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软件 李骏 1 喻离开北京是一个秋天，那时北京已有了微微的凉意，火红的秋叶挂在枝头上， 看着喻沿着长安街大道走向车站。有一丝泪从喻那张小巧的脸上悄悄地滑落，但是 没有人注意到她。北京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个热闹的城市，喻走着走着有些不想动 了――现在离开北京，对于她来说是多么的残忍啊！可是她必须得离开这个地方了。 秋天的人们似乎有了些成熟，大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都有些慢吞吞的，像是在散 步。喻越走越伤心，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在大街上嚎啕大哭起来了。过往的人们回 过头来，但是很快又把脸转了过去。北京的人们都很忙，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别 人的事――除非这事与他们自己相关。喻哭着哭着可能感到有些舒服了，便收住泪， 对着这个即将消失在她眼里的城市大笑起来。 得了，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喻不禁一反过去那种淑女的姿态，恶意地向空中吐 了一大口痰，还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妈的，生活就这么回事。 喻于是走了。伤感笼罩了整个北京城。 2 很久以后的那个夜晚可能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十分残酷的夜晚。那天的月色很 好，空气也有点新鲜――北京好久没有这样的天气了。但遗憾的是我的心情不太好， 有些对不住这样的良辰美景。我从平安里大道出来时碰到了一个多年未见过的熟人， 我们可能很热烈地交谈了一阵。对，就在大街上，我们又像学生时代一样称兄道弟 ――从那以后，我们很少这样表达我们内心真实的感悟。没有人在意那些，特别是 在北京，没有人会在意你。对于你在北京生活来说，如果你还把自己当成是个人物， 那就未免太可笑了，北京的人物多的是，绝对轮不到你。 那天晚上我们说什么来着，大部分我真的忘了。也许是提到了过去的一些同学， 也许是谈到了社会什么热点问题，那种东西处处皆是，随便可以手到擒来，说上一 两个钟头的。到北京来我们也许什么都学不到，但是学会了怎样说话。 你还是一个人过吧……老同学乔很可能问了我这样一句，所以后来在公安局， 我这样告诉那些头戴大盖帽却不相信我的人们，还包括乔的妻子――她也在那儿眼 巴巴地望着我，有些敌视。 可我们真的就谈了那几句。咳，现在大谈特谈的总是属于那些成功的人。幸亏 我们是老同学，不然也许无话可说。身上没有几个“硬件”是不配在北京说话的。 除了那些诗人们，他们还洋洋自得地写些谁也不懂的诗在高声地吟诵外，男人们都 阳痿了――他们漂亮的衣着与他们羞涩的口袋太不般配，自然说话的声音小了些， 也没有人听。他们说话的权利被天生地剥夺了，在北京城里，能大声地说话且中气 十足的，一定是属于那些有车、有别墅、有小蜜，腰间别着一个，手里还拿着一个 什么的人。他们在人群中总是格外自信，这一点不由你不服。女人们总是很喜欢和 他们交往，所以他们到哪里都如鱼得水，活得顺畅与舒服。 你们真的只说了这些吗？ mpanel(1); 有个小个子警察敲着桌子问，他一说话脸上的粉刺就发涨，好像要蹦出来似的。 看样子他很兴奋，因为他认为自己总算抓到一条大鱼了。 真的就那些。我说。 再没有什么？ 没有。真的没有。 你好好想想吧，不要漏掉了，这对我们破案很有用。作为一个公民，你有这个 责任。 可真的只有这些了呀！你们可以让我走了吧。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小个子警察脸上闪出一片失望的神情，他咽了唾沫，很恼火地看了我一眼说， 把你的电话和呼机留下来，我们随时需要你的配合。 我说我没有电话，也没有呼机。他不信：现在谁没有这个？没有这个你还想在 北京混？你不能这样对待人民警察，你有一个公民的责任！ 可是警察先生，我真的没有呀！ 没有？