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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啸桐的灵榇由水路运回南京,世钧跟着船回来,沈太太和姨太太则是分别乘火车回去 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开展了许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习惯的,过去她是因为丈夫 被别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里总有这样一口气咽不下,不像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守寡了, 而且丈夫简直可以说是死在她的抱怀中。盖棺论定,现在谁也没法把他抢走了。这使她心里 觉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为家里地方狭窄,把灵榇寄存在庙里,循例开吊发丧,忙过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 是姨太太那边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边的小孩既多,她预算中的一笔教育费又特别庞 大,还有她那母亲,她说啸桐从前答应给她母亲养老送终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她这些年来积 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观,而且啸桐在病中迁出小公馆的时候,也还有许多要紧东西没有带出 来,无奈这都是死无对证的事。世钧是一贯的抱着息事宁人的主张,劝她母亲吃点亏算了, 但是女人总是气量小的,而且里面还牵涉着他嫂嫂。他们这次分家是对姨太太而言,他嫂嫂 以后还是跟着婆婆过活,不过将来总是要分的。他嫂嫂觉得她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小健打 算。她背后有许多怨言,怪世钧太软弱了,又说他少爷脾气,不知稼穑之艰难,又疑心他从 前住在小公馆里的时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维,年青人没有主见,所以反而偏向着她。其实世 钧在里面做尽难人。拖延了许多时候,这件事总算了结了。 他父亲死后,百日期满,世钧照例到亲戚家里去"谢孝",挨家拜访过来,石翠芝家里也 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个半中半西的五开间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园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 宽阔的草坪,草坪正中却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养着金鱼。世钧这次来, 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太阳落山了,树上的蝉声却还没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园里遛狗。 她牵着狗,其实是狗牵着人,把一根皮带拉得笔直的,拉着她飞跑。世钧向她点头招 呼,她便喊着那条狗的英文名字:来利!来利!一直就有这么个黑狗。"翠芝道:你说的是 它的祖母了。这一只跟你们家那只是一窝。妈本来叫它来富,我嫌难听。 翠芝在他们开吊的时候也来过的,但是那时候世钧是孝子,始终在孝帏里,并没有和她 交谈,所以这次见面,她不免又向他问起他父亲故世前的情形。她听见说世钧一直在医院里 侍疾,便道:"那你这次去没住在叔惠家里?你看见他没有?"世钧道:"他到医院里来过两 次。"翠芝不言语了。她本来还想着,叔惠也说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经写过一封信给他, 信里提起她和一鹏解除婚约的事,而他一直没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着是因 为她家里有钱,他自己觉得高攀不上,所以她总想着应当由她这一方面采取主动的态度。但 是这次写信给他他没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这种举动太失身分,因为她对他是从 来不想到这些的。她懊悔不是为别的,只是怕人家觉得她太露骨的,即使他本来有意于她 的,也会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这一向一直郁郁的。 她又笑着和世钧说:"你在上海常看见顾小姐吧?她好吗?"世钧道:"这回没看见她。" 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钧听见她这话,先觉得有点诧异,然而马上就明白过来, 她一定是从他嫂嫂那里听来的,曼桢和叔惠那次到南京来玩,他不是告诉他家人说曼桢是叔 惠的朋友,免得他们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现在想起那时候的情景,好像已经事隔多 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强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羡慕像她那样的 人,在外面做事多好。" 世钧不由得苦笑了,他想起曼桢身兼数职,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还有人羡慕她。 但是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人家现在做了医院院长的太太,当然生活比较安定了。 mpanel(1);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个事情做做。"世钧笑道:"你要做事干什么?"