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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回 反本透赢当场出彩 弄巧成拙蓦地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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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反本透赢当场出彩 弄巧成拙蓦地撤差 却说刘大侉子从戒烟善会回来,刚才下轿,胡镜孙已经派人把戒烟丸药送到,共计丸药 一百包,一张小字的官衔名片。刘大侉子吩咐收下。打发来人去后,从此以后,果然立志戒 烟,天天吃丸药,不敢间断。说也不信:丸药果然灵验,吃了丸药,便也不想吃烟。只可惜 有一件,谁知这丸药也会上瘾的,一天不吃,亦是一天难过,比起鸦片烟瘾不相上下。但是 吃丸药的名声总比吃大烟好听,所以这刘大侉子便一心一意的吃丸药,不敢再尝大烟了。 正是光阴如箭,转眼间腊尽春来。官场正月一无事情,除掉拜年应酬之外,便是赌钱吃 酒。此时黄三溜子晓得自己有了内线,署院于他决不苛求;而且较之寻常候补道格外垂青, 一差之外,又添一差。黄三溜子也知感激,便借年敬为名,私下又馈送八千银票,也是裕记 号二掌柜的替他过付,意思想求署院委他署缺一次,不论司、道,也不论缺分好坏,但求有 个面子。署院答应他徐图机会,不可性急,防人议论。二掌柜的出来把这话传谕黄三溜子, 黄三溜子自然欢喜,晓得署院已允,将来总有指望,从此更意满心高,任情玩耍。 齐巧正月有些外府州、县实缺人员上省贺岁。这些老爷们,平时刮地皮,都是发财发足 的了。有些候补同寅新年无事,便借请春酒为名,请了这些实缺老爷们来家,吃过一顿饭, 不是摇摊,便是牌九,纵然不能赢钱,弄他们两个头钱,贴补贴补候补之用也是好的。大家 都晓得黄三溜子的脾气,顶爱的是耍钱,只要有得赌,甚么大人卑职,上司下属,统通不 管。而且逢场必到,一请就来。赢了钱,便大把的赏人;输了钱,无论上千上万,从不兴皱 皱眉头,真要算得独一无二的好赌品了。因此大众更舍他不得。 这日是正月十三,俗例十三夜上灯,十八落灯。官场上一到二十又要开印①,各官有 事,便不能任情玩耍了。且说这日是住在焦旗杆的一位候补知府请客。这位太尊姓双名福, 表字晋才,是镶红旗满洲人氏。他爸爸在浙江做过一任乍浦副都统,他一直在任上当少大 人。因他行二,大家都尊他为双二爷。后来他爸爸死了,他本是一个京官,起服之后,就改 捐知府,指分浙江,在省候补也有五六年了。他虽为官,总不脱做阔少爷的脾气:赁的极大 的公馆,家里用的好厨子,烹调的好菜。他自己爱的是赌,时常邀几个相好朋友到家叉麻 雀,不是五百块钱一底,就是一千块钱一底。黄三溜子也同他着实来往。虽然署院力崇节 俭,也只好外面上遵他的教,其实人家公馆里那能件件依他。 ①开印:即办公的意思,过年放假,不用官印谓之封印,开始办公谓之开印。 自交正月,例不禁赌。双二爷天天在公馆里请朋友吃喝。吃完之后,前两天还是摇摊, 后因摇摊气闷,就改为牌九。已经痛痛快快的赌过几夜。过了几天,齐巧一个实缺金华府知 府彭子和彭太尊,一个实缺山阴县知县萧添爵萧大令,两人同天到省贺岁,却都是这双二爷 的拜把子兄弟,从前常常在一处玩耍惯的。因此双二爷兴致格外好。头一天,双二爷上院, 彼此在官厅上碰着,依双二爷的意思,就要把他俩拉回公馆吃便饭,先玩一夜。他俩因为要 到别处上衙门拜客,所以改了次日,就是十三这一天了。