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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2) 十八 她们听到脚步声和一个男人的声音,跟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和笑声。不一会,她们期待 的宾客走进来了:萨福・施托尔茨和一个叫做瓦西卡的健壮得容光焕发的青年。显然可以看 出,他从不缺少嫩牛排、块菌和布尔冈红酒的丰盛营养。瓦西卡向两位太太鞠了鞠躬,瞥了 她们一眼,但只有一秒钟。他跟在萨福后面走进客厅,好像系在她身上似地跟着她走来走 去,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就像要吃掉她一样。萨福・施托尔茨是一位黑眼睛的金发妇人。 她穿着高跟鞋迈着灵活的碎步走进来,好像男子一样有力地和两位太太握了握手。 安娜从来没有会见过这位社交界的新星,看到她的美丽、她的过分时髦的装束和她的大 胆举止,不胜惊讶。她头上柔软的金发(她自己的和假的混在一起)梳得那么高高的,以致 她的头就和她那大部袒露的、丰满端丽的胸膛一样大小了。她的动作是这般迅速,每走一 步,她的膝头和大腿的轮廓就在她的衣裳下面鲜明地显露出来,使人不禁生出这样的疑问: 这位妇人的真正的肉体,那么细小苗条,上面那么袒露,背后和下部又那么隐蔽,在后面那 像晃动的山峰似的裙子里面,实际上到什么地方为止呢。 贝特西连忙把她介绍给安娜。 “只想想,我们差一点压死两个士兵呢,”她立刻开口对她们说,瞟着眼睛,微笑着, 扯好被她甩到一边的裙裾。“我和瓦西卡一道坐车到这里来……噢,你们彼此一定还不认识 吧。”于是她介绍了一下年轻人的姓,随即微微涨红着脸,因为她的错误――就是,向不认 识的人叫他瓦西卡――而高声大笑起来。 瓦西卡又向安娜鞠了鞠躬,但是没有对她说一句话。他向萨福说:“您输了。我们先 到。交钱来吧!”他微笑着说。 萨福笑得更加开心了。 “现在不必,”她说。 “啊,好的。我以后来讨。” “好极了!好极了!啊,真的!”她突然转向贝特西说,“我真是好人……我完全忘记 了……我给您带来了一位客人哩。他来了。” 萨福给邀来而又被她忘却的这位不速之客倒是这么一个重要人物,虽然年纪很轻,两位 夫人却都站起来迎接他。 他是萨福的一个新的崇拜者。他现在跟踪着她,正如瓦西卡一样。 不一会卡卢日斯基公爵到来了,还有丽莎・梅尔卡洛娃同斯特列莫夫。丽莎・梅尔卡洛 娃是一个瘦瘦的黑发妇人,有着一副东方式的、慵懒的面孔和一双美丽的、如一般人所说的 那样深不可测的眼睛。她的深色服装的风格(安娜立刻注意到而且赏识了这一点)和她的那 种美十分调和。丽莎之柔弱和娇慵正如萨福之结实和洒脱一样。 但是照安娜的趣味,丽莎是更魅人得多。贝特西对安娜说丽莎学天真未凿的小孩的模 样,但是当安娜看到她的时候,她感觉得这不是真的。她实际上是既天真而又堕落,但却是 一个可爱而柔顺的女人。固然,她的风度和萨福的相同;而且像萨福一样,她也有两个男 子,一个年轻的和一个年老的,牢牢地盯着她,用他们的眼睛吞噬着她;但是在她身上却有 超出她周围一切的地方,在她身上有那种混在玻璃制品中的真金刚钻的光辉。这种光辉在她 那美丽的、真正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闪烁出来。那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的疲倦而又热情的目光 以其完全的真诚打动了人。谁凝视一下那双眼睛,都会觉得自己完全了解了她,而了解了她 的时候就不能不爱她了。 mpanel(1); 一见安娜,她的脸上立刻喜笑颜开。 “噢,我看见您多高兴啊!”她一面说,一面向她走去。 “昨天在赛马场我正想到您跟前来,可是您走了。我是那样想要见您,特别是昨天。那 不是可怕得很吗?”她说,用那种好像把她整个的心剖露出来那样的眼色望着安娜。 “是的,我也没有想到会那样令人激动呢,”安娜说,涨红了脸。 大家这时起身要到花园去。 “我不去,”丽莎说,微笑着,挨着安娜坐下。“您也不去吧?谁愿意玩槌球呢?” “啊,我倒很喜欢,”安娜说。 “哦,您怎么会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到厌倦呢?望着您,真叫人愉快。您是生气勃勃的, 我可什么都厌倦了。” “您怎么会厌倦呢?啊,您是生活在彼得堡最快活的圈子里哩,”安娜说。 “也许不属于我们圈子里的人们还要厌倦得多,但是我们――至少是我――并不快乐, 倒是厌倦得可怕,可怕哩。” 萨福抽着烟,和两个青年一道到花园里去了。贝特西和斯特列莫夫仍旧坐在桌旁。 “什么,厌倦!”贝特西说。“萨福说昨晚他们还在您家里痛快地玩了一夜哩。” “噢,一切都是多么乏味!”丽莎・梅尔卡洛娃说。“看过赛马之后我们大家一齐跑到 我家里来。老是一样,老是一样!老是那种事情。我们整晚躺在沙发上。那有什么可快乐 的?不,您是用什么方法才不厌倦的呢?”她又转向安娜说。“人只消望一望您,就看得出 这是一个可以幸福,也可以不幸,但决不是一个会感到厌倦的女人。告诉我,您怎么做的 呢?” “我什么也不做,”安娜回答,由于这寻根究底的盘问羞红了脸。 “那是最好的方法,”斯特列莫夫插嘴说。 斯特列莫夫是一个发鬓半白、却还显得年轻,生得丑陋、但有一副极有特色的聪明脸相 的五十岁上下的人。丽莎・梅尔卡洛娃是他妻子的侄女,他和她在一道消磨了他全部的剩余 时间。一见安娜・卡列宁娜,他――在公务上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政敌――就像 社交界的聪明人那样,竭力对她,他的政敌的妻子,表示殷勤。 “什么也不做,”他带着含蓄的微笑说,“那是最好的方法。我老早就对您说过,”他 转向丽莎・梅尔卡洛娃说,“假如您要不厌倦,您就千万不要想您会厌倦。正好比您如果怕 睡不着,您就千万不要想您会睡不着。这就是刚才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所说的。” “我要是这样说了,我一定高兴得很的,因为这话不但说得很聪明,而且也很正确 呢,”安娜带着微笑说。 “不,您倒告诉我为什么人不能够入睡,不能不感到厌倦呢?” “要能够入睡,必须劳动;要心情愉快,也必须劳动。” “当我的劳动对于谁都没有用处的时候,我为什么去劳动呢?而故意装假是我不能而且 也不愿意的。” “您真是不可救药,”斯特列莫夫说,没有望着她,他又和安娜说话去了。 因为他和安娜见面的次数不多,他对她除了寻常的客套也说不出什么,但是他说这些寻 常的话,如说她什么时候回彼得堡啦,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多么喜欢她啦,等等,却 都带着这样的一种表情,暗示出他是全心全意渴望讨好她,而且对她表示尊敬和甚至不止是 尊敬。 图什克维奇走进来,报告说大家在等候他们去打槌球。 “不,不要走,请不要走吧!”丽莎・梅尔卡洛娃听到安娜要走,这样地恳求着。斯特 列莫夫帮着她请求。 “这真会有天渊之别,”他说,“离开这里在座的人到年老的弗列达夫人那里去。况 且,您只会给予她诽谤的机会,而在这里,您却会唤起完全不同的、极其高尚的、和诽谤正 相反的感情,”他对她说。 安娜犹豫不决地沉思了一会。这个聪明人的谄媚的话语,丽莎・梅尔卡洛娃对她所表示 的天真的、小孩般的好感,以及她所熟悉的这一切社交的气氛,――这一切使她感到这么轻 松,而在等待着她的事又是那么困难,以致她一时间踌躇不决了,不知道要不要留在这里, 要不要把那痛苦的解释时刻再推延一下。但是一想起假如她没有作出决定的话,她一个人回 到家里的时候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一想起她两手揪着头发时的那种姿势(连那回忆都是 可怕的),她就告辞了,走了。 十九 虽然弗龙斯基过着表面看来是轻浮的社交生活,但是他却是一个憎恶没有秩序的人。当 他年纪很小,还在贵胄军官学校的时候,他有一次手头拮据,向人借钱,尝到了遭人拒绝的 屈辱,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了。 为了使他的事务保持着有条不紊的状态,他每年总有五次左右(或多或少,看情形而 定)一个人关起门来,整理他的全部事务。这在他通常叫做清理或是fairelalessive①。   ①法语:洗涤。 赛马的第二天弗龙斯基很晚才醒来,他穿着制服,没有刮脸,也没有洗澡,把钱、账单 和信件摊在桌上,就动手工作起来。知道他在这种时候脾气大得很的彼得里茨基醒来看见他 的朋友在写字桌旁,就悄悄地穿起衣服,没有打扰他就走出去了。 凡是对于自己的情况的一切繁杂事情了解得最为详尽的人,总不免以为这些繁杂事情以 及解决这些事情的困难是自己所特有的、例外的个人遭遇,决不会想到别人也像他一样被他 们自己个人的繁杂事务所包围着。弗龙斯基就是这样想的。他内心里不免带着几分自豪,而 且也并非毫无理由,想随便旁的什么人处在他这样困难的境地,恐怕早已弄得十分狼狈,被 迫做出不好的事来了。但是弗龙斯基感觉得如果他要避免陷于狼狈境地,那么,把他的状况 整顿一番,弄个清楚,现在对于他是极其必要了。 弗龙斯基先从钱财问题着手,认为它是最容易的问题。用纤细的笔迹把他欠的债务通通 写在一页信纸上,他加起来一看,他的欠债竟达一万七千卢布,另外还有几百卢布,他为了 便于计算起见把零头略掉了。计算了一下他的现金和银行存款,他发现他只剩下一千八百卢 布了,在新年之前再也不会有什么进项。又计算了一遍他的欠债,弗龙斯基把它分成三类写 下来。第一类,他列入那些必须立刻偿还,或者至少必须准备好钱以便债主来讨时可以毫不 拖延地偿付的欠债。这种欠债大概有四千卢布的光景:一千五百是欠买马的钱,两千五百是 给他的年轻同僚韦涅夫斯基作的保,韦涅夫斯基在弗龙斯基面前输给一个赌棍这笔钱。弗龙 斯基本来要当场偿付那笔钱的(他那时手头有钱),但是韦涅夫斯基和亚什温坚持着说那应 该由他们自己来付,不应该由没有赌博的弗龙斯基来付。这样倒也好,但是弗龙斯基知道, 在这个肮脏的事件中,虽然他所参与的只是在口头上给韦涅夫斯基作保,但是却一定要预备 好两千五百卢布,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把钱掷给那骗子,不和他多费口舌。所以为了这第一 类,也是最重要的一类,他就得有四千卢布。第二类,有八千卢布,是比较不那么重要的欠 债。这主要是欠赛马房的债务,欠燕麦和干草的承办人、英国人和马具商等等的。对于这些 欠债,他为了使自己安心,也得偿付两千卢布左右。最后一类欠债,是欠商店、旅馆和裁缝 的,倒不用担心。这样,他至少需要六千卢布作为目前开销,而他手头只有一千八百卢布。 对于一个像一般人所断定弗龙斯基那样的每年有十万卢布收入的人,这一点儿欠债似乎是毫 无困难的;但是实际上他的收入和十万卢布差得很远。他父亲的大宗遗产,单这一项每年就 有二十万收入,还没有在兄弟之间分开来。当他哥哥负了一身债,和一个毫无财产的十二月 党人的女儿瓦里娅・奇尔科夫公爵小姐结婚的时候,阿列克谢几乎把得自他父亲的领地的全 部收入都让给了他哥哥,每年只给自己留下二万五千卢布。阿列克谢当时对他哥哥说,在他 结婚之前这尽够他用了,而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结婚的。