嗯，那也正常，刚来北京的许多人都没有不是？不过要有信心，你会有 的，车子、房子、票子、妻子……北京可是一个出英雄的地方。你也要有信心才对， 是不是，我没有刺伤你吧？ 我说多谢。他说不过你总得留下一个联络地址才对，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我想也是，就留了雯的地址给他。他说，这个名字还真有些他妈的浪漫，你走 好。我说随时恭候传唤，我也想做个好公民不是？ 他笑了。也许他发现在这个场合笑是不对的――死者的妻子就坐在那里，能笑？ 他可能掐了自己一下，又严肃起来，转过身对我同学的妻子说，对不起，太太，今 天到此为止吧。 我同学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跟在后面走出了大门。我奇 怪的是她一点悲伤的样子都没有。 出了门，她问，他真的没有和你说什么？ 我说真的，他什么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过，我们只是谈到了读书那个年代，谈到 了我上课时偷看前面女同学的后脖子，最后女同学发现了，转过身用毛笔，在我脸 上画了一个大圆圈…… 她有些吃惊地望着我，最后说，你真幽默。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 人杀他？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可能她发现对她丈夫的老同学说这样的话 是不好的，于是她迅速打住了。 我想安慰她，就说，也许这就是个误会。太太，你要节哀。他是一个好人，不 会是这样的，看样子他不会和什么人结怨。 她说，他一直是这样的，只是我心里也不好受，他真的是一个好人，我们一起 到北京来的…… 她说不下去了。 我突然感到很奇怪，怎么那天老同学一点也没有提到她呢？他只是一个劲地说 我们以往如何如何的，专说那些笑话。后来我想那样的夜晚适合讲那种笑话，不然 有些对不住北京的良辰美景。那天我们的确是沿着大道一直走到护城河，最后在河 边停了下来，说了好多好多，到北京来我从来就没有这样对人放开心怀讲过，只是 太突然的是，当我刚刚转过身，吐了一些秽物，却见他倒了下去，一个黑影飞快地 消失在黑夜中了。 老同学的肚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插上了一把尖刀，在月光下明晃晃的。 我的酒一下子全醒了，在北京干净的地面上吐了一地。 3 老同学的妻子叫何仙玉，长得水灵灵的，我真想不到，这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 的女人竟然快到了三十岁。现在的在北京生活的人，你很难看出她们的真实年龄了。 我们从警察局出来后，何仙玉非要请我吃饭不可。我说算了吧，没有这个必要。 我很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因为我发现她是不需要安慰的。 她的穿着非常得体，脸上化了妆，满身珠光宝气。我可能有些卑劣，因为我居然在 此时还发现这个女人很漂亮和性感，马上我就为这个想法而羞愧。老同学死了，而 且不知是怎么死的，我居然还如此欣赏他的老婆，这真是罪过。 我问她在哪里做事。她说没有什么事。我问他们是怎样才到北京的。她说，他 在一家公司搞研究，搞什么软件。我于是明白老同学那天夜里为什么那么高兴了。 他说，嘿，哥儿们，我搞了一个软件开发，快发财了。 他很显然为即将发财而高兴。看上去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但是他穿得破破 烂烂的，不像是个搞研究要发财的人。但我可能还是恭喜了他，总不能叫他失望是 不是？过去的日子，我们一样是穷怕了。穷日子，是谁也不会忘记的。 但是从何仙玉目前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寒酸来。相反，让人感觉到她还相当富 有。我于是问她，你现在在哪里住呢？ 她脸上闪过一丝狐疑的神色。很快，她拿出了一包烟，递过来说，来一根？ 我摇了摇头。她熟练地点上了一支，烟圈吐得相当好看。接着，她说了一句很 有意思的话：我住在我住的那个地方。 