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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 张爱玲 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座红砖老式洋楼上。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 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面向来是光线很阴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 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里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 容易剪得齐,需要用一种特别长的剪刀,她这一把还是特地从杭州买来的。 她忽然把前刘海一把掳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刘海是什么样子。五太太明年就三十 了,在当时的“女界”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三十岁,就得把前刘海撩上去了,过了三 十岁还打前刘海,要给人批评的。五太太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胖胖的同字脸,容貌很 平常,但是,都说她福相,也还有人说她长得很甜净。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带薄命相,然 而……却生就了很奇异的命运。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遗下一子一女。五老爷年纪轻轻的,倒已经有了三房 姬妾,后来因为要续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下一个三姨太太,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间很 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 颇有重振家声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过两任官,很会弄钱。可惜更会花钱。挥霍起来,手面 大得惊人。 他们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来是老亲,五老爷的荒唐,那边也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 太出阁之前,她家里人就再三地叮嘱,要她小心,不要给人家压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 得宠的,得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五太太过门后的第二天,三姨太太来见礼,给她磕头,据说 是五太太的态度非常倨傲。 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是家里预先嘱咐过的,一边 一个搀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紧了,连腰都不能弯一弯。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后不免 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爷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闹了 两回,大家都传为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就不 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个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爷这样,以一个遗少的身份在民国时代出仕,一 般人议论起来,已经要骂他变节了,何况他本身还做过清朝的官。大家都觉得他这时候再出 去,很犯不着。但是五老爷一半也是由于负气,因为他挥霍得太厉害了,屡次闹亏空,总是 由家里拿出钱来替他清了债务,弟兄们自然对他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视,他哪 里受得了这个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谋发展。五太太为了这缘故,一直恨着她那几个大伯。她 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块儿去,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 种冷淡的态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爷到了北京,起初两年甚是得意,着实大阔了一阵。 后来也是因为浪费过分,大笔的挪用公款,不知怎么又给闹穿了,幸而有人从中斡旋, 才没有出事,结果依旧是由家里拿出钱去弥缝,他不久也就回来了。三姨太太这几年在北方 独当一面,散诞惯了,嫌老公馆里规矩大,不愿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对老太 太只说她留在北京没有一同回来。老太太装糊涂,也不去深究。五老爷也住在外面,有时候 到老公馆里来一趟,也只在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mpanel(1);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 经确定了。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一天到晚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没有男人,不 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人来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 热热闹闹的,人都说她没心眼儿。 这一天她正半闭着眼睛在那里剪前刘海,免得短头发落到眼睛里去,她的一个小姑婉小 姐在外面叫了声“五嫂,你在干什么呢?”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五太太笑道:“没有事情 做。这两天天越过越长了,闷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吗!”一面伸着懒腰,就在一张 杨妃榻上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榻上蟠着的一只大狸花猫,又道:“可有什么吃的没有?上 回那糖还有吧?”说着,便去开那只洋铁筒,向里面张了一张,便鼓着嘴撒起娇来道:“五 嫂!那松子糖没有了!”五太太道: “明儿再去买去。刚才我叫陶妈去买枇杷去了,等着吃枇杷吧。”