头天晚上,双二爷吩咐管厨的预备 上等筵席。别的朋友横竖天天来耍钱耍惯的,用不着预邀。到了次日,中饭吃过,双二爷为 着来的人还不多,不能成局,先打八圈麻雀。在座的人都是些阔手笔,言明一千块一底,还 说是小玩意儿。当下管家们调排桌椅,扳位归座,立时间劈劈拍拍,打了起来,一打打了两 个钟头,四圈已毕,重复扳位掷点。当时算了算,双二爷输了半底。说是这样小麻雀打的不 高兴,自己站起身来要去过瘾,就把自己的筹码让给一个人代碰。 双二爷正过着瘾,人报彭大人来了。彭大人刚从别处拜客而来,依旧穿着衣帽,走到厅 上,磕头拜年,自不必说。磕头起来,朝着众人一个个作揖,大半都不认得。正待归坐,只 见黄三溜子从院子里一路嚷了进来,嘴里喊着说道:“你们不等我,这早的就上局!”才跨 进门槛,迎面瞧见彭知府穿了衣帽,黄三溜子一呆。双二爷便告诉他是金华府彭守,昨儿才 到的。又告诉彭知府说:“这位就是黄观察黄大人。”彭知府是久仰大名的,究竟他是本省 上司,不敢怠慢,立刻放下袖子,走上一步,请了一个安,口称:“卑府今天早上到大人公 馆里禀安。”黄三溜子也不知回答什么方好,想了半天,才回了声:“兄弟还没有过来回 拜。”当由双二爷忙着叫宽章,让坐奉茶。正在张罗的时候,山阴县萧大老爷也来了。无非 又是双二爷代通名姓。黄三溜子为他是知县,到底品极差了几层,就不同他多说话,坐在炕 上也不动,只同彭知府扳谈,满嘴的什么“天气好呀,你老哥几时来的,住在那里,难得到 省,可以盘桓几天”,颠来倒去,只有这几句说话。 mpanel(1); 顷刻间,打麻雀的已完,别的赌友也来的多了。双二爷一一引见,无非某太守、某观 察,官职比他小的便是某翁,当中还有几个盐商的子弟、参店的老板、票号钱庄的挡手,一 时也数他不清。头一个黄三溜子高兴说:“我们肚子很饱,赌一场再吃。”其中有几个人 说:“吃过再赌。”黄三溜子不肯。双二爷为他是老宪台,不便违他的教,只得依他。当下 入局的人共有三四十个。黄三溜子不喜欢摇摊,一定要推牌九。无奈彭太尊说:“白天打牌 九不雅相,天色早得很,不如摇四十摊,吃过饭再推牌九。”黄三溜子道:“我打摊打得气 闷,既然要打摊,须得让我做皇帝①。” ①皇帝:指赌博的庄家。 其时正有个票号里挡手抢着做上手,听说摇摊,已经坐了上去。主人家要巴结老宪台, 千对不住,万对不住,把那人请了下来。黄三溜子一屁股坐定,也不管大众齐与未齐,拿起 摊盆摇了三摇,开盆看点。旁边记路的人,拿着笔一齐记下。霎时亮过三摊。黄三溜子又把 宝盆摇了三摇,等人来押。头几下大家看不出路,押的注码还少。黄三溜子赢了几千,把他 高兴的了不得。双二爷道:“为着老宪台总不喜欢摇摊,叫你老人家赢两个,以后也就相信 这个了。”黄三溜子道:“所以我除了做皇帝,下手是不做的,皇帝还好赢几个,下手只有 输无赢。”双二爷道:“那也不见得。”正说着话,黄三溜子又摇过几摊,台面上的筹码、 洋钱、票子,渐渐的多了起来。黄三溜子一连赔了两摊,数了数,但将赢来的钱输去八九, 幸喜不曾动本。后来越押越大,他老人家亦就越输越多,统算起来,至少也有四万光景。霎 时间已开过三十六摊,再摇四摊便已了局。黄三溜子急于返本,嫌人家押的少,还说人家赢 钱的都藏着不肯拿出来。 众人气他不过。内中有几个老赌手取过宝路一看,大小路都在“二”上,于是满台的人 倒有一大半去押“白虎”。还有些不相信宝路的,亦有专押老宝的,亦有烧惯冷灶的,亦有 专赶热门的,于是么、三、四三门亦押了不少。彭太守年轻时很欢喜摇摊。摇摊的别号又叫 做“听自鸣钟”。他自己常说:“我因为听自鸣钟,曾经听掉两爿当铺、三爿钱铺子,也算 得老资格了。”到这第三十七摊上,他亦看准一定是“二”,自己押了“二”还不算,又把 进、出两门上的注码,一齐改在“二”上。