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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0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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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郭松林住在两里路外,是借用当地富户的一重院落。疾驰到家,卸了长衣,只觉烦躁难 耐,想找本闲书来看,定定心。刚取了本《七侠五义》在手里,只听门帘一响,顿觉眼前一 亮。 进来的是个黑里俏的丽人,不过一看她那双眼睛,就知道是什么路数。正要开口问她, 她身后又闪出一个人来,是办粮台的吴知府。 他浮着满脸的笑,却不跟郭松林说话,叫着她的名字说: “小红鞋,跟大帅磕头呀!” 郭松林看到她脚下,果然穿着一双红鞋,听“小红鞋”这个名字,不知是那里的流娼? 难为吴知府办这种差,盛情着实可感。 那小红鞋一面请安,一面飞媚眼,烛光闪烁之下,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把郭松林的“火 气”越发勾了上来,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左臂说:“我看看你!” 看就看!小红鞋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抿一抿嘴唇,摸一摸鬓脚,低垂着眼皮,作出极 沉着的神情。那吴知府便凑到他面前陪笑低声,先表歉意:“昨儿个晚上,上头才交代有这 么件差使,一早赶到潍县,把她给‘逮’了来。小地方,顶儿尖儿的人材,也就这个样儿 了。中吃不中看,你老将就吧!” 郭松林虽是木匠出身,却读得懂孙吴兵法,也会做几句不失粘、不脱韵的诗,与刘铭传 都算是儒将。儒将一定风流,所以很洒脱地说:“多谢关爱!很好,很好。” 有了这番嘉纳的表示,使得吴知府大感兴奋,悄声又说: “她还是个诗妓,语言不致可憎。” 这一说,郭松林越发中意,拱拱手说:“费心,费心,请为我拜复省帅,说我知情。” 到此地步,再多说废话便不知趣了,吴知府只向小红鞋说得一声:“好好伺候!”随即 哈一哈腰,倒走着退了出去。 这个一退出去,便另有人走了进来,是个贴身服侍的马弁,一托盘送来了酒肴点心。那 小红鞋十分机灵,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很熟练自然地帮着他把托盘里的东西,移到炕几 上,然后把明晃晃的一支红烛也挪了过来。 “总爷,你请吧!这儿交给我了。”小红鞋向那马弁说,顺便付以表示慰劳的一笑。 她那副牙生得极好,又白又整齐,衬着一张黑里俏的脸,格外惹眼,所以这一笑,百媚 俱生,害得那个才十八、九岁的马弁,赶快把个头低着,转身退了出去。 小红鞋便斟了酒,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绢,擦一擦筷子,回身说道:“郭大人,你请过 来喝酒吧!” 郭松林一直坐在旁边,双眼随着她扭动的腰肢打转,这时才抛下手中的那本《七侠五 义》,一面起身,一面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姓郭?” “这儿谁不知道郭大人的威名呀?” 明知是句空泛的恭维话,只因为她也知道“威名”二字,使得郭松林大为高兴,心想, “诗妓”之名不假,寒夜寂寞,倒有个可谈的人了。 有此一念,愈添酒兴,盘腿上炕一坐,喝了口酒说:“看你人倒不俗,怎么起个名字叫 ‘小红鞋’,真正是俚俗不堪!” “都是人家叫出来的嘛!”小红鞋作个无奈的表情,“你老不欢喜,替我另起个名字好 了。” “好!”郭松林略略一想,就有了主意,“把那个‘鞋’字拿掉好了,就叫小红。