翠芝 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行?" 世钧笑道:"不是,你现在不是在大学念书么?"翠芝道:"大学毕业不毕业也不过是那 么回事,我就是等毕了业说要出去做事,我家里人也还是要反对的。"说着,她长长地透了 口气。 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骚无从说起似的。世钧不由得向她脸上望了望。她近来瘦多了。世 钧觉得她自从订了婚又毁约之后,人好像跟从前有点不同,至少比从前沉静了许多。 两人跟在那只狗后面,在草坪上缓缓走着。翠芝忽然说了一声:"他真活泼。"世钧道: 你是说来利?要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去找他说说话,就真的会精神好起来了。"他心里 想,究竟和翠芝没有什么可谈的,谈谈就又谈到叔惠身上来了。 翠芝让他进去坐一会,他说他还有两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辞走了。他这些日子一直没 到亲戚家里去走动过,这时候已经满了一百天,就没有这些忌讳了,渐渐就有许多不可避免 的应酬。从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个钉子,他嫂嫂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表妹,"鞋子 不做倒落了个样"。事后当然就揭过不提了,翠芝的母亲那方面当然更是讳莫如深,因此他 们亲戚间对于这件事都不大知道内情。爱咪说起这桩事情,总是归罪于世钧的怕羞,和翠芝 的脾气倔,要不然两人倒是很好的一对。翠芝一度订了婚又悔婚,现在又成了问题人物了。 世钧也许是多心,他觉得人家请起客来,总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爱咪那 里去打网球,爱咪就常常找世钧去凑一脚。世钧在那里碰见一位丁小姐,网球打得很好,她 是在上海进大学的,和世钧还是先后同学。世钧回家去,说话中间提起过她几次,他母亲就 借故到爱咪那里去了一趟,偷偷地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钧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曾经说 过,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见世钧结婚。她母亲当时就没敢接了这个茬,因为想着世钧如 果结婚的话,一定就是和曼桢结婚了。但是现在事隔多时,沈太太认为危机已经过去了,就 又常常把他父亲这句遗言提出来,挂在嘴上说着。 相识的一班年青人差不多都结婚了,好像那一年结婚的人特别多似的,入秋以来,接二 连三地吃人家的喜酒。这里面最感到刺激的是翠芝的母亲,本来翠芝年纪也还不算大,她母 亲其实用不着这样着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了,留下一封信来,说要到上海 去找事,幸而家里发觉得早,在火车站上把她截获了,虽然在火车站上没看见有什么人和她 在一起,她母亲还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诱惑,所以自从出过这桩事情,她母亲更加急于要把 她嫁出去,认为留她在家里迟早要出乱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说一个秦家,是一个土财主的少爷,还有人说他是有嗜好的。介绍 人请客,翠芝无论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没想好上哪儿去。她觉得她目前的处 境,还只有她那表姊比较能够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诉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 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连翠芝和一鹏解约,一个是她的表妹,一个是她自己的弟弟,她 也并没有偏向着谁,因为在她简单的头脑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当然是一等 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错不了,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从中作祟。一鹏解约后马上就娶了窦文 娴,那一定就是窦文娴不好,处心积虑破坏他们的感情,把一鹏抢了去了。因此她对翠芝倒 颇为同情。 这一天翠芝到沈家来想对她表姊诉苦,没想到大少奶奶从来不出门的人,倒刚巧出去 了,因为她公公停灵在庙里,她婆婆想起来说好久也没去看看,便买了香烛纸钱要去磕个 头,把小健也带着,就剩世钧一个人在家,一看见翠芝就笑道:哦,你家里知道你要上这儿 来?刚才他们打电话来问的,我还告诉他们说不在这儿。翠芝知道她母亲一定是急起来了, 在那儿到处找她。她自管自坐下来,问道:"表姊出去了?"世钧说:"跟我妈上庙里去了。" 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 她看见桌上有本书,就随手翻看着,世钧见她那样子好像还预备坐一会,便笑道:"要 不要打个电话回去告诉你家里,说你来了?"翠芝突然抬起头来道:"干什么?"世钧倒怔了 一怔,笑道:"不是,我想着伯母找你也许有什么事情。"她又低下头去看书,道:"她不会 有什么事情。" 世钧听她的口吻就有点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亲怄气跑出来的。翠芝这一向一直很不快 乐,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他绝对不希望人家问起他悲哀的原 因,所以推己及人,别人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说是同病相怜也可以,他觉得和她在一 起的时候,比和别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着那样强颜欢笑。