有个押“四”的钱庄里挡手①,独他不相信,说 一定是“四”。彭太尊要同他赌个东道。他理也不理,拉着嗓子喊了一声:“二翻四。”彭 太尊气他不过,跟手喊了一声:“四翻二。” ①挡手:商号的老板、经理。 钱庄里挡手又喊一声:“再翻在四上。”彭太尊亦喊一声:“再翻在二上。”钱庄里挡 手还要再喊,主人双二爷把手一摆,道:“慢着,你们算算看。”黄三溜子道:“算什 么!”双二爷道:“别说算什么。彭子翁先把进、出两门的注码吃到‘二’上,现在又同对 门翻了两翻。这一下开出来,设如是个‘二’,你想他要赔多少!就是个‘四’,彭子翁也 不轻。”付档的人正待举起算盘来算,黄三溜子急于下庄好去过瘾,便朝着双二爷嚷道: “人家输得起,要你担心!我可等不及了。”一面说,一面掀开宝盆一看,大家齐喊一声 “四”。黄三溜子道:“‘四’也好,不是‘四’也好,横竖你们自己去做输赢,我只管我 的就是了。” 钱庄里老板一团高兴,嘴里说道:“怎么样!我赌了几十年,最不相信的是甚么路不 路,如果猜得着,这宝也没人打了。”此时只有他一个咂嘴弄舌,众人也不睬他。把个彭太 尊气昏了,拿着手里的筹码往桌子上一掼,说道:“输钱事小,我走了几十年的大小路,向 来没有失过,真正岂有此理!”当时付档的人,按照所翻的数目,一一付清。黄三溜子赶着 把余下三摊摇完。算了算,通台的人只有彭太尊顶输,大约有五万光景。黄三溜子后三下赢 些回来,只有三万多了。 钱庄里老板是头一个大赢家。四十摊之后,别的人过瘾的过瘾,谈天的谈天,独他一个 穿穿马褂,说:“号里有事,不能不回去。”彭太尊嚷着不放他走;双二爷、黄三溜子亦赶 过来帮着挽留。黄三溜子道:“通台就是你一个大赢家,怎么你好走?就是真有事也不放 你。我们熟人不要紧,你同彭大人是初次相会,你走了,他心下要不高兴的。”钱庄里老板 却不过众人的情,只好仍旧脱去马褂,陪着大众一块儿吃饭。虽然是双二爷专诚备了好菜请 彭太尊,无奈他赌输了钱,吃着总没有味儿。一时饭罢,黄三溜子赶着推牌九。彭太尊一定 还要打摊。 主人双二爷左右为难。幸亏是夜里,来赶赌的人比白天又多了二十几位,只好分一局为 两局:是一局摊,一局牌九,各从其便。黄三溜子齐了一帮人专打牌九,彭太尊齐了一帮人 专打摊。吃饭的时候已是二更多天,比及上局,约摸已有三更了。这一夜,竟其顶到第二天 大天白亮还没有完,后来有些人渐渐熬不住,赢钱的都已溜回家去睡觉,只剩些输钱的还守 着不肯散,想返本。黄三溜子一见人少了,便要并两局为一局。彼此问了问,彭太尊只翻回 来几千银子,黄三溜子却又下去一万。主人双二爷亲自过来,让众位用些点心,又说:“今 天是十四,不是辕期,没有甚么事情。不如此刻大家睡一会儿,等到饭后,邀齐了人再图恢 复何如?”黄三溜子道:“赌一夜算什么!只要有赌,我可以十天十夜不回头。”彭太尊 道:“卑府在金华的时候,同朋友在‘江山船’上打过三天三夜麻雀没有歇一歇,这天把算 得甚么!”于是大众就此鼓起兴来。这时候彭太尊摊也不摇了,亦过来推牌九。 这天自从早晨八点钟入局,轮流做庄,一直到晚未曾住手。黄三溜子连躺下过瘾的工夫 都没有。幸亏一心只恋着赌肚里并不觉得饥饿。虽说双二爷应酬周到,时常叫厨子备了点心 送到赌台上,他并不沾唇。有时想吃烟,全是管家打好了装在象皮枪上。这象皮枪有好几尺 长,赛如根软皮条,管家在炕上替他对准了火,他坐在那里就可以呼呼的抽,可以坐着不 动,再要便当没有。但是玩了一天,没有什么上下。等到上火之后,来的人比起昨天来还要 多。此刻他老人家的手气居然渐渐的复转来,一连吃了三条。下手的人一看风色不对,注码 就不肯多下了。黄三溜子只顾推他的,一连又吃过七八条,弄得他非凡得意。 