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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0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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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据李光昭自己说,他是嘉应州的监生,二十岁以后,随父移居汉阳,他家做两项生意, 一项木材,一项茶叶,在这二十年中,足迹遍及两湖、云贵、四川。同治元年经过安徽,因 为受了一名巡检的气,一怒之下,在临淮军营报捐了一个知府,但他从未穿过官服,因为他 觉得还是做个无拘无束的商人,来得舒服。 这番话听得贵宝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赞一声:“高!”接着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称李 光昭为“李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谦虚着,又问:“贵大爷去过西南省分没有?” “惭愧得很!”贵宝答道,“从来没有出过直隶。” 于是李光昭便大谈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风俗如何诡异,滔滔不绝,把在座 的人听得出了神。 “说实话,”李光昭说,“我继承父业,做这个买卖,就为的是生性喜欢好山好水。贪 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说着,举壶 遍酌座客,同时解释他自己的话,何以说是“花了冤枉钱”,又如何说是“用上了”? 他说,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过他,因此买了 许多“山头”,而交通不便,虽有大批木材,无法运下山来,等于货弃于地,所以说是花了 冤枉钱。 这一说,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难索解,报效园工,当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 通不便,运不下山来,又如何用得上? 问到这话,李光昭笑了。“贵大爷,”他说,“这一点你都想不明白?我是个候选知 府,见了督抚还得磕头,说请他修条路,让我运木植,谁听我的?” “啊……”贵宝“啪”地一声,在自己额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问住了!”他连连 点头,“好,好,这一点不用你费心。李大哥,我要请教,你有些什么木植?在那些地方? 总值多少?预备报效多少?想要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赖两宫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打平了长毛、 捻子,左爵帅西征,大功也快告成了。老百姓能过太平日子,还不该尽点心报效?再说,那 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说句不敬的话,叫做‘惠而不费’,何敢邀功?” 表白了这一篇话,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经折,送到贵宝手里,打开一看,所列的 尽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贵木植,贵宝与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断地发 出“哦、哦”的轻呼,惊喜之情,溢于词色。 “好极了,好极了,各处大殿的横梁跟柱子,都有着落了。”贵宝又说,“在山上买, 就花了十几万银子,运到京里,怕不值几十万?” “是的!我全数报效。” 谈到这里,就应该有进一步的行动了,贵宝当时就带了他去见内务府大臣诚明。李光昭 是早有准备的,先到东河沿客店里,带上两包土仪,献上诚明,然后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 筹备修复圆明园这件大工程,内务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职司,木植的勘估采办,是归 诚明负责。贵宝事先也曾回过,诚明对于李光昭的来意,已有所知,所以叙礼过后,要言不 烦,一下就谈入正题。 “老兄深明大义,兄弟万分钦佩。”诚明很客气地说,“不过,凡事一经入奏,要变动 就很难了,所以宁愿我们私下多破费点工夫,谈妥了再跟上头去说,办事就顺利了。” 这话往深处去体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贵宝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欢绕弯子说话的习 性,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为点了一句。 “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什么地方,细细跟诚大人说一说。” “好!