五太太对于吃零食最 感兴趣,平常总是她领看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买了来大家一块儿吃,所以她每月贴在这 上面的钱为数很可观。那些妯娌们其实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后却常常批评,说大家同时拿这 一点月费,只有她一个人又没有小孩,又没有什么别的负担,全给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刘海,又和婉小姐说:“你那刘海儿也长了,我来给你绞绞。”因 把一张椅子挪了过来,两人脸对脸坐着。五太太一面剪着,婉小姐闭着眼睛说道:“你看我 这脸,反而比从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缝着眼睛向她脸上端详 着。她们前一向因为看见报上有一种西洋药品的广告,说是搽在脸上可以褪掉一层皮、使皮 层变为白嫩,就去买了来尝试。一搽,果然脸上整大块的皮褪下来,只好躲在房里装病不见 人,等到褪完了,也确实又白又嫩。白了总有十几天,那嫩皮肤大概是特别敏感,并没有经 过风吹日晒,倒已经变黑了,以前倒还没有那样黑。大家都十分气愤。 那女佣陶妈买了一篓子枇杷回来,正遇见老姨太也到她们这里来,便叫了声“老姨 太”,替她打起帘子。这老姨太年纪其实也并不大,不过三十来岁模样,也还很有几分风 韵,穿着一件月白纱衫,黑华丝葛裤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纱衫裤。 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是像她们那种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 着她们的手,说不出来的又爱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妈送了茶进来,五太太笑道:“姨,我们正是三缺一。” 她们常常瞒着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兴致比谁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着 微笑轻声问着:“来不来?来来?”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那陶妈一听见说打牌就很高兴,因为可以 有进账,所以老在旁边逗留着没有走开。五太太对于这陶妈却有几分畏惧,她原来的那两个 陪房的老妈子已经走了,换了这个陶妈,但是五太太还是一样地怕她,和她说起话来总是小 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总是笑嘻嘻的,用一种撺掇的口吻。当时五太太便悄 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陶妈一走,这里就忙着叫另一个女 佣刘妈把桌子摆起来,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帮着,把桌布扎起来,桌布底下再垫上一床毯子, 打起牌来可以没有声音,怕给老太太听见了。同时陶妈已经把三太太请了来,他们家是三太 太当家,她本来就比较忙,这两天快过节了,自然更忙一点。一走进来,看见大家在那里数 筹码,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还当是什么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 要来装腔作势的!”三太太笑道:“待会儿人家说婉妹妹全给我们带坏了。”一面说着,已 经坐了下来。 五太太让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 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老姨太从前是堂子里出身,这种应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 太在旁说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没有买着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来了人,带 了好些枇杷来,不知道比这儿买的可好些。还带了些糯米来。哦,那两个丫头也买来了。” 他们平常买丫头,因为老太太不喜欢外省人,总是带信给他们原籍乡下的师爷,叫他在 那里买了送来。他们在乡下有许多田地,有一个师爷常住在那里收租。 大家坐下来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经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这时候老太太该醒 了,得有一个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规矩她们全得去,但是如果大 家一同去,老太太势必要疑心,说怎么这许多人在一起,刚好一桌麻将。所以只好轮流地 去。他们老太太其实是最爱打牌的,现在因为年纪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 会就得叫别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许她们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来,睡得又晚, 媳妇们也得陪着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觉,却不许媳妇们睡,只要看见她们头 发稍微有点毛,就要骂出很不好听的话来。不过她从来不当面骂人的,总是隔着间屋子骂, 或者叫一个女佣传话,使那媳妇更觉得羞辱些。 五太太到老太太那里去,硬着头皮走进那阴暗高敞的大房间,老太太睡中觉刚起来,正 坐在那里吃牛奶,因为嫌牛奶腥气,里面掺着有姜汁。一个女佣拿着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后替 她笼笼头发。五太太叫了声“妈”,问道:“妈睡好了没有?”老太太只是带理不理地哼了 一声。五太太便站在一旁,准备着在旁边递递拿拿的,其实也无事可做。她一有点窘,就常 常在喉咙口发出一种轻微的“啃”“啃”的咳嗽的声音。 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上海这时候已经有汽车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响, 声音很短促,远远听着就像一声声的犬吠。五老爷新买了一部汽车,所以五太太一听见这声 音就想着,不要是他回来了,顿时张惶起来。他们夫妇俩也并不是不见面,不过平常五老爷 来了,她们妯娌们本来要到老太太房里请安的,听见说五老爷在那里,就不去了,五太太也 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里,然后他来了,当然她也没有回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太有没有 听见这汽车喇叭声音呢?也甚至于老太太还以为她待在这儿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见面,那 可太难为情了。 五太太正是六神无主,这里门帘一掀,已经有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那女佣叫了声“五老 爷”。