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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到内务府来求见明善,屏人密谈,说是安德海已经跟他说过,奉慈
禧太后懿旨,到江南公干,要带几个人走。
“喔!”明善问道:“他的话到底是怎么说的?是传懿旨,还是来跟你商量?”
“既不是传懿旨,也不是跟我商量,仿佛就是告诉我一声。”
“那么,你现在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是跟我说一声呢,还是怎么着?”
“太监不准出京。现在小安子胡闹,我不能不跟明大人回一声。”
“好,我知道了。”明善答道,“小安子告诉你一声,你听听就是了。你现在来跟我
回,我也是听听。”
“这……!”那总管太监很老实,有些莫名其妙,“明大人,”他着急地说,“这要出
事的啊!一出事,吃不了兜着走,怎么行呢?”
“没有什么不行!”明善看他老实,教了他一着:“小安子说奉懿旨,你就‘记档’好
了!”
那总管太监明白了,一记了档,将来不出事便罢,一出事就有话好说,安德海是翊坤宫
的人,来传慈禧太后的懿旨,还能不遵办吗?
于是他如释重负地笑着,给明善恭恭敬敬请了个安:“多谢明大人指点。”
“你懂了就行了。回宫告诉你的同事,小安子的靠山硬,少说他的闲话。”
“是。我马上告诉他们,就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儿。”
“一点都不错。”明善又问,“他到底那一天走啊?”
“挑的是七月初六。宜乎长行的好日子。”
“好日子!对,对,好日子!”明善冷笑着,停了一下又问:“万岁爷知道这回事儿
不?”
“那倒不清楚。我没有跟万岁爷回,大概小李总会说吧!”
“嗯。”明善随随便便地说:“我托你捎个信给小李,有空到我这儿来一趟,我有点小
玩意,进给万岁爷。”
敬事房总管辞出内务府,回到宫里,第一件事就是叫小太监取过“日记档”来,把安德
海的话当做“传懿旨”,据实笔录,然后坐下来细想经过。他人虽老实,却颇持重,心想太
监之中,十个有九个与安德海不和,但也有些是他一党,如果自己把明善的话,跟大家一
说,必定有人会去告诉他。他可能会想,说这话的意思何在?如果他聪明的话,必定会想
到,这是唯恐他出京不速,显见得不怀好意。这样心生警惕,安德海必定有比较妥善的安
排,甚至打销此行,而不论如何,他一定会设法报复。那一来岂非弄巧成拙,自招祸害?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筋节,他觉得装糊涂最妙。反正只要自己将来有卸责的余地,安德
海的一切,大可不管。于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只叫人把小李找来,悄悄告诉他说,明善要见
他一面。
“大叔,”小李问道:“明大人找我,总还有别的事吧?”
“没有听说。”
“那么,大叔,”小李又问:“小安子的事儿,你总知道了吧?”
“我知道。”总管太监神色自若地反问一句:“咱们得尊敬主子是不是?”
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小李细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态度,连连答道:“是,是!怎么能不
尊敬主子?那不遭天打雷劈吗?”
谈到这里,不必再多问什么。第二天一早,等皇帝上了书房,小李兴匆匆地赶到内务府
求见明善。请安站起,只见明善开了保险柜,取出一具装饰极其精致的小千里镜,交到他手
中说:“刚得的一个小玩意,托你进给万岁爷。”
小李答应着,当时就把千里镜试了一下,明善的影子,在他眼中忽大忽小,十分好玩。
“这个给你。”铮然一声,明善把一块金光闪亮的洋钱,往桌上一丢。
小李大喜,笑嘻嘻地先请安道谢,然后取过金洋来看,只见上面雕着个云鬟高耸、隆鼻
凹眼的“洋婆子”的脑袋,便即问道:“明大人,这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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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英国的女皇帝。”明善又说,“英国金洋最值钱,你好好留着玩儿,别三文不值两
文的卖掉了,可惜!”
“不会,不会。明大人的赏赐,我全藏着。”
“我问你,”明善放低了声音问道:“小安子的事,万岁爷知道不知道?”
“知道。”
“万岁爷怎么说?”
小李不即回答,很仔细地看了看窗外,然后伸手掌到腰际,并拢四指往前一推,同时使
了个眼色。
“喔,这个样!”明善想了好一会又说:“打蛇打在七寸上,要看准了!”
