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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气暖和得奇怪,简直不像冬天。也许要下雨了。黑隐隐的一大阵蜢虫,绕着 树梢团团 飞着。远看就像是这棵树在冒烟。 有人当当敲着小锣,村前敲到村后,喊着,“开会呵!到村公所去开会呵!人 人都要去的 !”月香只好把孩子也带去,因为家里没有人。她牵着阿招到隔壁去 找金有嫂一同去。金根 是自归自去的。在这种时候,永远是“男轧男淘,女轧女 淘,”就是到了会场里,虽然 并没有明文规定,也仍旧是男女各站在一边。 在武圣庙大殿前面的大院子里开会。大家挤来挤去,和熟人大声招呼着,在下 午的阳光 中迷缝着眼睛。大殿正中的檐下放了一张桌子。农会主任用一块竹片在 桌上一拍,会场 里就静了下来,可以听见远远的鸡啼声,像梦一样地迷惘。然后 农会主任咳嗽了一声, 开始说话了。 月香自从回到乡一上,一天到晚开会,这里的会比上海里弄里多得多,但是月 香还是没 有开惯会。到了大家该举手的时候,她永远是最后一个举起手来。做这 件事的时候,女 人们都吃吃笑着,男人们也同样地羞涩,是很小心地把眼睛向前 直视着,不朝旁边的人 看,免得大家难为情;他们脸上那种微笑的神气就像是说: “这不过是一种礼节,其实 也就跟作捐请安一样。看上去虽然可笑,可是现在兴 这套么,现在大家都这样。”?然 后金根在人丛后面站了起来,说,“我提议请 王同志讲话。”大家也就跟着噼噼噼一阵 鼓掌。月香的心卜通卜通跳着。别人站 起来说话,并没有人拍手,而金根一张开嘴来, 大家就一齐拍手。但是她是不是 也应当拍手呢?――要给人家当作笑话讲了,妻子替丈夫 捧场,要成为村子里的 话靶子了。可是一方面她又觉得,只有她一个不拍手,仿佛独持 异议,也不大妥 当。正是不能决定,很痛苦的时候,掌声已经停止,王同志已经走上石 阶,开始 演讲了。 他这篇演说非常长,讲题是文娱活动。他今天演说的目的,倒并不是要启发群 众,而是 要慑服顾冈。后来他把顾冈正式介绍给群众,并且要求顾冈也给他们讲 一段,关于文娱 活动。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桌子搁了一盏油灯。听众都坐立不安, 但是并没有人溜走, 因为门口有民兵把守着。 顾冈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只好临时想出几句话来塞责,讲了不到一刻钟,就结 束了。散 会以后,群众又在庙前的空地上练习秧歌舞。灯笼火把的光与影在那红 墙上窜动。大锣 小锣一递一声敲着。 “呛呛嘁呛嘁! “呛呛嘁呛嘁!” 年轻人头上扎着磺巾,把眉毛眼睛高高地吊起来,使他们忽然变了脸,成为凶 恶可怕的 陌生人。他们开始跳舞,一进一退,摇晃着手臂。金根也在内。妇女老 弱都围在旁边看 着,含着微笑。但是在这一群旁观者之间,渐渐起了一阵波动, 许多人被挤了出来,尽 管一方面抗议着,仍旧给推了出来,加入了舞者的列入。 有一个女人给拉了去,仿佛不甘心似的,把月香也从人丛拖了出来,喊着: “你也来一 个,金根嫂!”月香吃吃笑着,竭力撑拒着,但是终于被迫站到行列 里去。她从来没有跳 过舞,她的祖先也有一千多年没跳过舞了,在南中国。她觉 得这种动作非常滑稽可笑。 其实她在上海的时候,也曾经看见过女学生和女工在 马路上扭秧歌,当时也认为这是一 件时髦事情。 mpanel(1); 火把终于吹熄了,灯笼也都散了开来,冉冉地各自跟着人走了。大家走回家去。 月香在 棉袄底下流着冷汗,她太疲倦了,倒有点轻飘飘的,感到异样的兴奋。她 一向喜欢热闹 .