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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时代的和乡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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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时代的和乡土的 一九三三年的文学新人 他没有料到,左翼文学界会对他的小说迅速给予回响。最早做出反应的又是当时几个著 名的作家。 《北斗》讨论《码头上》和《野火》的意见,通过艾芜转达过来。作品得到了肯定。丁 玲还在编辑部对沙汀小说的四川方言做了解释。她是湖南人,有些土语这两省相通。 本来,周扬是沙汀介绍给艾芜的,但周离开德恩里时没有留下新住所的地址,两人暂时 断了联系。这时,倒由艾芜领他到北四川路“上海大戏院”对面的一个弄堂里,去看周扬。 那天穆木天也在,艾芜显得与穆很熟,拿他正在进行的恋爱开玩笑。 周扬告诉沙汀,给《北斗》的小说已经转到他手里,他很赞赏,答应把《码头上》在 《文学月报》先行刊出。而且拿出茅盾看过这篇小说顺便在一方土纸上写下的简短评语,大 意是说,东西写得可以,只是他不怎么喜欢那种印象式的写法。周扬认为,沙汀能得到茅盾 这样的评价已经难得。他真也是喜出望外。 茅盾是他在省一师读《小说月报》时期便敬仰的一个前辈,现在又是“左联”的重镇, 所以,他高兴得只记住了他奖掖的话,却忽略了他的批评。而实际上,他对印象式写法的自 我感觉,这时还很好,也不大能够引起深的思索。此后,周扬便主动介绍他加入了“左 联”。这是1932年11月的事。周扬又将他刚出的短篇小说集送给茅盾看。到了12 月,《文学月报》出版第一卷五、六号合刊,上面在登载沙汀小说《野火》的同时,便发表 了茅盾的《“法律外的航线”》一文。沙汀真是生逢其时,左翼文学正急需摆脱“新写实主 义”的模式,这使得茅盾毫不迟疑地愿为初出茅庐的作者呐喊一声,说沙汀的第一个集子 “无论如何,这是一本好书”! (你当时是否理解了茅盾这句话的份量?那可以去读读我写过的话:“他的评价使我有 勇气把创作坚持下去”①。这就是主要的。一个初学者最需要拥有的,是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的自信力。我在这方面本不是一个富有者) 沙汀感到了茅盾的评价力量,却无法全部理解它的理论内涵。茅盾借了他,批评了 “‘革命文学’的法规”。认为他的大部分作品未重蹈“公式化”覆辙。唯对别人竭力赞誉 过的《码头上》,提出了严格的批评。茅盾欣赏的是《法律外的航线》、《恐怖》等篇显露 出的“精细地描写出社会现象”的才能,运用活的语言的才能,看出他是“真正有生活经验 的青年作家”。他的艺术感觉原是好的,这时被强烈时代使命感压住了,加上周围的人大都 说他用散漫的场面描写来表现正在行进中的“革命”,是他的特殊之点,“如何的新,如何 的新”,所以,在一、二年里他还没有从茅盾批评《码头上》醒悟到什么。 但是,对有人批评他的小说欧化、艰涩、拗曲,他似乎一直保持着从自修外国文学得来 的看法。