‘小 红低唱我吹箫’,不是现成的一个好名字吗?” “小红,小红!”她低声念了两遍,眉花眼笑地说,“真好! 谢谢郭大人,赏我这么个好名字!” 说着就要请安道谢。郭松林不让她这么做,顺手一拉,使的劲也不怎么大,小红就好象 站不住脚,一歪身倒在他怀里。 mpanel(1); 在郭松林看,是她自己投怀送抱,须得领她的情,乘势一把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端起 酒杯,问道:“小红,你是那里人?” “西边,”她说,“淄川。” “原来跟蒲留仙同乡。” “你老说的谁呀?”小红问,“说我跟谁同乡?” “蒲留仙,蒲松龄你总该知道?” “没有听说过。”她使劲摇着头。 郭松林也摇摇头把酒杯放下了。岂有诗妓而连蒲松龄都不知道的?于是问道:“小红, 你也懂诗?” “诗呀?”小红笑道,“我那儿懂!” “那,”郭松林诧异,“怎么说你是‘诗妓’?” “你老别听他们胡诌!”小红答道,“是前年夏天,在济阳遇上个书呆子,赶考没有考 上,回南遇上涨水,在店里住了半个月,每天捧着书本儿念诗,有一天我说了句‘听你念得 有腔有调的,倒好听,那一天教我也念念。’谁知道那书呆子当真了,一个劲磨着我,要教 我念什么《琵琶行》。这条道儿上,我认识的客人多,拿我取笑,给我安上个诗妓的名儿。 干我们这一行,出名儿总是好的,就随他们叫去。还真有些文诌诌的老爷们,指着名儿点 我。我可不敢骗你老。” 郭松林爽然若失,酒兴一扫而空,不知不觉把揽着她腰的那只手松开了。 小红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你老怎么不喝酒?”她把酒杯捧到他面前。 “喝不下。” “你老喝一杯!”小红用央求的口气说,“赏我个面子。” 再要峻拒便煞风景了,郭松林在想,寻欢取乐,原要自己去寻取,便即问道:“你会唱 曲不会?” “我会唱鼓儿词。可惜忘了带鼓来了。”小红略想一想说: “这么样,我小声哼一段给你老下酒。” “对了,就哼一段儿好了。” 于是小红靠在他肩头上,小声唱道: “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单,你可给人家夜夜做心肝……” “好!”她刚开口唱了两句,郭松林便脱口赞了一声,打断了小红的声音:“你慢一 点,我来想想,这该是闺中少妇,怨责她那浪子丈夫的话。倒有点意思,你再往下唱!” 这一说,小红的劲儿来了,坐起身子,斜对着他,一条腿盘坐在炕上,一条腿撑着地, 把手绢绕着右手食指,冲着郭松林先道一句白口:“强人呀!”接着便雨打芭蕉似的,一口 气唱: “只说我不好,只说我不贤!不看你那般,只看你这般,没人打骂你就上天!” 接着便是眼一瞪,恶狠狠骂一声:“强人呀!”却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随后便又飞媚 眼,又害羞地带着鼻音哼道: “你吱吱呀呀,好不喜欢!” 她那发腻的声音,冶艳入骨的眼波和笑靥,搅得郭松林意乱魂飞,但是他到底不比胸无 点墨的草包,除了小红的一切以外,也还能领略非她所有的曲词,便即问道:“这是谁教你 的曲子?” “也没有人教,听人家这么在唱,学着学着就会了。” “可惜,不知道这曲子是谁做的?” “曲子好,”小红问道,“我唱得不好?” 看她那不服气的神情,郭松林赶紧一叠连声地说:“都好,都好!曲子做得真不做,也 得你唱才行。” 这一说,小红才回嗔作喜,举着杯说:“那么你老喝一杯。” 郭松林欣然接受,把一小杯烧刀子灌入口中,入喉火辣辣一条线,直贯丹田,加上火盆 烧得正旺,觉得热了,便即解开胸前的钮子。 “当心受凉!”小红说,伸手到他胸前,原意是替他掩复衣襟,不知怎么,伸手插入他 的衣服下面,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把脸覆在他胸前。 她那头上的发香和花香,受了热气的蒸散,一阵阵直冲鼻孔,越发荡人心魄,他便也把 她搂得紧紧地。 