“是,我跟万岁爷回奏。”
“不,不!”明善使劲摇着手说,“你不必提我的名字,你心里有数儿就行了。我知道
万岁爷少不了你。”
这句话把小李恭维得飘飘欲仙,同时也助长了他的胆气,觉得他应该替皇帝拿主意。但
是这个主意怎么拿?倒要请教明善。
“明大人,你老看,什么时候动手啊?‘出洞’就打,还是怎么着?”
这一问,明善煞费思量。他昨天回去就跟他儿子商量过――文锡的手腕圆滑,声气甚
广,当夜就打听到,山东巡抚丁宝桢,早就对人表示过,如果安德海胆敢违制出京,不经过
山东便罢,经过山东,可要小心。以丁宝桢清刚激烈的性情来说,此言可信。而安德海如果
从天津循海道南下,则又无奈他何,现在从通州沿运河走,山东是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逃不
脱丁宝桢的掌握,只要疆臣一发难,军机处便有文章好做。拿这话说给小李听,自然可以使
他满意,就怕他年纪轻,得意忘形泄漏出去,或者皇帝处置不善,为慈禧太后所觉察,都会
惹出极大的祸事。想来想去,总觉得是不说破的好。
于是他这样答道:“沉住气!这条毒蛇一出洞,又不是就此逃得没影儿了,忙什么?”
看样子明善是有了打算,不过不肯说而已。小李也不便再打听,回到宫里,把那小千里
镜进给皇帝,又悄悄面奏,说就怕安德海不出京,一出京便犯了死罪,随时可以把案子翻出
来杀他。又说恭王和军机大臣必有办法,劝皇帝不必心急,静等事态的演变。
“好!”皇帝答应了,“不过,你还得去打听,有消息随时来奏。”
于是小李每天都要出宫,到安家附近用不着打听,只在那里“大酒缸”上一坐,便有许
多关于安德海的新闻听到。到了七月初六那天,亲眼看见十几辆大车,从安家门前出发,男
女老少,箱笼什物,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
“小安子走了!”
“真的走了?”皇帝还有些不信似的,“真有那么大胆子?”
“小安子的胆子比天还大。”小李答道:“好威风!就象放了那一省的督抚,带着家眷
上任似的。”
“还有家眷?倒是些什么人哪?”
小李不慌不忙地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奴才怕记不清,特意抄了张单子在这
儿。”接着便眼看纸上,口述人名:“有他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媳妇儿马氏,有他叔叔安邦
太,族弟安三,有他妹子和侄女儿――名叫拉仔,才十一岁。外带两名听差,两名老妈子。”
“哼!”皇帝冷笑,“还挺阔的。”
“听说到了通州,还得雇镖客。”
“什么?”皇帝问道:“什么客?”
“镖客。”小李接着解释镖局子和镖客这种行业,是专为保护旅客或者珍贵物品的安
全:“小安子随身的行李好几十件,听说都是奇珍异宝,所以得雇镖客。”
“喔!”皇帝问道,“他真的带了人到江南去做买卖?是些什么人?”
“陈玉祥、李平安……。”小李念了一串太监的名字。
“这还了得?”皇帝勃然动容:“非杀了他不可!”
小李想奏劝忍耐,但话到口边,突然顿住。在这一刹那,他的想法改变了,安德海一出
京,罪名便已难逃,皇帝就这时候把他抓回来砍脑袋亦无不可。所以他的沉默,意味着并不
反对皇帝这么做。
但是,皇帝却只是一时气话,并不打算立刻动手,实际上他也还不知道如何动手。有慈
禧太后在上,不容他自作主张,安德海所以有恃无恐,道理也就在此。
皇帝一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这一关不设法打破,要杀安德海还真不易。想来想去,只有
跟慈安太后去商量。
“皇额娘,”他说,“宫里出了新闻了!”
慈安太后一听就明白,先不答他的话,向玉子努努嘴,示意她避开,然后问道:“你是
说小安子?”
“是!”皇帝很坚决地表示:“这件事不严办,还成什么体统?什么振饬纪纲,全是白
说!”
慈安太后不作声,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始终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帝满意?
“皇额娘,”皇帝愤愤地说,“这事儿我可要说话了。”
“你别忙!”慈安太后赶紧答道,“等我慢慢儿琢磨。”
“琢磨到那一天?”