他哥哥,正统率着一支最奢华的联 队,又是新婚,不得不接受这笔赠与。他母亲,有她自己一份财产,每年除了他应有的二万 五千卢布再补助阿列克谢二万卢布,阿列克谢把这些钱通通花光了。最近他母亲因为他的恋 爱事件和他离开莫斯科而生了他的气,已经停止给他钱了。结果,过惯了每年花销四万五千 卢布的生活的弗龙斯基,今年只收入了两万五千卢布,他就感到困难了。为了摆脱这种困 境,他不能向他母亲要钱。他昨天接到的她最近的一封信特别激怒了他,原因是那封信里暗 示着她极愿帮助他在社交界和军务上获得成功,却不愿帮助他过那种使整个上流社会丢脸的 生活。他母亲想要收买他的这种企图,刺伤了他的心,使他对她更加冷淡了。但是他又不能 够收回他已经说出口的慷慨的话,虽然他现在模糊地预见到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中可能发 生的事情,感觉得那种慷慨的话说得未免太轻率了,而且感觉得就是不结婚他或许也需要那 十万卢布的全部收入。但是收回是不可能的了。他只消回忆起他嫂子,想起那可爱而优美的 瓦里娅怎样一有机会就要提到她对于他的慷慨永不忘怀,就知道要收回那笔赠与已是不可能 的了。这和殴打妇女、偷窃或说谎是一样不可能的。只有一件事能够而且也不能不做了,弗 龙斯基毫不踌躇就决定那样做:向放债人借一万卢布,这是毫无困难的,此外就只好一般地 节省费用,卖掉他的跑马。这样决定了之后,他立刻写信给那位再三要求买他的马的罗兰达 克。接着,他写信请英国人和放债人来,照他要付的账目分配好他的现钱。办完了这些事务 之后,他就写了一封冷冷的尖刻的回信给他母亲。接着,他从笔记簿里取出三封安娜的信, 又读了一遍,然后烧毁了,他回想起他们昨天的谈话,又沉入深思中了。 二十 弗龙斯基的生活是特别幸福的,因为他有一套明确规定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的 准则。这套准则包括的范围很有限,但是定下的准则却是无可置疑的,而弗龙斯基从来没有 越出范围一步,在做他所该做的事上从来不曾有过片刻的踌躇。这些准则明确地规定:该付 清赌棍的赌债,却不必偿付裁缝的账款;决不可以对男子说谎,对女子却可以;决不可欺骗 任何人,欺骗丈夫却可以;决不能饶恕人家的侮辱,却可以侮辱人,诸如此类。这些准则也 许是不合理,不对的,但却是无可怀疑的,因此弗龙斯基在他遵守这些准则的时候,就感觉 得心安理得,可以昂起头来。直到最近,涉及到他和安娜的关系,弗龙斯基这才开始感觉到 他的准则并没有包罗万象,而且预见到将来他会有找不着指导原则的困难和迷惑。 他现在对安娜和对她丈夫的态度在他看来是简单明了的。这清楚正确地规定在指导他行 动的那套准则里。 她是一个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他的品行端正的女人,而他也爱她,所以在他眼中看来她是 一个应受到与合法的妻子同样的、甚至更多的尊敬的女人。他如果让自己用言语、用暗示侮 辱了她,或甚至没有对她表示出一个女人所能企望的那样多的尊敬的话,他是宁愿先把自己 的手砍断的。 他对于社会的态度也是很明确的。大家可能知道,也可能猜疑到这件事,但是却没有人 敢说出来。要是有人敢说的话,他就准备使那多嘴的人闭口,而且使他尊重他所爱的女人的 不复存在的名誉。 他对她丈夫的态度最是明确不过。从安娜爱上弗龙斯基那一瞬间起,他就把他对于她的 权利看成了不可剥夺的。她丈夫不过是一个多余的讨厌的人罢了。无疑地,他是处在可怜的 境地,但是那有什么办法呢?丈夫拥有的唯一权利就是手里拿了枪要求决斗,而弗龙斯基从 最初一瞬间就准备好这一着的。 但是最近,新的内在的关系在他和她之间发生了,那种关系的捉摸不定使弗龙斯基惊讶 了。到昨天她才告诉他她有孕了。他感觉到这个消息以及她对他的期望要求一种什么东西, 那在他一直用来指导他的生活的那套准则里是没有规定下来的。他真个遭到了意外的袭击, 在她把她的情况告诉他的最初一瞬间,激情指点他要求她离开丈夫。他那样说了,但是现在 仔细一想,他清楚地看到还是设法避免那样做的好;同时,当他暗自这么说的时候,他害怕 那样做也许不对。 “我要是叫她离开她丈夫,那就等于教她和我结合在一起。我做好那样的准备了吗?现 在我一个钱都没有,我怎么能带她走呢?即令我能够设法……但是目前我正在服军役,我怎 么能带她走呢?如果我说了那种话――我就应当有所准备,就是说,我应当筹一笔钱,离开 军队。” 他沉思起来。要不要退伍的问题把他引到另外一个隐蔽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几乎 是主要的、纵然深深地埋藏在他心里的生活兴味上去了。 功名心是他青少年时代的旧的梦想,这梦想他连对自己都没有承认过,但却是那么强 烈,现在这种热情竟和他的恋爱对垒交锋了。他在社交界和军界的第一步是很成功的,但是 两年之前他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急于要表示他的独立性和上进心,他拒绝了提供给他的 一个位置,希望这样能抬高身价;但是结果证明他是太鲁莽了,这么一来,人家就把他的升 迁的要求置之脑后了。他既已无可奈何地采取了一个独立人的立场,他就用极大的聪明机敏 应付过去,表现得好像他对谁也不抱怨,丝毫也不觉得受了委屈,只愿一个人安安静静,这 样就已经很快乐了的样子。实际上早在去年他到莫斯科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不快乐了。他感 到一个本来有所作为,却一事无成的男子的独立立场已经开始变得乏味了,许多人开始觉得 他除了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以外实在是无所作为的了。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引起了社会 上的轰动,给了他一种新的魔力,暂时镇住了咬啮着他的功名心的蠕虫,但是一星期前那蠕 虫又以新的力量觉醒了。他幼年时代的朋友,一个属于同一社会圈子的人,他的贵胄军官学 校的同学,和他一同毕业,在学科上、在体育上、在恶作剧和功名的梦想上都是他的竞争者 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不多几天以前从中亚细亚回来了,他在那里连升了两级,获得了一枚 不轻易授与像他这样年轻的将军的勋章。 他一到彼得堡,人们就把他当作第一等的新星谈论着。他和弗龙斯基同学又同年,现在 已做了将军,正等待着一个可以影响政局的任命;而弗龙斯基呢,虽然倜傥不羁,又被一个 绝色女人爱着,到底不过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骑兵大尉罢了。 “自然我不羡慕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而且也决不会羡慕他;但是他的升迁却提醒了我, 人只要等待时机,像我这样的男子,飞黄腾达起来是很快的。三年前他也和我处在一样的地 位。假如我退伍,那就是破釜沉舟。假如我仍旧留在军队里,那我就什么都没有损失。她自 己也说过她不愿意改变她的处境。有了她的爱情,我是不能羡慕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于 是慢慢地捻着胡髭,他从桌旁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他的眼睛特别闪闪有光,他感到 一种坚决、镇静和愉快的心情,那是每当他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之后常常感到的心情。一切 都清楚明白,就像以前每次清理之后一样。他刮了胡髭,洗了个冷水浴,就穿起衣服,走出 去了。 二十一 “我来接你的。今天你的‘洗涤’花去了不少时间哩!”彼得里茨基说。“哦,完了 吗?” “完了,”弗龙斯基回答,只有眼睛里含着微笑,并且那么细心地捻着胡髭,就好像把 他的事务弄得井井有条之后,任何太鲁莽或者急遽的动作都会搅乱它似的。 “你每次这样以后总是像洗了个澡似的,”彼得里茨基说。 “我从格里茨基(他们这样叫那联队长)那里来,他们都在等你。” 弗龙斯基望着他的同僚,没有回答,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哦,音乐就是他那里发出来的吗?”他一面说,一面听着传到他耳边的那奏着波尔卡 舞和华尔兹舞曲的管弦乐的熟悉的音调。“又是什么庆祝宴会呢?”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来了。” “啊哈!”弗龙斯基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呢。” 他眼睛里的笑意闪耀得更加灿烂了。 既已下了决心以自己的恋爱为幸福,愿意为恋爱牺牲功名心――无论怎样,既已采取了 这样的立场,弗龙斯基就不能对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怀有羡意,也不能因为他到了联队没有先 来看他而感到不快了。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是他的好友,他来了他自然很高兴。 “噢,我高兴极了!” 联队长杰明住着一座地主的大房子。宾主全体齐集在下面的宽敞的凉台上。在院子里, 最先映入弗龙斯基眼帘的是站在一只盛伏特加的大桶旁边的一队穿着白亚麻布制服的歌手, 和被士官们围绕着的联队长的壮健的、快乐的姿容。他走到凉台第一级台阶上,挥着手臂, 对站在一旁的几个兵士大声地叫嚷着吩咐什么,那声音盖过了奏着奥芬巴哈的卡德里尔舞曲 的乐队。一队兵士,一个军需官,和几个下士同弗龙斯基一道走到凉台上。联队长回到桌子 旁,又走到台阶上,手里端着一只酒杯,提议举杯祝酒:“祝我们以前的同僚,英武的将军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公爵健康。乌拉!” 跟在联队长后面,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含着微笑,手里拿着酒杯走到台阶上来。 “你越来越年轻了,邦达连科,”他对正站在他面前的两颊红润、风度潇洒的军需官 说,那位军需官虽然在服第二期的兵役,却还是显得那么年轻。 弗龙斯基有三年没有见到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了。他看上去好像更健壮了,蓄起了颊髭, 但风采却依旧不减当年,他的面貌和身姿的动人之处与其说在于它们的漂亮仪表,毋宁说是 在于它们的文雅高贵风度。弗龙斯基在他身上看出的唯一的变化就是那种功成名就、并且确 信自己的成功为世人所公认的人的脸上所表露出的沉静的、不变的光辉。弗龙斯基知道那种 光辉,因此立刻在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身上觉察出来。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走下台阶的时候,他看到了弗龙斯基。