说完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有些尴尬，就又问了一句。这次她说，我住在我该住的那个地方。 我点了点头。想找点话说什么，因为她没有立即要离开的意思。于是我问，听 说，他在软件开发方面很有一套？ 她不屑一顾地吐了吐烟圈说，我从来不把希望寄托在那些狗屁开发上，我耳朵 都听起茧了。我从来不关心那些，可是…… 我想起那夜老同学提起开发软件成功时高兴的样子，不禁为他感到悲哀。没人 欣赏，何况是没有自己老婆欣赏的人，该是多么的悲哀啊！而他，却还那么天真和 自信，永远像个孩子。我于是又奇怪他怎么娶了一个不会善解人意的女子。看上去， 她倒更像个风尘女子。 老同学倒下去时，只说了一句话：我遇上麻烦了，老伙计。说完他在我的怀中 慢慢地咽了气。看上去，他对死亡其实看得很平淡。死亡，原来是很容易的东西。 我一边想一边对何仙玉说，我会尽力的，我也想搞明白，到底是谁，会这样杀 了他，他死不瞑目呀。 何仙玉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他死前对你说了些什么，不过我希望你不知道的就 不要瞎说，瞎说是要负责任的。说完她留下一个大大的烟圈就袅袅地踩着碎步走了。 我站在公安局的门口看着她的背景有些发呆。很快，大街上的人流就把我和她 一起淹没了。这是北京城下班的开始，奔流不息的人们使得这个城市格外的美丽， 只是有一个人，生活在这些人群中，又杀了另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4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上班一边考虑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人，要 去冒着风险杀一个穷光蛋呢？就像北京有钱人多如牛毛一样，北京的穷光蛋也太多 了，你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么，是谁，还会在意这样的一个穷光蛋呢？ 我决计为老同学把这件事搞个水落石出。我想起了何仙玉说过的话来，瞎说是 要负责任的。不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整天我都在胡思乱想，最后挨了巡查的主任的训斥：想干，就好好用心，不 想干，我就炒你的鱿鱼！ 主任这句话改变了我的情绪，它使我在一刹那下了决心，要把此事一查到底。 北京的天气开始渐渐转凉，我走在人群里像一只蚁，我想起了什么人说的那句话， 在北京，你没有钱，没有权，那你什么也不是。 老实说，这种滋味很痛苦。好在我们都快麻木了。 5 在中关村的一个小酒巴里，我约见了喻。喻是死者的同事，我费了好大劲才说 服她的。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她接二连三地问了几句：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看样子，她很紧张。她不能不紧张，因为有一个人死了，这个死去的人又和我 们有关系，不能不紧张，除非他是个白痴。这话在北京的大街上随处可以听到，经 常有人这样骂另外一些人。 我说了许多好话，她都不愿见我。最后我说，你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与我们 有关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么，何况他是一个好人？ 这句话打动她了。女孩是很容易被打动的，因为善良是她们的天性。 她果然如约而来。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看上去很抢眼。她的目光戳在我的 脸上，让我不敢正视，最后，好在她变得温和起来。 他真的死了？ 真的。你不相信么？ 我不敢相信。 没有去看？ 我不愿去目睹…… 很快眼泪从她脸上大颗大颗地滴下来。我心里怦然一动，很可能他们的感情不 一般，不然她不会如此动情，连他的老婆何仙玉在得知他的死信后，也没有如此动 情过。 他真是个好人……她说，边说边擦了擦泪。你看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你不会 笑我吧？ 