这席五老爷席景藩身材相当高,苍白的长方脸儿,略有点鹰钩鼻,一双水灵灵的微爆 的大眼睛,穿着件樱白华丝纱长衫,身段十分潇洒,一顶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进门便在桌 上一搁。老太太向来对儿子们是非常客气的,尤其因为景藩向不住在家里,隔两天从小公馆 里回来一次,陪老太太谈谈,老太太看见他更是眉花眼笑的,非常的敷衍他。因见他已经穿 上了夏天的衣裳,便笑道:“你倒换了季了?不嫌冷哪,这两天早晚还很凉呢。”又别过头 去向女佣说:“我还有那半瓶牛奶,热了来给五爷吃,姜汁搁得少一点,刚才把我都辣死 了!” 那女佣自去烫牛奶,五老爷便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五太太依旧侍立在一边。普 通一般的夫妻见面,也都是不招呼的,完全视若无睹,只当房间里没有这个人,他们当然也 是这样,不过景藩是从从容容的,态度很自然,五太太却是十分局促不安,一双手也没处 搁,好像怎么站着也不合适,先是斜伸着一只脚,她是一双半大脚,雪白的丝袜,玉色绣花 鞋,这双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紧紧的,脚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块。可不是又胖了!连 鞋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脚缩了回来,越发觉得自己胖大得简直无处容身。又疑心自己头发毛 了,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为那种行动仿佛有点近于搔首弄姿。也只好忍着。要想早 一点走出去,又觉得他一来了她马上就走了,也不大好,倒像是赌气似的,老太太本来就说 景藩不跟她好是因为她脾气不好,这更有的说了。因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站在那里迸了半 天,方才搭讪着走了出来。一走出来,立刻抬起手来拢了拢头发,其实头发如果真是蓬乱的 话,这时候也是亡羊补牢,已经晚了。她的手指无意中触到面颊上,觉得脸上滚烫,手指却 是冰冷的。 她还没回到自己房里,先弯到下房里,悄悄的和陶妈说: “待会儿三太太她们在这儿吃饭,你看有什么菜给添两样,稍微多做一点,分一半送到 书房里去。五老爷今天回来了。”他们这里的饭食本来是由厨房里预备了,每房开一桌饭, 但是厨房里备的饭虽然每天照开,谁都不去吃它,嫌那菜做得不好,另外各自拿出钱来叫老 妈子做“小锅菜”,所以也可以说是行的分炊制。五太太房里就是陶妈做菜,陶妈是吃长素 的,做起菜来没法儿尝咸淡,但是手艺很不错,即或有时候做得不大好,五太太当然也不敢 说什么,依旧是人前人后的赞不绝口。 当下她向陶妈嘱咐了一番,便回到自己房里去,三太太婉小姐老姨太几个人干坐在牌桌 旁边,正等得不耐烦,嗑了一地的瓜子。五太太急急地入座,马上就又打了起来。陶妈进来 倒茶,五太太一面打着牌,又赔笑向陶妈说道:“老陶,等会儿菜里少搁点酱油,昨天那鱼 太咸了一点。”陶妈顿时把脸一沉,拖长了声气说道:“哦,太咸啦?”五太太忙笑道: “挺好吃的,不过稍微太咸了点。”陶妈也没说什么,自出去了。 她们这里打着牌,不觉已经天黑了下来,打完了这一圈就要吃晚饭了。刘妈已经在外房 敲着猫钵子“咪咪!咪咪!” 地唤着。五太太这里养了很多的猫。 牌桌上点着一盏绿珠璎珞电灯,那灯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陶 妈忽然领着一个褴褛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在那孩子肩头推搡了一下,道:“叫太太。”众人 一齐回过头来看着,猜着总是那新买来的丫头,看上去至多不过七八岁模样,灰扑扑的头发 打着两根小辫子,站在那里仿佛很恐惧似的。婉小姐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这么小会做什么 事呀?”五太太问了一声:“几岁呀?”陶妈便道:“太太问你几岁呢。说呃!”又推了她 一下道:“说呀!――说呀!”那孩子只是不做声。陶妈道:“说是当九岁买来的呢,这样 子哪有九岁?”老姨太便笑着说:“小一点好,可以多使几年。”五太太向陶妈说道:“把 她辫子给绞了,头发给绞短了洗洗,别带了虱子过到猫身上。”陶妈答应着,就又把她带出 去了。 三太太她们在这里吃了晚饭,又续了几圈,方才各自回房。陶妈等人都走了,便气烘烘 的和五太太说道:“太太,一个好的丫头给三太太拣去了!那一个总有十一二岁了,又机 灵,这一个好了,连梳头自己都不会梳!”五太太怔了一怔,方道:“算了,别说了。太机 灵了也不好。”陶妈恨道:“太太就是太随便了,所以人家总欺负你。”五太太也没言语。 五太太因为那小丫头来的时候正是快要过端午节了,所以给取了个名字叫小艾。此后她 们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边伺候着。打牌打到夜深,陶妈刘妈都去睡了,小艾常是靠在门 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的瓜子壳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声:“小 艾!扫地!”小艾睡眼蒙胧的抢着从门背后拿出扫帚来,然后却把扫帚拄在地下,站在那里 发糊涂。大家都哄然笑起来。 自从小艾来了,倒是添了许多笑料。据说是叫她喂猫,她竟抢猫饭吃。她年纪实在小, 太重的事情当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捶捶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妈刘妈是一早就 得起来的,小艾来了以后,就是小艾替她们拎洗脸水,下楼去到灶上拎一大壶热水上来。厨 房里的人是势利的,对于五太太房里的人根本也就不怎么放在眼里,看这小艾又是新来的, 又是个小孩子,所以总是叫她等着,别房里的人来在她后面,却先把水拎了去了,等到小艾 拎了洗脸水上来,陶妈便向她嚷:“我还当你死在厨房里了!丫头坯子懒骨头,拎个水都要 这些时候!跑哪儿去玩去了?”劈脸一个耳刮子。小艾才来的时候总是不开口,后来有时候 也分辩,却是越分辩越打得厉害,并且说:“这小艾现在学坏了,讲讲她还是她有理!” 五太太照说是个脾气最好的人,但是打起丫头来也还是照样打。只要连叫个一两声没有 立刻来到,来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没事就爱嗑瓜子,所以随时的需要扫地,有时候地刚扫 了,婉小姐她们或者又跑来一趟,嗑些瓜子在地下,就要骂小艾扫地扫得不干净。五太太屋 里这些猫都是经过训练的,猫屎通常都是拉在灰盆子里,但是难免也有例外的时候。倘然在 别处发现了猫屎,就又要打小艾,总是她没有把猫灰盆子搁在最适当的地方。 无论什么东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来就拿起鸡毛掸帚呼呼 地抽她!后道:“下回还敢吧? 还敢不敢了?”有时候也罚跪,罚她不许吃饭。小艾这孩子,本来是怎样一个性情,是 也看不出来了,似乎只是阴沉而呆笨。刚来的时候,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她也答不上来, 大家都笑,说哪有这样快倒已经不记得了。其实记是记得的,不过越是问,她越是不说,因 为除此以外她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表示丝毫的反抗。