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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山中一死者 埃瓦里斯托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漫不经心地行走。这一次,他十分注意方位,留 心树丛、岩石和纵横交错的小路,不断向给他领路的仆人提问,不断用刀在一些树 上刻出印记,不断在有的路段垒起石块,以便在他需要下山去布兰卡庄园抑或特斯 科科镇和恰尔科镇的时候,这些标记都对他有用处而不致迷路。印第安人团伙帮助 着他。这些印第安人信心十足地走着,仿佛那是他们自己的土地。印第安人与大山 互相熟悉,他们是老朋友。大山养活印第安人,为他们提供庇荫、保护和安全。印 第安人热爱大山,毫不畏惧地进入孤寂的大山深处,从来不会迷路,他们好像胸中 藏有指南针,能够很有把握地辨别方向。如果赶上天黑,他们毫不惊慌,面不改色。 野兽似乎认为印第安人和它们一样是森林的天然居民,丝毫不伤害他们,和他们亲 如兄弟;野兽平和地来到篝火旁坐下,守护着平静酣睡的印第安人。早晨,他们很 容易找到一眼清澈的泉水,还有野草莓和橡树的果实以及他们认识的可以食用的嫩 草。他们在夜晚的篝火余烬中偎热玉米饼或者一块咸肉,咸肉是村镇某个慈善的商 店老板作为某项劳作的报酬给他们的。 埃瓦里斯托是卑贱聪明的印第安人与高傲的野心勃勃的西班牙人的一种病态的 混合体,他仅仅承袭了这两个种族的邪恶的品质。他不怕三四个手执匕首或者火器 的人向他扑来,他能毫不犹豫地在深夜走过任何城市的街道,他把翻墙进入塞西莉 亚的屋室和污辱一位妇女不当一回事,但他却害怕大山及其肃杀的孤寂,害怕虽然 饥肠辘辘却又胆小易惊、用一块带火的木柴就可赶跑的灰狼。蝎子和响尾蛇的叫声 把他吓得瑟瑟颤抖,像个初出襁褓的小孩似的哭泣。然而,在他那少得可怜的优良 品质中,有一样是坚毅。他要征服大山,要进入崎岖险峻的地段,要驱散野兽,甚 至要叫野兽害怕他,要烧死蝎子、毒蛇和害虫,要成为几乎是白送给他的那片荒野 和那所宅第的主人,要随着时间的推移实施其占领那座与田庄毗邻的令人畏惧的寒 水岭的宏伟计划。从本质上讲,是塞西莉亚使他产生了这些念头。他之所以打算征 服大山,为的是让塞西莉亚当大山的皇后。他在胡思乱想中,认为塞西莉亚同他一 样勇敢、邪恶和野心勃勃,认为久而久之他就能拉她和自己一道致力于大胆的抢劫 勾当。 虽然超载的毛驴走得缓慢吃力,埃瓦里斯托一行还是早早地到了田庄。一路上, 他怕中途赶上天黑,一个劲儿地撺掇脚夫拿细细的树枝抽打毛驴的脸部、脑袋和两 肋,毛驴耷拉着长耳朵,无可奈何地忍受着。 他吩咐把远离宅子的一块地方打扫干净,在那里卸下了复杂的行李。他选择了 两棵树,架起了管家借给的一个尤卡坦半岛出产的吊床,又叫印第安人捡来干枝叶, 分撒在各个屋子,点着火,在此之前已把屋里不多的家具和用品搬了出去。果然, 在这座古老建筑中居住多年的老鼠、毒蛇、蚂蚁、鳞鲲和各种虫子感到灼热难忍, 开始爬出洞穴,四处逃散。埃瓦里斯托及其印第安人追赶着它们,尽力捕杀。这件 事用了好几个小时,同时还得注意不让地面的火蔓延到房门和顶棚。接着他打扫收 拾了原先当餐厅用的一间宽敞的屋于,将牲口圈在那里,以免遭到群狼的攻击。不 知在夜晚什么时候,印第安人围坐在火堆旁,烘烤着厚玉米饼和干肉,边吃边用一 种喉部发音的含混不清的语言交谈,大罐大罐地喝着从他们在不太远的地方找到的 一眼清澈的甘泉里打来的水,随后盖着蓑衣和毯子逐渐睡着了。