这样温存了好一会,心才又定下来,觉得小红别有韵致,所以还想再聊聊天,“小 红,”他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你老问这个干吗?” “问问也不要紧。” “还是别问的好。” “怎么呢?”郭松林说,“有什么说不得的么?” “不是什么说不得。”小红抬起头来看着他,“我说了伤心,你老听了替我难过,不扫 兴吗?” “你说话倒干脆!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对了,你老喜欢我就行了。”她又靠在他胸前,“你老多疼疼我吧!” 于是郭松林又抱紧了她。过不多久,听得有人叩门,悄悄喊道:“小红,小红!” “这是谁?”郭松林问。 小红没有回答他,只抬起身子,向外大声说道:“门没有闩,进来吧!” 门一开,进来一个鸨儿,有四十来岁,擦一脸白粉,簪满头红花,怪模怪样地,先给郭 松林请了个安,然后管自己去替他们铺床。 这提醒了郭松林,想看看时刻,等掏出那个李鸿章送他的金表,不开表盖,只揿了一下 按钮,顺手放到小红耳边,里面叮叮地响了起来。 小红从没有见过打簧表,大为惊异,象个小女孩似的,磨着郭松林再为她试一遍,又问 长问短要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只是郭松林自己也不懂,何以表能发声?正在有些发窘,那鸨 儿已铺好了床,请个安说道:“请大人早早歇着吧!”又虎起了脸对小红说:“你可好好儿 侍候!” 等她退了出去,郭松林便问:“她可是你的亲人?” “我那里有什么亲人?我的亲人在这儿!”说着,小红又一把抱住了郭松林。 明知是“米汤”,他也被灌得晕陶陶如中酒似地,因而也起了一番怜惜的心。他的性格 是豪迈一路,也读过几句书,平时颇为向往唐宋那些武将的风流豁达。此时有了几分酒意, 放纵想象,想到此番与捻军是作最后的周旋,弃去辎重,裹粮深入,已抱定破釜沉舟的决 心,枪子无眼,说不定就此阵亡,而生死莫测之际,有今宵一段意外的因缘,不可不为可人 的小红留下一点“去思”。倘或阵亡,自然有一番哀荣,朝廷赐祭,督抚亲尊以外,还有一 夕之缘的红粉雪涕,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于是他起了拔她于火坑的心思,推着她说:“小红,你坐好了,我有话跟你说。” 小红听他语气郑重,便真个放开了手,离得他远一些,含笑凝视着他。 “你家里到底有些什么人?” 察言观色,知道非老实回答不可,小红收敛了笑容,垂着眼皮说道:“就有一个疯瘫在 床上的娘!” “你可是自由的身子?” “不!”她摇摇头,“若是自由的身子,何苦还吃这一碗饭?” “对了!就是这话。”郭松林欣然地说,“你以前嫁过人没有?” “没有。不过……。” “话怎么不说完?” “我不敢瞒你老。”小红低着头说,“有个五岁的孩子。” “男孩?” “嗯!”小红忽然觉得想吐一吐心事,抬起头,掠着鬓发,以兴奋而忧伤的声音说: “就为的这个孩子,我愿意再苦两年,等攒够了钱,自己把身子赎了出来,带着孩子也下关 东。” “下关东干什么?”郭松林诧异地问。 “孩子他爹在关东。” “喔!”他又问,“在那儿干什么?” “还不是开垦吗?”小红又说,“他在那冰天雪地里,苦得很,也就是为了有一天熬得 出了头,巴望着能够父子团圆。” 郭松林点点头,心里在作盘算,关外是禁地,也不知道她“下关东”是怎么走法?想来 大概是由胶、莱出海到辽东。然而弱质伶仃,风波涉险,又带着孩子,能不能如愿以偿,实 在大成疑问。 他的心事,小红怎么猜得透?见他面色忧郁,她心里懊悔,不该谈自己的事,扫了贵客 的兴,所以便又笑着埋怨:“我早说了,还是别问的好。可不是吗,到底,害得你老心 烦!”她斟着酒又说:“郭大人,都是我的不好,罚我再唱一段曲子。” “不!”郭松林握着她那执着壶的手说,“小红,我再问你一句,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 话,到底是真是假?” 