几年后,在一次讨论大众化的会上,他还辩解说,“文艺大众化”是要得的,可 是,不能接受说他的作品不够通俗的意见。“他说文艺创作的形式是自由的,尽可利用各种 不同的创作方法,而达到他所要达到的目的”。直辩得满脸通红,口沫四溅。①他与周扬的 交往逐渐加强。周扬在湖南读中学时便结了婚。搬出德恩里,周的家眷从家乡益阳到了上 海。两家往来,黄玉颀和这个高大的女人相处得挺好。周扬孩子有病,沙汀帮着找医生。周 扬是个遗腹子,家境每况愈下,他把湖南的家信给这个新朋友看过,信中有这样的话:如果 这个家从窄路走宽路自然容易,现在要从宽路走窄路就深感困难了。这留给沙汀挺深的印 象。生活上周扬是个书生,需要他提供经验。政治上沙汀是信任周扬的。与辛垦书店的关系 闹僵后,一次沙汀在路上碰见周扬,迫不及待地说起来。周扬看他太动感情,一时又说不清 楚,便拉他到家里详谈。 mpanel(1); 事情是这样的:辛垦出版了一批书籍,特别是发行了《二十世纪》,社会上有了一些名 声。1932年8月,国民党政府唆使复兴社特务搜查、捣毁进步书店,以压迫出版界,北 新、良友都先后蒙难。杨伯凯忧惧辛垦受到查封,便对沙汀、任白戈说,想请叶青去与周佛 海拉点关系,两人当即表示反对。杨一看话不投机,便将话题带过。隔一段时间,任白戈从 书店张慕韩处得悉《社会新闻》主编朱其华来找过叶青,叶又到南京找了周佛海,书店汉问 题了。张老诚,说话的口气又很自然,任白戈确信不疑,便气急地来找沙汀。于是,过去积 攒下的不满,这次来个总爆发,两人决定一起脱离辛垦!沙汀把这个意向与周扬一说,得到 了支持,周说:“你就专心一意地弄文学吧。” 过了几天,沙汀、任白戈正式找杨伯凯谈话。没有将南京的事情端出,只说要退出书 店。杨听了十分惊怪,一再表示挽留,后来要大家去和叶青谈谈。叶青这时单独住一栋弄堂 屋子,将南充的弟弟妹妹接来帮他料理生活。他比起刚到上海时阔气多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任白戈未到。叶青见了沙汀,口若悬河,大谈书店前途,似乎北新、 开明也不在眼里。沙汀问他去南京是怎么回事,他明明懂得问话的用意,却狡辩道:“那是 有人介绍我一位中央大学文史系的女学生。”随即谈自己如何满意,单等对方毕业后结婚, 现在双方通信,讨论治学,将来准备也出本《两地书》,连结婚的费用也可解决……这家伙 越说越得意,冷不防沙汀蹦起来,说了句粗话,嚷道:“你可真会打算盘!”不管杨伯凯的 阻拦,直冲下楼去了。叶的兄弟见势连呼:“哎,咋就走啦?”只看到沙汀一个气冲冲的背 影。他从此脱离了“辛垦书店”。为了避免叶青的纠缠,索性把家搬到北四川路底施高塔路 路口的四达里。 沙汀与杨伯凯以后还有多次接触,到抗战时期在成都协进中学共事,知道他主持《华西 日报》的笔政,开展“民盟”工作,直到他倒在十二桥畔的血泊之中。与叶青的联系只有一 次,是路遇刘元圃,被拖去参加叶的婚礼。地点在八仙桥青年会。沙汀想起他的吹牛了,被 好奇心驱使,躲在人群背后远远地看了叶青一会儿。他当然无法预测叶将来还有第二次叛 变。只见大红喜幛前叶青身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身子不时地扭动,似乎对这套绅士服装 不太习惯。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他脸色苍白,表情呆板。