“你急也没有用。”慈安太后陪着听了八年的政,疆臣办事的规矩,自然明白:“他不
是说要到江南吗?两江地方也不能凭他口说要什么,便给什么,马新贻或是丁日昌,总得要
请旨。等他们的折子来了再说。”
这句话提醒了皇帝,他找到了症结,“折子一来,留中了怎么办?”他问,这是可以想
象得到的,如果有这样的奏折,慈禧太后一定会把它压下来。
“对了!”慈安太后说,“我就是在琢磨这个。办法倒有,不知道行不行?等我试一
试。”
她的办法是想利用慈禧太后最近常常闹病的机会,预备提议让皇帝看奏折,一则使得慈
禧太后可以节劳休养,再则让皇帝得以学习政事。慈禧太后不是常说,皇帝不小了,得要看
得懂奏折?而况现在书房里又是“半功课”,昼长无事,正好让皇帝在这方面多下些工夫。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当天就传懿旨:内奏事处的“黄匣子”先送给皇帝。不过慈禧太后
又怕皇帝左右的太监,会趁此机会,从中舞弊,或者泄漏了机密大事,所以指定皇帝在翊坤
宫看奏折。这样,她才好亲自监督。
皇帝这一喜非同小可。每天下了书房就到翊坤宫看折子,打开黄匣,第一步先找有无关
于安德海的奏折?十天过去,音信杳然,皇帝有些沉不住气。
“怎么回事?”他问小李,“应该到江南了吧?两江总督或是江苏巡抚,该有折报啊!”
“早着呐!”小李答道:“小安子先到天津逛了两天,在天齐庙带了个和尚走。”
“那儿又跑出个和尚来了?”
“那和尚说要回南,小安子很大方,就带着他走了。”小李又说,“到通州雇镖客又耽
误了一两天。这会儿只怕刚刚才到山东。”
小李料得不错,安德海的船,那时刚循运河到德州,入山东省境。
德州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安德海决定在这里停一天。两艘太平船泊在西门外,船上
的龙凤旗在晚风中飘着,猎猎作响,顿时引来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交相询问,弄不明白是什
么人在内?
“大概是钦差大臣的官船。”有人这样猜测。
“不对!”另一个人立刻驳他:“官船见得多了,必有官衔高脚牌,灯笼上也写得明明
白白。怎么能挂龙凤旗?”
“那必是宫里来的人。”有个戏迷,想起《法门寺》的情节,自觉有了妙悟,极有把握
地说:“对了!一定是太后上泰山进香。”
“你倒不说皇上南巡?”另一个人用讥笑的语气说,“如果是太后到泰山进香,办皇差
早就忙坏了!赵大老爷也不能不来迎接。”
“你知道什么?”那戏迷不服气,“不能先派人打前站?你看,”他指着船中说:“那
不是老公?”
“老公”是太监的尊称。既有老公,又有龙凤旗,说是太后进香的前站人员,这话讲得
通,大家都接受了他的看法。
“咱们还是打听一下再说。”有人指着从跳板上下来的人说。
那人是安德海家的一个听差,名叫黄石魁,撇着一口京腔,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这
儿的知州,叫什么名字?”
“喔!”想要打听消息的那人,凑上去陪笑答道:“知州大老爷姓赵,官印一个新字,
就叫清澜,天津人。”
“你们的这位赵大老爷,官声好不好啊?”
“好,好,很能干的。”
“既然很能干,怎么会不知道钦差驾到?”黄石魁绷着脸说,“还是知道了,故意装糊
涂?他是多大的前程,敢端架子!”
“那一定是赵大老爷不知道。”那人大献殷勤,“等我去替你老爷找地保来,让他进城
去禀报。”
“不用,不用!”黄石魁摇着手说,“看他装糊涂装到什么时候?”
“请问老爷,”那人怯怯地问道:“这位钦差大人,是……?”
“是奉旨到江南采办龙袍。”黄石魁又说,“除非是皇太后面前一等一的红人,不然派
不上这样的差使。”
“是,是!请问钦差大人的尊姓?你老爷尊姓?”
“我姓黄。我们钦差大人,是京里谁人不知的安二爷。闲话少说,”黄石魁问道:“这
儿什么地方能买得到鸭子,要肥,越肥越好!”
