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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0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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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两江总督回任与江苏巡抚李鸿章特授为钦差大臣的上谕,专差递到周家口时,曾国藩正 在下围棋,就在棋枰边上拆阅了廷寄,他不作一声,继续打棋上的一个“劫”。 午饭后一局棋是曾国藩唯一的嗜好,心越烦棋下得越起劲,然而黑白之间并不能使他忘 忧,拈子沉吟时,棋枰往往变成了地图。这一条“大龙”是运河、那一条“大龙”是黄河, 而着着进逼,到处流窜的是捻军。他不善于下“杀棋”,从僧王殉难以后,他更体悟出知拙 善守,稳定待时的道理,然而旁观者都不以为然,包括他一手提携,认为可付以衣钵、畀以 重任的李鸿章在内。 现在要让李鸿章来下这局棋了!他分辨不出自己的感觉,是忧是愤,是委屈还是寒心? 自己也觉得三十多年持志养气,不该有这样的不平之情,然而他用尽克制的功夫,只能拿一 个“挺”字诀来应付,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释然于怀。 “子密!”他下完了棋,问他的幕友钱应溥,“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从江宁动身跟李少 荃说的话?” 钱应溥自然记得,上年五月把两江总督的关防交给署理江督的李鸿章,登舟北上时,他 曾说过,“决不回任!”为了表示决心,这年四月请彭玉麟派了船,把欧阳夫人送回湖南, 而李鸿章也当仁不让,一心就等待真除。现在看样子有了变化,钱应溥不知如何回答?只含 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少荃来接我的钦差,我依然一本初衷。”曾国藩揸开五指当作一把梳子样,理着他的 花白胡须,“钦差大臣的关防,明天就派人送到徐州交少荃收领,我呢,请你仍照原意,替 我拟个折稿。”说着他把上谕递了过去。 钱应溥不想他真的如此固执!以他的身体,实在应该回江宁,好好休养,但是拿这些话 来劝是无用的,且先依他,回头大家商议了再说。 “就这样措词,”曾国藩慢慢念道:“自度病体,不能胜两江总督之任,如果离营回 署,又恐不免畏难取巧之讥。所以仍在军营照料一切,维系湘淮诸军军心,庶不乖古人鞠躬 尽瘁之义。” “大帅!”钱应溥觉得有个说法,或者可以使他重作考虑,“钦差大臣的关防是交出去 了,又不回任接督署的关防,以何作为号令?” “这话有理!”曾国藩想了想说:“有个权宜之计,先刻一颗木质关防,文曰:‘协办 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侯行营关防’,等奉旨开了缺再截角缴销。” 手中不能无印,事实上也只好如此。钱应溥拿着上谕悄悄去找曾纪鸿――曾国藩的第二 个儿子,刚到营中来省亲,曾国藩原来打算第二年正月进京陛见,带着曾纪鸿一起北上。现 在有了这道上谕,指明毋庸陛见,曾纪鸿因为免了老父一番长途跋涉,自然觉得欣慰。 “二世兄,你慢高兴!老人家不肯回任,李少荃就来不了,事情会成僵局,麻烦大得很 呢!” 二十一岁的曾纪鸿楞住了,好半晌才说:“钱大哥,你知道的,老人家不准我们跟他谈 公事。” “这不是公事!朝廷体恤大臣,处以善地,老人家是公忠体国,做后辈的应该有做后辈 的想法。” 曾纪鸿何尝不希望父亲回任?全家都是这样希望,他母亲甚至在筹划搬出督署以前,表 示宁可住周家口,不必回湖南,用意就在一有回任的消息,便可半途折回。如今消息来了, 岂可不苦劝一劝? 于是两人商量着约齐了幕友,一起去见曾国藩。他人虽方正,却最喜谈天说笑话,所以 饭后在他卧室或书房聚谈是常有的事。谈来谈去谈入正题,你一句他一句都是劝他打消原意 的话,曾国藩方始明白,大家是有所为而来的,便静静地只是听着。 反复譬解的道理都说完了,他才开口:“你们的话都有理,无奈不知我的苦心。