沙汀突然连了解新娘子是不是那 个女学生的兴味也失去,中途偷偷溜走了。 用了与对待辛垦同样比较激进的态度,沙汀进入“左联”后。连续写了《战后》、《老 人》、《土饼》、《爱》、《有才叔》、《上等兵》、《老太婆》这一组短篇小说。绝大部 分写苏区,材料都是间接从报纸上看来或从哪里听来的。不过除了场面,倒是注意了对人物 的刻写了。 (写《老人》,我是从党内《上海报》看到有国民党“围剿”的军队占领一个地方之 后,对老百姓骚扰的报导,以及公开的《社会新闻》、《文艺新闻》透露的这一类消息得到 启发。而人的生活,各地的老年人,总有共同性。想到我对生活的选择,母亲与舅父还不是 不理解?靠着推想,挪动了时间、环境,我心目中出现了一个长期不理解儿子参加土地革命 的老人,直到反动军队“教育”了他。这篇东西酝酿很久。由于类似题材的作品在当时还很 少见,我写时又融进了四川山区的描写,老农的描述,比起完全概念化的革命作品稍好一 点,成为这种苏区小说的代表作。以后,才会被鲁迅、茅盾帮助美国人伊罗生编中国现代短 篇小说集《草鞋脚》的时候看中。鲁迅、胡风向日本读者介绍中国当代小说时,也推荐了此 篇,由胡风翻译,前面加了小传,登在日本《改造》杂志十九卷一号上面。――沙汀198 6年11月24日讲) 同年4月,写《土饼》。 一个美的凄清的故事。母亲用黄土做成泥饼,来“欺骗”饥饿的孩子,也是从报上看到 的。故事的地点、人物、体会,都是沙汀的。他想起故乡农村的雕蔽,税收从民国二十几年 已经“预征”到民国五十几年,山区里不种大烟还要抽懒捐,军阀造出劣币、假纸币坑害百 姓。但因为已经远离故乡,他在揉进自己的生活体验时,是靠回忆来构思的,一种类似童年 的体验,使揭露蒙上了一层诗意。这种格调一直到创作《祖父的故事》前后,仍然存在着。 (为什么你不把《上等兵》、《夫卒》这样直接写参加“围剿”苏区的兵士、民案的反 叛故事,编入以后任何一个集子?因为内容太“红”。材料都是听来的,能加进我个人体验 的东西太少。这些小说的艺术水平使我不能满意,我是个作家呀) 但是,这些小说的发表,在1933年里仍然十分显眼。人们看到,他的作品“从皮肤 到心脏都是新的”①,是独特而无法模仿的。有的说他代表一种新写实主义的路线,有的说 他是用报告文学的手法写小说。他也受到一些批评,韩侍桁便说他的作品“切成了断片看, 那仿佛是描绘得很真实而有趣,而用它们构成一个整个的东西,则像是堆在一起的不粘固的 沙砾”。只有群像,没有“个性的人物”,“只能看见现象的描绘”。“《老人》是他全部 的作品中最成功的作品”②。沙汀后来认为,侍桁的意见“算是搔到了痒处”③。他在紧张 地思考如何改变自己,“觉得自己该重新来过”④。 尽管如此,韩侍桁还是把他与臧克家、艾芜、黑婴等五个人并提,称他为“1933年 的新人”。 “左联”内外 这“新人”一边写出使人耳目一新的小说,一边在“左联”领导下从事活动。他写作的 政治热情与活动的政治热情,在他加入“左联”的头两年里几乎同时高涨。就在写《老人》 的那月里,3月3日,艾芜在杨树浦工人区被捕。这个消息是周扬通知他的。 艾芜在“左联”内部入党后,被大众文艺委员会派到沪东去开展工人通讯员运动。这是 从苏联学来的做法。他在涟文学校教书,白天教工人子弟,晚间教恒丰纱厂的工人,凌晨到 申新六厂的厂门口看下夜班和上早班的工人活动,星期日走访工人家庭,忙得没有任何写作 时间。