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怯 怯地走上前来摇着尾巴,翠芝放下书给它抓痒痒,世钧便搭讪着笑道:"这狗落到我们家来 也够可怜的,也没有花园,也没有人带它出去遛遛。"翠芝也没听见他说些什么。世钧忽然 看见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便默然了。还是翠芝打破了这沉默,问道:"你这两天有没 有去打网球?"世钧微笑道:"没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块去吧?"翠芝道:"我打来打去也没 有进步。"她说话的声音倒很镇静,跟平常完全一样,但是一面说着话,眼泪就簌簌地落下 来了,她别过脸去不耐烦地擦着,然而永远擦不干。世钧微笑着叫了声:"翠芝。"又道:你 怎么了? 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啪啪作声,那声音非常清 脆可爱。 翠芝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像解释似的低声说了一句:"待会儿给人家看见 了。"那么,如果没有被人看见的危险,就是可以的了。世钧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翠芝立 刻涨红了脸,站起来就走,道:"我走了。"世钧笑道:"回家去?"翠芝大声道:"谁说的? 我才不回去呢?"世钧笑道:那么上哪儿去?去打网球去,好不好?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预备一同去打网球,但是结果也没去,就在她家里坐着谈 谈说说,吃了晚饭才回去。她母亲对他非常亲热,对翠芝也亲热起来了。这以后世钧就常常 三天两天地到他们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当然非常高兴,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 来,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尽管不说什么,可是自会造成 一种祥和的空气,世钧无论在自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总被这种祥和的空气所包围着。 翠芝过生日,世钧送了她一只钻石别针,钻石是他家里本来有在那里的,是她母亲的一 副耳环,拿去重镶了一下,平排四粒钻石,下面托着一只白金管子,式样倒很简单大方。翠 芝当场就把它别在衣领上,世钧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对镜子别别针,她便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几时过生日?"世钧笑道:我嫂嫂告诉我的。道:"我问她的。"他在镜子里看她,今天她 脸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额前依旧打着很长的前刘海,一头卷发用一根乌绒带子束住了,身 上穿着件深红灯芯绒的短袖夹袍。世钧两只手抚摸着她两只手臂,笑道:"你怎么瘦了?瞧 你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着脸,很费劲地扣她的别针,道:"我大概是疰夏,过了一个夏 天,总要瘦些。"世钧抚摸着她的手臂,也许是试探性的,跟着就又从后面凑上去,吻她的 面颊。她的粉很香。翠芝挣扎着道:"别这么着--算什么呢--给人看见了--"世钧道:"看见 就看见。现在不要紧了。"为什么现在即使被人看见也不要紧,他没有说明白,翠芝也没有 一定要他说出来。她只是回过头来有些腼腆地和他相视一笑。两人也就算是一言为定了。 世钧平常看小说,总觉得小说上的人物不论男婚女嫁,总是特别麻烦,其实结婚这桩事 情真是再便当也没有了,他现在发现。 因为世钧的父亲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铺张,所以他们订婚也不预备有什么举动。预定十 月里结婚。他和翠芝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常常喜欢谈到将来婚后的情形,翠芝总希望有一 天能够到上海去组织小家庭,住什么样的房子,买什么样的家具,墙壁漆什么颜色,一切都 是非常具体的。不像从前和曼桢在一起,想到将来共同生活,只觉得飘飘然,总之,是非常 幸福就是了,却不大能够想象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结婚前要添置许多东西,世钧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说:"我顺便也要去看看叔 惠,找他来做伴郎,有许多别的事他也可以帮帮忙,不要看他那样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情 来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她忽然很愤激地说:"我不懂为什 么,你一提起叔惠总是说他好,好像你样样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实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 好一万倍。"她拥抱着他,把她的脸埋在他肩上。世钧从来没看见她有这样热情的表示,他 倒有点受宠若惊了。同时他又觉得惭愧,因为她对他是那样一种天真的热情,而他直到现在 恐怕心底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定。也就是为这个原因,他急于想跟叔惠当面谈谈,跟他商量商 量。 他来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会回家来的,就直接到杨树浦他们那宿舍里去找 他。叔惠已经下班了,世钧注意到他身上穿着件灰色绒线背心,那还是从前曼桢打了同样的 两件分送给他们两个人,世钧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却不能禁止别人穿。 