我说不会。实际上我为她的眼泪而有些感动。在北京两年多了，我还没有见过 一个人为另外一个人掉眼泪的。 我们是好朋友……是真的朋友……我甚至还爱过他……她说。 我为她的直率感到吃惊。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我想。 ……但是，没有人欣赏他，因为不会人事……只有我相信他的设想和计划，只 有我认可他的价值，但无济于事，公司只讲效益，越快越好，时间越短越好……可 他研究和开发的，偏偏是个大课题……他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 她说着说着，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说，你不要太悲伤，他有你这样的朋友，死也是瞑目的。老实说，我们同了 那么多年的学，但是我们没有谁做到了这一点。 可能是我的话把她感动了，她抬起头说，我说出来，你会相信么？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大口大口地喝了几口酒，接着就开始不停地咳嗽。 6 从我搜肠刮肚的记忆中，老同学乔不算是一个活跃人物，所以那天在平安里大 街上我并没有认出他来，直到他在我胸口重重地来了一拳为止。然而就是这位随时 被我们忘掉的人物，据说是我们那个小县城里最早辞去公职的一个。他到北京来寻 梦有他的理由，因为不他甘心一生就这么过。这个理由太简单了，每个来北京的人 都有这样的想法。 乔应该说算幸运，因为很快就有老板赏识他了。当他带着那个不相信他能力的 妻子，在北京的地铁里和火车站里流窜了一个多月后，他终于被中关村一个老总所 赏识。 在一年之内，你给我开发出一个新软件来，否则走人。老板这样冷冰冰地对乔 说。 这句话，却让乔感动得泪都快掉出来了。惟有中关村，惟有中关村的老板，才 有这样的魄力。九十年代，中关村的崛起绝不是偶然，它浓缩了中国一代知识分子 开拓的影子，从书斋走向市场，从社会价值到自我价值的艰难跨越。那些肥得流油 的老总，一个个都是社会的精英人物。在中国，并不是所有的有钱人都是胡作非为 的。在北京，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靠知识吃饭，凭本事赚钱。 乔有幸进了这样一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风水宝地。本该是大有作为的，但 是北京毕竟是一个能改变人的城市，即使乔保留了乡下那种可贵的品质和青梅竹马 的何仙玉结了婚，在大学毕业后没有背叛自己当初的誓言，但是到了北京的何仙玉， 却在他事业有了一个可喜的转机的时候发生了惊人的蜕变，这种蜕变，最终把乔送 上了十字架的背面。 知识分子的内心都是极端脆弱的。喻说，有一段时间，乔总是一个人在避了人 处偷偷地哭。 7 我看见可怜的乔、工作狂的乔，在哭啊…… 我看见可怜的乔、不谙世事的乔，在无声地流血啊…… 我便慢慢地走近了他，可是，我怎么也走不到他的内心里去…… 我承认，我爱上他了，就在乔的女人和另外一家公司的老板好上之后。 喻不停地喝着酒，一边絮絮地说。 她可能有些醉了。 她哭了。 殷勤的侍者走过来问，先生，你们需要床位么？ 我说不要。他还有些不甘心：很安全很便宜的。 我说，滚开！ 他哼了一声走了，一边走一边说：到这儿来，还装什么假正经…… 他把我们当成是那些人了。我忽然觉得很可笑。北京是一个让你常常觉得别人 可笑和自己也可笑的城市。 8 那么，是谁，要让乔从北京的中关村消失？ 是何仙玉找的那位钱公公？不太像，这个女人尽管贪图享受，爱慕虚荣，但还 不至于荼毒自己的丈夫吧？ 后来我听说，大学毕业后的乔还是像当初一样富于理想，这点上他犯了致命的 错误，因为这不是一个理想生存的年代。在北京你可以和人谈起你的梦想，甚至野 心，但是你不要提理想，否则会让人笑话。这里的官多如牛毛，哪一个骑自行车的 或者是蹬三轮的亮出身份来，也让那些从外地来的人吓一跳，乖乖，这人是个处长 啊！当然，你也不要在这里谈钱，住三环以内的有房子的每幢就是几十万，上百万， 至于那些吃饭从来不带现金，只用信用卡结帐的人，你更是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在 北京，没有卡的人，不是巨富，就是“穷人”。