见到沙汀主要是借饭费,每月六元就够维持了。他这次是在曹家渡一爿绸厂里被预先 埋伏好的便衣抓去的,同时被抓的还有五个工人,一起关在南市的上海公安局拘留所里。本 来是涟文学校的女教师周海涛在学校先行被捕,艾芜听说出了问题,跑到绸厂去通知做女工 的周海涛的妹妹周玉冰及其他工人,结果自己也被捕了。 周扬估计艾芜身份不会暴露,便叫沙汀设法把人保出来。不久又交来五十元钱,说是鲁 迅先生听说了,表示关切捐助的,可以用来延请律师。这时,艾芜他们被押到苏州高等法院 拘留所第三监狱。沙汀与任白戈到公共租界史良及其舅父,著名法学家吴经熊一起开办的律 师事务所,请求帮助。当时的史良已经以热心为政治犯辩护出名。她听说了艾芜的情况,认 为可以设法。她住在法界辣斐德路辣斐坊,沙汀为了营救朋友,曾多次到她家里去打听事情 的进展。 艾芜的被捕是当时左翼文化界受到高压的一个表现。这年5月,丁玲、潘梓年在上海被 捕,应修人拒捕坠楼遇难。7月,洪灵菲在北平被捕,很快遭秘密枪杀。9月,楼适夷被 捕。10月,潘谟华在天津被捕,同时政府秘令查禁普罗文学作品,封闭进步刊物、书店。 沙汀的《法律外的航线》就在6月遭禁。在这样的形势下,沙汀跟着周扬,反而加强了在 “左联”内部的活动。 他与周扬曾到窦乐安路附近一个小弄堂去过两次,见到关露、蒲风、任钧、张耀华这些 “左联”成员。关露这个女性长得很漂亮,她与周立波、徐懋庸、司徒乔都熟识。后来司徒 乔从美国回来,她约在一家广东茶室吃点心,周扬、沙汀也在座。司徒在席间给沙汀画过一 幅很不错的画像,可惜“八・一三”逃难时丢失了。蒲风、任钧是诗人。任钧就是“卢森 堡”,瘦瘦的,人很清秀。张耀华,是社联的,与沙汀同住在一个弄堂。 6月间,周扬向他提出做“左联”常委会秘书的事,他同意了。丁玲等被捕后,“左 联”的工作主要落在周扬身上,是党团书记,又是“文委”成员。周随即给他送来一筐“文 件”,让他保管,其中包括丁玲的一些手稿。不久,在四达里沙汀家里召开过一次“左联” 常委会,参加者有鲁迅、茅盾、周扬和管组织的彭慧。那天茅盾到得最早,他们是第一次见 面,他没想到这个“提携”过他的“五四”作家,瘦削,儒雅,喜欢很快地目夹着眼睛,操 着浙江口者,是那么健谈。两人马上谈起创作问题,谈起《幻灭》中男女青年在大革命前后 的种种思想变化,茅盾讲了不少北伐军攻占武汉之后的见闻。 在我讲了讲自己的经历后,他鼓励我写个中篇。并且,他不是一般的鼓励我写中篇,还 对作品的结构和总体艺术处理作了不少指教。从谈话中他知道我有些胆怯,怕写不好。他认 为如果写一组人物相同,故事互相衔接的短篇,较为省力。而这样的中篇,在国外也较常 见。接着,他还举了一个已经介绍到国内来的中篇作例,可惜书名已经遗忘。① 两年后沙汀为良友图书公司写的一部以川北中小地主家庭生活为题材的自传体中篇《父 亲》,其动因便可追溯到这一次会前的谈话。这部中篇本来良友在电话里答应预支稿费,沙 汀写来也很顺手。《某镇纪事》这个独立的片断,很快完成了。但等到沙汀亲自去书店询 问,才知道对方错把“沙汀”听成“巴金”了。当然巴金的名气要更大一点。沙汀处于经济 紧迫之中,不能预支稿费,这部中篇便宣告流产。后来根据这个构思还草成《干渣――老C 的自传断片》、《一个人的出身》,都作为短篇“出售”。不过,到了四十年代,沙汀究竟 实现了茅盾鼓励他创作长篇的期望。 