她牵着阿招,和金有嫂并排走着。在黑暗中,她可以听见金根的声 音在和别人说话。 虽然看不见他,就这样远远的听见他的声音,也有一种安慰的 意味,使她觉得快乐。 月亮在云背后。一层层的云拥在一起,成为一个洞窟,洞口染上了一抹琥珀色 的光。下 起毛毛雨来了。但是那月亮仍旧在那里,琥珀洞窟里的一团蒙蒙的光。 他们还没到家, 雨已经下得很大。最后一截路,大家都狂奔着。 金根先到家。油灯刚点上,还有点冒烟。 “也不帮我抱抱阿招,”月香抱怨着。“重死了,像块大石头一样。” “我没看见你们。” 她刚坐下来,已经有人在外面砰砰砰让。 “谁呀?”金根走到门前去。屋瓦上的雨声与哗啦哗啦流下来的檐溜,使他不 能不大声嚷 着。 是金有嫂,来借脸盆,锅镬或是水缸。“顾同志的屋子漏了,”她说。“我们 什么都拿 去接着,还是不够。东西都淋湿了。” 月香帮着她抬了一只大缸过去,看见他们那里乱烘烘的。顾冈的东西都搬到谭 大娘房里 乱堆着,老夫妻俩正在那里讨论着今天晚上怎样睡。月香回来告诉了金 根,金根就过去 邀顾冈到他们这边来过夜。老两口又是皱眉又是笑,不敢露出喜 悦的神气。“好吧,那么,”谭大娘迟疑地说。“就让顾冈同志在你们那儿住两天, 等我们屋顶修 好了再搬过来。我们反正尽快的修。” 但是他们究竟还是不敢擅自把顾冈送出门去。谭老大穿上了钉靴,打着伞,冒 雨到庙里 找王同志,向他请示。得到了王同志的许可,这里就动手搬运行李。月 香把金花从前住 的那间打扫出来。谭大娘帮着把顾冈的被褥摊开。金有嫂是一个 寡妇的身分,有些事情 不便上前。但是他们一家子都跟了过来,照应得非常周到。 顾冈对于搬家这回事,也和他们一样地觉得喜出望外,而也像他们一样地遮掩 着,不愿 意露出来。阿招围绕着他的箱笼什物转圈子,摸摸这样,摸摸那样。她 胆子很大,因为 顾冈在这些孩子里面,一向对她另眼看待的。 谭老大谭大娘终于站起来走了,金有嫂替他们撑着伞。雨势这样猛,他们又是 咒骂又是 笑。家里的客人一走,他们的声音已经响亮得多了,连咳嗽也咳得响些。 现在轮到金根和他的妻嘁嘁喳喳耳语着了。顾冈可以听见们在隔壁房里轻声说 话,就像 家里有一个病人一样。只有那小女孩有时候忽然岔进去,高声喊出一两 句话,毫无顾忌 地。 他坐在床上,对着油灯,突然心里充满了乡愁,非常想念他自己的家与妻。他 把那竹筒 灯台推过去一点,腾出地方来,摊开信纸,给他的妻写信。他告诉她今 天晚上因为屋漏 ,怎样仓促地搬了家;农民对他多亲热,他们对他的关怀多么使 他感动。他又说他在冬 学教书的情形,又报告他今天关于文娱活动的演讲。 风在地平线上直着喉咙呼号着。竹子扎的墙震得格格的响。他这间房中间用竹 墙隔开来 成为两间,那半边是谭老大他们的,养着一只猪。猪很不安地咕哝着, 因为那风雨声, 又因为它看不惯打墙里漏进来的一条条的灯光,映在地上。 顾冈写了一半,手都冻僵了,张着手在那油灯的小火焰上取暖。背后的房门吱 呀一声响 ,那火焰闪了一闪,差一点熄灭了。他回过头来,看见月香笑嘻嘻地走 了进来。在灯光 中的她,更显得艳丽。他觉得她像是在梦中出现,像那些故事里 说的,一个荒山野庙里 的美丽的神像,使一个士子看见了非常颠倒,当天晚上就 梦见了她。 “还没睡呀,顾同志?”她说。她带来了一只篮子来,里面用灰掩着几块炽炭。 从前总是 谭大娘每天晚上给他送来。最初就是她的主意,他抗议着,但是不生效 力,后来倒也觉 得有这么一个东西渥渥脚也不错,因为夜间实在奇冷。谭大娘刚 才一定是告诉了月香, 说他每天晚上需要一个。他真讨厌那老太婆,太周到过分 了。这一带地方,除了年老体 衰的人,谁也不用这种篮子,谭大娘拿了来放在他 被窝里,他倒并不介意,但是月香拿 了来,就使他觉得十分羞愧,在她眼中看来, 他简直成了个老太婆了吧? “实在用不着,”他喃喃地说。