欢喜的微笑使他容光焕发。他 猛然仰起头,举起手里的酒杯,和弗龙斯基招呼,而且用这姿势表示他得先去和军需官周旋 一下,那军需官已挺直了身子,噘着嘴唇在等待着接吻。 “他来了!”联队长叫着。“亚什温告诉我说你又在忧郁呢。”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吻了吻那风度潇洒的军需官的濡润、鲜嫩的嘴唇,用手帕揩拭了一下 自己的嘴,就走到弗龙斯基面前去。 “我真高兴!”他说,紧握着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 “您照顾他吧,”联队长指着弗龙斯基对亚什温叫了一声,就走到下面兵士们那里去了。 “你昨天为什么没有去看赛马?我原来希望在那里看到你的,”弗龙斯基说,打量着谢 尔普霍夫斯科伊。 “我去了,但是迟到了,对不起!”他补充说,转向副官说:“请尽这点钱平分给大家 吧。” 说着,他急忙从皮夹里取出三张一百卢布的纸币,微微涨红了脸。 “弗龙斯基!要吃点或是喝点什么吗?”亚什温问。“喂,拿点什么来给伯爵吃!噢, 来了,喝一杯吧!” 联队长家的宴会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酒喝了不少。他们好几次把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抬起来抛到空中又接住。接着,他们又抬 起联队长往上抛。随后,在歌手们面前,联队长本人和彼得里茨基跳起舞来。后来,联队长 已显出疲乏不支的模样,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坐下来,开始向亚什温说明俄国比普鲁士优越, 特别是在骑兵冲锋方面,于是欢闹就暂时停息了。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走进屋里盥洗室去洗 手,看见弗龙斯基在那里;弗龙斯基正在用冷水冲洗。他脱了上衣,把他那晒红的、多毛的 脖颈伸在龙头下面,用双手搓擦着脖颈和头。等他洗完了,弗龙斯基就在谢尔普霍夫斯科伊 的身旁坐下。他们一同坐在盥洗室的小沙发上,开始谈起他们两人都非常感兴趣的话题。 “我总是从我妻子那里听到你的消息,”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我很高兴你时常看到 她。” “她和瓦里娅很要好,她们是彼得堡我乐于会见的唯一的女人,”弗龙斯基微笑着回 答。他微笑是因为他预见到谈话趋向的题目,而他是喜欢那个题目的。 “唯一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带着微笑反问。 “是的,我听到你的消息,可不单是从你夫人那里,”弗龙斯基说,用脸上的严峻表情 阻止对方的暗示。“我听到你的成功非常高兴,但一点也不惊奇。我期望的还要大呢。”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微微一笑。显然,弗龙斯基对他这种看法使他很高兴,他不觉得有掩 饰这种心情的必要。 “相反,我原来期望的还要小呢――我坦白地承认。但是我高兴,非常高兴。我是有野 心的,这是我的缺点,我承认这一点。” “要是你没有成功的话,你大概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弗龙斯基说。 “我不这样想,”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又微笑了。“我倒不是说没有成功就不值得活 下去,只觉得那会很沉闷罢了。自然我也许错了,但是我感觉得我在我所选定的活动圈内有 些才能,而且任何权力只要落到我手里,总比落到我认识的许多人的手里要好一些,”谢尔 普霍夫斯科伊意识到自己辉煌的成功,这样说。“因此我越接近权力,我就越觉得高兴。” “这在你也许是实情,但是不见得每个人都这样。我也曾那样想过,但是现在我生活 着,而且觉得人不值得仅仅为此而活着。” “正是这话!正是这话!”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大笑着说。 “我开始就说我听到你的事情,听到你拒绝接受……自然,我赞成你做的事。但是做任 何事情都要讲求方法。我以为你的行为本身是很对的,但是你的做法却不太妥当。” “事情做过就算了,你知道我做事从不翻悔。而且,我现在也还过得去。” “还过得去――暂时的。但是你不会这样就满足的。我对你哥哥不会说这种话。他是一 个可爱的小伙子,就像我们这里的主人一样。这就是他!”他补充说,听着“乌拉!”的叫 声。“他是快乐的,你可不会这样就满足的。” “我并没有说我这样就满足了。” “是的;但是不仅如此,需要像你这样的人啊。” “谁需要?” “谁需要?社会需要,俄国需要。俄国需要人才,需要一个政党,要不然一切都成泡 影。” “你是什么意思?说的是反对俄国共产党人的别尔捷涅夫党吗?” “不,”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因为猜疑他有那种荒谬的意见而恼怒了,皱起了眉头。 “Toutcaestuneblague①。那一向是如此,将来也会如此。本来没有什么共产党。但是 玩弄阴谋的人们总是要捏造出一个什么有害的、危险的政党。这是他们的惯技。不,需要的 是有力的政党,像你我这样独立的人所组成的。” “但是为什么呢?”弗龙斯基举出了几个当权者的名字。 “他们为什么不算是独立的人呢?” “只因为他们没有,或是生来就没有独立的财产,他们没有门第,他们不像我们一样出 生在和太阳接近的世界。他们是可以用金钱或恩惠收买的。他们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就只好 想出一种政策。于是他们想出一种什么花样,一种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有害无益的政 策,而那整个的政策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谋得高官厚禄的手段罢了。你且窥看一下他们的内 幕,Celan’estpasplusfinqueca②。也许我不如他们,或是比他们更蠢,虽说我看不出我 为什么不如他们。不管怎样说,你我有一种比他们强得多的地方,那就是我们可不那么容易 被人收买。而这样的人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更需要哩。”   ①法语:那全是胡诌。 ②法语:不过如此而已。 弗龙斯基用心地听着,但是引起他的兴味的与其说是那番话的内容,毋宁说是谢尔普霍 夫斯科伊的态度,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已在考虑和当权的人们斗争,在那权力的领域里已有了 他的好恶,而弗龙斯基自己对于权力的兴味却没有超出他的联队以外。弗龙斯基还感觉到,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以他那思考和理解事物的显著的能力,以他那在他所处的社会里实不多见 的聪明和口才,将会成为一位多么有力的人物。他有点嫉妒起来了,虽然他觉得有那种情感 是可耻的。 “但是我在这方面缺少一种最重要的东西,”他回答说,“我没有权力的欲望。我曾经 有过,但是过去了。” “对不起,这不是真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微笑着说。 “是的,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说句老实话,至少现在是这样!”弗龙斯基补充说。 “是的,现在这是真的,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但是这个现在是不会持久的啊。” “也许,”弗龙斯基回答说。 “你说也许,”谢尔普霍夫斯利伊继续说,好像猜着了他的心思一样,“但是我却要说 一定。我之所以想要见你也就是为了这缘故。你的行为是正当的。这我是理解的,但是你却 不能总是这样。我只请求你给我carteblanche①。我并不是要来保护你……但是,说起 来,我为什么不能保护你呢?你曾经庇护过我那么多次!我希望我们的友谊超过这个。是 的,”他说,像女人一样温柔地对他微笑着。“给我carteblanche,退出联队,我会让人 觉察不出地把你提升。”   ①法语:全权委托书。 “但是你要明白我什么都不需要,”弗龙斯基说,“只愿一切都照原样。”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立起身来,面对着他站着。 “你说只愿一切都照原样。我懂得这意思。但是你听我说:我们是同样年纪,你认识的 女人恐怕要比我多得多。”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微笑和姿势告诉弗龙斯基不用惧怕,他会很 斯文地、细心地去触那痛处的。“但是我是结过婚的人,相信我吧,正像什么人所说的那 样,只要了解了你所爱的妻子,你就会比认识一千个女人的人更了解所有的女人。” “我们马上就来了!”弗龙斯基对一个向房间里张望的士官叫道,那士官是来唤他们到 联队长那里去的。 弗龙斯基现在想听到底,听听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究竟会对他说些什么话。 “这就是我对你说出的意见。女人是男子前程上的一个大障碍。爱上一个女人,再要有 所作为就很难了。要轻松自在地爱一个女人,不受一点阻碍,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结 婚。我怎样对你表达我的意思呢?”欢喜打比喻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等一等,等一 等!对啦,正好像你要拿着fardeau①,同时又要用两只手做事,那就只有把fardeau系在 背上的时候才有可能,而那就是结婚。这就是我结了婚以后感觉到的。我的两只手突然腾出 来了。但拖着fardeau而不结婚,你的手就会老给占着,你再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了。看看马 赞科夫吧,看看克鲁波夫吧!他们都是为了女人的缘故把自己的前途毁了。”   ①法语:包袱。 “什么样的女人啊!”弗龙斯基说,想起他提到的这两个人所勾搭上的法国妇人和女演 员。 “女人在社交界的地位越稳固,那就越糟。那就好像不单是用你的手拿着fardeau,而 且要从什么人手里把它夺过来。” “你没有恋爱过,”弗龙斯基低声说,望着前方,想着安娜。 “也许是的。但是你记住我对你说的话。而且还有一点,女人是比男人更实际的。我们 由于恋爱创造出伟大的事业,但她们却总是terre-à-terre①。”   ①法语:讲求实际。 “马上来了,马上来了!”他对走进来的仆人说。但是仆人并不像他所猜想的那样又来 叫他们的。仆人把一封信递给了弗龙斯基。 “是你的仆人从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家里带来的。” 