4月刚迁到施高塔路大陆新村来住的鲁迅,从家里踱过来开会,是极近的。像这样面对 面地看着瘦小而矍铄的先生,这也是第一次。等人到齐后,大家讨论起“左联”内部刊物和 欢迎巴比塞调查团两个问题。鲁迅先生这天谈得不多,他讲话吸烟时那种简洁、从容的神 态,使人在他身边感到一切都趋明朗。沙汀记住鲁迅抽的烟是“品海牌”的,这在当年是一 种中等的纸烟。鲁迅抽得很凶,一支接着一支。后来沙汀也抽过一个时期的“品海牌”。 欢迎巴比塞调查团来华,是上海地下党周密组织的。因为“国际联盟”装样子派出李顿 代表团来调查“九・一八”事件,第三国际反战委员会针锋相对,就成立了由法国进步作家 昂利・巴比塞率领的“国际反战调查团”。原定3月份来华,现在延至6月。各个左翼团体 连日来教唱欢迎歌曲,准备旗帜,组织几千人去外滩欢迎的队伍,也要开专门的欢迎会。 “左联”当然不能例外。 国民党政府方面非常紧张,在调查团抵沪前后,大肆搜捕左翼人士,进行压制。7月的 一天下午,周扬突然跑到四达里,告诉沙汀,他的同一个弄堂的张耀华被捕了,要他快点转 移。周扬走后,黄玉颀按照沙汀的主意,把一些文件,主要是《前哨》的稿子捆扎在身上。 正忙乱中,周扬连门都不敲,又闯了进来,说弄堂里里外外布满巡捕和形迹可疑的人,要他 们马上动身,以防不测。沙汀一边紧张地取东西、穿衣服,一边埋怨周扬,怎么能冒这么大 的险再跑来一次,反过来催周赶快离开。 (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周扬两次冒险来通知,对你们今后的关系可能是很重要的吧?每 个人都只能通过自己经历的角度来观察人,分析人,对待人,我知道后来有人称我和立波为 周扬的左右手) 沙汀、黄玉颀先后匆匆离开四达里。沙汀走在前面。他在北站附近老靶子路北段找了一 家小旅馆住下。黄玉颀照旧回家去睡,约定次日一道去租界找房子。 第二天,黄玉颀到旅馆告诉沙汀,任白戈出事了。是经常去任家的严毅来报信儿的。严 是四川合川人,青年革命者,“二・一六”时还是个少年,哭着喊“妈妈”。现在是吴淞商 船学校的学生。任白戈从山东教书回来,也搬到沙汀这条弄堂来住,沙汀在第一支弄,任住 得深些。事情发生在前天下午,本来也让沙汀去任家谈话的,因他在赶一篇小说,便没去 成。严在任家中说着,巡捕突然闯入。但是从当场巡捕谈话的口气看,他们是把门牌号码搞 错了,所以,在问明严是学生,看了身份证以后,便放了他。白戈因为房间里有不少日文、 中文的马列书籍,本身又无职业,就被扣留带走。 真是祸不单行。沙汀身上自进入省一师读书渐渐消退的胆气,仿佛一夜之间恢复起来。 他马上找到过去住过的法租界天祥里,恰好租到了房子。夜里由黄玉颀回虹口,雇了两辆黄 包车,悄悄便把全部的家当搬了去。 之后,他又到辣斐坊去找史良,请她设法营救白戈。史良正在办艾芜的事,这时听说又 抓了个文化人,想一想说,如确实属于误会,又只有几本书,是可设法保释的。她说她有朋 友在法租界工部局当翻译,与公安局有关系,最近贺龙的妻子被捕,因无证据,就是这个朋 友设法奔走保释的。史良打听白戈下落,果然人没有交上去,还在局里,取保没问题,只是 需要出点钱,大约一千元左右。沙汀虽然穷得可怜,对这个数目仍一口应承。他想,白戈退 出“辛垦”,碍于师生情面,没有把五百元股款从书店提出去。杨伯凯一般不许任何人挪用 公款,借钱希望虽不大,这五百元总可以取来吧。