渐渐的也就真的忘记了。仿佛家里有父 亲有母亲,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渐渐的连这一点也都不确定起来。也是因为在这样小的年 纪,就突然的好像连根拔了起来,而且落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整个地觉得昏乱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里给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佣要讲究些,照例给她穿得花花绿绿的 很是鲜艳,也常常把六孙小组的旧衣服给她穿。六孙小姐是五老爷前头的太太生的那个小 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孙小姐那些绫罗绸缎的衣服,质地又不结实,颜色又娇嫩,被小艾 穿着操作,有时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污损了,不免又是一场打骂,说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体实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结实。要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话,会长得怎样健壮,简 直很难想象。六孙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总也有十四五岁了,个子不高,圆脸,眼睛水汪汪 的又大又黑,略有点吊眼梢。脸上长得很“喜相”,虽然她很少带笑容的。也许因为终年不 见天日的缘故,她的皮肤是阴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样的瓷实。 那年正是北伐以后,到南京去谋事的人很多。五老爷也到南京去活动去了,带着姨太太 一块儿去,在南京赁下了房子住着,住了些时,忽然写了封信来,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 家里的人听见这话都非常惊异,在背后议论着,大都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花头。五太 太虽然也和她们同样地觉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种解释,她想着一个人年纪大些,阅历 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会念起夫妇的情分,也未可知。而且 她一向在家里替他照应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一个男孩子也大了,在一个洋学堂里念书,女孩 子呢也已经嫁了。她在这方面的责任已了。从前没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为有一个女孩子 在她身边――如果把六孙小姐也带着,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家要批评的,甚 而至于对她的婚事也有妨碍。现在当然没有这些问题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兴,当下就 去整理行装,把陶妈刘妈小艾都带去,单留下一个粗做的女佣看守房间,照管那一群猫。她 想着要是把猫也带了去,给家里这些人看着,好像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倒有点不好意 思,而且五老爷恐怕也不喜欢猫。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仆人在车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里。五老爷有应酬,出去了, 只有三姨太太在那里,三姨太太很客气地招待着,但是却改了称呼,不叫她“太太”而叫 “五太太”,像是妯娌间或是平辈的亲戚的称呼,无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份。五太太此来是 抱着妥协的决心的,所以态度也非常谦逊,而且跟她非常亲热。当下两人前嫌尽释,五太太 擦了把脸,姨太太便陪着她一同用饭。 这三姨太太从前在堂子里的时候名字叫做忆妃老九,她嫁给五老爷有十多年了,能够一 直宠擅专房,在五老爷这样一个没长性的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五太太带来的几个佣人 都是久已听见说这三姨太太生得怎样美貌。不过一直没有见过。计算她的年龄,总也有三十 多了,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是娇小身材,头发剪短了烫得乱蓬蓬的,斜掠下来掩住半边 面颊,脸上胭脂抹得红红的,家常穿着件雪青印度绸旗衫,敞着高领子,露出颈子上四五条 紫红色的揪痧的痕迹。她用一只细长的象牙烟嘴吸着香烟,说着一口苏州官话,和五太太谈 得十分热闹。 景藩不久也就回来了,五太太这几年比从前又胖了,景藩一过四十岁,却是一年比一年 瘦削,夫妇两人各趋极端。这一天天气很热,他一回来就把长衣脱了,穿着一身纺绸短衫 裤,短衫下面拖出很长的一截深青绣白花的汗巾。乌亮的分发,刷得平平的贴在头上。他和 五太太初见面,不过问问她这一向老太太身体可好,又随便问问上海家中的事情,态度却很 和悦,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见了他那样拘束得难受了。 忆妃想必和景藩预先说好了的,此后家下人等称呼起来,不分什么太太姨太太,一概称 为“东屋太太”,“西屋太太”,并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给五太太住,自己住了东屋,因为照 例凡是“东”“西”并称,譬如“东太后”“西太后”,总是“东”比较地位高一些。五太 太也并不介意,对忆妃仍旧是极力地联络,没事就到她房里去坐着,说说笑笑,亲密异常, 而且到照相馆里去合拍了几张照片,两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着拍了一张,同坐在一张S形 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张。 景藩和忆妃此后出去打牌看戏吃大菜,也总带她一个。他们所交往的那些人里面,有许 多女眷都是些青楼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随和,一点也不搭架子。她对于那种繁华场 中的生活与那些魅丽的人物也未始没有羡慕之意。 五太太来了没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诉她说,他这次到南京来,虽然有很好的门路,可 惜运动费预备得不够充裕,所以至今还没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经罗掘俱空了,想来想去没 有别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饰去折变一笔款子出去,想必跟她商量她不会不答应的,一向知 道她为人最是贤德。五太太听了这话,当然没有什么说的,就把她的首饰箱子拿了出来给他 挑拣,是值钱些的都拿了去了。