弗龙斯基拆开信,涨红了脸。 “我的头痛起来了,我要回去,”他对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 “呀,那么再见!你给我carteblanche吗?” “我们以后再谈吧,我到彼得堡再来看你。” 二十二 已经快六点钟了,为了及时赶到那里,同时又为了不用大家都认得的他自己那辆马车, 弗龙斯基坐上亚什温的出租马车,吩咐马车夫尽量快跑。这是一辆宽敞的、旧式的、有四个 座位的马车。他坐在角落里,两腿伸到前排的座位上,凝思起来。 模糊地意识到他的事务已弄得有条不紊,模糊地回想起认为他是有用之才的谢尔普霍夫 斯科伊的友情和夸奖,特别是期待眼前的幽会――这一切融成了一股生命的欢乐感觉。这感 觉是这样强烈,使他不由得微笑了。他放下两腿,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的膝头上,用手按 住,抚摸了一下他昨天堕马时微微擦伤了的小腿的富于弹性的筋肉,于是向后一仰,他深深 地舒了好几口气。 “好,很好!”他自言自语。他以前对自己的身体也常常体验到喜悦之感,但是他从来 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他自己和他的身体。他愉快地感觉着他的强壮的腿里的轻微的疼痛, 他愉快地感觉着在他呼吸的时候他的胸脯筋肉的运动。晴朗的、带着凉意的八月天,那使安 娜感到那么绝望的,却使他感到心旷神怡,使他那由于用冷水冲洗过还在发热的脸和脖颈都 感到凉爽了。他胡髭上的润发油的香气在新鲜空气中使他觉得特别好闻。他从马车窗口眺望 到的一切,在清澈的冷空气里的一切,映在落日的淡淡余晖里,就像他自己一样清新、快乐 和壮健。在夕阳的斜照里闪烁着的家家户户的屋顶,围墙和屋角的鲜明的轮廓,偶尔遇见的 行人和马车的姿影,一片静止的青草和绿树,种着马铃薯的畦沟匀整的田亩,以及房子、树 木、丛林,甚至马铃薯田埂投下的斜斜的阴影――这一切都是明朗的,像一幅刚刚画好、涂 上油彩的美丽的风景画一样。 “快点,快点!”他对马车夫说,把头伸到窗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三卢布钞票,在车 夫回过头来的时候放在他的手里。马车夫的手在灯旁摸索什么东西,鞭子突然响起来,马车 迅速地沿着平坦的大路行驶起来。 “除了这种幸福以外,我什么,什么都不需要,”他想,凝视着车窗之间的铃钮,一心 回想着他最近一次看见的安娜的模样。“我越来越爱她了。这就是弗列达别墅的花园。她在 哪里呢?在哪里呢?怎么回事?她为什么指定这个地方和我会面,她为什么在贝特西的信里 附上一笔呢?”他想,现在才第一次觉得诧异;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思索的余暇了。还没有到 林荫路之前,他就叫马车夫停下,打开车门,在马车还在滚动着的时候就跳下来,走进直通 房子的林荫路。林荫路上没有一个人;但是向右手一望,他看到了她。她的脸给面纱掩蔽 着,但是他用欢喜的眼光拥抱了她所独有的那种特殊步态、肩膊的斜度和头的姿势,立刻像 有一股电流通过他的全身。他又以新的力量从他两腿的富于弹力的动作到呼吸时的肺部运动 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好像有什么东西使他的嘴唇抽搐起来。 走到他面前去,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请你来,你不生气吗?我非得见见你不可呢,”她说;他在她的面纱下看到的她的 嘴唇的严肃庄重的线条,立刻使他的心情改变了。 “我,生气!可是你怎么到这里来的?要到哪里去呢?” “没有关系,”她说,挽住他的胳膊,“一道走走吧,我要和你谈谈哩。” 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幽会不会是欢乐的。在她面前,他没有了自己的意志:还 不知道她的忧愁的原因,他就已经感到那忧愁不知不觉地感染上他了。 “什么事?什么?”他问她,用胳膊紧挽着她的手,极力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心事来。 她默默地走了几步,鼓起勇气来,随后突然间她停住脚步。 “我昨天没有告诉你,”她开口说,迅速而又痛苦地呼吸着,“在我和阿列克谢・亚历 山德罗维奇回家的路上,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告诉他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了……把一切都 告诉他了。” 他听她说着,不觉把整个身子弯向她,好像希望以此来减轻她处境的困苦。但是她一说 出这话,他就蓦地挺直身子,一种高傲而严厉的表情显露在他的脸上。 “是的,是的,这样倒更好,一千倍的好!我知道那对于你是多么痛苦,”他说。 但是她没有听他讲的话,她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思。她猜想不到那种表情与弗龙 斯基心中所起的第一个念头――现在决斗是不可避免的了――有关。她心中从没有想到过决 斗的念头,因此她对于这瞬息间的严厉表情作了别的解释。 当她接到丈夫的信的时候,她就从心底知道一切都会照以前的样子继续下去,她没有毅 力放弃她的地位,抛弃她的儿子,投奔到情人那里去。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家度过的早晨 更坚定了她这个念头。但是这次幽会对于她还是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她希望这次幽会能改变 她的处境,能拯救她。要是一听到这消息,他就坚决地、热情地、没有片刻踌躇地对她说: “抛弃一切,跟我一道走吧!”她是会丢弃她的儿子,和他一道走掉的。但是这个消息并没 有在他身上激起她所期待的变化:他只是好像感到受了什么侮辱的样子。 “这在我一点也不痛苦。这是自然而然的,”她激怒地说。 “你看……”她从手套里掏出她丈夫的信来。 “我明白,我明白,”他打断她,接过那封信,却没有看,竭力想要安慰她。“我只渴 望一件事,我只祈求一件事,就是了结这个处境,好让我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你的幸福。”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她说。“难道我会怀疑吗?假使我怀疑……” “谁来了?”弗龙斯基指着迎面走来的两个妇人突然说。 “也许她们认识我们呢!”说着,他迅速地拉着她一道转进一条小路去。 “啊,我才不在乎哩!”她说。她的嘴唇颤抖着。他感到好像她的眼睛从面纱下面含着 异样的愤慨望着他。“我告诉你,问题不在那儿,我不会怀疑这个的;但是你看他给我写些 什么话吧。看看吧。”她又站住了。 正像在听到她和她丈夫决裂的最初那一瞬间一样,弗龙斯基读着信的时候,又不知不觉 地沉入一种自然而然的感触中,那种感触是由于他自己和那个受到侮辱的丈夫的关系在他心 中引起的。现在,他把信拿在手里,他不禁想像着大概他今天或者明天就会在家里看到的挑 战书,和决斗时他自己向空中放了一枪之后,脸上带着像现在一样的冷冷的傲慢表情,等待 着被侮辱的丈夫的枪弹时那决斗的情景。这时候,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刚刚对他所说的话,以 及他自己早晨所起的念头――还是不要束缚住自己的好――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知道这个 念头是不能够对她说的。 看了信,他抬起眼睛望着她,在他的目光里没有坚定的神色。她立刻明白他自己早就想 过这事。她知道不论他对她怎样说,他都不会把他心里的话通通说出来。她知道她最后的一 线希望落了空。这不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你看他是怎样一种人!”她带着颤栗的声调说。“他……” “原谅我,但是这样我倒觉得很快活。”弗龙斯基插嘴说。 “看在上帝面上,请让我说完吧!”他补充说,他的眼睛恳求她给他解释这句话的时 间。“我觉得很快活,是因为事情决不会,决不会像他所想的那样照旧继续下去。” “为什么不会?”安娜说,她忍住眼泪,而且显然已不重视他所说的话了。她感到她的 命运已经决定了。 弗龙斯基本来想要说在决斗――他以为那是不可避免的了――之后,事情就不能够像以 前一样继续下去了,但是他却说了别的话。 “这不能够继续下去。我希望你现在离开他。我希望……”他感到惶惑,涨红了脸, “希望你让我安排和考虑我们的生活。明天……”他开口说。 她没有让他说下去。 “但是我的儿子呢?”她叫了一声。“你看见他信上写的话吗?一定要我离开我的儿 子,但是我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那样做。” “但是,为上帝的缘故,哪一样好些呢?――离开你的儿子呢,还是继续在这种屈辱的 处境中过下去?” “对谁说来是屈辱的?” “对于大家,尤其是对于你。” “你说这是屈辱的!……请不要这样说吧。这样的话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 颤声地说。现在她不愿意他说假话。她剩下的只有他的爱,而她也要爱他。“你要明白自从 我爱上你以后,在我一切都变了。在我只有一件东西,一件东西――那就是你的爱!有了 它,我就感到自己这样高尚,这样坚强,什么事对于我都不会是屈辱的。我为我的处境而感 到自豪,就因为……我自豪……自豪……”她说不出引以自豪的东西来。羞耻和绝望的眼泪 哽住了她。她停住脚步,蓦地呜咽起来。 他也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使鼻子发酸,他生平第一次要想哭出来。他说不 出是什么那么感动了他;他为她难过,而且感觉到爱莫能助,同时他也知道他就是她不幸的 原因,是他做了错事。 “离婚不行吗?”他无力地问。她默默地摇摇头,没有回答。“带了你的儿子一道离开 他也不行吗?” “是的,但是一切都要看他怎样。现在我就得回到他那里去,”她冷冷地说。她预感到 一切都会照旧,这种预感并没有欺骗她。 “星期二我就回彼得堡去,一切都会解决的。” “是的,”她说,“但是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吧。” 安娜打发走了马车,吩咐再到弗列达花园门前来接她,现在马车已经来了,安娜告别了 弗龙斯基,就回家去了。 二十三 星期一,是六月二日委员会的例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会议室,照例向议 员和议长打了招呼,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手放在摆在他面前的文件上。在这些文件里 有必要的证据和他预备发表的演讲提纲。但是实际上他并不需要这些文件。