决不回 任的宗旨,是我深思熟虑所定下来的,今天我的心境如何且不说,执持原意,决不是负气。 子密,我刚刚自己拟了一段话,你可以把它编排在奏稿里头。” mpanel(1); 说着,他从抽屉中取出一页纸来,交给钱应溥,大家围在一起看,只见他写的是: “若为将帅则辞之,若为封疆则就之,则是去危而就安,避难而就易。臣平日教训部 曲,每以坚忍尽忠为法,以畏难取巧为戒;今因病离营,安居金陵衙署,涉迹取巧,与平日 教人之言,自相矛盾,不特清议之交讥,亦恐为部曲所窃笑!臣内度病体,外度大义,轻减 事权则可,竟回本任则不可。” 部曲是不会窃笑的,不论湘军还是淮军,谁不知道“大帅”的为人?至于清议交议,或 恐不免,然则为来为去为的是他真道学的名声。曾纪鸿心想,义正辞严的话,正面来辩,徒 劳无功,得要走一走偏锋。 “爸爸!”他说:“儿子觉得‘每以坚忍尽忠为法’这句话,似乎还有斟酌的余地。” 曾国藩最喜欢儿子跟他谈论文字学问,虽有辩驳,不以为忤。他的教子,亦是因人而 施,老二纪鸿的格局不如老大纪泽宽宏,所以每每教他,作文“总须将气势展得开,笔仗使 得强,才不至于束缚拘滞”。现在明明一段说理圆满的文章,却道有瑕疵可摘,这就是平地 起楼台,“笔仗使得强”,正见得他已有进境,所以欣然问道:“如何欠斟酌,你倒说个道 理我听听!” 说完,便是半望空中,慢捻胡须,大有侧耳细听的样子,这使得曾纪鸿倒有些紧张了, 略想一想,大着胆说:“忧谗畏讥,似非‘坚忍’,而‘尽忠’亦不在不避艰危。朝廷为地 择人,照儿子的看法,在后路筹饷,亦并不比在前方打仗容易。” 曾国藩点着头笑了:“前面的意思还不错。可惜后面露了马脚。所以你须切记,”他正 一正脸色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强以为知,立论就会站不住脚。你说朝廷为地择 人,意思是要我回任去替李少荃筹饷,这就是你少不更事,说了外行话!李少荃用得着我替 他去筹饷吗?” 这句话一说,所有的幕友,都浮现了会心的微笑;最年轻的李鸿裔,说话比较率直, “大帅的话真是一针见血。”他说,“不过大帅‘自愿以闲员留营效力’,李宫保怕不肯 来!有位‘太上钦差太臣’在,如何办事?” “不错!这就是我的苦心。”曾国藩用低沉的声音说,“你们去想一想我十一月初二的 折子,是如何说法?就不难体会。照日子算,发这个回任上谕的时候,还没有看到我的折 子,现在当然看到了,所以再辞一辞,大概天意可回!” 这样一点穿,无不恍然大悟,也无不感动!十一月初二的那个奏折,主旨在申论“统兵 大员,非身任督抚,有理财之权者,军饷必不能应手,士卒即难用命,”接着又说:行军太 钝,精力日衰,等病体稍痊,“约腊尾春初入京陛见,”意思就是保李鸿章实授两江总督充 任剿捻的钦差大臣――照此看来,八月间奏请“饬令李鸿章带两江总督关防出驻徐州,会办 军务”,便是有意让他先成为“统兵大员”,好为以后建言作张本。 “大帅!”李鸿裔激动地说,“这样子为李宫保绸缪周至,实在罕见!” “不然,不然。我是为大局着想。环顾海内,西北未必非左季高不可;东南却非李少荃 不可。而要李少荃剿捻收功,自然要依他的盘算。有封信,你们都不曾看过,到今天非让你 们看了,才知道其中的委曲关键。” 曾国藩说完,自己亲手开了他那个存放密件的箱子,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李鸿裔。信是李 鸿章的,看日子是“同治四年九月十四日”――是一年以前,李鸿裔不看信,先定神想一 想,那时候有什么大事? 一想就想起来了,那时有一道密谕,派李鸿章带兵到河南洛阳一带,负责剿捻的西路军 务,同时让曾国藩与李鸿章、吴棠“彼此函商”,同意不同意这样一个安排:漕运总督吴棠 署理两江总督,江宁藩司李宗羲署理漕督,两淮监运司丁日昌署理江苏巡抚? 果然,李鸿章的信,就是谈的这件大事,他不等主持函商的曾国藩先征询,抢先表示了 他的意见。信中一开头就说河洛一带是“必战之地”,一面要防备陕西的回乱蔓延,一面要 剿治捻匪,非有重兵不可,因而向曾国藩提出第一个要求,“拟恳将刘省三、杨鼎勋两军给 还。”刘省三――刘铭传是淮军第一员大将,杨鼎勋是四川人,原为他的同乡鲍超部下,以 多战功为同事所妒,在鲍超面前进谗,被迫改投淮军。