两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说:"你来得真巧,我正有几句话想跟你当面说,信上不能写 的。"世钧笑道:"什么事情这样神秘?"叔惠笑了一笑,道:"我下个月要离开上海了。"世 钧道:到哪儿去?厉害,我们厂里有一个同事也被捕了。这人在宿舍里跟我住一个房间,人 非常好,我总是跟他借书看,也喜欢找他长谈,所以我跟他认识以来,我倒是觉得--思想上 起了很大的变化。"世钧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几分,便低声道:"你是不是要到西北去?" 那时候红军北上抗日,已经到了陕北了。当下叔惠点了点头。世钧顿了一顿,便又低声道: 你在这儿有危险么? 有那个光荣。我不过想着,像我们这样一个工程师,在这儿待着,无论你怎么样努力,也是 为统治阶级服务。还是上那边去,或者可以真正为人民做一点事情。" 世钧默然点了点头。他们在旷野中走着,杨树浦的工厂都放工了,远远近近许多汽笛呜 呜长鸣,烟囱里的烟,在通红的夕阳天上笔直上升。叔惠突然握住世钧的手,道:"你也 去,好不好?像我们这样稍微有点技能的人。总想好好地为社会做点事情,可是你看这是什 么样的一个社会。"世钧道:我想,只要是个有一点思想的人,总不会否认我们这社会是畸 形的,不合理的,不过--"叔惠笑道:"不过怎么?"世钧望着他笑了笑,道:"我缺少你这种 革命精神。"叔惠默然了一会,因道:"你不去我真觉得失望。实在是应当去看看。 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种新气象。我觉得中国要是还有希望的话,希望就在那边。"两 人又在沉默中走了一程子路,世钧便道:"其实我--去是也未尝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 简单。"叔惠觉得他是推托的话,便没有说什么,隔了一会,却又忍不住说道:"其实老伯现 在去世了,你不是更自由了吗,你把家里的事情给安排一下,伯母的生活也不成问题了,你 可以站起来就走。"世钧不语,过了一会才向他笑道:"事实是,我--我就要结婚了。"叔惠 听见这消息,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并不感到诧异,世钧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以为他是和 曼桢结婚,就不等他开口,连忙补上一句,道:"我跟翠芝订婚了。"叔惠愕然道:"你跟翠 芝?"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世钧觉得他这种态度好像有一点侮辱性,也不知道是对翠芝还是对自己而发的,总之是 很可气。 叔惠笑完了便说:"你跟翠芝结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辈子做一个阔少奶奶 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这个旧社会的顺民了。"世钧只淡笑了一下,道:"那也在乎各人自 己。"他显然是不大高兴,叔惠也觉得了,自己就又谴责自己,为什么这样反对他们结合 呢,是否还是有一点私心,对于翠芝,一方面理智不容许自己和她接近,却又不愿意别人占 有她。那太卑鄙了。他这样一想,本来有许多话要劝世钧的,也就不打算说了。 他笑道:"你看我这人真岂有此理,还没跟你道喜呢,只顾跟你抬杠!"世钧也笑了。叔 惠又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订婚的?"世钧道:"就是最近。"他觉得似乎需要一点解释,因为 他一向对翠芝毫无好感,叔惠是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说:"从前你记得,我嫂嫂也 给我们介绍过的,不过那时候她也还是个小孩,我呢,我那时候大概也有点孩子脾气,越是 要给我介绍,我越是不愿意。"他这口吻好像是说,从前那种任性的年青的时代已经过去 了,而现在是稳步进入中年,按照他们同一阶层的人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循规蹈矩地踏上 人生的旅途。叔惠听见他这话,倒觉得一阵凄凉。他们在野外缓缓行来,已经暮色苍茫了, 一群归鸦呱呱叫着在头上飞过。世钧又说起叫他做伴郎的话,叔惠推辞说他动身在即,恐怕 来不及参与世钧的婚礼了。但是世钧说,如果来不及的话,他宁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 芝也会同意的。叔惠见他这样坚持,也就无法拒绝了。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里吃了晚饭,饭后又谈了一会才走,他这次来是住在舅舅家 里。住了几天,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们的喜期的前一天来到南京。办喜事的人家向来是闹哄哄的,家翻宅乱,沈太 太在百忙中还替叔惠布置下一间客房。他们自己家里地方是逼仄一点,可是这次办喜事排场 倒不小,先在中央饭店举行婚礼,晚上又在一个大酒楼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楼上出现的时 候,已经换上一身便装,大红丝绒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红丝绒小坎肩,是那时候最流行的 式样。叔惠远远地在灯下望着她,好久不见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向她道贺 因为她和一鹏订了婚,现在倒又向她道贺了。永远身为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点感慨的。 他是伴郎,照理应当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为他善于应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 安插在另外一桌上。 他们那一桌上也许因为有他,特别热闹,闹酒闹得很凶。叔惠划拳的技术实在不大高 明,又不肯服输,结果是他喝得最多。 