一切他都记得, 他觉得不必要在他记忆里再三再西地重温他要说的话。他知道,到了时候,当他看见他的政 敌面对着他,而且徒然想装出一副冷淡的表情的时候,他的演说就会比他现在能够准备的还 要好地自然而然地流出来。他觉得他的演说的内容是这样重要,每一句话都是有意义的。同 时,在他听照例的报告的时候,他流露出一种最天真、最平和的态度。看见他那青筋累累、 指头很长的白净的双手,那么安闲地抚摸着放在面前的白纸的两端,看见他的头垂到一边那 种疲倦的神情,谁都不会猜到几分钟之内从他的嘴里就会吐出的滔滔的言辞,那将卷起可怕 的风暴,使得议员们叫嚷和对骂,使得议长不得不起来维持秩序。报告完了的时候,阿列克 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他那平静而尖细的声音宣告,关于处理少数民族的问题他有几点意见 向大家申述,于是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清了清喉咙, 不望着他的政敌,只像他平常演说的时候一样,选中了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人,一个在委员会 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的安静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作为他的视线的对象,就开始陈述他的意见。 当他说到基本组织法的时候,他的反对者跳了起来,开始抗议。同样也是委员会的一员,同 样被触怒了的斯特列莫夫开始辩解,会议简直变得狂风暴雨一般了;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 德罗维奇胜利了,他的提议被接受了;任命了三个新的委员会,第二天,在彼得堡某些社交 团体中,就会专门谈论这一次的会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成功甚至比他预期的还 要大。 第二天,星期二早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醒来的时候,怀着愉快的心情想起了 昨天的胜利,当他部里的秘书长为了要奉承他,把他听到的有关委员会上发生的事情的传闻 告诉他的时候,他虽然竭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和秘书长一道忙着处理公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忘记了今天是星期二,是 他指定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回来的日子,因此当一个仆人走来报告她来到的时候,他感到 吃惊,而且产生了一种不快之感。 安娜一大早就到了彼得堡;依照她的电报,派了马车去接她,因此,阿列克谢・亚历山 德罗维奇应该知道她的到来。但是当她到了的时候,他却没有出来迎接她。她听说他还没有 出去,正和他的秘书长一道忙着处理公事。她差人告诉她丈夫她已经到了,随即走进了她自 己的房间,一面着手检点行李,一面期待着他来。但是一点钟过去了,他还没有来。她借口 吩咐什么事走进餐室,故意大声说话,期望他走到那里来;但是,他没有出来,虽然她听到 他送他的秘书长的时候走到了书房门口。她知道他照例很快就要去办公,她想要在他出去之 前看到他,以便确定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 她走过大厅,坚决地向他那里走去。当她走进他的书房的时候,他显然是快要出门的样 子,穿着制服,坐在一张小桌旁,把胳臂肘搁在桌上,忧郁地凝视着前方。他还没有看到 她,她就先看到了他,而且她看出来他是在考虑她的事。 一看到她,他本来想站起来,但是又改变了主意,随即他的脸突然红了……这是安娜以 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事,而后他迅速地站了起来,走去迎接她。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却看着 她眼睛上面的前额和头发。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请她坐下。 “您回来了,我非常高兴,”他说,坐到她的旁边,显然想说什么话,但是口吃起来。 他好几次想说,但都停止了。尽管她准备和他会面时曾告诫自己要轻蔑他,责备他,她还是 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而且她可怜起他来了。这样,沉默继续了一些时候。“谢廖沙很好 吗?”他说,没有等待回答,他又补充说:“我今天不在家里吃饭,我立刻就要出去。” “我本来想到莫斯科去的,”她说。 “不,您回来做得非常、非常对,”他说着,又沉默了。 看着他没有力量开口,她自己开口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凝视着他说,并没有在他望着她的头发那种凝神注 视下垂下眼睛。“我是一个有罪的女人,我是一个坏女人,但是我还和以前一样,和我告诉 您的时候一样,我现在来就是要告诉您,我不能够有什么改变。” “我并没有问您这件事,”他说,突然坚决而又怀着憎恨地望着她的眼睛。“我料到会 这样的。”在愤怒的影响之下,他显然又完全恢复了镇静。“但是像我当时对您说过,并且 在给您的信上写过的一样,”他用尖细刺耳的声调说,“现在再重复一遍,我并不一定要知 道这事。我可以不闻不问。并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像您这么善良,要这样急急地把这 种・愉・快・的消息告诉她们的丈夫。”他特别着重说“愉快的”这个字眼。 “社会上不知道这事的时候,我的名字没有遭到污辱的时候,我可以不闻不问。因此, 我只是警告您,我们的关系还要和以前一样,但要是您・损・害自己的名誉的时候,我就会 不得不采取措施来保全我的名誉。” “但是我们的关系不能够和以前一样了,”安娜带着胆怯的声调说,开始惊惶地望着他。 当她又看到他那种镇静的态度,听到那种刺耳的、孩子一样的讥讽的声调时,她对他的 嫌恶就消除了她刚才对他的怜悯,她只觉得恐惧,但是无论如何,她要弄清楚她的处境。 “我不能够做您的妻子了,我既已……”她开口说。 他发出冷酷的恶意的笑声。 “想必您所选择的那种生活影响了您的思想。我那么尊敬您或者说轻蔑您,或是两样都 有……我尊敬您的过去,轻蔑您的现在……您对于我的话所作的解释和我的原意相差很远。” 安娜叹息了一声,低下了头。 “但是我的确不能理解,以您所具有的独立精神,”他继续说,激昂起来了,“竟然对 您的丈夫直言不讳地宣告您的不贞,而且不觉得这有什么该受谴责的地方,好像您觉得对您 丈夫履行妻子的义务倒是该受谴责的。”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您要我怎样? “我要求的是,我不要在这里见到那个人,您的一举一动都要做 到・不・让・社・会・上・和・仆・人・们责难您……不要去看他。这个要求,我想并不过 分。而且这么一来,您没有尽为妻的义务却可以享受忠实妻子的一切权利。这是我要对您说 的所有的话。现在我该走了。我不在家里吃饭。” 他站了起来,向门边走去。安娜也站了起来。他默默地点着头,让她先走。 二十四 列文在草堆上度过的一夜,对他并不是虚度过去的。他的农业经营使他厌烦,使他丝毫 不感兴趣了。虽然今年丰收,但是像今年这样,遇到这么多的挫折,在他和农民之间发生了 这么多的争吵,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或者,至少在他看来是从来没有过的;而造成这些失败 和敌意的原因,他现在完全明白了。他在劳动本身上体验到的快乐,由于劳动而和农民的接 近,他对于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所感到的羡慕,他想要过那种生活的愿望――那愿望在那天 晚上对于他已经不是梦想,而是真正的目的,他已仔细考虑了达到那目的的办法――这一切 大大改变了他对于他所经营的农事的看法,使他再也不能够对它像以前那样感兴趣了,而且 不能不看到作为这一切的基础的他和劳动者之间的不愉快的关系。一群像帕瓦那样的良种母 牛,全部用很好的犁耕过的土地,九块用篱笆围着的平坦的耕地,九十亩施足了肥的田地, 各式条播机,以及其他等等――假如这劳动只是由他自己,或者是由他自己和他的同伴们― ―同情他的人们所共同完成的,这一切就都是很好的。但是他现在看得很清楚(他正在写的 一本关于农业的著作,说明农业的主要因素是劳动者,这对于他大有帮助),他所经营的这 种农业不过是他和劳动者之间的一场残酷的、顽强的斗争,在这斗争中,一方面,在他这方 面,是不断的竭尽全力,要把一切都做到十全十美的理想境地,在另外一方面,则是一切听 其自然。而且在这场斗争中,他看出了尽管他这方面如何紧张,而另一方面却是毫不努力或 者甚至毫无目的,而得到的唯一结果是,工作进行得使任何一方都不满意,而很好的农具、 很好的家畜和土地,对谁都没有益处地白白糟蹋了。主要的是,花在这种事业上的精力还不 只是徒劳无益,现在,这种事业的意义他既已明了,他就不能不感到连他浪费的精力的目的 也都是毫无价值的。实际上,斗争是为了什么呢?他努力争取自己的每一个小钱(而他不得 不这样,因为他只要稍许放松一点,他就会没有钱去偿付劳动者的工资),而他们却只坚持 要轻松愉快地干活,那就是说,照他们平常一样地劳动。为了他的利益,每个劳动者都应该 尽量辛勤地劳动,而且劳动的时候,应该步步留神,竭力不要把簸谷机、马耙、打谷机弄 坏,应该留神自己干的活儿。劳动者需要的则是尽可能快乐地、常常休息地、特别是漫不经 心地、无忧无虑地劳动。这个夏天,列文随时都看到这一点。他派人去割苜蓿做干草,他选 定了长满了杂草和莠草的、不能留种的最坏的田地让给他们去刈割,一次又一次地,他们尽 割最好的苜蓿地,他们辩解说是管家要他们这样做的,而且说这会制成很出色的干草,这样 来安慰他;但是他知道这只是由于那些地比较容易刈割的缘故。他派去了一架翻草机,翻了 不到几行就坏了,因为坐在驾驶座位上,听着巨大的机翼在头上舞动,农民觉得很沉闷。而 他们告诉他:“不要担心,老爷,女人们马上就会把草翻好的。”几张犁实际上不能用了, 因为农民在掉转犁头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要把犁头提起,他使劲地把犁头扭转过去,折磨 着马匹,毁坏了地面,而他们却要求列文不用担心。马自由自在地闯进了小麦田,原因是没 有一个农民愿意做守夜人,虽然命令不要这样做,农民们还是坚决主张轮流守夜,而万卡, 在劳动了整整一晚之后,睡着了,为了他的过失,他很后悔,说道:“随您怎样处置我吧, 老爷。”由于把牛放牧到再生的苜蓿地里,又不给牛水喝,他们糟蹋死了三头最好的小牛, 而且怎样也不相信,牛是吃多了苜蓿死的。为了安慰他,他们告诉他,他的一位邻人三天里 损失了一百十二头家畜。