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发表了,大家都十分兴奋。景藩写了 信回去告诉上海家里,一方面忆妃早就在那里催着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这一天又在那 里和他交涉着,忽然看见有人在门口探了探头,原来五太太有一件夹背心脱在忆妃房里忘了 带回去了,所以差小艾来拿,小艾看见景藩在这里,就没敢冒冒失失地走进去。 却被忆妃看见了,便向景藩扁着嘴笑了一笑,轻声道:“准是打发了来偷听话的。”景 藩便皱着眉喝道:“在那儿贼头鬼脑的干什么?滚出去!”小艾忙走开了。她在景藩跟前做 事情的时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这老爷的脾气最难伺候。给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烫得 不能下手,一个手巾把子绞起来,心里都像被火灼伤了似的,火辣辣地烧痛起来。 他们这里有一架电话,装在堂屋里。有一天下午,电话铃响了,刚巧小艾从堂屋里走 过,不见有人来接,只得走去接听,是一个男子的声气,找老爷听电话。小艾到忆妃房里去 说了,景藩才起来没有一会,正在那里剃胡子,他向来是那种大爷脾气,只管不慌不忙的, 一面还和忆妃说着话,把胡子剃完了,方才趿着拖鞋走了出来,拿起听筒。不料那边等不 及,也说不定以为电话断了,已经挂上了。景藩道:“咦,怎么没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 来问道:“刚才是谁打来的?” 小艾道:“他没说。”景藩道:“放屁!他没说,你怎么不问?――你不会听电话,谁 叫你听的?”一面骂着,走上来就踢了她一下。小艾满心冤屈,不禁流下泪来。五太太在房 里听见了,觉得她要是在旁边不做声,倒好像是护着丫头,而且这小艾当着忆妃的那些佣人 面前给她丢人,也实在是可气,便也赶出房来,连打了小艾几下,厉声道:“下回什么电话 来你都不许去听!事情全给你耽误了!”正说着,电话铃倒又响了起来,是刚才那个人又打 了来了,邀景藩去吃花酒。这一天晚上景藩本来答应两位太太陪她们去看戏的,已经定好了 一个包厢,结果是忆妃和五太太自己去了。 他们租的这房子是两家合住的,后面一个院子里住着另外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新死了 人,这天晚上正在那里做佛事。 忆妃房里的几个女佣知道她出去看戏总要到很晚才会回来,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们估 量着他只有回来得更晚,便趁这机会溜了出去,到后面去看热闹去了。陶妈向来不大喜欢和 她们混在一起的。今天却也破了例,她本来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着一同去看放焰 口。 家里就剩下小艾一个人,陶妈临走丢下话来,叫她把五太太房里的炉子封上。她捧了一 大畚箕煤进去,把火炉里的灰出干净了,然后加满了碎煤,把五太太的床也铺好了。她只要 是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愉快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钟摆的滴嗒,她几乎可以想象这 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过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红纸。 她拿起剪刀,把那红纸剪出来,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点浆糊粘上。房间里的灯光 很暗,这城市的电灯永远电力不足,是一种昏昏的红黄色。窗外的西北风呜呜吼着,那雕花 的窗棂吹得格格的响。 景藩回来了。他本来散了席出来,就和两个朋友到他相熟的一个姑娘那里去坐坐,不知 怎么一来,把他给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个小白脸在那边房里,赌气马上就走了,坐了 汽车无情无绪地回到家里来。走进院门,走廊上点着灯,一看上房却是漆黑的,这才想起 来,忆妃和五太太去听戏去了,想必老妈子们全都跑哪儿赌钱去了,他越发添了几分焦躁。 五太太这边他向来不大来的,看看这边有一间房里窗纸上却透出黄黄的灯光,景藩便踱了过 来,把那棉门帘一掀。小艾吃了一惊,声音很低微地说了声:“老爷回来了。”景藩道: “人都上哪儿去了?怎么太太去听戏去了,这些人就跑得没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 陶妈去。”景藩却皱着眉道:“不用了――这炉子灭了?怎么这屋里这样冷?”小艾忙把那 火炉上的门打开了,让那火烧得旺些,又拿些火钳戳了戳。 她低着头拨火,她那剪得很短的头发便披到腮颊上来,头发上夹着一只假珐蓝的薄片别 针,是一只翠蓝色的小凤凰。景藩偶尔向她看了一眼,不觉心中一动。他倒挽着一双手,在 火炉旁边前前后后踱了几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说了声:“拿牙签来。”他接过牙签,低着 头努着嘴很用心地剔着牙,一双眼睛却只管盯着她看着。小艾觉得他那眼睛里的神气很奇 怪,不由得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跟着就涨红了脸。可是一方面又觉得她这种模糊的恐惧是 没有理由的,她从来也不想看自己长得好看,从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而且老爷是一向对她 很凶的,今天下午也还打过她。 景藩抬起胳膊来半伸了个懒腰,人向后一仰,便倒在床上,道:“来给我把鞋脱了。” 他横躺在那灯影里,青白色的脸上微微浮着一层油光,像蜡似的。嘴黑洞洞的张着,在那里 剔牙。小艾手扶着椅背站在一张椅子背后,似乎踌躇了一会,然后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过 来,蹲下来替他脱鞋。他那瘦长的脚穿着雪青的丝袜,脚底冰冷的,略有点潮湿。他忽然问 道:“你几岁了?”小艾没有做声。景藩微笑道:“怎么不说话?唔?……干吗看见我总是 这样怕?”小艾依旧没说什么,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门口走去。景藩望着她却笑了,然后忽 然换了一种声气很沉重地说道:“去给我倒杯茶来!”小艾站住了脚,但是并没有掉过身 来,自走到五斗橱前面,在托盘里拿起一只茶杯,对上一些茶卤,再冲上开水送了过来,搁 在床前的一张茶几上。景藩却伸着手道:“咦?拿来给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 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泼在褥子上了。 她在惊惶和混乱中仍旧不能忘记这是专门给老爷喝茶的一只外国瓷茶杯,砸了简直不得 了,她两只手都去护着那茶杯,一面和他挣扎着。景藩气咻咻的吃吃笑了起来。 灯光是黯淡的红黄色。 一到了将近午夜的时候,电力足了,电灯便大放光明起来,房间里照得雪亮的,却是静 悄悄的声息毫无。陶妈推开房门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见景藩睡熟在床上,帐子没有放下来, 她心里想他今天倒早,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轻轻地掩上了门,自退了出去,估量 着五太太也就快要回来了,得要到厨房里去看看那火腿粥炖得怎样了,她们看了戏回来要吃 宵夜的。 