埃瓦里斯托在吊床 旁边啃了一只同粮食一起带来的烤鸡,喝了一整瓶雪利酒。他半醉半醒,也不管什 么蝎于不蝎子,爬上吊床酣睡去了。 翌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阅这伙印第安人。他命令十个男人站好队,发现 他们都一般高,相貌极其相似,仿佛是一个模子浇铸出来的。他们的名字全叫何塞, 只有那个当首领或者工头的名叫伊拉里奥,他比其余的人稍高稍壮一点。埃瓦里斯 托没有理睬妇女、小孩和吃奶的婴儿。鉴于这伙印第安人的名字一样因而与之交往 有困难,他想另给他们取名,便将他们带到找着的那眼泉水所在的地方,叫他们洗 了双脚和长着密集、粗壮、乌黑、平直的头发的脑袋,为他们―一取了动物的名字, 从而同田庄的名称趋于一致。一个名叫“蟋蟀”;脸最黑的一个叫“甲壳虫”;被 他认为善于奔跑的一个叫“雄鹿”;相貌狡猾的一个叫“狐狸”;其他的也照此取 名。其实,这些卑贱、憨厚甚至内心单纯的人个个都十分愚笨。对西班牙语,他们 只会讲最必需的词汇,能听懂的也很少。他们好像属于奥托米族,但其语言却更粗 糙。埃瓦里斯托尽管一再追问,也只弄清了他们是恰尔马山那边很远的地方的人, 没有村落,四处飘泊,总在找活儿干;当他们返回山里的时候,星期日便在教堂望 弥撒,给上帝奉献蜡烛和纸花,这是他们在可能的情况下去墨西哥城买的。 mpanel(1); 埃瓦里斯托对这个团伙极其满意。他们越笨越好,这样更有利于实现他的计划。 “好吧,”他对被他命名为“野猫”的工头说,“这个团伙对我很合适,如果 你们愿意的话,就待在我这儿,组成一个村庄,你来当村长。我给他们取了不同的 名字,因为都叫何塞是无法把话说明白的。你要是情愿,我就管你叫伊拉里奥而不 叫‘野猫’。” “您说咋办就咋办。”伊拉里奥答道。他似乎比其他人聪明些,西班牙语也讲 得稍好些,“只是我们得商量商量,看他们是否愿意留下,是否觉得合适。” “我给你们的工钱跟庄园一样,你是两个半雷阿尔,长工是两个雷阿尔,孩子 是一个雷阿尔。每周给你两夸尔蒂亚玉米,其他人随便买,五比索一卡尔加,同布 兰卡庄园卖给你们的价钱一样。你们用树枝和石块在宅院附近搭茅屋。” 伊拉里奥思索片刻,接着用本族语言跟那伙人说了,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随 后,他对埃瓦里斯托回答道:“他们说留在您这里。不过他们想要人的名字而不是 动物的名字,因为他们全都受过洗礼。在别的方面他们一定为您效劳,您只要喊一 声何塞就行了,他们当中无论哪个出来都一样。” “的确,”埃瓦里斯托说,“你们叫何塞也罢,叫毒蛇或者癫蛤蟆也罢,对我 来说都一样。重要的是你们得听话,干活儿得卖力气。我们已经讲妥了,快点儿干 吧。五个印第安人进山砍木料、采集石块,以便开始盖房;另外五个打扫正屋。小 孩干活儿不给工钱倒开始播种时为止。农活以及种植玉米和大麦所应做的一切你们 都会干吗?” “当然!我们一辈子净干这个了!”伊拉里奥摘下草帽,挠着头皮答道。 “那么,干活儿吧。”埃瓦里斯托说。 如上所说,五名长工由伊拉里奥带领进了山。另外五名在埃瓦里斯托指挥下, 朝着破败不堪的宅第的房间走去。妇女们在树丛下搭起各自独立的草棚,由孩子们 帮着开始准备熬粥烙饼用的玉米。埃瓦里斯托带来的旧工具和新工具眼下足够建设 这个移民区之用。布兰卡庄园管家提供了必需品,他人挺不错,借给或送给埃瓦里 斯托许多不可缺少的东西。 不出两个星期,宅院便干干净净,毒蛇和蝎子早已被烧死。