正在高兴头上,不提防自己公馆里的一个家人找了来,附在他耳朵上请示,说:“明天 各位司、道大人统通一齐上院,庆贺元宵。请老爷今天早些回公馆,歇息歇息,明天好起早 上院。”黄三溜子道:“忙甚么!我今天要在这里玩一夜,把该应穿的衣服拿了来,等到明 天时候,叫轿班到这里来伺候。我今天不回去,明天就在这里起身上院,等院上下来再回家 睡觉。”家人是懂得他的脾气的,只得退了出去,依他办事。 他这里上上下下,总算手气还好,进多出少。后来见大众不肯打了,他亦只好下庄,让 别人去推。自己数了数,一共赢进二万多,连昨夜的扯起来,还差一半光景。自己懊悔昨天 不该应摇摊。又连连说道:“如果再推下去,这头两万银子算不得甚么,多进三五万,亦论 不定。……”此时是别人做庄,他做下手,弄了半天,做上手的输了几条就干了。他虽然赢 钱,总嫌打的气闷。众人只得重新让他上去做庄。几个轮流,到他已有四更天了。谁知到了 他手,庄风大好,押一千吃一千,押五百吃半千。此时台面上现银子、洋钱,都没有了,全 是用筹码。他自己身边筹码堆了一大堆,约摸又有二三万光景。 众人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庄上掷出一副“五在手”,自己掀出来一看,是一张天牌, 一张红九,是个一点。自以为必输了的,仍旧把牌合在桌上,默然无语,回过头去抽烟。谁 知三家把牌打开,上门是一张人牌,一张么丁;天门是一张地牌,一张三六;下门是一张和 牌,一张么六:统算起来都是一点,大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黄三溜子把一筒烟抽完,回 过脸来,举目一看,都是一点。这一喜非同小可!把自己两扇牌翻过来,用力在桌上一拍, 道了声“对不住”,顺手向桌上一掳。当时台面上几个赢家并不说话;有几个输急的人,嘴 里就不免叽哩咕噜起来。一个说:“牌里有毛病,不然,怎么会四门都是一点?齐巧又是 天、地、人、和配好了的?”一个说:“一定骰子里有毛病,何以不掷‘二上庄’,何以不 掷‘四到底’,偏偏掷个‘五在手’?庄家何拿个‘天九一’吃三门,这里头总有个缘 故。”又有人说:“毛病是没有,一定有了鬼了,很该应买些冥锭来烧烧,不然,为甚么不 出别的一点,单出这天、地、人、和四个一点呢?”当下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都住手不 打。黄三溜子起先还怕扰乱众心,拆了赌局,连说:“赌场上鬼是有的,……应得多买些锭 烧烧。从前是我在家乡开赌,每天烧锭的钱总得好几块。老一辈子的人常说道:‘鬼在黑暗 地下,看着我们阳世人间赌得高兴,他的手也在那里痒痒。自己没有本钱,就来捉弄我们, 烧点锭给他就好了。’”双二爷闻言,连说“不错。……”立刻吩咐管家去买银锭来烧。锭 已烧过,黄三溜子洗过牌,重新做庄。无奈内中有个输钱顶多的人,心上气不服,一口咬定 牌里有讲究,骰子也靠不住。黄三溜子气极了,就同他拌起嘴来。那人也不肯相让。便是你 一句,我一句,吵个不了。主人双二爷立刻过来劝解,用手把那个输钱的人拉出大门。那人 一路骂了出去。彭太尊也竭力劝黄三溜子,连说:“大人息怒。……”又说:“他算什么! 请大人不必同他计较。”一番吵闹,登时把场子拆散了。当他二人拌嘴的时候,早已溜掉一 大半。黄三溜子见赌不成功,便把筹码往衣裳袋时一袋,躺下吃烟。说话间,东方已将发亮 了。黄三溜子的管家、轿班都已前来伺候主人上院。彭太尊之外,还有几位候补道、府,都 说一块儿同去。主人一面搬出点心请众位用,一面检点筹码,要他们把帐算一算清。黄三溜 子道:“忙什么!