厨房离开上房很远,陶妈沿着那长廊一路走过去,只见前前后后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 那些别的女佣都还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没有回来,陶妈是先回来了一步。她两手抄在棉袄 底下,缩着脖子快步走着,一阵寒风吹过来,身上就像是一丝不挂没穿衣裳似的,嗦嗦地抖 起来。院子里黑沉沉的,远远听见隔壁的和尚念经,那波颤的喃喃的音调,夹杂着神秘的印 度语,高音与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丁呀当呀敲着磬铃鼓钹,那音乐仿佛把半边天空都笼罩 住了,听着只觉得惘惘的,有一种奇异的哀愁。陶妈这时候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想起来隔壁 新死了人。这样一想,正是有一点害怕,却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那黑暗中 哭泣,不禁毛发皆竖。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来,壮着胆子笔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 几步,这就听出来了,那声音是从她们住的那间对厢房里发出来的,这没有别人,一定是小 艾在那里睡觉魇住了。 当下陶妈定了定神,便走过去把房门一推,电灯一开,果然看见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 声却已经停止了,只是不免还有些赶赶咐咐的,发出那抽噎的声音。陶妈高声道:“小艾! 睡得发糊涂啦?太太她们就要回来了,还不起来?”正说着,刘妈已经在走廊那一头遥 遥向她叫唤着:“回来了,回来了!” 陶妈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声:“太太回来了,还不起来!”匆匆地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太太看了戏回来,便跟着忆妃一同到她房里去了。陶妈便也跟着到忆妃房里去伺候 着,帮着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领子黑丝绒斗篷脱了下来,搭在自己手臂上,当时便说了一声: “老爷已经睡了。”五太太和忆妃听见这话,却是不约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 并没有人。原来是睡在那边房里。大家都觉得很出意料之外,忆妃心里自然是有点不痛快, 便道: “老爷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早倒已经睡了?”陶妈道:“老爷回来我都没听见。”五 太太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到忆妃这里来也没打算久坐的,这时候倒不便马上就走了, 因搭讪着向陶妈笑道:“饿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没有?拿到这儿来吃,拣点泡菜来。”又向 忆妃笑道:“你也吃点儿吧?”陶妈便到厨下去,把一锅火腿粥和两样下粥的菜用一只托盘 端了来,这里忆妃的女佣已经摆上了碗筷,两人对坐着,吃过了粥,又闲谈了一会,五太太 方才回房去了。 陶妈和刘妈都进房来伺候着,刘妈拎了水来预备五太太洗脸,虽然都是悄悄地踮着脚走 路,依旧把景藩惊醒了,睁开眼来看了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么睡得这么 早?” 她倒有点担心起来,想着他不要是病了。 景藩也没说什么。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会,方才 懒洋洋地应了声:“吃点儿也好。” 五太太一回头。忽然看见小艾来了,挨着房门站着,并没有进来。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气 来道:“回来这半天怎么不看见你影子?净让陶妈在这儿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当着景 藩,她向来不肯十分怎样责骂佣人的,免得好像显着她太凶悍了,失去了闺秀的风度,因此 就这样说了两声,也就算了,只道: “你去!去把粥拿来给老爷吃!”小艾灰白着脸色,一声也没言语,自出去了。然后她 手里拿着一只托盘,端了一碗粥进来,向床前走去,低着眼皮并不去看他,但是心里就像滚 水煎熬着一样,她真恨极了,恨不得能够立刻吐出一口血来喷到他脸上去。她一步步地走近 前来,把那托盘放下来,搁在枕边,景藩歪着身子躺着,便挑起一匙子来送到嘴里去。他那 眼光无意之间射到她脸上来,却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认识她一样。对于小艾,却又是一种刺 激,就仿佛凭空给人打了个耳刮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虽然自己也不解是为什么缘故。 还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盘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给老爷 打个手巾把子来。”小艾擦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这天冷,从厨房里提来的热水冷得很快, 从壶里倒到脸盆里,已经不是太热了。景藩接过毛巾,只说了一声:“一点也不烫!”便随 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皱着眉向小艾说道:“你这人这么没有记性!要烫一 点!” 见她仍旧呆呆的样子,便又提醒她道:“不会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上一点么?” 小艾把脸盆里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热水瓶里的水,她那生着冻疮的红肿的手插到那开水 里面,在一阵麻辣之后,虽然也感觉到有些疼痛,心里只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 一个人。五太太把那热手巾把子接了过去,亲自递给景藩,小艾便把脸盆端了出去,粥碗和 托盘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门,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寝不提。 没有几天就过年了,景藩在正月里照例总是大赌,一开了头似乎就赌兴日益浓厚,接连 一个月赌下来,输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里,他们也还是常常有豪赌的场面。有一天家 里来了客,在忆妃这边打牌,景藩因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补一个中觉,嫌这边 屋里吵嚷得太厉害,便说到五太太那边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妈也在旁边伺候 着,五太太便别过头来和她说了一声,叫她跟了去给他把窗帘放下来。