因为是客将,怕淮军轻视他,所以作 战特别勇敢。李鸿章克复江苏,最得力的就是自洪杨军投诚,原隶湘军,由曾国藩遣去支援 李鸿章的程学启和这个杨鼎勋,他的装备全是洋枪,在目前曾国藩所辖的剿捻各军中,强劲 第一。 然后是谈饷,“朝命吾师弟各当一路,兵与饷似于合办之中,略分界画,目前不致推 诿,日后亦易报销。”李鸿章提出的办法是,安徽和江宁藩司所辖的江宁、淮安、徐州等地 的收入归曾国藩,而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仓等地和上海的关税收入归他。 大营的幕友,把这封长达二十页的密信,传观到此处,无不悚然动容!李鸿章的聪明识 时务,会做官、善经营,是大家都知道的,不过他的勋业富贵,由曾国藩一手所提拔调护, 因而认为他逢人必提“老师”的尊师一念,出于至诚,亦决无可疑。谁知如今才发见他对 “老师”的面目是如此狞厉!既要精兵良将,又要膏腴饷源,倘使照他所说,“老师”在周 家口就只好象“空城计”中的武侯,抚琴退敌了! 心里虽个个愤慨,只以曾国藩最重大体,而且在大庭广众之间,一向只誉人之长,不论 人之短,所以都不敢有什么话说,只尽力把自己的心情平抑下来,凝神往下看他这封措词 “当仁不让”的信,还有些什么花样? 下面谈到上谕的正题,也就是李鸿章率师“驰赴河洛”以后的两江的局面。慈禧太后一 心为了报恩,要破格提拔吴棠,以及恭王与军机大臣不以为然,而不便公然反对,特意用 “朝中大政,密咨重臣”的传统手法,借曾国藩来作个推托,所谓彼此函商,就是要曾国藩 提出异议,这也是大营幕友无不了解的。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恭王是不得已把难题推到曾 国藩头上,而李鸿章竟亦忍心在千斤重担以外,另又出些难题,让“老师”去做。 他的主旨在反对吴棠接他的手,署理江督。同时又表示丁日昌熟于洋务,才堪大用,而 擢任苏抚,资望却还不够,李宗羲的才具也不过任江宁藩司为宜。还有护理江苏巡抚刘郇 膏,必因丁日昌的摧升而引病告退,也是安排未妥,令人难以心服的事。 这些说法无非旁敲侧击,说朝廷的拟议,窒碍甚多,接着又出以后方变动,影响前方军 饷的危言,以为“藩运易人,大营后路,恐不顺手”,而吴棠“满腹牢骚”,一旦署理江 督,“用人行政,或多变局”,请曾国藩“熟筹密陈”,挡吴棠的驾。 但是,他既率师西征,也总要有人来接他,吴棠既不可,则又该谁来呢?李鸿章在这 里,便用“或谓”的语气,为他“老师”出了新的难题:“或谓宜调筱兄”为江苏巡抚兼五 口通商大臣:“或筱兄署江督”,而仍以丁日昌兼江苏巡抚―― 信看到这思,李鸿裔到底忍不住了! “李宫保真是内举不避亲!”他冷笑道,“亏他怎么想出来的?难道江苏的督抚,注定 了非他合肥李家的人来干不可?” 这是说李瀚章――李鸿章的长兄,字筱荃,拔贡出身,分发湖南当知县,以替湘军办粮 台起家。这三、四年由于李鸿章的“圣眷”,朝廷推恩,连番超擢,同治元年还是一个道 员,如今已升到湖南巡抚,如果再调署江督,他的官运就好得不能叫人相信了。 其时信已看到结尾,钱应溥大有意会,不断点头:“噢,噢!原来真意在此!” 还没有传观到下文的人,心急便问:“真意是什么?” 看到曾国藩面色凝重,对轻率的议论有不以为然的意思,李鸿裔不敢造次,话到口边, 复又咽住,支吾着敷衍了过去。好在李鸿章的真意何在,虽有知有不知,曾国藩的用意却是 大家都明了的,他要推荐李鸿章以两江总督兼钦差大臣,但以过去一直向朝廷这样表示: “庙堂之黜陟赏罚,非阃外诸臣所宜干预,”不能出尔反尔,同时也碍着“牢骚满腹”,虎 视眈耽,虽已奉调闽督,却还不能赴任的吴棠,更不便指名密保,因而以不肯回任作侧面的 挤逼,希望挤出慈禧太后一句话来:“既然曾国藩说什么也不肯干,那就叫李鸿章去!” 于是大家各散,钱应溥照曾国藩的意思,拟了一个折稿,细核清缮,派定专差,第二天 午间辕门鸣炮“拜折”。曾国藩依然围棋一局,寄烦忧于黑白之间。 但奉到的上谕,措词恳切而严峻:“曾国藩为国家心膂之臣,诚信相孚已久,当此捻逆 未平,后路粮饷军火,无人筹办,岂能无误事机?曾国藩仰体朝廷之意,为国家分忧,岂可 稍涉疑虑,固执己见?着即廪遵前旨,克期回任,俾李鸿章得以专意剿贼,迅奏肤功。该督 回任以后,遇有湘淮军事,李鸿章仍当虚心咨商,以期联络。毋许再有固请,用慰廑念。” 