“有,有。我领黄老爷去。”
“就托你吧!”黄石魁掏出块碎银子递了过去,“这儿是二两多银子,买四只肥鸭,多
带些大葱。钱有富余,就送了你。”
钱是不会有富余的,说不定还要贴上几个。那人自觉替钦差办事,是件很够面子,可以
夸耀乡里的事,就倒贴几文,也心甘情愿,所以答应着接过银子,飞奔而去。
※ ※ ※
这时在知州衙门的“赵大老爷”,已经得到消息,丁宝桢下了一道手令,叫德州知州赵
新注意安德海的行踪。
手令上说得很明白,安德海一入省境,如有不法情事,可以一面逮捕,一面禀报。因此
赵新早就派出得力差役,在州治北面边境上等着,一发现那两条挂着龙凤旗的太平船,立即
驰报到州。及至船泊西门,黄石魁托人去买鸭子,旁边就有人听得一清二楚,也是立刻就报
到了赵新那里。
“怎么叫‘不法’呢?”赵新找他的幕友和“官亲”来商议,“按说挂龙凤旗就是不
法。凭这一点就能抓他吗?”
“抓不得!”姓蔡的刑名老夫子,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个姓安的太监,当年诛
肃顺的时节,立过大功,恭王都无奈其何!东翁去抓他,真正叫‘鸡蛋碰石头’!”
“话是不错。”赵新问道:“对上头怎么交代?”
“也没有什么不好交代,姓安的并无不法情事,连鸭子都是自己花钱买的,并未骚扰地
方,何可谓之‘不法’?”
“不然!”有个“官亲”是赵新的远房侄子,人也很精明,“他们自己花钱买鸭子,正
见得他们没有‘勘合’。”
“勘合”是兵部所发,凡奉准出京的官兵,每到一个驿站,必须缴验勘合,证明身分,
同时取得地方的一切供应。所以出示勘台,不但是应尽的义务,也是应享的权利,如果安德
海有勘合,吃两只鸭子就不必自己花钱了。
大家都觉得他的看法不错,只有蔡老夫子独持异议:“就算没有勘合,也不能证明他不
法,谁敢说他没有懿旨?你又不能去问他!”
赵新决定不抓安德海了,但是,“禀报总得禀报啊!”
“也不行!”蔡老夫子又摇头,“丁宫保刚介自许,做事顾前不顾后,倘或根据东翁的
禀报入奏,太后只说一句:一路都没有人说话,何以那赵某无事生非?东翁请想,丁宫保圣
眷正隆,而且是据禀出奏,不会有处分,东翁可就做了太后的出气筒了!”
这话说得很透彻,赵新深以为然,但也因此遇到了难题,这样不闻不问,虽不会得罪宫
里的太后,却要得罪省里的巡抚,不怕官只怕管,得罪上司,马上就会丢官。因而赵新皱着
眉在那里踱来踱去,不知何以为计?
幕友们不能眼看东家受窘,悄悄商量了半天,总算有了个结论,禀报一定要禀报的,只
看用什么方式?有人提议上省面禀,蔡老夫子认为这万万使不得,倘或丁宝桢当面交代一
句:把安德海抓了起来!不奉令不可,奉令办理则出了事口说无凭。那就糟得不可救药了!
“我倒有一计,”仍旧是赵新的侄子出的主意:“用‘夹单’如何?”
下属谒见上司写履历用“红手本”,有所禀报用“白手本”,但有些事不便写明在手本
上,譬如孝敬多少银子作寿礼之类,就另纸写明,附在手本内,称为“夹单”。夹单不具衔
名,所以向来由上官随手抽存,不作为正式公文。
踱了半天方步的赵新停住脚说:“我刚才琢磨了半天,把道理想通了,上头要出奏,天
坍下来自有长人顶,祸福不见得与我有关。就怕不出奏,留个禀帖在那里,不晓得那天翻了
出来,我非受累不可。用夹单这个主意,好就好在可以不存案。准定这么办,不过,也不必
忙,这不是什么捻匪马贼到了,用不着连夜飞禀。”
“东翁说得是。”蔡老夫子答道:“不妨再看看,等他们动身那一刻再禀报,也还不
迟。”
“对,对!送鬼出了门,就没有我们德州的事了。”赵新的侄子附和着。商量停当,各
自散去。赵新总觉得还有些不放心,把他侄子和蔡老夫子找了来,提议换上便衣,悄悄到西
门外去窥探一番,到底是何光景?