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并不是谁对列文或者对他的农场怀着恶意;相 反地,他知道他们都欢喜他,把他当做一位朴实的老爷(他们的最高的赞辞);但是这一切 事情的发生,只是因为他们老想快乐地、无忧无虑地干活,而他的利益不仅与他们无关,难 于为他们理解,而且是注定和他们的正当要求相抵触的。老早以前,列文就已不满意自己对 农事的态度。他看到他的小舟有了漏洞,但是也许是要故意欺骗自己吧,他并没有找到而且 也不去寻找那漏洞,但是现在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他所经营的农业,对于他不仅没有了 吸引力,而且使他觉得讨厌了,他对它已不再感到兴趣。 现在又加上基蒂・谢尔巴茨卡娅正在离他仅仅三十里的地方,他想要和她见面,却又不 能。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奥布隆斯卡娅,在他拜访她的时候曾经劝他再来,来向她妹 妹重新求婚,而且她意思之间好像现在她妹妹一定会接受他的要求。列文自己在看到基 蒂・谢尔巴茨卡娅的时候,也感到他爱着她;但是知道她在奥布隆斯基家里的时候他却不能 到那里去。他向她求过婚,而她拒绝了他,这件事,就在她和他之间设下了一道难于逾越的 障碍。“我不能够仅仅因为她不能够做她所爱慕的男人的妻子,就要求她做我的妻子,”他 自言自语,想到这个就使他对她感到冷淡和敌意。“我和她说话不可能不带责备的意思;我 看到她不由得会怨恨;她也只会更加憎恶我,这是一定的。而且,现在在达里娅・亚历山德 罗夫娜对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怎么能够去看她们呢?难道我能不表示我明白了她告诉我的 话吗?而我要宽宏大量地饶恕她,可怜她!我要在她面前扮演一个饶恕她、把我的爱情赏赐 给她的角色!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为什么告诉我那些话呢?也许我可以偶然会见她,这 样一来,一切都会自然而然的;但是,现在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给他写了一封信,向他借一副马鞍给基蒂用。“人家告诉我, 您有一副女用的马鞍,”她信上写着。“我希望您亲自给我们送来。” 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一个聪明体贴的女人怎么可以使她妹妹处于这样一种屈辱的境地 呢!他写了十次字条,都撕了,就把马鞍送了去,没有附回信。回信说他会去不行,因为他 不能去;说他因事不能抽身,或是他要离开这里了,所以不能来,那就更糟。他没有回信, 而且带着一种好像做了什么丢人的事一样的心情,把马鞍送去了;他把他感到厌烦的一切农 事交给了管家,第二天,他就出发到一个遥远的县里去看望他的友人斯维亚日斯基,这位友 人的邻近有许多极好的松鸡出没的沼泽,他最近还来过信,要求他履行到他家里去小住的诺 言。在苏罗夫斯克县有松鸡出没的沼泽,早就吸引了列文,但是由于田庄上的事务缠身,他 一直拖延着没去拜访。现在他很高兴离开谢尔巴茨基家的邻近,主要是摆脱农事,尤其高兴 的是去打猎,那在他烦恼的时候常常成为他最好的安慰。 二十五 去苏罗夫斯克县,没有铁路,也没有驿马,于是列文就乘他自己的旧式四轮马车去了。 在半路上,他为了喂马,停在一个富裕的农民家。一位长着浓密的、在两颊上变花白了 的红颊须,秃头,满面红光的老人打开大门,把身子紧贴在门柱上,让三驾马车通过去。老 人指点马车夫到院子里一间披屋里去,――那院子是新修的,宽大、干净而又整齐,院里摆 着一些烧焦了的木犁,――然后请列文走进客房。一个赤脚穿着套鞋、服装清洁的少妇正在 擦洗新门廊的地板。她被跟在列文后面跑进来的狗吓了一跳,发出一声尖叫,但是当她听说 狗不会咬人的时候,她立刻就因为自己的惊惶失措而发笑起来。用她裸露的手臂把通到正房 的门指给列文,她又弯下腰去,掩藏起她的美丽的脸,继续擦洗着。 “您要茶炊吗?”她问。 “好的,麻烦你了。” 正房很宽敞,有一个荷兰式火炉,一个隔扇。在圣像下面摆着一张绘着花样的桌子、一 条长凳和两把椅子。靠近门口,有一个摆满了杯盘的食器橱。百叶窗关上了,苍蝇很少,房 间是这样清洁,使得列文很担心那一路跑来、而且在泥水里洗过澡的拉斯卡会弄脏地板,他 吩咐它在门边角落里卧下。在正房里环视了一遍之后,列文走到后院里去了。穿套鞋的漂亮 的少妇挑着两只摇晃着的空桶,在他前面跑到井边去打水。 “快一些,我的姑娘!”老人愉快地向她叫着,而后走到列文面前。“哦,老爷,你是 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斯维亚日斯基那里去的吗?那位老爷也常常到我们这里来的,”他 把胳膊肘支在台阶的栏杆上,开始闲谈起来。 在老人正谈到他和斯维亚日斯基的交情时,大门又轧轧地响了,干活的人们曳着木犁和 耙从田间走进院子。套在犁和耙上的马匹又光泽又肥壮。干活的人们显然是这一家的人;两 个穿印花布衬衫、戴便帽的年轻人,其他两个是雇工,都穿着麻布衬衫,一个是老头,一个 是年轻人。老人从台阶走下,走到马匹前面,开始卸马。 “他们犁什么田?”列文问。 “在犁马铃薯田。我们也租了一小块地哩。费多特,不要牵出那匹阉马,把它牵到马槽 那里去吧,我们把另外一匹套上。” “啊,爹,我要的犁头拿来了吗?”那高大健壮的汉子问,他显然是老人的儿子。 “在那里……在门廊里,”老人一面回答,一面把他解下的缰绳缠绕起来,投在地上。 “趁他们吃饭的时候,你可以把犁弄好。” 漂亮的少妇肩上挑着满满两桶水走进了门廊。更多的女人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年轻美 貌的、中年的、又老又丑的、带小孩的和没有带小孩的。 茶炊开始发出咝咝的响声;雇工们和家里的人安顿好马匹,进来吃饭了。列文从马车里 取出食物来,请老人和他一道喝茶。 “哦,我今天已经喝过了,”老人说,显然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但是再陪您喝一杯 吧。” 喝茶的时候,列文探听到老人农庄上的全部历史。十年前,老人从一位女地主手里租了 一百二十亩地,去年干脆就买了下来,另外还从邻近一位地主手里租了三百亩地。他把一小 部分土地――最坏的部分――租了出去,自己全家和两个雇工种了四十亩地。老人诉说他境 况不佳。但是列文明白,他这样抱怨,不过是出于礼貌的关系,而他的农场的状况是繁荣 的。要是他的境况真不好,他就不会以一百零五卢布一亩的价钱买进土地,他就不会给他的 三个儿子和一个侄儿都娶了亲,也不会遭了两次火灾以后重新修建房屋,而且建筑得越来越 好了。不管老人怎样诉苦,但是显然他是在夸耀,合乎情理地夸耀他的富裕,夸耀他的儿子 们、他的侄儿、他的媳妇们、他的马匹和母牛,特别是夸耀他把这一切农事经营得很好。从 他和老人的谈话中,列文看出来他也并不反对新式方法。他种了许多马铃薯,而他的马铃 薯,像列文坐车走过的时候所看到的,已经开过了花,正在结果,而列文的却刚刚开花。他 用一架从邻近一位地主那里借来的新式步犁来耕马铃薯地。他种了小麦。在筛黑麦的时候, 老人把筛下的麦屑留着喂马,这件细小的事特别打动了列文。多少次列文眼看着这种很好的 饲料被糟蹋了,竭力收集起来,但总是不可能。这位农民却办到了,他对于用这个来做家畜 饲料,真是不胜赞赏。 “娘儿们做什么呢?她们把它包好送到路边,大车就把它运走了。” “哦,我们地主拿雇工真是没有办法哩,”列文说,一边递给他一杯茶。 “谢谢你,”老人说,接了茶杯,但是指着他咬剩的一块糖,①他谢绝了再在茶里加 糖。“你怎么可以靠雇工干活呢?”他说;“那简直是糟透了!比方,看斯维亚日斯基家 吧,我们知道他的土地是怎样的土地――黑得像罂粟籽,但却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收获。照 顾不够――就是这样!”   ①俄国农民为了节约,轻易不在茶里放糖,而只拿着一块糖,一边喝茶,一边嚼 着。 “但是你不也是用雇工耕种土地吗?” “我们干的是农活儿。一切事情我们都亲自动手。要是雇工不中用,他可以走;而我们 可以亲自来做。” “爹,费诺根要一点柏油。”穿套鞋的少妇走进来说。 “就是这么回事,老爷!”老人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一连在自己身上画了好几次十 字,他向列文道了谢,就走出去了。 当列文走进厨房去叫他的马车夫的时候,他看见全家都在吃饭。女人们站在那里侍候他 们。年轻力壮的儿子口里含满麦粥正在说什么笑话,他们都在笑,正在把菜汤倒在碗里的、 穿套鞋的少妇笑得最快活。 这个农家给列文一种幸福的印象,这同那位穿套鞋的少妇的美丽的面孔大概很有关系; 这个印象是这样强烈,使列文永远不能忘记。从老农民的家到斯维亚日斯基家的路上,他尽 在回想着这个农家,好像在那印象里面有什么东西特别引起他注意似的。 二十六 斯维亚日斯基是他那一县的贵族长。他比列文大五岁,而且早结了婚。他的姨妹,列文 非常喜欢的一个少女,住在他家里。列文知道斯维亚日斯基夫妇非常希望这个姑娘和他结 婚。他确切地知道这个,正像所谓合格的年轻人一样地知道,虽然他决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这 事;并且他也知道,虽然他很想结婚,虽然无论从哪方面看来,这位极有魅力的少女一定可 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但是他要和她结婚,纵令他没有爱上基蒂・谢尔巴茨卡娅,也还是 和飞上天一样不可能。意识到这点,他希望由访问斯维亚日斯基而得到的快乐就减色了。 在接到斯维亚日斯基邀请他去打猎的信的时候,列文立刻想到了这点;虽然如此,他还 是断定,以为斯维亚日斯基对他有这种意思,不过是他自己的毫无根据的猜想,因此他还是 要去。况且,在内心里,他想考验一下自己,再估量一下自己对这个少女的感情。斯维亚日 斯基的家庭生活是极为愉快的,而斯维亚日斯基本人,是列文所认识的地方活动家的模范人 物,而且他总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斯维亚日斯基是那种经常使列文惊奇的人们之一,那些人的见解虽然不是独创的,却是 合乎逻辑的,独自发展的,而他们的生活的方向是坚定不移的,与他们的见解大相径庭,而 且差不多总是背道而驰。斯维亚日斯基是一个极端的自由主义者。他蔑视贵族而且相信大多 数贵族暗地里都拥护农奴制,仅仅由于胆怯才没有把他们的意见公开表示出来。他把俄国看 成像土耳其一样衰亡的国家,而且他把俄国政府看得那样坏,以致他觉得不值得认真地去批 评它的作为;但他却仍然是那个政府的官吏,而且是一位模范的贵族长,当他乘车出门的时 候,他总是戴着缀着帽章和红帽箍的制帽。他认为人类的生活只有在国外才勉强过得去,而 且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出国;同时,他也在俄国实行一种复杂的、改良的农业经营方法,而且 带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和了解俄国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认为俄国农民是处在从猿到人的进 化阶段,同时,在县议会上,没有人比他更愿意和农民握手,倾听他们的意见。