北京人会说，这里的“穷人”，就 是再穷，到了其它地方也是富人。北京人从来不说自己穷，就像他们永远瞧不起那 些外地人一样。而正是那些外地人，却把他们口袋里的钱赚走了。 起初何仙玉是爱乔的。特别是他大学毕业娶了她之后，那是让多少乡下姑娘骄 傲和羡慕的啊！她为拥有他而自豪，为他的才华横溢而欢悦。但是到了北京城里， 在地铁和火车站里的那种和警察捉迷藏的生活之后，看到那些一掷千金的人过的是 纸醉金迷的日子，她再也忍受不了生活的平庸。 这就是你到北京来的价值么？她恶狠狠地问他。 乔说，我们需要的是等待。 可我们已等了几个月了…… 我们会有面包的。 可我想吃肉。 …… 谈话到此为止。这是每个到北京来的人，最不愿看的现实，啊，你什么也没有， 那你就什么也不是。不管你明天是否会成为暴富，可是人们看的是你的今天，而你 的今天，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我想，那一夜，乔一定喝醉了。他上大学的时候，她有耐心地等他四年，而现 在，她连四个月也等不了。 乔到这里来是一个错误，这个环境不适合于他那样有中长期目标的人。在快餐 社会，人们只顾方便，四处扔塑料袋，根本不会想到以后的环境。乔不愿作塑料袋， 那他只能被人当作塑料袋扔掉。 只有喻，一直和老总一样相信他。 喻正式和乔接触，是一个傍晚。北京人有尊重个人隐私的优点，所以平常大家 在一起上班，但是谁也不会过问你的私事，只要你不迟到。下了班后，各走各的， 就是辞了职或被人炒了鱿鱼，偶尔有天在大街上遇到了，也只是淡淡地打声招呼： 还好？答说：还好。就过了。 但是那天晚上下班时，乔又像往日那样在公司里加班。正好喻那天也在，她走 时看到公司快要关门，只剩下他了，就喊了乔一句。他一笑，啊了一声就走了出来。 他们可能也聊了一些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有说，反正最后两个人一起走出公司时， 他们好像有了从来没有发现过的默契。这是北京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风微微地拂 着，带有一些凉意，月色也很好，中关村的夜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特别的美丽。灯 光下，喻显示出了平日里少有的温柔，她问，你总是这样努力地工作？你好像从来 不知道休息，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了。 乔说，我不干不行。 喻说，有压力是好事嘛，只是人生，还有比生存更有意思的东西，你现就缺少 这个。 乔笑了笑，没说话。也许，老实的乔想起了他到北京来和喻不一样的。他那天 没有说过多的东西，可是在那一晚，喻肯定给乔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后来，我看见乔经常一个人喝闷酒，我想，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于是就注 意上了，事实上，他那样突出的人，你没法不去注意他……喻啜了一口咖啡，眼泪 掉了下来：谁知道他会被人杀死呢？太不可思议了，乔不是一个爱与别人结怨的人。 充其量，他不过正直一些罢了。 他真的没有什么仇人？ 真的没有，绝对没有。喻肯定地说。 这是我和喻交谈的第二个夜晚，地点在喻曾和乔一起喝过咖啡的小酒巴里。 他是从来不出来和我约会的，他是个好人，只是好人为什么偏偏没有好报呢？ 喻说。 她哭了。记忆在她的脑里开始苏醒。往事纷至沓来。于是从喻那里，我知道乔 到了北京来后的一切。 最初的苦恼是从何仙玉那里开始的。有天何仙玉到中关村来找乔，因为中午她 就没有饭吃了。那天乔刚好有事和老板出去了。老板看上了一笔上网的生意，但自 己并不特别懂行情，就带乔过去看看。公司只有乔有这个实力。 没有找到人的何仙玉在门口吞吞吐吐的，把头伸进去又缩了回来。刚好喻看到 了，她问，你有事吗？何仙玉说没事。她也没说自己就是乔的老婆，喻因此就没有 在意。 但过了好一会，喻却发现那个女人和公司隔壁的老板一起出去了。她上了他的 奔驰车时，好像还不太在意。后来喻才后悔，那天要是自己知道那是乔的老婆，她 说什么也要让她进来等他。因为过了不久，隔壁公司的老板以带何仙玉去找乔为名， 把她带走了。