后来大家轮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着起哄,大家又闹着要他们报告恋爱经 过。僵持了许久,又有人出来打圆场,叫他们当众搀一搀手就算了。这在旧式的新郎新娘, 或许是一个难题,像他们这是由恋爱而结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么,然而翠芝脾 气很犟,她只管低着头坐在那里,世钧又面嫩,还是叔惠在旁边算是替他们解围,他硬把翠 芝的手一拉,笑道:"来来来,世钧,手伸出来,快。"但是翠芝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向叔 惠呆呆地望着。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么的,尽拉着她的手不放。世钧心里想,翠 芝一定生气了,她脸上颜色很不对,简直惨白,她简直好像要哭出来了。 席散了以后,一部分人仍旧跟他们回到家里去,继续闹房,叔惠却没有参加,他早跟世 钧说好的,当天就得乘夜车回上海去,因为马上就要动身到北边去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 理。所以他回到世钧家里,只和沈太太说了一声,就悄悄地拿着箱子雇车走了。 闹房的人一直闹到很晚才走。本来挤满了一屋子的人,都走了,照理应当显得空阔得 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地方变狭小了,屋顶也太低了,简直有点透不过 气来。世钧装出闲适的样子,伸了个懒腰。翠芝道:"刚才闹得最厉害的有一个小胖子,那 是谁?"他们把今天的来宾一一提出来谈论着,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疯"了,某人 的举动最滑稽,一谈就谈了半天,谈得很有兴味似的。桌上摆着几只高脚玻璃碟子,里面盛 着各色糖果,世钧就像做主人似的让她吃,她每样都吃了一些。这间房本来是他们家的起坐 间,经过一番改装,沈太太因为迎合他们年青人的心理,并没有照旧式新房那样一切都用大 红色,红天红地像个血海似的。现在这间房却是布置得很幽雅,比较像一个西式的旅馆房 间。不过桌上有一对银蜡台,点着两支红烛。只有这深宵的红烛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厉害。"世钧笑道:"可不是! 他一个人怎么上火车,我倒真有点不放心。"翠芝默然,过了一会又道:"等他酒醒的时 候,不知道火车开到什么地方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面刷头发,头发上全是人家洒的红绿纸屑。 世钧又和她说起他舅舅家那个老姨太太,吃斋念佛,一、二十年没出过大门,今天居然 也来观礼。翠芝刷着头发,又想起来说:"你有没有看见爱咪今天的头发样子,很特别。"世 钧道:"哦?我倒没注意。"翠芝道:"据说是上海最新的样子。 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没有看见?"世钧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倒没留心。--" 谈话的资料渐渐感到缺乏,世钧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还好。" 世钧道:"我一点也不困,大概话说多了,反而提起神来了。我倒想再坐一会,看看书。你 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钧拿着一本画报在那儿看。翠芝继续刷头发,刷完头发,又把首饰一样样脱下来收在 梳妆台抽屉里。世钧见她尽管慢吞吞的,心里想她也许觉得当着人就解衣上床有许多不便, 就笑道:"开着灯你恐怕睡不着吧?"翠芝笑道:"嗳。"世钧道:"我也有这个习惯的。"他立 起来把灯关了,他另外开了一盏台灯看书,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 半晌,他别过头去一看,她还没睡,却在烛光下剪手指甲。时候真的不早了,两支蜡烛 已经有一支先点完了。要照迷信的说法,这是很不好的预兆,虽然翠芝不见得会相信这些, 但是世钧还是留了个神,只笑着说了一声:"呦,蜡烛倒已经点完了。你还不睡?"翠芝隔了 一会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钧听她的声音有点喑哑,就想着她别是又哭了,因为他冷 淡了她了?总不会是因为有一支蜡烛先点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刚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烛花,一 剪,红烛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顿时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烛光又亮了起来,照在她脸上, 她的脸色已经是很平静的。但是世钧知道她刚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为什么又不高兴了?"一遍一遍问着。她先是厌烦地推开了 他,然后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冲口而出地说:"世钧,怎么办,你也 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不喜欢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这勇气说出来,但是这种话 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着她:"你不要这样想。不管你怎样,反正我对你总是--翠芝,真 的,你放心。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安慰她的话,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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