他不信仰上 帝,也不相信魔鬼,但又非常关心改善牧师的生活和维持他们的收入的问题,而且特别尽力 保存他村里的教堂。 在妇女问题上,他站在极端派一方面,主张妇女绝对自由,特别主张她们拥有劳动权 利;但是他和他的妻子过着这样一种生活,他们那恩爱的、没有小孩的家庭生活使得谁都羡 慕,而且他这样安顿他妻子的生活,使得她除了和她丈夫共同努力尽可能地过得快乐和舒适 以外,她什么也不做,而且什么也不能做。 要是列文没有往好里想人的特性的话,那么斯维亚日斯基的性格是不会使他感到大惑不 解或疑问的。他会对他自己说:“不是傻子就是坏蛋,”而一切就都明明白白的了。但是他 不能说他是傻子,因为斯维亚日斯基无疑不仅是个聪明人,而且是教养很高,又十分朴实的 人,没有一个问题他不知道;但是除非万不得已,他决不炫耀他的学识。列文更不能说他是 坏蛋,因为斯维亚日斯基无疑是一个正直、善良、聪明的人,他愉快地、热心地、不屈不挠 地干着他的工作;他受到周围所有人的尊敬,而且的确从来没有蓄意做过,而且也决不会做 什么坏事。 列文竭力想理解他,却又理解不了,他看待他和他的生活,始终像看待一个真正的谜一 般。 列文和他非常要好,因此列文常常大胆地去试探斯维亚日斯基,竭力想要寻究出他的人 生观的根底;但却总是徒劳。每当列文竭力想从那向所有人都敞开着的斯维亚日斯基的心房 的接待室再深入一步的时候,他总看到斯维亚日斯基显得有点狼狈。他脸上显出隐约可辨的 惊慌神色,好像他害怕列文会看破他,于是他就愉快地婉言拒绝。 现在,在列文对于农事感到失望以后,他特别高兴到斯维亚日斯基那里去。且不说看见 这一对待在舒适的安乐窝里、对己对人都心满意足的幸福夫妇,总给与列文一种愉快的感 觉,现在正当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这样不满的时候,他就更渴望找到使斯维亚日斯基这样开 朗、干脆和愉快的秘诀。此外,列文还知道在斯维亚日斯基家里,他会遇到许多邻近的地 主,现在听听和谈谈关于收成、雇农的工资等等农事上的话题,对于他是特别饶有兴趣的, 他知道这种谈话照例被认为是非常庸俗的,但是现在在他看来却是一个重要的话题。 “也许这在农奴制时代并不重要,在英国也不重要。在那两种情况下,农业的条件已经 确定了;但是现在,在我们这里,当一切都已颠倒过来,而且刚刚开始形成的时候,这些条 件会采取怎样一种形式的问题,倒是俄国的一个重要的问题,”列文想着。 结果打猎并不像列文预期的那样好。沼泽干了,而且差不多完全没有松鸡。他到处走了 一整天,仅仅打到三只,但是另一方面,正像他平常打猎回来一样,他带回来旺盛的胃口、 愉快的心情和那种总是伴随着剧烈的体力运动而来的兴奋的精神状态。在打猎当中,当他好 像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忽然回想起那位老人和他的家庭,他们留下的印象好像不仅要求他注 意,而且要求他解决好像和他有关的什么问题。 傍晚喝茶的时候,座上有两个为了监护权的事情而来的地主,于是列文所期望的有趣的 谈话开始了。 列文坐在茶桌旁的主妇旁边,他不得不同她和正坐在他对面的她的妹妹谈话。斯维亚日 斯基夫人是一位圆脸、金发、娇小、面带笑容和酒靥的女人。列文竭力想通过她找到解决她 丈夫在他心中引起的重大疑团;但是他没有充分思索的自由了,因为他感到非常局促不安。 这种局促不安是因为那位姨妹正坐在他对面,身穿一件领口开成四方形的衣服,露出雪白的 胸脯,列文简直觉得她是特意为他穿的。虽然她的胸脯是这样白,或者正因为这样白的缘 故,这个四方形使列文失掉了思想的自由。他想像,也许是想像错了,这个领口是特意为他 开的,他感到他没有权利看它,于是竭力不去看它;但是他又感到领口开成这样,仿佛是他 的过错似的。列文感到好像他欺骗了谁,好像他必须有所说明,但又不能说明,因此他不断 地涨红了脸,局促不安。他的不安也传染给美丽的姨妹了。但是主妇却装做没有注意的模 样,尽在故意地引她参加谈话。 “您说,”她接着已经开始的话题说下去,“我丈夫对于俄国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事实 上恰恰相反,他在国外固然很快活,但是并不像他在这里一样。在这里,他感到他适得其 所,他有许多事要做,他具有对一切都感到兴趣的才能。啊,您还没有看见我们的学校吧?” “我看见了……是那所长满常春藤的小房子,是不是?” “是的,那是娜斯佳的工作,”她指着她的妹妹说。 “您自己在那里教书吗?”列文问,竭力想忽视她的裸露的脖颈,但是感觉到他无论望 着哪个方向,他都看得见它。 “是的,我自己在那里教过书,而且还在教,但是现在我们有了一个第一流的女教师。 我们已经开始做体操了。” “不,谢谢您,茶不要了。”列文说,虽然意识到这样做是无礼的,但却不能继续谈下 去,他红着脸,站了起来。“我听他们那边正在谈有趣的事哩,”他补充说,就走到斯维亚 日斯基和邻近的两位绅士坐的那张桌子的另一端。斯维亚日斯基侧身坐在桌旁,一只胳膊搁 在桌上,一只手转动着杯子,用另一只手捻拢胡须,把它送到鼻边,然后又让它垂下,好像 他在嗅它一样。他的明亮的黑眼睛直盯着那位留着灰色胡髭的兴奋的地主,显然他觉得他的 话很有趣。那地主正在抱怨农民,列文看得很明白:斯维亚日斯基本来知道怎样驳斥这位地 主的抱怨,他可以立刻粉碎对方的整个论点,不过处在他的地位上,他不能够把这样的回答 说出来,于是不无乐趣地倾听着地主的可笑的谈话。 这位留灰色胡髭的地主显然是一个顽固的农奴制拥护者,一个终生住在乡下的热心的农 业家。列文在他的服装上,在他那显然是不常穿的旧式的穿旧的外衣上,在他那精明的、愁 闷的眼神里,在他那条理分明、流利的俄语上,在他那久而久之形成习惯的专横的语调上, 以及在他那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旧的订婚戒指的、被太阳晒黑了的粗大通红的手的坚决的动作 上,看到了这种种特征。 二十七 “只要我舍得把已经开办的事情……已经花了那么多气力的事情……全部抛弃的话,我 真愿意把一切抛弃,卖掉,然后像尼古拉・伊万内奇那样一走了之……去听 《・爱・莲・娜》去。” 地主说,一丝愉快的微笑使他的精明的老脸容光焕发了。 “但是您看,您还没有把它抛弃,”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斯维亚日斯基说,“可见其 中一定有好处。” “唯一的好处是我住着自己的房子,不是买的,也不是租的。此外,人总希望农民会变 得聪明一点。可是,相反,说起来您真不会相信――只有酗酒、淫乱!他们尽在把他们小块 的土地重新分来分去,没有一匹小马或一只小牛的影子。农民在饿死,但是去请他做雇工 吧,他会竭力跟您捣乱,结果还到调解法官面前去告您。” “但是您也可以到调解法官那里去控告呀,”斯维亚日斯基说。 “我去控告?我才不干呢!那只会惹出许多是非,叫人后悔莫及。譬如,在工厂里,他 们预支了工钱,就逃走了。调解法官拿他们怎么办?还不是宣告他们无罪。只有地方裁判所 和村长维持着一切。他们按旧式方法鞭打他们!要不是那样,那就只有抛弃一切!逃到天涯 海角去的一法了!” 很明显的,地主是在嘲弄斯维亚日斯基,但是斯维亚日斯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 有趣。 “但是您看,我们管理我们的土地并没有用这种办法,”他微笑着说,“列文,我,还 有他。” 他指着另外那个地主。 “是的,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的事业在进展,但是问问他是怎样个情形吧?您说那是 合理的方式吗?”地主说,显然是在炫耀“合理的”这个字眼。 “我的经营方式很简单,”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说,“谢谢上帝。我的经营方式就是 准备好秋天纳税的款子。农民们跑到我面前来说:‘亲爷爷,好主人,帮助帮助我们吧!’ 哦,农民都是我们的邻人,我们可怜他们。所以,我替他们垫付了三分之一的税款,却说 道:‘记着,孩子们,我帮助了你们,当我需要的时候,你们得帮助我――不管是种燕麦的 时候,或是割草的时候,或是收获的时候,’就这样,我们讲好每一家纳税人干多少活―― 可是他们中间也有不可靠的人,这是真的。” 早已熟悉了这种家长式方法的列文,和斯维亚日斯基交换了一下眼色,打断了米哈伊 尔・彼得罗维奇的话,又转向留着灰色胡髭的地主。 “那么您以为怎样?”他问,“现在我们应该用什么方法经营呢?” “哦,像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一样经营:把土地租给农民,或者平分收获物或者收租 金;可以这样做――不过就是这种方法使国家的总财富受到损失。用农奴的劳动和良好的管 理可以产生九分收成的土地,用收获平分制就只会有三分。 俄国已经给农奴解放毁了!” 斯维亚日斯基用含着笑意的眼睛望着列文,而且甚至对他使了一个轻微的讥讽的手势; 但是列文并不觉得这位地主的话是可笑的,他对于他的话,比对于斯维亚日斯基的话了解得 更清楚。灰色胡髭的地主继续说了许多话,为的要指出俄国是怎样被农奴解放毁了,这些话 他甚至觉得非常正确,在他听来是很新颖的,而且是不可争辩的。这位地主无疑地说出了他 个人的思想,――这是难得的事情,这种思想,并不是由于他想要替什么也不想的脑筋找点 事干而产生出来的,而是从他的生活环境中产生出来的,在他村居的孤寂生活中冥思苦想 过,而且从各方面考虑过的。 “问题在于,您知道,一切的进步都是由于运用权力而造成的,”他说,显然想要表示 他并不是没有教养的。“试看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的改革吧。试看欧洲的历史 吧。农业方面的进步更是这样――比方马铃薯,就是强制地移植到我国来的。木犁也不是从 来就使用的。这也许是在封建时代输入的,但是这大概也是强制输入的。现在,在我们自己 这个时代,我们地主,在农奴时代,在我们的农业上曾使用过各种各样的改良设备:烘干 机、打谷机、运肥机和一切农具――一切都是运用我们的权力输入的,农民们最初反对,后 来就模仿我们。现在因为废除了农奴制,我们被剥夺了权力;因此我们的已经提到高水平的 农业,不得不倒退到一种最野蛮最原始的状态。这就是我的看法。”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这是合理的,那么,就雇人劳动,您还是可以这样经营的 呀。”斯维亚日斯基说。 “我们没有权力了。请问我靠谁去这么经营呢?” “正是这样――劳动力是农业中的主要因素。”列文心里想。 “靠雇工们。” “雇工不肯好好地干活,而且不肯用好农具干活。我们的雇工只会像猪一样地喝酒,而 且当他喝醉了的时候,他会把你给他的工具通通毁坏掉。他把马饮伤了,弄坏很好的马具, 用车轮胎去换酒喝,让铁片落到打谷机里面,把它破坏。凡是他不能理解的东西,他看了就 厌恶。这就是整个农业水平低落的缘故。土地荒废了,长满了莠草,或者是给农民瓜分了, 本来可以收获上百万的土地,你只收到几十万;国家的财富减少了。同样一件事只要稍加考 虑……” 于是他开始阐述他设想的农奴解放的方案,根据他的方案,这些缺陷都可以避免。 