这话问得太认真了,小红反倒无从回答,愣了一下才说: “当然是真的,无缘无故我编一套瞎话骗你老干什么?” “真的就好。”郭松林没有再说下去。 小红实在困惑,真不知道他的态度是什么意思?不过她阅人甚多,什么奇奇怪怪的客人 都遇见过,如果象这样每一个都要去细想,那是自讨苦吃,所以练就了一套本领,随便什么 事,能够在心里说丢开就丢开。这时依旧娇笑软语地陪着郭松林饮酒作乐。 郭松林的心情也轻松了,喝酒喝到鸡鸣方罢,一上床便鼾声大起,真个一宵无话。这才 是小红少遇见的事,而且也不象别的烦恼能够轻易抛掉,心里嘀嘀咕咕,不知道什么地方不 中郭大人的意?所以伺候得格外小心,不时窥伺着他的颜色。 郭松林宿酲犹在,懒得开口,而窗外虽然声息甚低,人影却多,显然的,那都是有公事 要向他请示,只是怕惊扰了他,不敢高声而已。 “你开门吧!” “是!”小红轻手轻脚地去开了一扇房门,自己把身子缩在门背后。 门外那个小马弁早就在伺候了,此时把洗脸水端了进来,小红便帮着他照料郭松林漱 洗。等诸事妥帖,郭松林一面向外走,一面向小红说道:“我得去料理料理公事。你别走!” 有这句话,小红才算放了心,自己琢磨着,大概还要留一天。于是她趁郭松林用过的那 盆脸水,没有撤走以前,匆匆忙忙擦了把脸,打开梳头匣子,好好修饰了一番,端然静坐, 等郭松林回来。 这一等等到日中,还不见踪影,倒是那小马弁带着厨子,替她送了饭来。小红闷在屋里 好半天,一见了他仿佛遇着救星,赶紧陪笑道谢,然后问道:“总爷,我求你点事行不行?” “你说吧!” “不知道跟我来的那个人在那儿?” “你是说那个老娘儿们?在大门外等了半天了,上头没有交代,不能让她进来。” “那就拜托总爷跟她说一声,郭大人让我别走,大概还得留一天,叫她放心好了。” “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小马弁说,“好了,我替你把话带到就是了。你快吃! 吃完了好收家伙。” 小红自出娘胎,没有这样子吃过饭,实在有些食不下咽,所以拿了两个馒头,放在一边 说:“劳驾,劳驾!我这就行了。 请厨子大爷收了去吧!” 刚说到这里,只听窗外靴声、人声,是郭松林回来了,带着一名随从,却只候在窗外, 小红慌忙退到一边,很恭敬地站着。 “你还没有吃饭?”郭松林接着又说,“我也还没有。正好,你就陪着我一起吃吧!” 小马弁一听这话,便退了出去,向厨子吩咐:“把大帅的饭开到这儿来。” 这开来的饭,自然大不相同,肥鸡大鸭子以外,还有一大碗狗肉,异香扑鼻,把小红的 食欲勾了起来。但是她不比北道上那些“生葱生蒜生韭菜,那里有夜深私语口脂香?开口便 唱‘冤家的’,那里有春风一曲杜韦娘”的“蛮娘”,当着窗外那些官长“总爷”,何敢跟 统驭上万兵马的“大帅”,对桌而食?只守着她的规矩,站在桌旁替郭松林舀汤撕饼地伺候 着。 吃得一饱,郭松林很舒服地剔着牙、喝着茶说:“现在要跟你谈正事了。” “是。”小红答应是这样答应,心里又万分困惑:红顶子的大官儿跟我们这种人有什么 正事好谈? “是谈你的正事。小红,”郭松林说道:“我想拔你出火坑。” “这……。” “你听我说完,不是我想接你回家,现在打仗,我没得那份闲心思。我替你还了债,把 身子赎出来,另外再送你几两银子。喔,”郭松林停了一下问:“小红,我又要问你了。倘 或你那口子攒够了钱来接你们母子俩,你把你疯瘫的老娘怎么办呢?” “那……,”小红听了他的话,心思极乱,所以得先想一想才能回答:“自然是一起接 了去。” “你别看得那么容易!汉人若非充军,出关也不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那么容易。果真 你娘去不了,可能送几个钱,托人照应?” “有钱就行。”小红答道,“我把我娘送回淄川。” “那就行了。” 刚说到这里,只见刘铭传和杨鼎勋,相偕来到,郭松林顾不得再跟小红说话,起身迎了 出去。 “省三,你来得正好!”他一见面就说:“我跟你要件公事。” “行!什么公事?” “用你的关防出一角公文:派遣差官一名,出山海关公干,随携妇女、小孩各一名。