我来说给诚大人听。”李光昭数着手指:“先打湖北说起,在‘九道梁’那里。” 第一个地名,诚明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讲了一连串山名,在诚明几乎是闻所未闻。但 看他如数家珍似的,熟极而流,谅来不假,诚明的疑惑消失了一大半。 mpanel(1); 接下来便是贵宝为他作了补充,然后又说:“难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将来勘查好了, 是由内务府动公事,还是请上头降旨,征工开路,只能到时候再斟酌了。” “嗯,嗯。”诚明又问:“照老兄看,这些木植几年可以运完?” “那……,”李光昭想了想答道:“山路崎岖,材料又大,总得十年才能运完。” “十年?缓不济急了!”诚明相当失望,“虽说这一桩大工,总也得好几年,可是不能 说十年以后才动用木植。” “那当然!”李光昭赶紧解释,“我是说十年运完。第一批总在三年以后,就可以运进 京来。” “是三年以后起运,还是三年以后运到京?” “三年以后运到京。”李光昭很肯定地说。 诚明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贵宝看他们谈到这里,便插嘴说道:“运下山是一回事,运进京又是一回事,这里头还 很麻烦呢!”他脸向李光昭一扬,“有什么话,李大哥你可趁早说。” “我想,这件事当然得我亲自照料,请诚大人派人会办,沿途关卡,也好免税放行。” “当然,当然!那当然是免税放行的。” “为了报运方便,最好请诚大人给一个什么名义,刊发关防,那可以省很多事,也可以 省很多运费。” 诚明一想不错,刚要开口允许,突然想到安德海在山东的遭遇,便改了口了。 “这件事我可答应不下来。得要请旨。” 向皇帝请旨,一时也不能有确实的结果。皇帝还不敢独断独行,无论如何先要禀告两宫 太后。找了个在御花园消夏的机会,他闲闲地提了起来。 “英法使臣都递过国书,算是和好了,园子可还荒废在那儿。”皇帝这样说道,“总得 想法儿把它修了起来,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的地方。” 慈禧太后听这话便有喜色,“难为他还有这番孝心!”她向慈安太后说。 慈安太后报以不明意义的一笑。这态度就很奇怪了,不但慈禧太后,连皇帝都有些嘀咕 不安。 当然,慈安太后看得出他们母子殷切盼望的眼色,然而她不敢轻易开口。这件事她不知 想过多少遍了,每一次想到最后,总是懊悔自己当初不该跟皇帝出那个主意:为慈禧太后找 件可供消遣的事。当皇帝召见内务府大臣谈论修园时,她已微有所闻,却不知工款从何着 落?同时也不知道修一修要多少钱?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这笔工程款决不会少,而且一提 修园,必有许多人反对,恭王也许还可以商量,文祥一定不肯答应。那一来,安安静静的日 子就过不成了! 慈安太后所求的就是“安静”二字,女人一入中年,而且守寡这许多日子,心情特异。 灯前月下,压抑那份莫可言喻的怅惘,凝神悄思,才体会到什么叫“古井重波”?心里已经 够乱了,再自寻些烦恼出来,这日子怎么过? 不过她也知道,她象丽贵太妃以及后宫永巷中许多安分老实的妃嫔宫眷一样,但愿风调 雨顺,吃口安闲茶饭,夏天在廊上,冬天在炕上,白天在窗下,晚上在灯下,用消磨五色丝 线来消磨黯淡的日子。而慈禧太后不同,她生平最怕的就是“寂寞”,要热闹不要安闲,因 为安闲就是寂寞。为了替她设想,慈安太后却又不忍说什么扫兴的话。 想了一会,她这样问道:“这得多少钱呐?” 口气总算松动了,皇帝也松了口气,顺嘴答道:“花不了多少钱。” 这见得他缺少诚意,慈安太后颇为不悦,用呵责的语气说:“那么大一个园子,花不了 多少钱?修一座宫门都得报几十万两银子!” “那是内务府胡闹!”皇帝定定神说,“我已经叫他们去估价了。工款当然不是小数, 不过他们另外有个筹款的办法。” “又是按亩派捐?” “不是,不是!那怎么行?”皇帝使劲摇着手说:“决不能干那种傻事。” “那么,我倒听听,”慈安太后说,“聪明人出的主意有多么高?” “事情还在谈,如果没有把握,当然我也不敢冒失。内务府的意思是,他们愿意报效, 自己商量着定个章程,有钱的多拿,钱不多的少拿,没有钱的不拿,集腋成裘,凑一笔整数 也不难。” “哼!”慈安太后微微冷笑,“说得容易!谁肯拿呀?” “有!”皇帝很认真地,带着争辩意味地,“别说咱们旗下,汉人都有愿意报效的。” 于是皇帝把李光昭的情形说了一遍,慈安太后有些将信将疑,慈禧太后却大为兴奋, “这姓李的,”她说,“话是说得好听,当然也是有图谋的。园工一成,出力的人,当然都 有恩典。上头难道白使他的木植?所以眼下落得说漂亮一点儿。” “是!”皇帝被提醒了,很大方地说:“只要他真的实心报效,将来赏他一个实缺,那 怕就是汉阳府呢,也算不了什么。” 听他们母子俩谈得如此起劲,慈安太后亦被鼓舞,心思便有些活动,觉得能够把已经烧 掉了的圆明园,规复旧观,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对泉下的先帝,大堪告慰。于是她不知不 觉地也参与其事了。 这天一下午的商谈,消息很快地传到内务府,除掉一个桂清以外,无不大为兴奋。“这 是通了天了!”贵宝向他所管的司官和笔帖式说,“好好儿干吧!只要能把圆明园修起来, 这场功劳就跟曾中堂兄弟克复金陵一样。” 曾氏兄弟克复金陵,封侯拜相,内务府的司官,自然不敢存此奢望。