这“毋许再有固请”六字,已指明再无商量的余地,否则就会在面子上搞得很不好看。 曾国藩无可奈何。安排琐务,过了年自周家口动身,由陆路到徐州,走了十天才到。从 李鸿章手里接了印,师弟二人,细谈西北的局势――陕甘总督左宗棠尚未到任,剿西捻的责 任,还在曾、李身上,而张总愚一大股已经逼近西安,朝命督催赴援,急如星火。 ※ ※ ※ 西路紧急,东路亦不轻松,任柱、赖汶光、牛洪、李允那些“太平天国”的“王爷”, 落草为寇的捻军,纠合马步精锐,不下十万之众,在湖北安陆、德安之间,古云梦泽一带盘 旋,狼奔豕突,拚命想打开出路。原为湘军后隶淮军的郭松林一军,中伏大败,李鸿章嫡系 的“树军统领”,广西右江镇总兵周树珊在德安阵亡。东捻屯兵臼口――钟祥县南九十里, 臼水入口之处。据哨探谍报,正计议分兵三支,一支渡襄河入蜀,一支出武关会合西捻,一 支屯在湖北声援各路,只待过了年便要大干一场。 不过,比较起来还是西路吃重,而且陕西巡抚又已换了恭王的好朋友乔松年,格外可以 得到朝廷的支持,所以密旨不断严催,要曾国藩兄弟,督促鲍超的“霆军”,即速援陕。一 到了陕西,不久就要归陕甘总督左宗棠节制,曾左不和,并且左宗棠跋扈任性,看不起行伍 出身的武将,为此,鲍超不愿西去,托词待饷,逗留在湖北不走。同时湖北巡抚曾国荃,一 个折子参倒了官文,革去湖广总督,由谭廷襄署理,痛快倒是痛快,可是湖北的军务便只有 独任其艰,也希望把鲍超留在省境。这一来,唯有另派援军入陕。 曾国藩和李鸿章先顾眼前要紧,商量的结果,决定调老湘军刘松山“寿军”援陕。刘铭 传的“铭军”二十营约一万人,鲍超的“霆军”二十二营约一万六千人,此时都驻河南南阳 一带,限令克日南,分路进剿屯臼口的东捻。 鲍超接到命令,知道可以不必去受左宗棠的气,大为兴奋,当时下令开拔,由樊城渡河 到襄阳,沿汉水往南扫荡。 “霆军”的打仗,与众不同,这是由于鲍超的性格所形成。他是四川夔州人,跟宋朝党 进是一路人物――他的胸无点墨的笑话,与党太尉也差不多。有一次从捻军那里俘获四幅屏 条,是董其昌写的《江赋》和《海赋》,下款署着“臣董其昌奉敕敬书”,原为明朝大内的 珍物。有个幕友欺他不识字,意存吞没,骗他说这四条字没有上款,不便张挂。鲍超认为不 要紧,补一个上款好了。于是那幕友奋笔直书:“春霆军门雅蜀”,见了的人,无不是想笑 不敢笑。 这样的人,自然只有胡林翼、曾国藩才能欣赏重用,而鲍超的报答知遇,也真是一片血 诚。他带兵只有八个字:“身先士卒,生死相共”,每次出阵,将官在前,士兵在后,也无 所谓“戎装”、“行装”,红顶子、双眼花翎、黄马褂,穿戴得极其辉煌,打仗就如上朝一 般。也因此形成一种特殊的威势,洪杨军只见了翎顶辉煌,疾驰而至的部队,便奔走相告: “霆军来了!”随即鼠窜。甚至有些官军被围无法脱身时,冒用“霆军”的旗号,居然亦能 化险为夷。 因为鲍超有这样的威名,所以遭妒,刘铭传就是其中之尤。他与鲍超同时领军南下,但 路线不同,铭军由枣阳沿汉水东岸挺进,一路也打得很好。铭、霆两军在钟祥会师,逼得东 捻退保杨家洚、尹隆河一带。 于是霆军进驻臼口,铭军进驻臼口之东的下洋港,与南面尹隆河两岸的匪垒成鼎足之 势。方圆二、三十里之间,更鼓相闻,旌旗蔽日,在暗沉沉的冻云下,弥漫着一片惊心动魄 的杀气。 这样的战局,真是到了短兵相接的生死关头,自然维持不到好久的。霆、铭两军信使往 还,秘密约定第三日辰刻――早晨八点钟进军夹击。刘铭传心想,东捻的全部兵力都已集中 在此。这一仗打胜,便是呈献新任钦差大臣的一份大大的贺礼。但转念想到鲍超,顿时又意 兴阑珊了。 其实也难怪鲍超,以湘军宿将,十年之间,大小数十战,出生入死,威名远播,现在与 淮军后起的刘铭传,比肩作战地位相等,自不免由不平而有轻视的意思。在刘铭传,看鲍超 目不识丁,有勇无谋,不过偏裨战将,只因为受胡林翼、曾国藩逾格的宠遇,才有那么大的 名气!自己那一点不如他?声名处处落在他后面!每一想起,便有无限的抑郁。 就为了这一份不甘心,刘铭传盘算了又盘算,想定一个主意,他把所有的营官都找了来 会议,首先说明这一仗关系重大,非胜不可,接着便问:“胜是胜了,有面子的不是我们! 面子叫谁占了?”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鲍超。他的部下虽未开口,但神情之间,已经作了回答。 “不错,鲍春霆!”他自问自答地说:“我们拚命,别人首功,这种傻事不能干!” 然则计将安出?有人提醒他说:“已经跟霆军约好了,不能说了不算。” “那个说了不算?”刘铭传说,“不过淮军决不能让人说一句,因人成事。我们各干各 的,不能落在别人后面,要赶在前面。我想不如早一个时辰出发,等我们把捻匪打垮了,叫 霆军来看看,到底谁行?” 说到这里,他太阳穴上的青筋,不断跳动,这是连他自己都为未来那份扬眉吐气的痛快 情绪所激动了。部下看长官如此,谁不喜功?个个心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互用眼色 认可了这个胆大的决定。 于是,接下来便是商量战法。捻军跟僧格林沁捉了好几年的迷藏,而且也从官军那里俘 获了许多马匹,加以熟于地形,所以飘忽如风,诡诈百出,常用的是两种战法,一种是用老 弱诱敌,而精锐利用天然形势遮蔽,官军贪功深入,必中埋伏;一种是以前队挑战,另选精 骑,绕出官军后路,施行突袭,所以官军总是凭借村堡,先求不败,再求获胜。如今既非以 自保为足,而且要想一举击溃人数数倍之多的东捻,就非扬弃过去那种为捻军所熟悉的战法 不可。 当时议定,全军尽出,留五营守辎重,其余十五营尽皆渡河,分为左、中、右三军,每 军五营,齐头并进。这样出其不意地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全面出击,为以前官军剿捻很少 有的举动,先予敌人以一种先声夺人的感觉,在气势上就占了上风。 会议妥当,诸将辞出,各自去作准备。到了约定的那天,大家半夜里便都起身,一到卯 正,刘铭传一马当先,冲出营门。 于是前后马队,夹护步兵辎重,浩荡南下。刘铭传是不打算回下洋港了,东捻蚁聚,连 眷口不下十万之众,一仗“剿洗”不完,怕乘胜追击之际,还要派部队回来照料辎重,未免 耽误时机,所以倾师全出。 到了一处名叫宿食桥的地方,刘铭传驻马等候谍报。两三拨哨探接踵报告,说是捻军仍 在尹隆河对岸,未见动静,似乎对官军出击,尚无所知。 这还等待什么?刘铭传立即下令,以步兵五营留在宿食桥守护辎重,余下的依照原来的 计议,全数渡河。原来的计议是分作三路,齐头并进,右军先扑尹隆河北岸的杨家洚,任务 特重,刘铭传特派他手下最得力的唐殿魁担当。左军统带是刘成藻,中军则由他自己亲自率 领。 这一带是真正的古云梦泽,湖泽纵横,楚天辽阔,又当冬季水浅,更便驰驱。刘成藻的 左军先到河边,人马涉水而过,接着中军也渡了河,拉开队形,向前直冲。 捻军自然已得到了警报,也分作三路迎敌,牛洪在西、任柱在东,赖汶光和李允居中策 应。铭军是刘成藻的部队较弱,而东捻以任柱一股最强悍,所部全是马队,跟僧王周旋过很 长的时间,转战数千里,能够人自为战。这最强的正好碰着最弱的,而且首先遭遇,刚一接 触,刘成藻那五营就稳不住阵脚向后转了。 左军一转,带动中军,刘铭传一看这情形,恨不得把刘成藻抓来手刃于马前。此时无 奈,唯有硬拚,下令冲锋。 长号筒“呜嘟嘟”地吹得好响,马队一路冲锋,一路开洋枪,乒乒乓乓,夹杂着万蹄杂 沓,加上后续步兵“杀呀,杀呀”的喊声,声势十分惊人。东捻中军的赖汶光和李允,颇有 惮意,正在有些踌躇,想先避一避锋头,忽见东面尘烟大起,遥遥一望,喜逐颜开,那些喽 罗们亦无不精神大振。 东面来的是任柱的马队,一部分渡过尹隆河去追击刘成藻的部队,一部分由任柱亲自领 着来攻刘铭传的中军。拦腰侧击,形势最利,等刘铭传发觉,已颇难应变――任柱的马队飘 忽如风,转眼迫近,拦腰被冲为两段。 后一段溃散,前一段恰好遇着赖汶光和李允,迎头痛击。刘铭传此时方寸大乱,只由两 百亲手训练的亲兵保护着,在乱军中夺路而走。 中、左两军都垮了,右军唐殿魁却打得很好,轻易夺下杨家洚,渡河击退牛洪一股,正 遇着任柱侧攻中军,飞马来援,阻遏了攻势。 然而这一挡却使他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中、左两军死的死、逃的逃,捻军三路合而复 分,一半渡河去追官兵,一半对付唐殿魁一军。他只得两千五百人,捻军则有两三万,重重 包围,渐渐逼紧,唐殿魁和两名营官吴维章、田履安力战阵亡。 铭军整个儿崩溃了。刘铭传和他的幕僚及亲兵,陷在重围之中,无法逃生,索性脱下冠 服,坐待就擒。 