名 字都空在那里,回头我自己来填。”两名来客相顾愕然,“这是干什么?”刘铭传问,“你 不是自己也有关防吗?” “我是福建提督,你是直隶提督,虽在这里打仗,说起来山海关也管得着,所以要用你 的关防。” “慢来!”杨鼎勋笑道,“我这个湖南提督要管一管闲事。 为何随携妇女一名?是何许人?” “喏,在屋里!” 这时小红已经把郭松林的话想明白了,有这样天外飞来的奇缘,真是爱做梦的人也梦不 到,所以反有点不大相信。但看到那两位贵客的头上,她心里踏实了,都是红顶子的大官, 那能开这样的玩笑? 因此,一见贵客进门,她精神抖擞地连请了两个双安,盈盈笑道:“小红给两位大人请 安。” 郭松林和杨鼎勋又相视而笑了。杨鼎勋跟郭松林是至交,戏谑惯了的,所以指着小红向 郭松林笑道:“子美,她替你‘败火’,你怎么反倒要充她的军?莫非伺候得不够痛快,火 上加火?” 小红人既伶俐,兼以这些古里古怪的风情话,听得多了,所以一下就懂了杨鼎勋话中的 意思,顿时黑里俏的脸上,泛出红晕,变成紫酱色。她同时也在想,这些“大帅”们在一 起,开起玩笑来,比平常老百姓还随便,那里有一点儿官派? 因而不免深深讶异。 心有所感,脸上不免流露了狡黠的笑容。杨鼎勋正跟刘铭传哈哈笑着,一眼瞥见,立即 忍住了笑,指着小红说:“不对!看她这笑,昨儿晚上一定还有新鲜花样?说吧,”这是直 接对着小红来的:“你笑的什么?” “什么花样也没有。”郭松林接着说:“你们自己问她好了。” 小红不愿搞出误会来,又看来的两位“大人”也是好说话的人,所以轻盈地笑道:“我 是想起鼓儿词上的话好笑,没有别的。” “怎么呢?”杨鼎勋问,“说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 “鼓儿词上提起那些个元帅,叫人害怕!一发了脾气,把胡子一吹,公案上摔下一支令 箭来,马上推出辕门,人头落地。敢情这都是哄人的话!眼前就三位元帅,跟鼓儿词上说的 全不一样。” “那么,你看是象好呢,还是不象的好?”刘铭传问。 “这我可不知道了。”小红笑道,“反正我看得出来,三位大人全是菩萨心肠。” “不容易。”刘铭传笑中有牢骚:“从京里到南边,到处挨骂,在这儿才落得一声好。” “好了,闲话少说吧!我先办完了她的正经再说。”郭松林问刘铭传:“跟你要的公事 怎么样?” “那还用问吗?派个人说给我那里的人就是了。” “这就行了。”郭松林转过脸来看着小红:“我也不知道你欠了多少债,反正一定够, 我送你一千银子,另外派人帮着你办事。赶快还了债,把你老娘送回淄川,到关外找你那口 子团圆去吧!” 这一说,简直让小红愣住了,世间真有这样的事?不但没有经过,也没有听说过,所以 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心中又酸又甜、又热,浑身发抖,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等 哭出声就又立刻警觉,这是什么地方?眼前是什么人?怎能放声大哭?赶紧拿手掩住了嘴, 一头扑倒地上在抽噎。 “我明白了!”杨鼎勋点点头,轻声说道:“子美这番豪情快举,倒真是菩萨心情。” “这一千两银子值,无论如何比花一千两银子买副对联来得值。” 刘铭传的话是有所指的,据说郭子美的大同乡,翰林出身的何绍基,书法名满天下,他 用一副自撰自写的对联向郭松林打秋风,自道是副巧对,也是绝对,非要一千两银子不可。 那副对联的句子是“古今双子美,先后两汾阳”,用杜甫和郭子仪来与郭松林相拟,马屁拍 得极足,所以郭松林欣然送了一千两银子。 这番快举,欣赏的人少,不以为然的居多,刘铭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有那样的说法― ―事实上也说得很对,郭松林亦觉得,小红的感激涕零,比何绍基的掀髯大乐值钱得多。 “你别哭了!”他说,“我叫了人来,让他陪着你去办事。” 接着便喊进一名亲信差官来,一一交代清楚,小红哭着向三位“大人”叩了头,对郭松 林一步三回首地跟着那差官去了。 ※ ※ ※ “我们谈正事吧!”刘铭传这样说,同时亲手去关上了房门。 这不用说,“正事”是关于剿捻的机密。三个人在屋角聚在一起,并头促膝,低声密 商,未入正题以前,刘铭传先取出一个信封,冷笑着递给郭松林说:“你先看看这个!” 打开信封一看,是一道“廷寄”的抄本: “李鹤年奏:豫军马队追贼,枪毙任逆,并西北两路防堵情形,暨襄城匪徒滋事,现饬 查办各折片。善庆一军,前同刘铭传在赣榆地方,剿捻叠胜,枪毙逆首任柱,已据李鸿章奏 报获胜情形,并将该副都统奖励矣。” 看到这里,郭松林停了下来,皱眉说道:“这我就不懂了,枪毙任逆,完全是淮军的 事,跟豫军什么相干?要河南李中丞去奏报?” “不就是报功吗?”杨鼎勋说。 “那又怎么扯上善庆呢?” “李中丞的原奏不知道怎么说的?不过也猜想得到。”刘铭传说,“不扯一个当时在火 线的人,怎么能够报功?” “喔,我明白了,是一出‘十八扯’!”郭松林笑道,“先把善庆扯上,那一支蒙古马 队算是豫军,再把任柱跟善庆扯上,当时他在火线上,打死任逆,他自然有分。如是一扯再 扯,就算成豫军的功劳了。” “对了!”刘铭传说,“我反正挨骂受气,经历得多了,象这样的事,无所谓。现在我 把你们两位老大哥拉在一起,我得有个交代,拚命打来的胜仗,倘或让人冒了功去,教我怎 么对得起两位?所以该有个办法。这话先不谈,你再往下看!” 下面这一段提到西捻的头目张总愚: “张逆现盘旋于延绥一带,非东走晋疆,即南入豫境。该抚务令马德昭等,择要扼扎, 以备不虞。枭匪近扰定州,豫省彰卫各属,相距非遥,河北之防,尤为吃紧。” “啊!”郭松林吃惊地说,“西捻如果回窜,倒是件很麻烦的事!西捻、盐枭,倘或再 加上东捻,那样一合流,可就再不容易制服了。” “就是这话!”刘铭传说:“西捻回窜,怎么样跟直隶的盐枭合在一起,淮军管不着! 淮军只管办东捻。不过东捻要突破运防,窜入河北,那……,”他神色异常严肃地:“那是 可以掉脑袋的事!” “话再说回来,”郭松林说,“等西捻回窜河北,即使不能跟东捻合流,声气相应,我 们这里的仗也很难打了!” 刘铭传与杨鼎勋都不作声,但微微颔首,深深注视,彼此目语之间,取得了一致的看 法,情势摆明在那里,对捻军的这一仗,如果办得不够痛快,不够干净,将会引出许多麻烦。 郭松林在想,这一次刘铭传可真是大彻大悟了!要论将材,此人智勇双全,且有远略, 带兵驭将亦有他自己能得士卒效死的一套做法,不愧为大将之器。但他就跟李鸿章一样,功 名心太盛,喜欢用手腕,甚至也不无纵寇自重的情事。于今历经顿挫,朝旨严督,舆论讥 评,在他都成了鞭策的力量,激出他一个决心,要奋力自效,急于剿平东捻,替他自己、替 李鸿章、替淮军挣个面子。更难得的是他已了解到,面子要大家一起来挣,胜仗更要大家一 起来打,所以一心一意讲求和衷共济,不但不象过去那样争功诿过,甚至宁愿委屈自己,结 欢友军。光是派粮台上的委员,替自己去找窑姐儿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他的推心置腹。这 样的朋友,得要捧捧他! 于是他慨然说道:“省三!这一仗的关系重大,我完全明白。自己弟兄,不必客气,怎 么打法,你说吧!我全听你的。” “子美,少铭!”刘铭传激动地分握着郭、杨二人的手,“有你们两位老哥捧我,这一 仗非打胜不可。生死关头的交情,才是真正的交情!我太高兴了。” “彼此一样。”杨鼎勋说,“省三,你把今天所得的谍报先跟子美说一说。” “现在各方面的情势是如此,”刘铭传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手画的山东地图,指着西南 方说:“运河一入东境,到利津出海,一共八百多里,目前最紧要的是从张秋到东阿鱼山的 六十多里,因为这一带已经冻得很结实了。少帅已调树字三营增防,可保无虞。现在就怕捻 匪西窜,扑齐东一带的运河,所以我请潘琴轩,专守西面,一面防运,一面接应。” “这样,形势就很明白了!”郭松林接口说道:“北面是汪洋大海,东面登、莱两州是 个‘口袋’,大军由南面往北挤,不是挤入那个‘口袋’,便得往西面突围,我们各当一 路。” “是!”