宅院后面,坐落着 由二十多间盖得整整齐齐的茅草房组成的小村子,村里有大街和广场,小孩和野狗 一起在那里打滚,野狗是前来嗅硬饼味儿和接受印第安妇女的抚摩的,仿佛它们出 生以后一直由这些女人喂养。 埃瓦里斯托去了布兰卡庄园好几趟,用毛驴驮回了这样那样的生产及生活用品。 他把管家控制到如此的地步,以至于居然借来了两对耕牛,还有现金,因为构成他 的资本的那些金盎司已经告尽。 他用新近得到的这些生产资料,在较平坦的地方种了两片玉米,在山坡种了几 片大麦,然后等待丰收。与庄稼生长和成熟的同时,他把时间和注意力用在勘察和 熟悉大山上了。没有他不下去的深渊,没有他不察看的密林,没有他不经过的牲畜 踩出的小道。他花了几个星期踏勘特斯科科镇与布兰卡庄园方向的特拉彭山坡,直 至完全查明了大路及小道的走向,特别是对其中一条小道摸得更加清楚。这条几度 消逝于高高的野草野花之中的婉蜒曲折的羊肠小道,通往一个阴森森的深渊底部, 深渊里长满了粗壮的雪松,印第安人的毁灭性的斧子砍不着它们,怀着疯狂而愚蠢 的贪心的索基亚潘庄园主人们也奈何不得它们,这些人为了得到微不足道的木炭, 破坏了珍贵的树木,使那座庄园无限的财富日益减少。埃瓦里斯托并不知道在不幸 的动乱年代暴乱者抑或匪帮曾利用这一地形藏身并设立其指挥部,但他当然想到了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不仅深渊里的森林绵延不断,一层比一层繁茂,遮蔽着 下沟的道路,而且沟底的树木极其密集,三十步开外,别说一个人,即使十个人打 算逃跑也难以发现。此外,沟底流淌着清澈的小溪,分布着各种高度的山洞,在洞 里可以避雨避风避寒,钻人漆黑的迷宫般的洞穴深处还能躲避任何搜捕。这里的鸟、 兔和可以食用的野生植物非常丰富,带一支猎枪和一点食物,就能度过五六个星期。 埃瓦里斯托一面踏勘这个十分重要的地方,一面这样思忖。他并不惊异于那些高达 四十多巴拉的气势宏伟的雪松、交织在一起的灯心草、矮扇棕、兰草、攀缘植物和 五彩缤纷的野花,也不惊异于百鸟的鸣叫以及在博拉卡山岭的枝繁叶茂的树丛间颌 顽觅食的蝴蝶组成的浓密的彩色云朵。 埃瓦里斯托外出察看地形时,有时候徒步行走,由那伙印第安人当中的几个陪 伴和引路,因为这伙人差不多全都在这一带做过工,当过樵夫、烧炭夫或者牧人; 有时候骑马谨慎地行走,在没有把握重新找到返回的道路或者他留下的某个标记的 情况下,他不敢偏离正路。他的主要目的,是越过山冈去沟通――权且这么说―― 其田庄与寒水岭的落脚处之间的道路,客运马车早饭时候在寒水岭停车歇息,所有 从墨西哥城前往沿海一带的旅客和商人必须从那里经过。但那条路是军事通道的延 伸,它也许经过羊肠小道和深渊峡谷,这些峡谷连牧童也没去过,他们赶着绵羊和 山羊四处游动,进入深山,三四个星期看不见村庄也看不见人。埃瓦里斯托的工作 困难艰辛,可他锲而不舍,继续进行。 有一次外出,他察看一座覆盖着茂密树林的小山冈,想把它作为认路识途的标 记。似乎有一头牛曾经在那里找过树荫,躲过冰雹,这从蹄印、干牛粪以及始于那 里的三四条小路可以看出来。正在这时,他听见马的嘶叫。他拔出手枪,顶上子弹, 慢慢上前,结果发现也冈后边有一匹备着鞍却无骑手的马。他更加靠近,心想稍有 动静就开枪,只见地上躺着个人。他下了马,看清此人已经死去,他的黄色岩羚羊 皮外套上的一个小孔流淌着少许鲜血,装饰着银线的礼帽扔在不远的地方,剑挂在 鞍头,手枪挂在马屁股的护套上。马站在死者身旁,一动不动。埃瓦里斯托注意到 它明亮机灵的眼睛糊着眼屎,油光闪亮的脸上滚动着几滴泪水。