那王八羔子不来,我们今天就不赌了吗?筹码各人带在身上,上院下来赌 过再算。”主人连说:“使得。……”当初入局的时候,都用现银子、洋钱买的筹码。而且 这位双二爷,历年开赌的牌子极为硬绷。这副筹码异常考究,怕的是有人做假,根根上头都 刻了自己的别号;所以筹码出去,人家既不怕他少钱,他也不怕人家做假。此刻黄三溜子不 要人家算帐,说上院回来重新入局,他做主人的自然高兴,有何不允之理。霎时点心吃过, 一众大人们一齐扎扮起来。黄三溜子等把蟒袍穿好,不及穿外褂,就把赢来的筹码数了数, 除弥补两天输头之外,足足又赢了一万多,满心欢喜,便把筹码抓在手里,也不用纸包,也 不用手巾包,一把一把的只往怀里来塞。管家说:“不妥当,怕掉出来,等家人们替老爷拿 着罢。”黄三溜子道:“这都是赢来的钱,今天大十五,揣着上院,也是一点彩头。”家人 不敢多说。 一时扎扮停当,忽然轿班头上来回道:“有一个轿夫没有来,请大人等一刻。”黄三溜 子急的跺脚骂王八蛋。当时就有一个同赌的武官,是个记名副将,借署抚标右营都司,晓得 黄三溜子在署院前还站得起,又是营务处,便说:“标下的轿子不妨先让给大人坐。大人 司、道一班,传见在前;标下雇肩小轿随后赶来,是不妨事的。”黄三溜子见他要好,便同 他扳谈,说:“老兄很面善,我们好像在那里会过似的。”那武官还没有回答,双二爷忙过 来替他报履历。黄三溜子连说:“久仰。……”又说:“老兄训练兵丁,步伐整齐,兄弟是 极佩服的。”那武官道:“大人在营务处,是标下的顶门上司,总得求大人格外照应。”黄 三溜子道:“这还要说吗。”一面说着话,一面又嚷道:“我记起来了,还是去年十二月初 七,一个甚么人家出殡,执事当中,我看见有你,骑了一匹马,押着队伍,好不威武!你手 下的兵打的锣鼓同闹元宵一样,很有板眼。我们快去,等院上下来,我们亦来闹一套玩 玩。”说完了话,赶出大门上轿。那武官连忙跟着出来,招呼自己的轿班,谁知走出大门, 黄三溜子的轿夫也来了,被黄三溜子骂了两句,仍旧坐着自己的轿子而去。 霎时到得院上,会着各位司、道大人,上过手本,随蒙传见。见了署院,一齐爬在地下 磕头贺节。等到磕完了头,黄三溜子正要爬起来的时候,不料右边有他一个同班,一只脚不 留心,踏住了黄三溜子的蟒袍,黄三溜子起来的匆忙,也是一个不当心,被衣服一顿,身子 一歪。究竟两夜未睡,人是虚的,一个斤斗,就跌在踏他蟒袍的那人身上,连那个人也栽倒 了。署院看见,连说:“怎么样了?……”他俩困在地下,羞的面孔绯红,挣扎着爬起来。 刚起得一半,不料黄三溜子跌的时候势头太猛,竟把怀里的筹码从大襟里滑了出来,滑在外 褂子里头,等到站起,早已豁喇喇的掉在地下了。 署院起先但听得声音响,还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连说:“你们两位,有甚么东西掉在地 下,还不拾起来?……”一面说,一面招呼巡捕帮着去拾。黄三溜子毕竟自己虚心,连忙又 往地下一蹲,用两只马蹄袖在地毯上乱掳。幸亏筹码滑出来的不多,检了起来,不便再望怀 里来塞,只得握在手中。掸掸衣服,跟着各位司、道大人归座。却不料地下还有抵得一百两 银子的一根大筹码未曾拾起,落在地毯上。黄三溜子瞧着实在难过,又不敢再去拾,只是脸 上一阵阵发红。其实署院已经看见,也晓得是黄三溜子这宝贝带来的。署院生平顶恨的是 赌,意思想要发作两句,转念一想,隐忍着不响。齐巧那根筹码被巡捕看见,走上去拾了起 来,袖了出去。署院也装做没事人一样。等到送客之后,署院问巡捕把那根筹码要了来,封 在信里,叫先前替黄三溜子过付的那个人仍旧送还了他。传谕他:“下次不可如此,再要这 样,本院就不能回护他了,叫他各人自己心上放明白些。” 