蔡老夫子比较持重,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侄少爷”年轻好奇,全力怂恿,拗不
过他们叔侄,蔡老夫子也就答应了。
三个人都只穿着一件纱衫,各持一把团扇,用作遮脸之用。到了西门外运河旁边,只见
岸上在看热闹的,总有三、五百人之多。那天是七月二十,月亮还没有上来,岸上一片漆
黑,但船上却是灯火辉煌,船窗大开,遥遥望去,舱中似乎女多于男,正在品竹调弦,玩得
很热闹。
“怎么,还弄了班女戏子?”
赵新刚问得一声,一阵风过,果然听得弦索叮咚,只是他怕人发觉真面目,站得太远,
听不真,看不清,便叫他侄子去细看一看。
挤到人丛前面一看,非常好玩,八个浓妆艳抹,二十来岁的女子,团团坐着,有的弹琵
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一样乐器,两个人伺候,弹琵琶的自己只用右手轻拢慢捻,
另有个人替她按弦,那个人一手按弦,另一只手又拉着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个人替她按
弦。这样交错为用,居然并未纠缠不清。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赵新的侄子,却是另外有所瞩目,看到上首正中坐着个太监,二十来岁,生得白白净
净,一张带些女人气的脸,另有些男女老少,围坐在他左右。心想这就是安德海了,看样子
不象个坏人,怎会如此胆大妄为?
“你瞧见没有?”他听见旁边有人指着船上说:“那里挂着件龙袍!”
“对了,看见了。”
“听船下的人说,明天是安二爷生日,要让大家给龙袍磕头。”
“这是什么规矩?”有人在问:“老公生日,给龙袍磕头干什么?”
“就是啊,我也奇怪。一问,据说安二爷是这么说的:你们大家替我拜生日不敢当。为
人总要不忘本,我有今天,全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你们朝龙袍磕头行礼,也算替我尽了孝
心了。”
这算什么礼数?无非挟龙袍以自重而已!赵新的侄子想,这就是大大的不法!于是赶紧
又挤了出去,把所见所闻都告诉了赵新。
“那两个人伺候一件乐器的玩意,叫‘八音联欢’,现在少见了。”蔡老夫子说。
什么“八音联欢”,都是闲话。赵新心里在想,看这样子,安德海出京,到底奉了旨没
有?着实难说。于今只巴望他不生是非,早早离境,否则这场麻烦不小。所以回到衙门,立
即找了捕快来,吩咐一面监视那两条太平船,一面在暗中保护,如果安德海手下的人,与当
地百姓发生了什么纠纷,务必排解弹压,不要闹出事来。
第二天一早,派去监视的人,回来报告,说安德海的船走了。所报的情形与赵新昨夜所
见,又自不同。船上有两面大旗,一面写着“奉旨钦差”,一面写着“采办龙袍”,两面大
旗上又有一面小旗,画的是一个太阳,太阳下面一只乌鸦,这只乌鸦样子特别,是三只脚。
“啊呀!”赵新失声说道:“只怕真的是奉懿旨的钦差了!”
“这……,”蔡老夫子不解地问道:“东翁何所见?”
赵新是举人出身,肚子里有些墨水,“老夫子,”他说:“《春秋》上有句话,叫做
‘日中有三足乌’,你记不记得?”
蔡老夫子细想了一会,想到了:“啊,啊,原来是这么个出典!”
“还有个出典。”赵新吩咐他侄子,“你把《史记》取来。”
取来《史记》,翻到《司马相如传》,赵新指着一处给蔡老夫子看:“幸有三足乌为之
使”,下面的注解是:“三足乌,青鸟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看见没有?”赵新很得意地说,“这就很明白了,‘为之使’者钦差,‘西王母’者
西太后也!”
“还有这样深奥贴切的出典,”赵新的侄子笑道:“看来他倒是经高人指点过的。”
腹笥是赵新宽,脑筋却是办刑名的蔡老夫子清楚,当时冷笑一声:“哼,一点不高!就
凭这只三只脚乌鸦,此人就罪无可逭了!”