自此，她再也没有从他那辆压着钱的大道前进的奔驰车上下来过。 喻说，那个女人因为想过那种生活，就做了别人的情妇，在北京，这是一点也 不奇怪的，有好多人都这样过着，感觉也挺好。 没错，乔一定是中了某个圈套。想到这里，我有些兴奋起来，暗暗地下了一定 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休的决心。 喻也同意我这么做。 9 过了几天，我去找乔的老板，他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一谈到乔，他只是说，是 个人才，可惜了。 我不明白他说的可惜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因为乔死了的缘故罢，人们再看他就 发生了质的改变，没有人愿意过多地谈起他。 你可以去问一问他的老婆，那个女人不简单啊，她肯定知道更多的东西。乔的 老板电话不断，最后这样对我说。 何仙玉？ 乔的老板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说，在北京，没有人不会变的，这是定律。 也许罢…… 我准备给他的女人一笔钱，因为乔把那个我所需要的软件开发出来了。也许， 我这样对一个死者更适合些，让我的灵魂有点安定。可是，我在考虑该不该给，因 为那个女人太不简单了，对乔也不太好，而且还听说和隔壁的老板有些那个……当 然，我也是不愿去管这些的……在中关村，没有谁去管别人的事情。大家都有很多 的事要做是不是？我是一个生意人，你知道…… 我于是起身告辞。出了门，我看到何仙玉在隔壁的公司里打电话，她好像没有 什么悲伤。 这个女人！ 10 中间，小个子警察又找了我一次，是雯告诉我的，叫我回电话。雯说，你没有 犯什么事吧？我说没有。雯说，那个警察真讨厌，他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还喜欢开 玩笑。 我于是给小个子警察回电话，他问，哥们，听说你想查那件案子？ 我说我总不能不关心我的同学吧？ 他笑了说，嘿，你真有责任感，真是个好公民。 11 再见到喻是一个夏天的晚上，那次是她主动约我出来的。她说有很重要的情况 要向我说。我们在北京大学的未名湖见面，那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是北大人的 天堂，也是他们的骄傲。 我们像两个大学生在那里走着，一点也看不出与学生们有什么两样。 回忆我的大学生活，简直恍如隔世。喻说，时光太快了，一转眼，我们的心不 再年轻，也不再有大学时的幻想。 生活总是在改变人的，这应该说是一个进步才对。 喻笑了笑。她转过身，眼里又流露出忧伤的情形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们老板 今天把我叫去，问我和你谈了些什么。 我感到有些奇怪，他问这个干什么？ 谁知道？也许他心里有鬼。 看样子你们老板不是那种人吧？ 这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过去好几次他也这样问过有关乔的情况的。他不问我 还没想到，这一问，使我想起了其它的一些事来了…… 我沉吟起来。想起了我见到他们老板时的样子，看上去他挺忙的，不太在意我 调查此事嘛。 喻说，有一件事让我想起来了，那就是老板特别关心乔开发软件的进展，总是 问他接触了什么人。还有一次，我听见他问乔，开发软件这事有谁知道，乔说谁也 不知道，老板说不要让人知道，否则就没有竞争力。 这是对的嘛，因为你知道，在中关村，竞争也是非常激烈的，而且，当你新的 软件一出来，四处就出现了盗版。有的盗版比正版还快。我说。 那也不至于吧？因为我发现老板好像盯过乔的梢。 有这回事吗？ 千真万确。 你怎么不早说？ 我根本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老板，因为他平时对我们挺好的，再说，是他给了乔 在北京的饭碗，是他救了乔…… 那你怎么会想到他在盯乔的梢呢？ 因为我几次发现他开车一直跟在乔的后面，直到乔回到他的地下室为止。 这听起来蛮有意思…… 会不会是他？ 不太可能吧？我回答说。 喻说，我只是凭一个女人的直觉。 直觉有时是靠不住的。 