黄三溜子这日下得院来,晓得自己做错了事,手里捏着一把汗,便无精打彩的,一直回 到自己公馆,不到双二爷家赌钱了。双二爷等他不来,便叫管家来请他。他便打发当差的同 了双二爷的管家到双家把帐算清,说是自己身上不爽快,改天再过来。此时大众已晓得他今 天上院跌出筹码之事,官场上传为笑话,他不肯再来,一定是脸上害臊,因此也不再来勉强 他。过了一天,黄三溜子接到署院的手札,并附还筹码一根,又是感激,又是羞愤。恐怕以 后不妥,又托原经手替他送了三千银子的票子,一直等到回信,说署院大人赏收了,然后把 心放下,照旧当差不题。 且说刘大侉子自从吃胡镜孙的丸药,三个月下来,烟瘾居然挡住,但是脸色发青,好像 病过一场似的。且有天不吃丸药,竟比烟瘾上来的时候还难过。刘大侉子便去请教胡镜孙。 胡镜孙道:“大人要戒的是烟,只要烟戒掉就是了,别的卑职亦不能管。”刘大侉子见他说 得有理,难以驳他,只好请医生自去医治。不在话下。但是他自从到省以来,署院一直没有 给他好嘴脸,差使更不消说得。后来署院见他面色碧青,便说他嗜好太深,难期振作。每见 一面,一定要唠唠叨叨的申饬一次,还说什么是“我认得你老人家的。他的子侄不好,我做 父执的应该替他教训才是。”刘大侉子被他弄得走头无路,便去找藩台,托藩台替他想法 子,说:“照这种样儿,晚生的日子一天不能过了。”藩台说:“他同兄弟不对,兄弟说的 话未必听。我劝老兄忍耐几时,再作道理。” 刘大侉子无法,又打他娘舅。娘舅久充宪幕,见的什面多了,很有随机应变的工夫。听 了外甥的话,闭目养神了半天,一声也不响,想了一想,说道:“他时常教训你,都是些甚 么话?”刘大侉子便大概的述了一遍。娘舅道:“他同老人家真有交情吗?”刘大侉子道: “不过会过几面,就是有交情也有限。”娘舅道:“有了。道学朋友,只有拿着他的法子治 他,所谓‘君子可欺以方’,只有这一功他还受。”又说什么“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身”。刘大侉子忙问:“是用甚么法子?”娘舅便附在他耳朵上,如此如此的嘱咐一番。刘 大侉子将信将疑,恐怕不妥,但是事已至此,只可做到那里,说到那里。 到了第二天又去禀见。他是一个没有差使的黑道台,抚台原可以不见他的,只因他脾气 好说话,署院把他训饬惯了,好借着他发落别人,所以他十次上院,倒有九次传见。这日见 面坐定之后,署院闲谈了几句,便渐渐的说到他身上来,先问他:“现在的烟瘾比起从前又 大得多少?”他回道:“职道现在戒烟,已经有好两上月不抽了。”署院鼻子里哼的一声。 他又回道:“职道自从吃了胡镜孙胡令‘贫弱戒烟善会’里的丸药,倒很见效。”署院道: “抽与不抽,我也不来问你。你自己拿把镜子照照你的脸,随便给谁看,说你不吃烟,谁能 相信。当初你们老太爷我是见过的,他并不抽烟。怎么到你老兄手里,好样子不学,倒弄上 了这个?真正我替你们老太爷呕气!”刘大侉子听到这里,一声不响,只顾拿着马蹄袖擦眼 泪。署院又道:“出来做官,说甚么显亲扬名,都是假的,只要不替先人丢脸,就算得孝子 了。” 刘大侉子听到这里,一半自己的委屈,一半是娘舅的教训,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呜呜 咽咽哭将起来。各位司、道大人见都为诧异,一齐替他捏着一把汗。谁知署院并不见怪,停 了一回,朝他说道:“我教导你的几句话并不是坏话,用不着哭啊。”刘大侉子擦了一擦眼 泪,又擤了一把鼻涕,说道,“职道何尝不知道大人的教训都是好话。职道听了大人的教 训,想起从前职道父亲在日也常是拿这话教训职道;如今职道父亲病故已经多年,职道听了 大人的教训,一来恨自己不长进,二来感念职道父亲去世的早。