谁料找杨伯凯一谈,杨立即同意再借五 百。钱能通神,一千元交去,三天后白戈便被释放了。 据白戈出来后绘声绘色用四川话讲给沙汀听,释放的经过是这样的:那位翻译朋友与公 安局一个分局长一道去拘留所看白戈,一见面,翻译便责怪道:“你一天两天不落屋,学也 不上,把姑妈快急死啦!瞪我做什么?还不赶快跟着我走!”抓人的人假装说:“是亲戚 吗?”“亲戚!姑妈的儿子嘛!”像演双簧一样。朋友们听了相对大笑。这个喜剧性的结 尾,可能就在笑声中,潜入沙汀的心底,一直等到七年后构思《在其香居茶馆里》结尾的时 候,才跑出来大显神通了。 没隔几天,史良告诉沙汀,已得苏州法院通知,两三日即开庭审理艾芜。只要找个殷实 商家做铺保就行了。幸好任白戈有个相识的南充人李季高,此人喜欢做菜,饶有风趣,平时 口袋里也会揣包味精。他舅父流寓苏州三十年经商。沙汀便让刚获自由的白戈陪同史良一起 赴苏州,史良出庭,白戈找到姓李的亲戚做了铺保。9月27日,艾芜释放。当天晚上,白 戈和他便坐沪宁车返沪。 在天祥里沙汀家里,三个朋友经过千辛万苦,总算又聚在一起。尝了六个月铁窗风昧, 形销骨瘦的艾芜,使朋友看了很伤心。白戈还是乐呵呵的,艾芜却心事重重。艾芜知道鲁迅 捐钱的经过,受到感动,话才慢慢多起来。几天后,艾芜搬到了沙汀为他租好的迈尔西爱路 的一个亭子间。沙汀为了安全,也搬了一次家,到迈尔西爱路附近的恒平路恒平里一个前楼 住下。艾芜先是独居,不久与白戈同住,先在西艾威斯路一家豆腐店的楼上,后来搬到金神 父路路底一家金龙洗染店的楼上。这两个楼上的常客,自然是沙汀。 艾芜的身体在监狱里拖坏了,出来后生了场病,加上坐疮,苦不堪言。可是最苦恼的问 题,却是精神上的。原来,艾芜与那个女工周玉冰,在涟文学校已经有了感情。艾出狱后, 她也出狱回到南京哥哥家去。艾去信让她来上海,她不肯,反要艾去南京。两人相持不下, 陷于痛苦之中。沙汀听了艾芜的自白,便自告奋勇说:“你不要这样难过,我替你跑一趟, 去和她谈一谈,看事情到底能不能挽回!”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沙汀只身乘车到了南京,就住在周玉冰哥哥家里。这个哥哥是中央 大学图书馆的馆员。当夜开始了谈判,哥哥推到妹妹身上,说一切问她本人。妹妹谈吐诚 恳,言语中对艾芜也有感情,给人的印象不错。她说是哥哥保她出狱,如果离开南京,哥哥 要担干系、受拖累。听口气很难有商量余地。次晨,沙汀约女工到玄武湖单独再谈一次,这 是他第二次走近这个著名的湖泊,却没有心思观赏景物。离开哥哥监督下的谈话仍然没有起 色。看这个柔韧女人的态度这样坚决,沙汀留下自己恒平里的地址,早饭都没吃,便匆匆返 沪了。 中午到家,与玉颀没顾上说几句话,便赶到洗染店楼上找艾芜,报告经过,说出自己的 怀疑:周玉冰的释放可能是附带若干条件的,比如说不能参与政治活动,不能离开南京之 类。艾一听,突然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埋怨大家平时不关心他,把他当做“圣人”看待。 这使沙汀受到震动。在这以前,在这以后,他再也没见到艾芜这样一种感情的大崩溃,大爆 发了! 对于朋友们的婚姻,他作为一个“过来人”,本来也是颇为留意的。任白戈的恋爱便曲 曲折折。1932年沙汀在杭州“汪社”写作,白戈曾带女友邬一先来看他。