也许你不会相信，但是我敢肯定…… 喻不说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我心里是非常不愿意的，毕竟，是他的 老板把乔从大街上“捡”了回来，让他有一个安身之所。 喻说，这中间，一定有一个骗局。对这一点，她是非常自信的。我却不知该说 些什么，如果真是这样，我会太吃惊了。这又犯了北京这个地方的大忌，因为无论 发生什么，你不应吃惊才对。没有从容的心理，在北京，你只能常常去找心理医生。 否则，你会变成一个让什么人惊讶的什么人。那天我们走过北大校园的草地时，看 到了一个由北大学生组织的聚会，许多人围成一圈在那里喝酒，一个吉他手在边喝 边唱： 喝酒吧，假如你爱着 喝酒吧，假如你恨着…… 我看到，喻的眼泪掉下来了。她是一个极易动情的女孩。难怪，她会喜欢上乔 了。可惜了啊，亲爱的乔。 12 接下来的一切很平静，直到有一个正午的时候何仙玉给我打电话。我想何仙玉 应该早给我打电话，她不应该对此事保持沉默的。为什么要这样呢？死的人毕竟是 她老公，即使她不爱她，也没有理由想让他死吧？ 我们见面了。她打扮得相当的好，看上去没有几个男人不动心的――当然，在 此时去想这些，对死者是大不敬。原谅我吧，乔，也难怪你的女人会离开你了，老 实的男人是守不住美女的。 我知道你肯定看不起我，是不是？从第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 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女人是不是？我只是想生活得更好，生命太短暂了！我 没有理由去浪费它。何仙玉开门见山，毫不粉饰，倒把我弄得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 你有没有过下层人的生活？我受够了，也穷怕了！ 何仙玉说着眼泪都流了出来。我本来想驳斥她的，她一说，我真不知道说什么 好。我们谁没有过下层人的生活？谁没有经历过生活的波波折折？那些日子呀，真 是去日苦多，无从谈起。 但是，你也不至于这样对待你的丈夫吧？他是一个非常可怜的人…… 那又怎么样？我可怜他，谁又来可怜我们呢？我们在街头的日子有谁曾正眼看 过我们？又有谁给我们一点温暖？ 当初，又是谁把你带出来的呢？难道不是他么？他大学毕业后，不是娶了你么？ 何仙玉一声冷笑，要不是他把我带出来，我也许一辈子都在大山里，没有什么 烦恼，也没有什么痛苦，我也许可以活得更安心些，也许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你怎么能这样？你……我有些生气了。 不要激动嘛，没有人会同情弱者的，除非是那些假惺惺的慈善家为了名声才那 样做，我们受够了，我总是看不到出路，看不到成功，你知道一个女人的心里想的 是什么？他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结果怎么样呢？ 何仙玉说着眼泪也流下来了。她把头伏在桌上，久久不愿抬起来。我本来是很 生气的，可是现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现在他死了，你以为我不难过？你以为我是铁石心肠？以为我一点情意都没有？ 我也是人，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但是难过又有什么用？我总得生活，死去的人 死了，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因为死去的人把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们…… 我不禁对何仙玉刮目相看了。真看不出，这个女人…… 我沉默着。何仙玉又说，你一定感到奇怪，那天我见到你时为什么叫你不该说 的就不要乱说，乱说是要负责任的。因为我估计到了是谁会杀死乔的！ 是吗？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也许我们都没命了。 这里是北京，不是什么都能发生的，谁也不敢在这里撒野…… 可是有人偏偏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特别是像他那样老谋深算的人！ 