马肯定看见有人靠 近,它的嘶叫本来就是呼救。埃瓦里斯托从前在那位伯爵的庄园居住时,对牲畜的 奇怪事情有过体验,这时他重新骑上马,因为刚才为了察看死者而下了马。他握着 手枪,举着松动的马刀,冲上去搜查周围的阴暗之处,但什么也未发现。四周空无 一人,一片沉寂,只是不时听到刮落枯叶的飒飒风声。死者好像是居住在梅斯基塔 尔平原和寒地一带的农民,他衣着考究,穿着深黄色岩羚羊皮服装;面容坚毅,肤 色白皙,年纪顶多四十挂零。虽然尸体冰凉,但看样子死的时间不会太长,因为伤 口流动的少许鲜血尚未完全凝固。更重要的是,如果是前一天被青的,那他早就作 了山里野兽的午餐和晚餐,马也早被赶跑了。这个人是怎么被杀的?被谁杀的?他 是怎样从梅斯基塔尔平原来到河谷另一端的荒山野岭之中的呢?这一切都无从知晓, 甚至无法猜测。古老的树木是这一秘密的见证,它们不会向任何人披露! 那马是一匹深栗色马,高不足七柞,腿和鹿腿一般纤细,臀部丰满,尾巴金黄 浓密,鬃毛光滑柔软,马头小巧玲拢,眼睛很大,其颜色与毛色相比显得很浅。这 意想不到的发现使埃瓦里斯托大惊失色,不知所措,他疑惑不解地望着那个睁着吓 人的眼睛的死去的农民,望了好大工夫。最后,他把心一横,要拿走死者的好东西, 拉走这匹配有镶银的正规鞍具的马。在搜查中,他得到了一只旧银壳表、六枚金盎 司和一些雷阿尔,以及马刺和一包信。马目不转睛瞅着尸首,注视着埃瓦里斯托的 一举一动。它是否想到主人会从它用嘶叫唤来的这个人那里得到缓解与救助呢?可 以认为是想到了。埃瓦里斯托拿完衣物,尸首已近乎裸体,这样晚上灰狼们吃起来 就方便了。他整理好栗色马的缰绳和鞍子,想骑上去。办不到!只见这匹马望了一 眼主人,又扭头看了看埃瓦里斯托企图踩住的马镫,仿佛受惊一般,前腿腾空而起, 继而恢复原状,好像不愿离开这个地方,它已经看出刚来的这个人丝毫没有帮助躺 在地下的主人。徒劳的努力!栗色马终于发怒了,它鼓起鼻孔,打着响鼻。埃瓦里 斯托熟悉马的高尚感情,他轻轻用绳索套住马脖子,连哄带骗,费了好大劲才使栗 色马得以顺从自己。于是,他带着意想不到的偶然的收获,踏上了返回田庄的路途。 他对伊拉里奥讲了这段奇遇并为之忧心冲忡。他俩在各村和布兰卡庄园巧妙地进行 了力所能及的询问;结果一无所获。 这件事被遗忘了。由于庄稼长势良好,宅院可以居住,埃瓦里斯托的注意力便 跑到恰尔科镇方向去了,他准备花几天工夫出一趟远门,直至见到塞西莉亚,和她 交谈,郑重其事地向她求婚。 他以前造访塞西莉亚的时候,曾经发现了一些首饰和钱币,但他自然而然地想 到这位女船家的财物不止这些。大概她不仅富有,而且非常富有,因为她行船赚钱 很多,摆摊卖水果赚得更多。他妄图寻找她可能保存着钱财的箱柜或者地点,在搜 查她家各个房间时他根本没有发现表明某处藏着金钱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于是他 琢磨着这位卖水果的女人可能把积蓄放在墨西哥城的家里,要不就是委托她信赖的 人保管着,但无论如何她很富裕。她若同意作他的妻子,他就能幡然悔悟,耕种田 庄所有的土地,在他自己和别人的山上大量砍伐木柴,并且开个木炭商店,总之, 两人将会非常富裕、非常幸福。他俩正值豆蔻年华,都有劳动能力。 塞西莉亚的答复将决定埃瓦里斯托的命运。他要么成为正派农民,要么成为拦 路抢劫的盗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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