这时捻军两翼的马队,渡河的还不多,大部分在尹隆河南岸对付唐殿魁一军,以及追杀 四下溃散的官军,但中路捻军,渡河而北的人数已有一两万,乌合蚁聚,遍野皆是,忽然间 有人惊惶地喊道:“霆军,霆军!” 但见北来的霆军,仿佛大海潮生,初看不过一线,等听出人喊马嘶,已如怒潮澎湃,转 眼迫近。霆军的排面拉得极广,那凌厉无比的气势,急风骤雨般慑人心魄,捻军先就有了怯 意。 霆军大敌当前,情况也还不甚明了,只从铭军的溃卒口中,得知友军吃了败仗,到底败 到如何程度,先得弄个明白。因此,鲍超下令暂停,会合他手下的主要将领,娄云庆、宋国 永、孙开华、杨德琛,策马上了一处小冈,大家拿望远镜四处搜索,怎么样也望不见铭军的 帅旗。 “坏罗,坏罗!”鲍超着急地说,“刘省三怕的是完蛋了! 怎么搞的嘛?”说着,拨缰就走。 等下了小岗,他才发令,分兵三路击敌,而以杨德琛的马队为游击之师,迂回包抄后 路。他自领中路,又以骁勇善战,曾经与敌周旋了两昼夜不进饮食而始终不懈,外号“孙美 人”的孙开华,居中策应。 诸将接令,各回本部,看着差不多了,鲍超亲自用左手发炮,巨响一声,哨烟四起,接 着便是惊天动地的“杀”声,三路齐发,如排山倒海般压制捻军。霆军纪律虽不佳,赏罚极 其分明,那些兵一上了战场,只有一个念头:“不死就享福。”所以此时个个奋勇争先,挺 矛舞刀,迅如疾风,当者披靡。 中路因为有炮队,行动比较慢,左右两路最先接敌,往中间逼紧,把捻军挤得不是后 退,就只好拚命向前。向前的来得正好,鲍超亲自率领的洋枪队,正在等着,看捻军将到射 程以内,便即跪倒放排枪,一排放过,另一排接着来,放过的那一排一路跪,一路装弹药, 到了前面再放。如是周而复始,名为“连环枪”,运用得法,威力极大。 两排枪放过,中路的捻军就已支持不住。这时任柱和牛洪的马队,已渡河驰援,马队要 靠马,而马有“西马”、“北马”之分。西马在多少年前称为“代马”,嘶风追月,固海内 一世之雄,但比起生长在蒙绥大草原中的“北马”,又不免相形见拙。官军的马自然是北 马,而捻军的马因为都夺自官军,所以也是北马,喂养得却比官马好。只是马虽胜过官军, 武器不堪匹敌,捻军的马队多用长矛,官军的马队是用洋枪,另外还有炮队支援,这一来捻 军就要倒霉了。 “开炮!”鲍超亲自下令。 炮也是“连环炮”,左右交替着往疾驰而来的捻军马队中轰,顿时人仰马翻,捻军的阵 法大乱。负策应之责的孙开华,一直按兵不动,这时遥遥看见杨德琛的马队,已从远远两侧 兜了回来,包抄捻军后路,怕玉石不分,轰了自己人,急急奔到鲍超面前报告:“霆公!不 必再开炮了!该冲锋了!” 鲍超举起左手,用望远镜扫了一周,大声说道:“要得! 火候够了。” 鲍超用兵,最讲究一个“势”字,但这个“势”,有时只是他“存乎一心”,旁人莫名 其妙,往往平地扎营,一无依傍而四面受敌,问起来说是“得势”。此时临敌察势,他说 “火候够了”,果然够了!但见杨德琛的马队,两翼齐张,千枪并发,捻军前面迫于炮火, 后面又有归路被断之虞,纷纷回窜,孙开华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鲍超也由亲兵护卫着,亲自 踏阵。 掌帅旗的那名亲兵,是千万人中特选出来的,个子生得不高,而膂力惊人,在马上把丈 余高的一面紫色帅旗,举得极高,马疾风劲,旗面尽展,斗大一个白丝绣成的“鲍”字,老 远就能望见。他的部队都以这面旗为指引,奔驰冲杀,呐喊的声音,传到十几里外。 两翼杨德琛的马队,不久便合而为一,终于隔断了捻军的归路,前后夹击,而西面是汉 水,唯一的出路,只有东面一条。东面就是古称竟陵的天门,四面皆湖,形成天然的屏障, 捻军无法进城,折而往北,霆军却冲过了尹隆河,变成主客易位。 捻军的巢垒多在尹隆河南岸,东起洪水转折之处的多宝湾,以西是拖船埠、张截港,一 望无边,亦不知内中虚实。于是鲍超暂且驻马,一面分兵翻回尹隆河北去追敌,一面扫荡贼 垒,东捻数年的积聚,除掉毁于炮火,便都落在霆军手里了。 战局到了清理战场的阶段,各军纷纷呈报战果。鲍超最关心的是铭军将领的下落,派出 亲兵到各路去查询,战场辽阔,一时未得结果,却有人送来一个珊瑚帽结子,珊瑚四周绕着 一串细珠,鲍超一看,眼圈便红了。 “省三殉难了!”他凄然向他的幕友说。 “何以见得?”那幕友不解。“有珊瑚帽结子的也多得很,不见得就是刘省帅。” “你不知道,红顶子多了,不值钱了,省三另外搞了个名堂,喏!”