陶妈先是说:“小艾 在那儿呢。”后来也就去了。还没走到五太太房门口,却看见小艾从里面直奔出来,刚巧正 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没顾到和她说什么,就这么跑了。陶妈见这情形,也就明白 了几分,当时就没有敢进去,恐怕老爷正在那里生气,不犯着去碰在他气头上。 她心里忖度着,便向后面走去,刘妈在后面小院子里洗衣裳,陶妈忍不住就把刚才那桩 事情说给她听,不过被陶妈一说,就好像小艾是因为听见她来了,所以跑了。刘妈怔了一 会,便道:“嗳呀,这两天小艾怎么吃了东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们这个老爷倒 也说不定。”两人只是私下里议论着,陶妈和忆妃那边的佣人向来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但 是刘妈恐怕比较嘴敞,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很快的就传到那边去了,那边自然有人献殷勤, 去告诉了忆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个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里梳头,忽然听见忆妃在 那边高声骂人,隔着几间屋子,也听不仔细,就仿佛听见一句:“不要脸!自己没本事,叫 个丫头去引老爷!”陶妈站在五太太背后,在那儿替她梳头,听见那边千“不要脸”万“不 要脸”的骂着,晓得是在那里骂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变貌变色的。五太太不知就里,还微 笑着问:“她在那儿骂什么?”陶妈轻声叹了口气,便放低了声音,弯下腰来附耳说道: “我正要告诉太太的,怕你生气――昨天你在那边打牌,我看老爷到这边来睡中觉,我跟进 来看看可要把帘子拉起来,哪儿晓得小艾在房里,老爷跟她拉拉扯扯的,后来她看见我来, 就赶紧跑出去了。看这样子,恐怕已经不止一天了。……这个丫头,这么点儿大年纪,哪儿 想到她已经这样坏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听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复着说:“你给我把她叫来!” 陶妈去把小艾叫了来,五太太头也没梳好,紫涨着脸,一只手挽着头发,便站起身来,迎面 没头没脸地打上去,道:“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带到南京来,你给我丢人!到底是怎么回 事,你说!说!你不说出来我打死你!”她只恨两只胳膊气得酸软了,打得不够重,从床前 拾起一只红皮底的绣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脸上抽着。 小艾虽是左右躲闪着,把手臂横挡在脸上,眼梢和嘴角已经涔涔地流下血来,但是立刻 被泪水冲化了,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她自从到他们家来,从小时候到现在,所有 受的冤屈一时都涌上心来,一口气堵住了咽喉,虽然也叫喊着为自己分辩,却抽噎得一个字 也听不出。 五太太在这里拷问小艾,那边忆妃也在那里向景藩质问,景藩却是一口就承认了。忆妃 跟他闹,他只是微笑着说:“谁当真要她。你何必这样认真。”又瞅着她笑了笑,道:“谁 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尽管是这种口吻,忆妃终究放心不下,尤其因为根据报告,小艾恐 怕已经有了身孕,忆妃自己这些年来一直盼望着有个孩子,但是始终就没有,倘然小艾倒真 生下个孩子,那是名正言顺的竟要册立为姨太太了,势必要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 动怒,只管钉着他和他吵闹,要他马上把那丫头给打发了。景藩后来不耐烦起来,戴上帽子 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为这桩事情有些委决不下,因为盘问小艾,知道她有喜了,无论如何,总 是老爷的一点骨血,五太太甚至于想着,自己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子,只是不能如愿,他前妻 生的一儿一女是和她没有什么感情的,这一个小孩子要是一生下来就由她抚养,总该两样些 吧?但是这孩子生下来以后,却把小艾怎样处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发应了人家说的那 话,说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谋,诚心地叫自己的丫头去笼络老爷。要是把她打发了呢,倒又 不知道老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五太太心里斟酌着,不免左右为难起来,刚才拿着打小艾 的一只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后两步坐在梳妆台前面的一只方凳上。小艾背着身子斜靠了桌 子角站着,抬起一只手臂把脸枕在臂弯里,只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里发一会愣,又指着她 骂个一两声,但是火气似乎下去些了,陶妈便在旁边解劝着,正要替她挽起头发来继续梳 头,忽见忆妃气乎乎的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不觉怔了一怔。 忆妃一言不发地走进来,一把揪住小艾的头发,也并不殴打,只是提起脚来,狠命向她 肚子上踢去,脚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妈看这样子,简直要出人命,却也不便上前拉劝,只是 心中十分不平,丫头无论犯了什么法,总是五太太的丫头,有什么不好,也该告诉五太太, 由五太太去责罚她。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这么闯到太太房里来,当着太太的面打她的丫头, 也太目中无人了。五太太也觉得实在有点面子上下不来,坐在那里气得手足冰冷。这时小艾 却已经一挣挣脱了,跳到一张椅子背后躲着,忆妃抢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张椅子高高地举起 来,迎头劈下去。陶妈不觉吃了一惊,也来不及喝阻,心里想这孩子不知轻重,这是以下犯 上,简直造反了,忙从后面奔上去,紧紧执住她两只胳膊,忆妃本来有两个女仆跟了来,在 房门口观望着,至此便一拥而上,夺下那张椅子。忆妃又惊又气,趁这机会便用尽平生之 力,向小艾一脚踢去,众人不由得一声“嗳哟!”齐声叫了出来,看小艾时,已经面色惨 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阵乱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抬地弄了出去。忆妃心里虽 然也有些害怕,嘴里也还是骂骂咧咧的,自有她的佣人把她劝回房中。 一刹那间人都走光了,只剩五太太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方凳上。