅入定 之用,眼睛不望着学生,不望着书卷,也不望着墙壁上。这真是偷看书籍最好不过 的形势了。我相信我在此时看书是于人无损,于己有益的。在这时期,我的心思颇 为发育, 很爱看书。 其中有一本我所爱看的乃是张伯伦 《十九世纪的基础》 (Chamberlain’s“FounBdations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却令我的历 史教员诧异非常。 我又读赫克尔 《宇宙之谜》 (Haeckel’ s“Riddlle of the Universe”)、华尔德《社会学》(Ward’s“Sociology”)、斯宾塞《伦理学》 (Spencer’ s“Ethics”)及韦司特墨(Westermarck)《婚姻论》。我对于进化 论和基督教的明证很感兴趣。我们的图书馆内神学书籍占了三分之一。有一次在假 期回家,我在教会登坛讲道,发挥旧约《圣经》应当作各式的文学读,如《约伯记》 是犹太戏剧,《列王记》是犹太历史,《雅歌》是情歌,而《创世纪》和《出埃及 记》是很好的,很有趣的犹太神话和传说。――这宣教辞把我父亲吓得惊惶无措。 我在英文课堂中也不见得好一点。我爱法文和心理学,可是我忍受法文和心理 学两堂功课即如忍受汉文课程一般。我相信我那时是个不合时宜的分子。最同情于 我的教员乃是一位历史教授Professor Barton,他就是见我读张伯伦的巨著而诧异 的那位。可是他对于我在他讲演时间常向窗门外望,也不能惬意。总而言之,我由 课堂的讲演中得益无多。在那里我没有很多发问的机会,而又不能剖开教员的心腹 而细细察验,如同对付一本书的著者,也不能如在书中自由选择我所要知道要搜讨 者。当我听讲演听得有合意的,有趣的句语,又不能个个字笔记起来。好像我看书 时把合意的,有趣的几行用笔随意加以符号,藉以慢慢萦回咀嚼。我最恨积分,虽 然各种考试我都合格。有时我只相信我已成功愚弄教员,令其相信我知晓功课而已, 但有时我以为我的教授,并不是那样的傻子。我所需要的乃是一个完备的图书馆, 可是那里却没有。后来到了哈佛大学,得在那图书馆的书林里用功,我才悟到一向 在大学的损失。 -------- 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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