他指指围绕珊瑚的 那串细珠。 那幕友想起僧王殉难,也是先发现了他的三眼花翎,因而才找到遗尸,于是便问送帽结 子来的人:“这是在那里找到的?” “杨家洚以北,叫不出地名的地方。” “快派人去找铭军刘大帅的尸首。” “不忙走!”鲍超站起身来,“我自己去。” “这不必!”另有个幕友劝他,“此刻有多少事要大帅裁决。 多派见过刘省帅的弟兄去找,一定可以找到。” “这话也有理。就多派人去找,找到了马上给我送信。” 尸首没有找到,却有了个好消息,刘铭传、刘成藻还有好些幕僚,因为霆军的及时赶 到,已经脱出重围,回到下洋港去了。 “还好,还好!”鲍超很欣慰地,却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查一查,那些东西是铭军的?” 清点结果,夺还铭军在宿食桥所失去的骡马五千余头,洋枪四百支,号衣八千多套,还 有各种杂色军械,再加上十几颗红蓝顶子,二十多支花翎、蓝翎。另外两千多名陷入重围的 铭军,也被救了回来。至于霆军自己的战果,夺得捻军的辎重,照例不计,鲍超也不问,由 各军自己去分配,只计成功,照各路所报,算起来杀敌两万,生擒八千有余,这里面自然有 虚头,但照这一天这一仗来说,虚头不算多。 乱糟糟忙到天黑,才算略微有个头绪,各路收兵的收兵,暂驻的暂驻。捻军已往北朝大 洪山一带逃窜,追剿还是待命? 各军纷纷前来请示。 “为啥子不撵?”鲍超断然决然地下令:“今天撒锅罗,明天统通给我开拔!” 霆军向来越打越勇,听说明天开拔,不以为奇,各回本营去部署。坐镇中军的鲍超却上 了心事,铭军所以致此大败的原因,他已从脱围的铭军将官口中,得知大概,“唉!”他重 重地叹口气,“叫我做了刘省三,心里也难过噢!” 如何不难过?原想露一手给霆军看,谁知一败涂地,不是霆军,几乎全军覆没。再往深 一层看,本来会师夹击,可操胜算,因为兵分力弱而致败,那时捻军势如狂飚,一下子把如 期践约的霆军也卷在里面,跟铭军落得个两败俱伤,这笔帐怎么算? “大大小小的仗,我都记不清了,跟别军一起打也常有,我大胜,别人小胜,我败罗, 别人也讨不了好,算起来总差不多,从没有今天这个样,大胜大败!老夫子,”鲍超请教他 的幕友,“我倒问一问,从前有没有这种事?” 鲍超的幕友没有什么好脚色,腹笥不宽,无以为答。欺侮他没有吃过墨水,使劲摇着头 说:“没有!从来没有!” “我倒想起来了,”鲍超突然问道:“韩世忠黄天荡大败,那时候,岳飞在那里?” 幕友答不出来,反问一句:“霆公,你问这话,是何用意?” “学个样嘛!”他说:“譬如说,韩世忠大败,岳飞大胜,两个人见了面,有些啥子言 语?明天我见了刘省三,照样好说。” “原来如此!这也不必以古人为法,可以想得出来的。” “好!我请个教。” “当然不可以得意。” “这我知道。” “更不可以怪他。” “我倒不怪他,我还要谢他。”鲍超得意地笑道,“他简直就跟李少荃拿下常州不打江 宁一样,让功给九帅嘛!” “霆公,”那幕友正色说道:“这话万不宜出口!传到刘省帅耳朵里,会结怨。” “不错,不错,”鲍超深深点头,“自己人说说笑笑,没有那个要挖苦他。” “不能挖苦他,也不必安慰他。霆公就只当没有这回事好了!” 鲍超虽理会得不必安慰刘铭传的意思,却是大有难色,踌躇了一会问道:“你看我不去 行不行?” “不行!”幕友答得极干脆,“刘省帅已经在说,霆公自居前辈,看不起他,这一来显 得架子是真的大,不妥,不妥!” “我也觉得不妥。唉!打仗容易做人难。” 这一夜鲍超辗转思量,怕见了刘省三难以为情,竟夕不能安眠。无独有偶,刘铭传亦复 如是!胜败兵家常事,而这个败仗打得不但不能为将,并且不能做人。一千遍捣床,一千遍 捶枕,只是想不出明天见了鲍超,该持怎样一种态度,该说怎样一句话,才能使自己下得了 台? 除了鲍超还有李鸿章――刚刚接钦差大臣的关防,就给他来这一下,如何交代?然而那 究竟是以后的事,眼前就是一个难关,鲍超不必说别的,只拉长了四川腔问一句:“省三, 你怎么搞的?”那就连有地洞可钻都来不及了。 想来想去,唯有希望鲍超自己不来,才得免了这场羞辱。再不然就只好托病不见。这样 在无办法中想出一个办法,心里略微定了些。但到了第二天中午,听说鲍超亲自押着铭军失 去的辎重和两千多被救的弟兄到营,他才发觉自己的想法行不通,这样的“恩德”,那怕病 得快死了,都不能不见一见他,道一声谢。 