听了大人的话,不觉有感于 中,屡次三番的要哭不敢哭出,怕的是失仪。今天实实在在熬不住了!”说完了话,立起身 来,爬在地下朝着署院磕了三个头,长跪不起。署院赶紧下座拉他。众官亦一起站立。署院 道:“这从那里说起!有话起来说。”刘大侉子哭着回道:“大人教训的话,都同职道父亲 的话一样。总怪职道不长进,职道该死!求大人今天就参掉职道的官,了好替职道消点罪 孽,就是职道父亲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大人的。”说完了这两句,便从头上把自己大帽子抓 了下来,亲自动手,把个二品顶戴旋了下来,嘴里说道:“职道把这个官交还了大人。大人 是职道父执一辈子的人,职道就同大人子侄一样。职道情愿不做官,跟着大人,伺候大人, 可以常常听大人的教训。将来磨练出来,或者还可以做得一个人,不至于辱没先人,便是职 道的万幸了。”说完了,直挺挺的跪着。 署院一定要他起,众官又帮着相劝,他只是不肯起,嘴里又说道:“总得大人答应了职 道,职道方才起来。”署院道:“你果然能听我话,想做好人,我还要保举你鼓励别人,何 必一定要参你的官呢?”说着,便叫巡捕过来,替他把顶子旋好,仍旧合在头上。署院又亲 自拉了他一把。刘大侉子见署院如此赏脸,便趁势又替署院磕了三个头,然后起立归坐。署 院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就不失其为好人了。兄弟生平最恨的是抽大烟一桩事,好好 一个人,生生的被烟困住,以后还能做什么事业呢!”说到这里,回转头去一看,见商务局 老总也在坐,便同他说道:“从前你们所说那个姓胡的办的那个戒烟善会,到底靠得住靠不 住?”商务局老总道:“他的丸药外头倒很销,而且分会也不少。”署院道:“销场虽好, 不足为凭。你们只要看这位刘大哥脸的颜色,怎么越吃越难看呢?不要丸药里搀了甚么东西 害人罢?”商务局老总道:“职道也问过胡令,据称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遗方。既然刘道吃了 不好,等职道下去查访查访,果然不好,就撤去前头给的告示,勒令停办,免得害人。”署 院道:“正该如此。”说完送客。 刘大侉子下来仍旧去找娘舅。娘舅问他怎么样,刘大侉子便一五一十,述了一遍。娘舅 道:“此计已行,以后包你上院,永远不会再碰钉子。但是想他的差使还不在里头,等我慢 慢的再替你想个法子,包你得一个顶好的事情。”刘大侉子一定要请教。娘舅发急道:“你 别性急!早则十天,迟则半月,总给你颜色看就是了。怎么性急到这步田地?也得容我想想 看呀!”刘大侉子见娘舅动气,只好无言而罢。 且说官场上信息顶灵,署院放一屁,外头都会晓得的。这日说了胡镜孙丸药不好,当天 就有人传话给他,叫他当心点。他这人生平最会拍马屁,新近又不知道走了甚么路子,弄到 山东赈捐总局的札子,委他兼办劝捐事宜。他得了这个差使,便兴头的了不得,东也拜客, 西也拉拢,怀里揣着章程,手里拿着实收,一处处向人劝募。居然劝了一个月下来,也捐到 一个五品衔,两个封典,五六个贡、监①。论他的场面,能够如此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日听 得人家传来的话,赛如兜头一盆冷水,在店里盘算了半夜,踱来踱去,走头无路。后来忽然 想到本省藩台,曾经见过两面,前头开办善会的时候,托人求他写过一块匾,有此渊源,或 者不至忘记。事到其间,只得拚着老脸去做。是日,一夜未睡。次天大早,便穿了衣帽赶上 藩台衙门。手本进去,藩台不见。