但乾隆六十四年, 几乎无一日不是在修圆明园,这样一座园林要修得象个样子,非十年八年的工夫不可,如果 踵事增华,尽皇帝这一辈子,也还不能完工,天天营造,日日报销,“销金锅”中能出无数 “金饭碗”,好日子真个过不完了。 于是内务府管事的大臣和司官,对修园大工的职司,重新作了一个分配,实际负责的是 贵宝和文锡二人,经常带了工匠到海淀去勘察估价,同时不断通过小李有所陈奏和请示。 “尽听他们说,怎么样,怎么样,我也搞不清楚。”皇帝这样跟小李说:“我得亲自去 看一看才好。” “是!”小李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先答应着再说。 “你跟他们去商量,看是怎么去法?”皇帝又说,“我看是悄悄儿去溜一趟的好,一发 上谕,又闹得六神不安!” 这是微服私行,小李又吓一跳,但转念一想,奉旨跟内务府去商量,天塌下来有长人 顶,轮不到自己倒霉,那就不要紧了。 于是他笑嘻嘻地答道:“是!奴才马上去跟他们商量。” 找到贵宝,一说经过,贵宝的胆子甚大,满口答应:“既有旨意,自然遵办。我先去安 排,请你奏报皇上,看是那天去?” “你那一天安排好,就那一天去。”小李问道:“你是怎么个安排?说给我听听。” “那天当然不能‘有书房’,等下了朝,请皇上换便衣出中正殿角门,我带一辆车在那 儿等。” 等回去奏明了,皇帝喜不可言,但他要骑一匹吉林将军所进,赐名“铁龙驹”的黑马。 这一下,小李可不敢答应了。 “万岁爷饶了奴才吧!”小李跪下来说,“没有‘压马大臣’,奴才不敢让万岁爷骑 马,万一碰破了一块油皮什么的,奴才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么,”皇帝让步了,“庄园子里,我可得骑马。” 小李固有怕皇帝坠马受伤的顾虑,而主要的还是怕在街上乘骑,为人识破御驾。在园子 里骑马,反正不是疾驰,牵着马慢慢走,决计不能出事,所以他答应了下来。 到了第三天,风和日晴,秋光可人,皇帝越觉得兴致勃勃,依照预定计划,换了便衣, 悄悄出宫。贵宝跨辕的一辆簇新的后档车,安安稳稳地把皇帝送到了圆明园。 到了那里,皇帝才知道骑马不合适,因为不能听人讲解,便步行着视察各处。 由于辖区辽阔,不要说走遍全园,仅是进“大宫门”和出入“贤良门”,看一看“福 海”以西“正大光明殿”、“勤政亲贤殿”以及“前湖”与“后湖”之间的“九州清晏”一 带的废址,就花了两个时辰,看看日影偏西,小李一再催请返驾,皇帝因为初次微行,也不 敢多作逗留,仍旧由贵宝护送回城,从紫禁城西北角的便门入宫。 回到乾清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总管太监张得喜来问,宫中有何动静?张得喜与小李是 有默契的,心知皇帝微行,不便说破,只是奏报“无事”。 无事便是福!小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这夜灯下奉侍皇帝闲话,少不得又谈圆明园,谈 得夜深了,第二天想多睡一会,因而嘱咐小李传谕:“无书房。” 秋凉天气,正宜用功,而皇帝无缘无故放了师傅和谙达的假,首先李鸿藻就大感失望, 而且相当不满,但亦无可奈何,只有回到军机处去当值,打算着跟恭王商量,是不是该上个 折子?有所谏劝。 刚出弘德殿,只见桂清脚步匆遽地赶了来,李鸿藻便喊住他说:“莲舫,不必进去了, 今儿没有书房。” 听得这话,桂清一愣,然后摇摇头,黯然地说:“不是好征兆!” “何出此言?”李鸿藻惊疑地问,“什么征兆不好?” “请过来,”桂清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外面流言藉藉,说皇上昨天微行。” “不会吧!”李鸿藻将信将疑地。 “我也不甚相信,然而此刻倒不能不疑心了。”桂清问道: “何以忽然‘撤’了书房?” “啊……!”李鸿藻失声轻呼,“事出有因!”接着他急急又问:“外面怎么说?微行 何处?” “到海淀看园子去了。是有内务府的人扈从。” “那,莲舫,你怎么事先不知道呢?” “哼!”桂清苦笑,“我还算是内务府大臣吗?” “这可真的不是好征兆!”李鸿藻想了想,找来一个苏拉,“托你去看一看,荣大人进 宫了没有?在不在内左门?” 荣大人是指荣禄,他每天进宫,总在内左门的侍卫值班房坐。苏拉赶去探视,不曾看见 荣禄,却打听到了荣禄的消息,说是奉“七爷”飞召,骑着马赶到太平湖醇王府去了。 李鸿藻的用意,是要向荣禄打听此事,果然属实,荣禄不能不知道。因为他以步军统领 衙门左翼总兵的身分,虽只管东城的治安,但神机营的密探,满布九城内外,凡有大小新 闻,无不明了,何况是御驾微行。如今既然找不到荣禄,那就只有暂且搁下,不便四下去乱 打听,免得骇人听闻。 回到军机,首先就遇到文祥,见他形颜清瘦,咳嗽不止,问起来才知道昨天咯血的旧疾 复发。就在这时候忽然外面来报,说醇王到了,是特为来看恭王的。 这显见得有了紧要大事,不然,他们弟兄在私邸常有见面的机会,什么话不好谈,何必 此时赶到军机处来? 恭王得到消息,自然也有突兀之感,迎出屋来,醇王第一句话就是:“六哥,咱们找个 地方说话。” “上这儿来吧!”恭王指着一间空屋子说。 于是苏拉掀开门帘,兄弟俩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那间屋是恭王平时歇午觉的地方,十分 清静。醇王环目四顾,看清了没有闲人,随即神色凝重地说:“昨天皇上溜到海淀去了! 六哥可知道这回事儿?” “我不知道啊!”恭王大为诧异,“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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