“下次不用费事了。” 她向他微笑。“一点也不费事。”她走了。 篮子在被窝里高高凸起,床脚头仿佛耸起一个驼峰,他凄凉地在床上坐了下来, 转过身 来凝望着它。他从来没有像今年冬天这样怕冷。一定是因为营养缺乏。他 再提起笑来写 信,油灯却渐渐暗下去了。他不耐烦地去拨动那灯心,戳来戳去, 灯竟灭了。在黑暗中 又找不到他的火柴盒。刚才搬家的时候不知道给收到什么地 方去了。 没有办法,只有上床睡觉。雨仍旧像擂鼓似的,下得不停。肚子饿得厉害,使 他睡不着 ;想起月香,使他感到烦恼。她在夏天不穿棉袄裤的时候,不知道究竟 是什么样子。他 老是翻来覆去,自己都担心起来,不要踢翻了篮子,烧糊了被窝, 也许甚至于把房烧了 . 挨到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下了个决心。第二天,等雨停了,他就步行到镇上 去寄信, 照常在饭馆子里吃饭。但是他回来之前,买了些食物揣在口袋里带回来 ――以前他从来 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买了些干红枣和茶叶蛋。他有一种犯罪的 感觉,因为他算是和农 民一同生活的,他们吃什么,他也得吃什么。 那天晚上他吃了茶叶蛋和红枣之后,很小心的用一张纸把蛋壳和枣核包了起来。 到了早 晨,他口袋里揣着那包东西出去散步。也真是奇怪,乡村的地方那样大, 又那样不整洁 ,然而像这一类的垃圾简直就没处丢。他不得不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到山岗上去,把蛋 壳和枣核分散在长草丛里。 月香替他洗了袜子和手帕。太阳下山的时候,她把洗的东西收了进来,把他的 袜子手帕 叠得整整齐齐的,送到他房间里去,也许打算在那里略微逗留一会,谈 谈天。事实是, 她并不讨厌这个城里人,甚至于他要是和她打牙磕嘴的,略微调 调情,也并非绝对不可 能的事――虽然她决不会向自己承认她有这样的心。 天还没有黑,他那房间里倒已经黑下来了,但是还没有点灯。她站在门口,起 初并没有 看见他正在那里吃一只茶叶蛋。等她看明白了的时候,她胀红了脸,站 在那里进退两难 ,和他一样地窘。 然后她说,“你的袜子干了,顾同志。”她匆促地向他笑一笑,把东西搁在他 床上,极 力做出自然的样子,忙忙地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顾冈把剩下来的两只茶叶蛋拿到饭桌上来,要切开来大家分着 吃。他很 窘地解释着,说这是他那天到镇上去的时候买的,带回来就搁在那里, 一直忘了拿出来 吃。这样几句简单的台词,他竟说得非常的糟,自己觉得很着恼。 他们的态度也不大好 .反正只要是与食物有关的事,他们已经无法用自然的态度来 应付它了。食物简直变成 了一样秽亵的东西,引起他们大家最低卑最野蛮的本能。 月香勉强笑着,脸色非常难看,再三推让着,叫他留着自己吃。金根抓着两只 手臂,拼 命推开他的手。但是最手因为礼貌关系,他们不得不接受下来。那一天 的晚饭吃得非常 不愉快。平日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那天更加静悄悄的,谁也不 开口。从此他们对他们 的客人的态度就冷淡下来了。 自从那一天之后,月香很少到顾冈房间里来。每次来之前,她总要和别人大声 说着话, 预先给他一个警告。她似乎以为他一天到晚无论什么时候都可能在那里 吃东西。她这种 假定,使他觉得很生气,仿佛有一种侮辱性。 阿招现在也从来不进他的房,显然是被明令禁止了。他从来没有看见阿招在那 里偷看他 吃东西,但是她母亲大概屡次捉到她在那里偷看。