胡镜孙说有公事面回,然后勉勉强强见的。见面之后,藩 台心上本不高兴,胡镜孙又嚅嚅嗫嗫的说了些不相干话。藩台气极了,便说:“老兄有甚么 公事快些说。兄弟事情忙,没有工夫陪着你闲谈。”胡镜孙碰了这个钉子,面孔一红,咳嗽 了一声,然后硬着胆子说出话来,才说得:“卑职前头办的那个戒烟善会”一句话,藩台已 把茶碗端在手中,说了声“我知道了”,端茶送客。胡镜孙不好再说下去,只得退了出来。 一场没趣,愈加气闷。回到店里,茶也不喝,饭也不吃,如同发了痴的一般。 ①贡、监:即贡生、监生。有这资格就可以做官或应乡试。 幸亏太太是个才女,出来问知究竟,便说:“现在世路上的事,非钱不行。藩台不理 你,你化上两个,他就理你了。”胡镜孙道:“去年我开办这个善会的时候,问你借的当 头,如今还没有替你赎出来,那里还有钱去孝敬上司呢?”太太道:“有得赎没有得赎,自 己夫妻,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要你不替我没掉就是了。至于你如今孝敬上司,没有现钱,依 我想,东西也是好的。”胡镜孙道:“你看我这店里,除掉几包丸药,几瓶药酒之外,还有 什么东西可以送得人的?”太太道:“只要值钱,怎么送不得?如果不好送,为甚么你的仿 单上要说‘官礼相宜’呢?”胡镜孙道:“话虽如此讲,你晓得我十块钱的药,本钱只有几 块?自己人,同你老实说,两块钱的本钱也没有,不过骗碗饭吃吃罢了,那里值得甚么钱 呢。”太太道:“时常见你替人家捐官,从前你得这个差使的时候,你自己说过有多少的扣 头,如今这笔钱那里去了呢?”一句话提醒了胡镜孙,心上一想:“横竖空白实收在自己手 里,与其张罗了钱去孝敬上司,何如填两张监生实收去送藩台的少爷。像他们这样宦家子 弟,这一点点的底子总要有的。如果收了我的实收,他自然照应我。彼时间骑马寻马,只要 弄到一笔大大的银款,赚上百十两扣头,就有在里头了。他若不肯照应我,一定还我实收; 实收已经填了字,不能还,只好还我银子。如此一来,我赈捐内又多了两个监生,将来报销 上去也好看。”主意打定,告诉了自己妻子。太太点头无话。胡镜孙方才胡乱吃了一碗饭, 连忙取出实收,想要取笔填写履历,无奈又不晓得少爷的年、貌、三代,只好搁笔。想来想 去,没有他法,只好封了两张实收,托人替他写了一禀帖给藩台,说明白:“卑职目下办 捐,情愿报效宪少大人两个监生,务示大人赏收。”另外又附一张夹单,是求藩台替他翰旋 那戒烟善会的事情。禀帖写完,他便冒冒失失交给藩台号房替他递了进去,自己坐在官厅上 等传见。以为这一功他总受的了。谁知等了半天,里头传出话来,问他这个办捐差使是谁委 的。他只得照实而说。那人进去,等到天黑,也没见藩台传见。后来向号房打听,亦打听不 出。号房劝他明天再来,只好回家。 谁知一连上了三天藩台衙门,始终未见。第四天上,接到委他办捐那个老总的札子,上 写:“接准浙江布政司函开’,说他如何“借差招摇,钻营无耻”,又“附还实收两张,希 即查办”云云。后面写明将他撤委,限他“即日将经手已捐未捐各实收,造册报销,不得含 混”各等语。他得了这个札子,犹如青天霹雳一样,善会尚未保全,差使已经撤去。还算他 自己顾全场面,次日即把捐务及收到的银子一律交割清楚。后来又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个戒 烟会保住,依旧做他的卖买。都是后话不题。要知官场上又出甚么新鲜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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