这个引不起列文的兴趣,但是当他说完了的时候,列文又回到他最初的话题上去,转向 斯维亚日斯基说,竭力想引他发表他的真实意见: “农业的水平在低落下去,而且以现在我们和农民的这种关系,要用一种可以产生利益 的合理方式去经营农业是不可能的,这是实实在在的,”他说。 “我不这样认为,”斯维亚日斯基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看到的只是我们不知道怎样耕 种土地,而在农奴制时代我们的农业水平并不是太高,而是太低。我们没有机器,没有好牲 口,管理不当,我们甚至连怎样记账也不知道。随便问问哪一个地主吧;什么是有利的,什 么是没有利的,他都说不上来。” “意大利式簿记法!”灰色胡髭的地主讥刺地说。“你可以随便记账,但是如果他们把 你的东西都毁坏了的话,那你什么利益也得不到的。” “为什么他们会毁坏东西呢?一架蹩脚的打谷机,或是您的俄国式压榨机,他们会损 毁,但是我的蒸汽机他们就不会损坏了。可怜的俄国马,您怎么叫的呢?……那种牲口您得 揪着它的尾巴走,那种马他们会糟蹋,但要是荷兰马或是别的好马,他们就不会糟蹋了。所 以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应该把我们的农业提到更高的水平。” “啊,只要花费得起就好了,尼古拉・伊万内奇!这对于您倒是很合式的,但是我,要 供一个儿子上大学,小的儿子们在中学读书――因此我可买不起贝尔舍伦马载重。”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银行啊。” “结果您要我把剩下的东西通通拍卖掉吗?不,谢谢您!” “我不同意说农业水平有再提高一步的必要或可能,”列文说。“我正从事这件事,而 且我也有本钱,但是我却什么也做不出来。至于银行,我真不知道它对谁有好处。至少我个 人在农业上花去的钱结果都是损失:家畜――是损失,机器――是损失。” “这是千真万确的,”灰色胡髭的地主附和着说,满意得笑出来了。 “而且不只我是这样,”列文继续说,“我和那些用合理方式经营土地的所有邻近的地 主来往;除了少数例外,他们这样做,都遭受了损失。哦,告诉我们,您的土地怎么样―― 得到利益吗?”列文说,他立刻在斯维亚日斯基的眼神里觉察出每逢他想要从斯维亚日斯基 的心房外室再深入一步时所看到的那种转瞬即逝的惊愕表情。 而这个质问,在列文方面,并不是十分诚意的。斯维亚日斯基夫人刚才在喝茶的时候告 诉过他,他们今年夏天从莫斯科请了一个德国簿记专家来,他得到五百卢布的报酬,核算了 他们的全部财产,发现他们损失了三千多卢布。确数她不记得了,但是那个德国人似乎连一 分一毫都计算了的。 听到提起斯维亚日斯基农业的收益的时候,灰色胡髭的地主微微一笑,显然他知道他的 邻人兼贵族长大概得到了多少利益。 “也许不合算,”斯维亚日斯基回答。“那也不过是证明我要么是一个拙劣的农业经营 家,要么证明我把资金浪费在增加地租上了。” “啊,地租!”列文惊异地叫着。“地租在欧洲也许会有,在那里,土地由于花在它上 面的劳动已经改良了;但是在我们这里,土地却因为花在它上面的劳动而一天天贫瘠下去― ―换句话说,耗尽地力;所以,谈不到地租。” “怎么谈不到地租呢?这是规律。” “那么我们与规律无关;对于我们地租可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反而扰乱了我们。不,告 诉我,怎么会有地租这套理论……” “你们要吃点凝乳吗?玛莎,给我们拿些凝乳或者马林果来。”他转向他的妻子说。 “今年的马林果结得特别晚。” 然后,斯维亚日斯基怀着最愉快的心情站了起来,走开了,显然,正在列文觉得这场谈 话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却以为这场谈话已经终结了。 失掉了对手,列文继续和灰色胡髭的地主谈话,竭力想对他证明,一切困难都是由于我 们不了解我们的劳动者的特性和习惯而来的;但是这位地主,正和所有与世隔绝、独立思索 的人一样,理解人家的意见很迟钝,而且特别固执己见。他坚持说,俄国农民是猪,贪恋猪 一样的生活,要把他从猪一般的处境中拯救出来,一定要有权力,而现在却没有;一个人一 定要有一条鞭子,而我们变得这样自由了,使得我们突然用律师和模范监狱代替了使用过一 千年的鞭子,而在监狱里,还给不中用的、身上散发恶臭的农民吃很好的汤,而且还计算出 来给他几立方尺的空气。 “您为什么认为,”列文说,竭力想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去,“要找到这样一种对劳动者 的关系,使劳动产生很高的生产率,是不可能的呢?” “就俄国农民来说,永远不能这样!我们没有权力。”地主回答。 “怎样才能找得到新的条件呢?”斯维亚日斯基说,吃了一些凝乳,点上一支香烟,他 又来参加争论了。“对于劳动力的一切可能的关系,都已经确定了,而且是经过研究的,” 他说。“野蛮时代的残余,连环保的原始公社自然而然地消灭了,农奴制被废除了,剩下来 的只有自由劳动;而它的形式是固定了的、现成的、非采用不可的。长工,日工,佃农―― 不外乎这些形式。” “但是欧洲对于这些形式已经感到不满了。” “不满了,正在探求新的。而且多半会探求出来的。”“那正是我所要说的,”列文 说。“为什么我们自己不探求呢?” “因为这正和重新发明铁路建筑法一样。它们本来是现成的、早已发明了的。” “但要是它们不适合我们使用,要是它们并不高明呢?”列文说。 他又在斯维亚日斯基的眼神里觉察出惊愕的神情。 “啊,这样我们真要目空一切了,我们居然探索出欧洲正在探索的东西!这套话我听够 了,但是,对不起,您知道关于劳动组织问题在欧洲取得的一切成就吗?” “不,不大知道。” “这个问题现在引起欧洲最优秀的思想家们的注意。舒尔兹・杰里奇派①……还有极端 自由主义的拉萨尔②派论劳动问题的浩瀚著作……米尔豪森制度③――这一切都已成为事 实,您大概也知道吧。”   ①舒尔兹・杰里奇(1808―1883),德国经济学家和政治家。储蓄信贷银行和独立 合作社组织的创办人,他认为这可以调和工人和雇主的阶级利益。 ②拉萨尔(1825―1864),德国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者,“全德工人联盟”的创办人。 他以得到政府支持的生产会社来对抗舒尔兹・杰里奇的独立的合作社组织。在这个基础上他 和俾斯麦发生联系。“拉萨尔派”在工人问题上和普鲁士君主制度公开结盟。 ③米尔豪森制度――工厂主多尔富斯在米尔豪森(法国亚尔萨斯的城市)创办的“关心 改善工人生活协会”建造房屋,由工人用分期付款的方法购用。多尔富斯的“协会”是带有 慈善目的的商业企业。它没有解决,也不可能解决工人问题。 “我稍微知道一点,不过很模糊。” “不,您只是这么说罢了;无疑的,关于这一切您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自然,我不是 一个社会学教授,但是这使我感到兴趣,而且实在的,要是您也感到兴趣的话,您应该研究 研究。” “但是他们得出什么结论呢?” “对不起……” 两位地主立起身来了,斯维亚日斯基又一次制止住列文想要窥看他的内心深处那种令人 不快的习惯,就去送客去了。 二十八 列文那天晚上和女人们在一道,感到十分厌烦;他想到,他对于他的农业经营所感到的 不满并不是特殊情形,而是俄国的普遍情况;他想到,要调整劳动者对于土地的关系,使他 们劳动起来,能够像在他到斯维业日斯基家的路上所遇见的那个农家干活一样,这并不是梦 想,而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就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激动。在他看来, 这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而他应该试着去解决。 向妇人们道过晚安并且答应了明天再留一天,好和她们一道骑马到皇家树林去游览一处 有趣的占迹,列文在就寝以前走到主人的书房里去拿斯维亚日斯基介绍给他的、关于劳动问 题的书籍。斯维亚日斯基的书房是一个大房间,四围摆着书架,中间有两张桌子,一张是摆 在房间中央的大写字台,另外一张是圆桌,上面摆满了各种文字的新出版的报纸和刊物,在 一盏灯的周围,像一颗星的光线一样排列着。在写字台旁有一个抽屉架,上面标着金字,里 面装满各种各样的文件。 斯维亚日斯基取出书来,就在一把摇椅上坐下。 “您在那里看什么?”他对站在圆桌旁边翻看杂志的列文说。 “哦,是的,那里面有一篇很有趣味的论文,”斯维亚日斯基说的是列文手里拿着的那 本杂志。“看来好像,”他兴致勃勃地补充说,“瓜分波兰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腓特烈。原 来……” 于是,以他所特有的明快的语言,他概括地述说了那些新颖的、非常重要的有趣的发 现。虽然这时列文一心想着农业经营问题,但当他听到斯维亚日斯基的话的时候,他暗暗问 自己:“他心里藏了些什么呢?而且为什么,为什么他对于瓜分波兰的问题会感到兴趣 呢?”当斯维亚日斯基说完了的时候,列文忍不住问:“哦,那么怎样?”可是并没有下 文。他有兴趣的只是“原来”是怎样怎样。但是斯维亚日斯基并没有说明,而且认为不必要 说明,这为什么引起他的兴趣。 “是的,但是我对那位容易动气的邻人倒非常感兴趣。”列文说,叹了口气。“他是一 个聪明的家伙,而且说了不少真话哩。” “啊,算了吧!一个隐蔽的顽固不化的农奴制拥护者,像他们所有的人一样!”斯维亚 日斯基说。 “您是他们的头领呀!” “是的,不过我是把他们领向另外的方向罢了。”斯维亚日斯基说着,大笑起来。 “使我非常感兴趣的是,”列文说。“他说的对,他说我们的方法,就是说我们的合理 的农业经营行不通,唯一行得通的是像那位温和的地主所推行的那种放债方法,或是索性最 简单的方法……这是谁的过错呢?” “当然,是我们自己的。可是,说这行不通,这话是不对的。瓦西里奇科夫就行通了。” “一个工厂……” “但是我实在不明白什么使您那么惊异。农民无论是在物质或是精神方面都处在这样低 的发展阶段上,他们对于一切他们觉得新奇的设施都要反对,这是很明显的。在欧洲,合理 的经营方法行得通,就因为农民受了教育;因此,我们必须教育农民――就是这样。” “但是我们怎样去教育人民呢?” “要教育人民,有三件东西是必要的:第一是学校,第二是学校,第三还是学校。” “但是您自己刚才说过,农民是处在这样低的物质发展阶段上,学校有什么效用呢?” “你知道吧,你使我想起了一个忠告病人的笑话:‘你该试一试泻药。’‘试了,更 坏。’‘试一试水蛭吧。’‘试了,更坏。’‘哦,那么,除了祷告上帝再没有别的办法 了。’‘试了,更坏。’我们现在也是一样。我说政治经济学,您说――更坏。 我说社会主义,您说――更坏。教育,――更坏。” “但是学校有什么好处呢?” “学校供给农民另外的需要。” “哦,这正是我始终不理解的,”列文激昂地回答。“学校怎么会帮助农民改善物质状 况呢?你说学校和教育会供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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