这一见彼此都是面无人色,忸怩万状。相互招呼得一声,双方都象喉头堵着一样什么东 西,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刘铭传才开了口:“恭喜霆公!” 鲍超想了一晚上,一路来在马上也不断在想,把刘铭传可能会说的话,以及自己如何回 答才合适,都想到了,就没有想到这一句。打了这么一个大胜仗,不能不说是一喜,照平常 的情形,遇到别人道喜,只有两种回答,不是“彼此,彼此”就是“多谢,多谢”,而这两 种回答都不适宜,一时却又想不出第三种答语,那就只好报以微笑了。 他不答腔,话便接不下去,当然也不能瞪着眼对看,刘铭传避开了他的视线,偏偏一眼 就看到鲍超送回来的,那个失而复得的珠围珊瑚的帽结子,顿时心如刀割,脸色大变。 看这样子,鲍超觉得不必再逗留了,站起身说:“走罗,走罗!”一面拱拱手,一面已 向外移动脚步。 刘铭传茫然送客,直到营门口才突然清醒,“霆公!”他说,“改日我到你营里道谢!” “不必客气!”鲍超答道,“弟兄已经拔营,我现在也就往这面走罗!”说着,用手指 一指北面。 往北面自是乘胜追击。刘铭传心想,剿捻四镇,自己独以淮军首席,屯四镇之首的周家 口,一年半以来,转战千里,大小数十战,所向有功,为了想聚歼捻匪,克竟全功,创议扼 守沙河,谁知为山九仞,这一篑之功竟让给了鲍超!转念到此,又妒又恨,心里那股酸味, 怎么样也消减不掉。 就由于这股冤气的激荡,刘铭传把心一横,找了他的幕友来会谈。他心中已经有了主 意,但即使是在亲信的幕僚面前,这个主意也有些不容易出口。沉吟了好一会,决定先套一 套大家的口气。 “事情要有个归结。”他用低沉的声音,徐徐说道:“我有个看法,要跟大家商量,我 不晓得我这个看法,大家想到过没有?淮军现在责任特重,爵帅又新近接了钦差大臣的关 防,我们不能不替他着想,顾全大局。各位看,我的话可是与不是?” 说了半天,不着边际,亦不知他的用意何在?不过这时自然只有顺着他的口风,有的应 声:“是!”有的点点头,静听他再说下去。 “鲍春霆占便宜的,就因为他是‘客军’,没有什么责任,胜也好,败也好,反正就要 到陕西去了,无所谓!各位看,是不是这话?” 这叫什么话?带兵剿匪,朝廷瞩望,百姓仰赖,都殷切地在盼望捷报,如何说“胜也 好,败也好,无所谓”?因此,有些不以为然的,便保持沉默。 “我在想,”刘铭传硬着头皮说下去,“爵帅的威望要维持,本军的士气尤其要紧。不 能让一时之挫,损害全局。请各位想一想,可有什么善策?” 大家都不作声。开口以前,先要把他的意思弄明白。要说“善策”,只有不服输,整顿 人马,跟霆军一样追了下去,打个大胜仗,庶几功过相抵,可免咎戾。但这是将略,何劳问 计于动笔墨的幕友? 这样一想,旋即恍然,所谓“善策”就是要在笔墨上动手脚,出花样。多少年来军营的 风气,打胜仗则铺陈战功,打败仗则诿过他人,此刻不妨如法泡制。 于是管章奏的幕友,点点头说:“这一仗是先挫后胜。” “不错,不错!”大家纷纷附议,“先挫后胜”四个字确是个好说法。 “不过,”那幕友又说,“也不宜率尔入奏,应该先具牍呈报,请爵帅作主。” “对!高明得很。”刘铭传说:“那就拜烦大笔。我想,今天一定得报出去,决不可落 在人家后面。” 这“人家”是指鲍超,他除了专折奏捷以外,当然也要咨报李鸿章,如果落在他后面, 李鸿章先入为主,信了鲍超的话,自己一番心机或会落空,所以要抢在前面。 于是那名幕友,立即动笔,以“先挫后胜”这句话作为主旨,把战役经过大改而特改, 说是“相约黎明击贼”而非原定的“辰刻”,是“黎明”则铭军便是按时出发而霆军“未能 应时会师”。责任属谁,不言可知。 接着便说铭军孤军独进,“先获小胜,忽后路惊传有贼,队伍稍动”,下面那一句是那 幕友的得意之笔:“不知实霆军也!”霆军不但后来,而且惊动了铭军,妙在不直接说破, 仿佛是一句不忍直指霆军过失的恕词,便显得格外有力量。 至于留五营守护辎重,也改了说法,是因为“后路惊传有贼”,不能不抽五营过河, “还保辎重”,由于这样一调动,阵线有了缺口,“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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