说起葛乔在北 平与托派发生关系,破坏他与邬的恋爱,两人闹翻的事,沙汀是同情白戈的。但对邬的印象 并不好。后来白戈与邬还是没能结合。白戈在日本结识了李柯,便是他后来的夫人。再说艾 芜。“一・二八”事件前,住德恩里时期,与艾来往较多的有个何蔼兰。何也是女工,省师 同学的妹子,一看便知不是为了谋生才去当工人的。何的容貌、人品都不坏,黄玉颀曾设想 让她与艾芜好起来,便与沙汀商量,沙汀也表赞成。几次想向艾芜提示,但看他的样子,总 像不会考虑个人私事似的,就压下了。这次他的痛哭才使沙汀悟到人的感情的复杂,开始为 朋友的婚姻操心起来。沙汀叮咛白戈加意留心,最后是白戈搞“左联”组织工作期间,同杜 谈一起,介绍了写诗的蕾嘉(王显葵)给艾芜。蕾嘉是湖南人,中国诗歌会成员。等艾芜领 了蕾嘉来沙汀家玩的时候,两人已快要结婚了。沙汀当时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搬出施高塔路以后,沙汀就没有再做“左联”的常委秘书,周扬通知他改做小说散文组 的组长。“左联”的活动是半地下的,教工人夜校属于第一线,这个维持了三、四年之久的 小说散文组是第二线。 第一个来沙汀天祥里家联系的是杨刚。杨刚从燕京大学毕业不久,是个文静而有文化修 养的女性。开过两三次会。一次讨论小说《西奈山》,署名刘宇写的,登在《现代》杂志 上,借“圣经”的故事来象征红军。另一次便是开茶会欢迎巴比塞代表团。 欢迎会的地点,在西藏路大西洋餐厅。巴比塞实际上没有来,委托了法国进步作家伐 扬・古久烈代替他。团长是英国马莱爵士。这一天伐扬・古久烈由周扬陪同去参观晓庄师 范,茶会由一位副团长、法国某市长出席,杨刚任翻译。沙汀刚与邻座的《现代》一伙人施 蛰存、戴望舒、杜衡打过招呼,只见鼎鼎大名的田汉露了面。但因为餐厅的楼上楼下,多有 巡捕与暗探,大家很快就把他劝走。杨刚陪着法国人进来,贵妇人一样盛装打扮,风度好极 了。这次欢迎会之后,他与杨刚就不联系了。按照规矩,谁也不会去打听原委。接着叶紫, 后来是欧阳山,便来参加这个组。 叶紫与陈企霞编《无名作家》,鲁迅看了他的小说很赞赏,周扬便让沙汀与他联系。欧 阳山中等个子,满不在乎的神气。他穿大衣都是在吴淞路买的旧货,便宜,穿上也挺帅。三 个人大约每星期在叶紫家里聚会一次,传达上级的精神,谈创作问题,也谈自己的写作计 划。有一次叶紫谈他一篇农村小说的构思,沙汀哇啦哇啦提出剪裁的意见。欧阳山笑道: “啊喝!分明一件长衫,这一剪下来,就变成汗衫了。”沙汀穷开心地打趣说:“依我还得 去掉两只袖子,改成背心!”赴这种会一路要防止盯梢,谈起来,气氛却是极愉快的。 尽管“左翼”文人一个比一个穷,但是叶紫一家的贫病交困,还是使人无法相信。他住 在南市,弄堂狭窄、肮脏。三代同堂,母亲、有肺病的老婆、小娃儿就挤在后楼一间破屋 里。叶紫本人经过大革命的逃亡,人瘦得正面看去就像是看侧面一样。据沙汀1940年在 一篇文章里回忆:“第一次到他家里去,他就告诉我,他经常是拿马桶当椅凳,伏在床上写 东西的。”“为了向朋友借一块钱、几毛钱,来往步行于菜市路和北四川路之间,或者菜市 路和真茹等处,乃是他的一桩带着经常性质的旅行”①。 欧阳山、沙汀都爱喝两杯。谈得高兴了,便拿出钱来打高粱酒。叶紫的母亲便弄点泡菜 来,给大家下酒。湖南泡菜与四川泡菜很相似,这时成了佳肴。