赵新一愣:“这是怎么说?”
蔡老夫子看一看周围,把赵新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东翁请想,为‘西王母取食’,
不就是说,奉西太后的懿旨来打秋风,来搜括吗?明朝万历年间这种事很多,本朝那里有这
种事?就算有其事,如何可以挂出幌子来?诬罔圣母,该当何罪?真正是俗语说的,要‘满
门抄斩’了!”
“啊!老夫子,”赵新兜头一揖,心悦诚服地说:“你比我高明。照此看来,他这个钦
差还是假的。慈禧太后十分精明,就算教他出来打秋风,决不会教他把幌子挂出来。明明是
安德海的招摇。”
“东翁见得是。事不宜迟,赶快禀报。这面小旗比那些龙凤旗更关紧要。现在不必用夹
单了,用正式禀帖,三足乌这件事一定要叙在里头。不过不必解释,丁宫保翰林出身,幕府
里名士又多,一看就懂,一懂就非杀安德海不可!杀了还要教慈禧太后见情,因为这是替
‘西王母’辨诬。”
赵新自然受教,当时就由蔡老夫子动笔,写了一个禀帖,即时交驿站递到省城。
安德海却是懵然不知,拜过龙袍,吃过寿面,过了他自出娘胎以来最得意的一个生日,
然后扬帆南下,当天到了直隶的故城县。由此往西的一段运河,出名的弯曲,本地人称为
“三弯三望”,十里路走了一天,到达了一个极大的镇甸,名叫郑家口,两岸都是人家,防
捻军的圩子高得跟城墙一样,也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
泊舟吃饭,安德海刚端起酒杯,只见黄石魁走来说道:
“二爷,果不其然,到临清就过不去了。”
过不去是因为运河水浅。咸丰五年,铜瓦厢决口,黄河“神龙掉尾”,由南甩到北,在
寿张、东河之间,冲断了运河,山东境内的运河原靠汶水挹注,自从分成两截,汶水到不了
北运河,而黄河挟泥沙灌入,以致河床日久淤积,只有春夏间水涨时,可通轻舟。最近天旱
水涸,从临清到张秋这一段河道,成了只有尺把水的阴沟了。
“那就起旱吧!”安德海说:“除了‘逛二闸’,我从来就没有坐过船,还真嫌它气
闷。”
他是轻轻松松的一句话,黄石魁却上了心事。这么多人,这么多行李,从京里到通州,
陆础续续忙了两三天才走完,这时一下子要找二、三十辆大车,着实吃力。
“怎么啦?”安德海不解地问。
黄石魁不即答话,转脸看着他的一个同事问:“你看呢?”
这个人小名叫田儿,也是安家的听差,他是山东人,所以黄石魁向他问计。但田儿也是
皱着眉,苦着脸,想了好一会才说:“要能‘抓差’就好了。”
“为什么不能抓?”安德海立即接口,声音很大,显得有些生气似的,“你们俩就是我
的‘前站官’!”
“对!”有个太监李平安说:“你们俩就照二爷的吩咐去办。”
看样子不办不行,同时也怕一时办不好,安德海会生气,因而黄石魁出了个主意:“这
样吧,船还是照样走,咱们到临清起旱。我跟田儿沿路抓车,抓到了在临清等。”
“这倒可以。”安德海点点头。
黄石魁还要说什么,田儿悄悄拉了他一把,于是两个人走到船头上去密密商议,田儿埋
怨他说:“你也不弄弄清楚,随便就答应了下来。这个差使麻烦得很,弄不好会闯大祸!”
黄石魁吓一大跳,急急问道:“闯什么祸?”
“你只看这个,”田儿指着圩子说,“就知道这里的老百姓不好惹。散兵游勇如果不安
分,不是给活埋了,就是砸碎脑袋,扔在河里。”
黄石魁越发心惊,但也有些不信:“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
“哼!”田儿冷笑道:“这还算好的,离临清四十里地的油房镇,去年一下子就杀了
六、七百官兵。”
越说越玄了,黄石魁疑心他有意吓人,便故意问一句:“那么,你说应该怎么办呢?差
使已经揽下来了,也容不得你打退堂鼓!”