刘铭传又说,“子美,此中有天意!”他指点寿光东、西两面的两条河说: “东面是弥河,既深且阔;西面,你看,清水泊连看北洋河,两河如带,束住了捻匪,这是 他的一个绝地!往东西两面突围都很难,要想逃生就得往南面。” 郭松林瞿然而惊,“说得不错!”他在想,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之斗,就象血海深仇的冤 家相逢于狭路,谁打倒了谁,谁才能过得去,其间毫无闪避的余地。 “捻匪那面的情形,今天早晨也有确实的消息来了。”刘铭传又说,“任柱虽死,仍旧 数他的‘蓝旗’强。” “任柱死了,谁带他的部队?仍旧是他的一兄一弟?” “是的,任定和任三厌,还有个刘三猫。” “赖汶光呢?”郭松林问。 “赖汶光在白旗的时候居多。”刘铭传说,“目前捻匪的部署是,蓝旗在东,白旗在 西,子美,我想请你……。” 他的话没有完,郭松林便摇手拦住了他:“不用提那个‘请’字!等我先跟少铭商量一 下。” 杨鼎勋跟郭松林配合成“一大枝”,而以郭松林为主,他要跟杨鼎勋商量,自然有他们 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打算,所以刘铭传很知趣地起身,预备避开些好让他们私下谈话。 “你不用躲开!”郭松林却拉住了他,“我只问问少铭,愿意担当那一路?” 杨鼎勋打仗勇敢,私底下却喜欢跟十几岁的少年似的闹着玩,于是笑道:“你先别说出 来!我们俩,每人在手掌心里写个字,看看想法可相同?” “这也好!”郭松林别有意会,欣然赞同,取了支水笔来,递给杨鼎勋。 两人背着身子各自写了字,杨鼎勋先伸手,掌上写的是个“蓝”字。郭松林一看,笑嘻 嘻地也把手掌一翻,上面是个“东”字,“东”就是“蓝”,捻军蓝旗在东面。蓝旗较强, 郭松林打算攻坚,倘或杨鼎勋表示愿意担当西路,攻捻军白旗,郭松林便要另作考虑,不肯 伸出手掌来,明显地与杨鼎勋示异。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刘铭传极其欣慰,他也希望郭、杨能担当东路,这倒不是为了 避强就弱,主要的是潘鼎新在西路,彼此呼应配合,比较适宜。 “倒不是什么英雄!”郭松林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打这儿看,少铭跟我是一条 心。” “其实跟省三、琴轩又何尝不是一条心?”杨鼎勋很兴奋地笑着,“‘三人同心,其利 断金!’这下子东捻非垮不行。” 刘铭傅紧接着说:“就为了大家一条心,我有十二分的把握,所以,”他很谨慎地回身 看了一下,低声说道:“我想把出队的日子提前。” “喔,提前到那一天?”郭松林问。 刘铭传不答他的话,先解释提前的理由:“我责成粮台四天以内办齐干粮,一半也有先 声夺人的作用在内。现在外面都知道起码得四天以后才有一场恶战,今天谍报回来也说,捻 匪也相信这话,作的都是四天以后迎战的打算。还有捻匪惊魂丧胆,饥寒交迫,都想好好儿 歇一歇,这两天根本没有戒备,各人都在想办法,怎么能吃一顿饱的?兵法有云:‘实者虚 之,虚者实之’,我们提前开一宝,打他娘的一个措手不及。 子美,你干不干?” “怎么不干!什么时候,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来不及。准备明天晚上,起更出队。”刘铭传又说,“行动务须机密!” 郭松林和杨鼎勋深深点头。三个人又谈完了一些必要的联络配合的步骤,各自散去,召 集营官秘密下达命令。 刘铭传综领全局,格外辛劳,一样样检点交代,直忙到深夜,方始休息。 身体虽累,精神亢奋,刘铭传辗转反侧,不能入梦,夜静更深,忽然想起家乡,神魂飞 越,心里是说不出的那股如渴如饥,要去看看儿时钓游之地的欲望。这样直到寒鸡初唱,一 颗乡思如火的心,才能渐渐冷下来。 睡不到多少时候,便即惊醒。这一天有许多事要办,依照预定的计划,首先要找赵老师 和李同知这两个乡绅,给他们一个信息。