等到走的时候,两个客人往 往会忘记什么似的,留下一点钱在凳子上。 那时候,作为“奴隶丛书”的《丰收》小说集还没有出来,叶紫还在申报副刊上写文章 谈自己的身世。通过沙汀,叶要求与鲁迅见一次面,这件事是周扬从中联系的。鲁迅出于对 青年作家的支持,当然答应。会见地点在北四川路底的一家饭馆,在座的除周扬、沙汀外, 还有两位青年记者。鲁迅那天没有说多少话,主要是静听叶紫的自述。环境很不安定,鲁迅 先生只怕因为自己连累了青年作者,时间不长便先行离去了。 沙汀搬到恒平里前楼以后,1934年春,玉颀在医院生下了第一个孩子。这是他的第 二个男孩。第一个男孩刚锐四年前生于安县,他是在上海得知他降生的消息的。(刚锐的出 生会使你十分难堪,因为那时你已经与黄玉颀热恋了。我承认。这不能完全推之于为了掩人 耳目,才不得不过夫妻生活。我是人,而且是凡人,纯情的爱恋而外,我也需要“性”。玉 颀虽然是新女性,听到后还是做为话柄嘲笑过我。我看她的忍受度算得不错了) 新婴儿的出生居然与大女儿刚俊一样,也是难产!结果动了剖腹术。这在当时还是怪吓 人的。是由一个浑名叫“剪刀”的法国妇科医生做的。孩子的取名有意把表示辈份和宗族关 系的“刚”字丢开,因为外祖母叫黄周礼(敬之),便取单名礼字,杨礼。有趣的是,以后 生的二女一男刚齐、刚虹、刚宜,这个“刚”字又复了辟。 小说散文组这时与叶紫终止了联系,只余下欧阳山。起初,每星期只两人见面,不久增 加了草明、杨骚、杨潮。开会大抵都在善钟路底的欧阳山住处。草明生得娇小,她与欧阳山 在一起走路,只到他的肩部。杨骚写诗、搞翻译,他与《打出幽灵塔》的作者白薇的纠葛, 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线团。杨骚曾有负于白薇,现在两人同住而不同居。外面对他俩的 传说很多,沙汀却很同情他们,是他们的好朋友。白薇病了,沙汀去看她,只见她一人呆坐 在桌边,面前放着一面镜子(据说老年的白薇房里,不许有一样东西:镜子)。多难的生活 使白薇过早地失去了年轻时的秀美,却留给杨骚依然的清癯潇洒。朋友们只是希望他们能重 归于好。杨潮(羊枣)搞理论批评,也翻译。他是杨刚的哥哥。他们家在湖北是个望族。在 “左联”成员中,杨潮最“阔气”。他毕业于交通大学,外文好,在上海两个外国通讯社当 翻译,收入较多。所以,大家口袋一空,往往找他。周扬也托沙汀向他借过钱救穷。他总是 慷慨解囊相助的。杨潮也爱喝两杯,有时来开会,会在大衣袖筒里摸出一瓶泸州老窖,让大 家畅饮一番。人多了,会就开得热闹,谈起文学创作,大家总是兴味盎然。这种聚会一直继 续到两个口号之争起来以后,才被内部恶劣的空气破坏掉了。不过在私人交往方面,沙汀与 他们仍是友好的。 因为《文学月报》遭封,“左联”由魏猛克交涉书店,预备再出一个刊物。周扬要沙汀 参与其事。第一期想向鲁迅约稿,魏感到为难。魏曾画过一幅鲁迅与高尔基的画,别人在比 较矮小的鲁迅旁边题了“俨然”两字,把画发表后,弄得鲁迅很不高兴。魏猛克这次只好听 从沙汀劝告,在约稿信中老实道歉。谁料鲁迅回信,不但答应写稿,还说没有关系。魏、沙 两人都觉释然。鲁迅送来的稿子便是《答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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