田儿愣了好一会,无可奈何地答道:“也只好往前闯了。
不过得找那五个镖手一起去。”
“这个主意不错,就算摆样子也用得着。”黄石魁说了这一句,转身又回中舱去作商量。
安德海还没有表示,随行的有个六十岁的老太监郝长瑞,先就面有难色。黄石魁心里明
白,他们带着许多珠宝,需要保护,镖手一走,放不下心。
“你老看,”黄石魁指着岸上的圩寨说,“这一带家家有火枪,地方最平静不过。而且
挂着‘钦差’的旗子,谁瞎了眼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
“对!”安德海深以为然,断然作了决定,“你们把老韩他们带去好了。”
老韩叫韩宝清,是他们五名镖手的头脑。当黄石魁去雇他们保镖时,他就提出疑问,说
既是奉旨出京,沿途自有官兵护送,何用雇人保镖?黄石魁笑而不答,只拿出一张一千两的
银票交了过去。每人二百两银子的酬劳,算是很优厚的,而且保的是不起眼的“暗镖”。谁
也不会想到,太监会带上那么些值钱的细软,决不会出事,因此,是不是真的奉旨,也就不
必去管他了。
由于有这样的默契,所以黄石魁和田儿冒充“前站官”去抓车,韩宝清也就不以为怪,
好在抓车还是“给官价”,麻烦不大。那五名镖手的主要用处,是对付关卡上的小官儿,如
果有人表示怀疑,想盘问底细,韩宝清便领着他的同事,一拥而上,揎臂握拳,作出预备揍
人的样子,这一下便能把对方吓得缩项噤声,放他们扬长而去。
一路走,一路抓,抓了有二十多辆大车,声势浩荡地直奔临清南湾,等安德海一到,舍
舟登岸,打发走了那些“女戏子”,还有三十多人,坐车沿着干涸的运河南下。
※ ※ ※
这时在济南的丁宝桢,已经接到了赵新的密禀,处置的办法,跟幕中名士,早已商量妥
当。一看安德海入网,双管齐下,一面拜折,一面缉拿。缉拿的原因很简单:有安姓太监
“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他的幕友,在叙引赵新的原禀之后,用连慈安太
后都可以看得懂的浅近文字禀道:
“臣接阅之下,不胜骇异。伏思我朝列圣相承,二百余年,从不准宦官与外人交结,亦
未有差派太监赴各省之事。况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制,倘必应采办,但须一纸明
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太监远涉糜费?且我皇太后、皇上崇尚节俭,普天钦仰,
断不须太监出外采办。即或实有其事,亦必有明降谕旨,并部文传知到臣。即该太监往返,
照例应有传牌勘合,亦决不能听其任意游行,漫无稽考。尤可异者,龙凤旗帜系御用禁物,
若果系太监,在内廷供使,自知礼法,何敢违制妄用?至其出差携带女乐,尤属不成体制!
似此显然招摇煽惑,骇人听闻,所关非浅。现尚无骚扰撞骗之事,而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
词私出,真伪不辨。臣职守地方,不得不截拿审办,以昭慎重。现已密饬署东昌府知府程绳
武,暨署济宁州知州王锡麟,一体跟踪,查拿解省,由臣亲审,请旨遵行。”
用仅次于紧急军报的“四百里”驿递,拜发了奏折以后,丁宝桢立刻又用快马分下密
札,其中一通送聊城,给东昌府署理知府程绳武,命令他马上抓安德海。
程绳武字小泉,是江苏常州人,剿捻时正当山东单县知县,因为守城有功,保升到道
员。但军功所得的功名,过于浮滥,所以道员的班子,仅得署理东昌知府,有山东第一能吏
之称。
能员之能,就在什么棘手的差使,都能办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未接巡抚密札以前,
他就已得到安德海起早南下的消息,大车二十余辆,随从三十余人,一个个横眉怒目,歪着
脖子说话,就知道不大好惹,所以只派人跟在后面,秘密监视,把他送出东昌府,便算了事。
等接到巡抚的密札,他第一个就去找驻扎东昌府的总兵王心安。此人是湖北襄阳人,曾
当过多隆阿的部下,后来在胡林翼那里,调到山东为那时的巡抚阎敬铭所赏识,以后丁宝桢
继阎敬铭的遗缺,对他倚重如故。李鸿章剿捻时,淮军跋扈异常,丁宝桢和王心安的所谓
“东军”,受尽了李鸿章和淮军的气。淮军大将刘铭传的部队,现在由他的侄子刘盛藻带领
驻张秋,所以丁宝桢让王心安驻东昌,彼此隔了开来,才可以相安无事。
“治平大哥,”程绳武向王心安说,“宫保下令,不能不办,办也不难,但只要有句闲
话落在外面,我这趟差使就算办砸了。”
“你凡事都有个说法。”王心安笑道,“你说你的,我听着。”
“第一、安德海到底是不是奉了懿旨,实在难说得很。宫保清刚勤敏,圣眷正隆,我做
属下的,无论如何不能替他闯祸,这件案子一出奏,面子上是一定好看的,但西太后心里是
怎么个想法,不能不顾虑。”
“这话说得透彻。”王心安问:“你总还有第二吧?”