忽然之间,他会听见 外面哇啦哇啦, 又是骂又是打,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他到镇上去得更勤了,但是每次去,总仍旧要假借一个藉口。小镇上实在没有 什么可买 的东西,他常常买红枣,因为那是“补”的;也买那种铁硬的大麻饼, 直径五寸阔;还 有叫做“金钱饼”的小麻饼――他从前吃过的,但是从来没注意 到它吃起来夸嗤夸嗤, 响得那样厉害。白天没法关房门,只好背对着门坐着吃东 西。像这样偷吃,他觉得实在 是一种可耻的经验。但无论如何,确是缓和了饥饿 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不安,使他能够工 作下去。 有一天下午他在院子里晒太阳,编写那水坝的故事。月香坐在檐下缝衣服。她 那孩子紧 挨着她,站在旁边,顾冈全神贯注在他的工作上,起初并没有注意到那 边发生的事,那 孩子脸上露出一种固执的神气,她在母亲身上擦过来擦过去,用 很大的劲,月香虽然对 她不瞅不睬,也被她推搡得左右摇摆着,那孩子时而也低 声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并且鼻子里哼哼着,发出一种幽怨的声音。有时 候她又绝望地扯一扯她母亲的袖子。 “呜哩呜哩闹些什么?”月香突然叫了起来,把她一甩甩开了。“你想要怎么 样呀,瘪三 !简直就是个钉靶的叫化子,给你钉上就死不放松!天生的讨饭胚! 天天这样,也不管旁边 有没有人!你怎么不死呀,瘪三?你怎么不死呀?” 孩子哭了起来,抬起两只手臂,轮流地用两只袖管试泪。月香始终没有停止补 缀衣服, 也并不朝那孩子看看,只管颠来倒去把那几句话重复着,说了一遍又一 遍。正仿佛她的 怒气已经渐渐消散了,突然又是一阵气往上涌。她用一种断然的 动作,把她缝补的衣服 放了下来,并且很小心地把针别在上面,免得遗失了。那 孩子从经验上知道要有大祸临 头。她急得团团转,两只手互相扭绞着,嘴里吱吱 喳喳不知说些什么。顾冈在旁边看着 ,觉得非常惊异,这五六岁的小女孩表现恐 怖与焦急,简直像舞台上珠一个坏演员的过 火的表演。她那干瘦的小脸看上去异 样地苍老,她仿佛是最原始的人类,遇到不可抗拒 的强敌。在这一刹那间,顾冈 有一个不可理喻的冲动,简直想掉过头来就跑,仿佛受威 胁的是他自己。 月香一把揪住阿招,劈头劈脑打下去。孩子哭嚎起来。 “好了,好了,金根嫂!”顾冈走上来想拉开她们。“小孩不懂事,你怎么能 跟她认真” 好了好了,算了!“ 她完全不睬他。也甚至于他的干涉反而使她多打了两下。她终于住了手,又坐 下来继续 补衣服。阿招站在庭院中心呜呜哭着。 “把鼻子擦擦!”月香厉声喊着。 顾冈回到他的座位上去。太阳不久就下去了,他回到他自己房里去,把椅子带 了进去。 月香正眼也没有看他一眼。 那天晚上,那孩子一直怯怯的非常安静。她睡熟了以后,月香坐在旁边做针线, 心里也 觉得有些懊悔。 她突然对金根说,“等过年的时候,我们也卖点肉,给阿招做点什么吃的。” 她原来还有钱剩下来,金根想。她并没有全部借给她母亲。他不应当这样想― ―他觉得 这是可鄙的,就像他在那里鬼鬼崇崇侦察她的行动。但是他不由得不这 样想着。 她说了这话,又懊悔起来,转过身来察看那熟睡的孩子的脸。“要是给她听见 了又不得 了,到时候没肉吃,要闹死了!”她惭愧地吃吃笑着。但是隔了一会, 她又沉思着说,“ 其实只要一点猪油。买点猪油来做米粉团子……豆沙馅。小孩 子都爱吃甜的。”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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