巧得很,刚要派人去请,赵、李二人带了一个人来 谒见。 这个人才是真正对刘铭传有用的,是个秀才,名叫杨锡龄,乡团实际上是他在办。那天 刘铭传、郭松林联名请客,他正好到省城里去采办军需,未能赴约,这天特地来致谢,顺便 要请示乡团该如何帮助官军来打捻军? 有些乡团可靠,有些乡团不可靠,这一带的老百姓,跟捻军没有什么乡情友谊的瓜葛, 而且一直吃捻军的亏,自然可靠。但任何乡团有个改不掉的毛病,那些年轻小伙子爱出风 头,倘或得知一桩机密,会到处去说,自炫消息灵通,所以刘铭传不肯把这天就要出队的决 定告诉杨锡龄。只问他那个圩子强,那个圩子弱,以便了解能够得到多少助力? 杨锡龄人很能干,也很诚恳,原就开好了一张单子,预备面报刘铭传,这时便取了出 来,双手奉上。 单子上开着各个圩子的名称、方位、有多少人、有多少刀、矛、白蜡杆子、多少土枪, 光是看人与武器的比例,就可以察知强弱。 “很好,很好,”刘铭传对他很满意,“总在这几天就要见仗了,请老兄早早作个预 备。” “是!”杨锡龄说,“各圩日夜有人巡逻看守,其余的只要锣声一起,个把时辰,就能 成队。现在要请大人的示,官军一开了仗,各圩光是自保呢,还是出圩开火?” “问得好!”刘铭传点点头说,“以自保为主。如有零星逃散的捻匪,自己量力处置, 不过,务必要慎重,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贪功远出。有句话,我此刻必得跟三位言之在 先,倘或那个圩子为捻匪攻破盘踞,官军是无所姑息的。” 这就是说,官军要攻入圩子剿捻,大战之下,势必玉石不分。赵、李、杨三人悚然动 容,彼此商议着,立刻把他的命令传达下去。 “对了,请各位赶快把我的话,通知各处。”刘铭传又说,“我有样小玩意相赠。” 他送了他们每人一支洋枪,名为“后膛七响”,亲自教了他们用法。赵、李、杨三人无 不高兴,因为,一则这是洋枪中的利器,再则是“刘大帅”所送,足以夸耀乡里。 等送走了三名乡绅,刘铭传出发视察各营,官兵的士气极好,行动沉静迅速。到了初更 时分,各营悄悄移动,最先出发的是副都统善庆和铭军中由记名总兵陈振邦所率领的马队, 其次是郭、杨两军,最后才是刘铭传,亲领中军压阵。 善庆和陈振邦的马队,照预定的计划,是要抄东捻的后路,这是一支奇袭的部队,所以 马蹄上都包了草,好减低声音。士兵虽未如古时候那样“衔枚”――用枝竹片勒紧在双唇之 间,让人讲不了话,但也下达了严厉的“禁声”的命令,所以一路由西转北,直抵清水泊附 近,都没有什么惊动。 马队将到清水泊时,东路已经发动了攻击。蓝旗捻军,仓皇迎战,从任柱死后,蓝旗捻 军由他的兄弟分领,任定带的是“步贼”,这时亲自持着长矛,率领三千多人,敌住了武毅 军和勋军的先锋,接着任柱的胞弟任三厌,带着马贼,一阵风似地卷了过来,抵挡郭、杨两 军的马队。 在西面的白旗捻军,为善庆和陈振邦的马队一冲,上来就吃了亏,但白旗人多,而西路 的官军因为鼎军在外围,铭军又因为刘铭传要照应郭、杨两军,有意偏东,以致在人数上众 寡不同,但也还能够扯个平。 东西两路,都成了相持不下之势,捻军人多肯拚命,官军士气也旺,又占了洋枪的便 宜,人数虽少,仍能稳得住阵脚。但听杀声震天,洋枪劈劈啪啪,一阵阵地响,每响一阵, 便有一排火光在暗空中闪耀,彼此象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涨而复退,总在那一带拉来拉去。 西路铭军的步队,由总兵唐定奎、刘克仁率领,唐定奎的胞兄唐殿魁,是刘铭传手下第 一个得力的将领,上年尹隆河一役,力战阵亡,那时唐定奎方在合肥省亲。湘军和淮军都是 子弟兵的格局,兄死弟继,视为当然,所以唐定奎接统了他哥哥的部队。跟郭松林一样,唐 定奎打捻军,也是要报仇雪恨,当然特别打得扎实。 他的对手是牛洪,捻军都叫他牛喜子,机警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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