“不但有第二,还有第三。”程绳武说,“第二是我爱惜你的威名,不想请你派兵抓太
监。”
“承情之至。”王心安又拱手、又摇手,“出队抓太监,真正是胜之不武,一传出去,
刘省三他们还不当做笑话讲?”
程绳武不愿动用王心安的军队,又怕王心安心里不舒服,一番招呼打过,反教王心安见
情,这就是能吏之能。这时便接着又说:“不能仰仗麾下,于是就有第三,安德海的镖手不
少,要抓他未必肯就范,两下动手,必有死伤。传了出去,人家说一声:程某人连个太监都
治不了!这个面子我丢不起。”
“你与众不同,人家不算丢面子的事,在你就算丢面子了。
那么,你现在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的打算是宁愿智取,不必力敌。我自己带小队跟了下去,见机行事。今天来跟治平
大哥商量的是,好不好借我几支短枪?”
“那还用得着‘商量’二字?你要多少,派人来说一声,我还能不给吗?”
其实,程绳武有自己的亲兵小队,一共二十多人,每人一支火力其强的“后膛七响”。
他特意跟王心安借枪是有意套亲近,当时写了张借枪八支的字据,面交王心安。等他回到衙
门,已有一名把总将枪送到,额外有两百发“子药”,说明是王心安所奉送。程绳武派人点
收,厚犒来使。然后查问安德海的行踪。
“已经打过尖,走了。”为他带领亲兵的一名姓余的千总告诉他。
“出东门,还是出南门?”程绳武问。
“出东门。”
由东昌府南下有两条路,出南门是走阳谷、郓城。出东门则又有两条路,一条是正东,
经平阴、肥城到泰安,折而往南,为自古以来的南北通衢,一条是东南,由东阿、东平、汶
上,经兖州入江苏。不知道安德海走的是那一条?“大人!”跃跃欲试的余千总问道:“是
不是要抓那一帮太监?”
程绳武微微一惊,要逮捕安德海是个绝大的机密,如何消息已经外泄?但他深有经验,
已泄漏的机密,越是重视,传播得越快,最好的办法是淡然处之,因而他用信口答话的语气
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就该护送他出境,倘或是――是要抓这一帮太监,杀鸡焉用牛刀,今天夜
里就可以一网打尽。”
“喔!”程绳武的脸色变得很“正经”了,他觉得这个余千总,不能视之为老粗,便有
意跟他作个商量,于是问道:“护送是大可不必。我先问你,你怎么知道要抓这帮太监?”
“有人从济南来说――很靠得住的一个人,说宫保大发雷霆,非抓这个人不可。”
“那个人?”程绳武的话声十分峭急。
“是,是个姓安的总管太监,说是太后面前的红人。”
程绳武不答话,只点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必护送,也不必抓他,不过差使比抓还
难,我不知道你办得了办不了?”
这是激将法,余千总当然要上当,满脸不服地说:“大人的差使还没有派下来,如何就
说人办不了?”
“别人办不了,你当然能办。”程绳武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中午在这里打的尖,今晚
必宿桐城驿,由此分途,所以要到明天,才知道他们是投正东,还是往阳谷?你今夜就走,
把他们的行踪打听清楚,连夜赶回来告诉我。”
“是!”余千总答道,“我马上就走,明天天一亮一定赶回来禀报大人。”
“好!”程绳武又问:“你是怎么样子去打听?”
余千总想了想答道:“我不带人。就我自己,换上便衣,到桐城驿一问那些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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