何仙玉说着变得恶狠狠地，样子有些可怕。 是谁？快告诉我！ 何仙玉咬着牙说，说了你也许不相信，是乔的老板！ 是他？！ 我吃惊地张大了眼睛。连桌子上的酒也溅了出来。 13 啊，北京，你这个常让人吃惊的城市！啊，北京，你这个也像其它城市一样的 城市！ 你这个让我们流泪的城市！ 你这个让我们充满了希望的城市！ 啊，北京！ 如果你爱他，请把他送到北京来吧，这是一个理想的城市； 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北京来吧，这是一个失落的城市。 我想起在北大未名湖前听到那些大学生们忧郁的歌唱了。 14 一切真相大白。 当案件破时，乔已化为灰土。而他开发的软件，刚刚上市。 15 在乔的老板被抓后，小个子警察又和我联系了一次，我去公安局的时候碰到了 何仙玉。几天不见，她显得非常的憔悴。 我决定回乡下去了。她说。 为什么？我也有些吃惊？她不是一直为了能过上城里人那样的生活么？ 乔的死……与我有关，因为是我……把消息漏出去的，我对不起乔……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把乔研究出了软件的事……对别人说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 何仙玉说不下去了，她抽泣着走出了警察局。可是什么呢？我想。这时小个子 警察过来了，他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道，你好，公民。 我说，你好，升官了吧？ 他哈哈一笑，哪里话？为人民服务呗。得感谢你呀，你要是不去查，案子也不 会破得那么快。 我？ 是啊，不是你，乔的老板是不会暴露得那么快的。 是吗？ 千真万确！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去调查的时候，我其实也没闲着，原因也很简单，乔的老板怕乔把开发的软 件告诉别人，他正想通过这种软件赚一笔钱呢！于是他就…… 可乔是不会说出去的呀！我打断他的话说。 问题就出在这里，乔为了证明自己的成功，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何仙玉，何仙 玉又告诉了那个有奔驰车的老板，那个老板睡了别人的老婆不说，还想把别人研究 出的产品据为己有，他找了乔好几次，要用重金买下，乔没答应，但是被跟踪来的 乔的老板发现了，乔的老板以为乔和别人达成了交易，于是他把软件骗到手后，又 转过身来一不做二不休…… 这太可怕了！我惊讶地说。 公民，你忘了，这里是北京，什么风浪没有过？怕什么呀？ 我是说…… 不要说了，反正案子已经破了，很简单的一个案子啊；算我们也有缘，你惊动 了乔的老板，他才露出了马脚，不然我还得下大力呀。得了，公民，下了班，我们 两个人好好喝一下子，局里给了我二千元的奖金。他打断我说。 那何仙玉……？ 让她走吧，那种女人，一辈子内疚才对，就是她把乔研究出了软件的事告诉她 的情人的，要不是这样，也许乔的老板还不会杀死他。走吧，一会儿法庭开庭，你 还得作证人…… 16 可怜的乔，为什么要把那事告诉他老婆呢？是为了证明他的成功？是为了挽回 失去了的一切？ 可怜的乔，临死还把杀死了他的人当作恩人一样侍奉着。 为了钱，这些人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太遗憾了，亲爱的乔。 17 为了调查乔的这件事，我耽误了一些时间，于是被公司解雇了。主任那天扔给 我一个工资袋说，你爱上哪发财上哪去，我们庙小，容不下你这个菩萨。 我拿了工资袋没有说任何的话就走了。这时距何仙玉离开北京只相隔三天时间。 喻是在一个秋天的时候离开北京的，她走在中关村的大街上，大街上行人熙熙 攘攘，热闹非凡。喻走着走着，就有些悲伤。因为中关村的大街上满地都有人卖乔 开发出的软件，而且全都是盗版。卖盗版的人说，小姐，买一盘吧，听说有人为了 这个版还杀人呢，嘿，卖得火着呢！ 喻听着听着就哭了。最后，她抬起头来，一反以往淑女的姿态，对着中关村的 大街，骂了一句他妈的，然后恶狠狠地朝空中吐了一大口痰，就不知到什么地方去 了。 在北京，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