经过刚才的一 场大闹,屋子里乱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的一只茶杯给带翻了,滚到地下去,蜿蜒一 线茶汁慢慢地流过来,五太太眼看着它像一条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着,向她的脚边 爬过来,她的脚也不知怎么,依旧一动也不动。 隔了有一会工夫,陶妈方才走了进来,悄悄地说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儿打滚, 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产了。” 五太太便道:“让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给她气死了!”陶妈拿起梳子来 又来替她梳头,五太太忽然一转念,又吩咐陶妈道:“去告诉老爷去。”陶妈哼了一声,冷 笑道: “老爷!刚才那边跟他闹了一场,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语了。 忆妃和五太太之间,虽然并没有怎样正面冲突过,也已经闹得很僵了。五太太当晚就没 有出来吃饭。这时候小艾已经小产了,陶妈告诉五太太,还是一个男孩子,五太太听了,不 由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觉。忆妃听见这话,却是觉得侥幸,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 留着小艾总是个祸根,因此急于要把她随便给个人。陶妈听见这话,便又来告诉五太太,五 太太只是喃喃地说:“让她嫁掉了算了!――给她气死了!”陶妈却极力的撺掇五太太,叫 她无论如何要赌这口气,倒偏要把小艾留着,不要让忆妃趁了愿。但是结果也并不是出于五 太太的力量,却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兜揽这件事,家里这些女佣谁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佣也 不敢要她,因为怕得罪了老爷。忆妃后来急了,要叫人贩子来卖了她。向来他们这种大宅门 里,只有买人,没有卖人之说,忆妃固然是不管这些,但是小艾自从小产以后便得了病,一 直也不退烧,一拖几个月,把人拖得不像样子,所以说是要卖她,也没有成为事实。 小艾的病,五太太说她是自作自受,也并没有给她医治。 五太太对小艾实在是有一点恨,因为她心里总觉得,要不是出了这桩事情,大家都过得 和和气气的。现在给这样一来,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东流。 现在倒成了个僵局,五太太和忆妃一直也没见面,忆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紧,不许他上这 边来。五太太总是在自己房里吃饭,他们这里的厨子本来也是忆妃用进来的。给五太太这边 预备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坏。同时陶妈也天天向五太太诉苦,说那些别的佣人怎样欺负她。陶 妈在上海那时候一向是“自在为王”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就极力的劝五太太回上海 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却认为她跟着老爷过活,是名正言顺的,眼前虽然闹了这个别扭,还 能老这样下去么?总有熬出头的一天。而且老爷拿了她的首饰,答应过她将来一有了钱就买 了还她。倘若在他跟前守着呢,也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虽然她心里明白,这希望也很渺茫。 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简直没有了。但是五太太这一点苦衷却无法对陶妈说,因为那首饰的事 情她根本就没有告诉陶妈,怕陶妈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妈又非常生气,她因为吃素,一向总给自己预备一两样素菜,不知道什么人有 意和她过不去,给她在素菜里搀上几根肉丝,害得她整个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妈跑来向五 太太诉说,闹着要辞工回上海去。五太太被她一闹,也就认真的考虑着要回去了。恰好上海 有一封信来,说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应当的。她便叫陶妈去通知老 爷。她不愿意跌这个架子去请他过来,但是他倒自动的来了,说了几名很冠冕的话,赞成她 回去。于是五太太在这以后不久就离开了南京,小艾的病还没有好。但是也把她带着一同回 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虽然嘱咐过陶妈刘妈,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说出去,但是这种事情, 到底也没法禁止人说,渐渐闹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在那些女佣们看来,无非是觉得这丫头 不规矩,不免对她更是冷淡一些。家里几位奶奶太太们却另有一种好奇心,都说“年纪这样 小就这样作怪。这五老爷也真是――怎么会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种特殊的眼光去看她。 特别注意的结果,果然觉得她外表上虽然不声不响的,骨子里有一种妖气,这是逃不过她们 的眼睛的,于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爷少爷们都绝对不让她有机会接近。 当着五太太的面,当然谁也不去提起这桩事情,因为五太太对于这回事始终保持缄默, 而且忌讳得非常厉害,别人谈话中只要偶尔提起一声小艾,五太太立刻脸色阴沉下来,一声 也不言语,使人觉得好像吃馒头忽然吃到一块没发起来的死面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见好,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后来也就撑着起来做事了。五太太其实 从前也并不喜欢她,不过总是一天到晚“小艾!小艾!”的挂在口边叫着,现在好像这名字 叫不响亮了,轻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为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五太太在南京的一段 生活在她的记忆中渐渐的和事实有些出入了,她只想着景藩对她也还不错,他亏待她的地方 却都忘怀了,因此她越发觉得怨恨,要不是因为小艾,也不至于产生这样一个隔膜,他们的 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现在又怪上了小艾。然而五太太的性格就是这 样,虽然这样恨着小艾,也并不采取任何步骤或是遣开她或是把她怎么样,依旧让她在身边 伺候着。 那一年交了冬之后,因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从南京回来过两次。五太太听见说他这一 向常常到上海来,但是过门不入,没有到家里来。现在又和上海的一个红妓女打得火热,要 娶她回去。忆妃已经失宠了,她大概是什么潜伏着的毛病突然发作起来,在短短的几个月内 把头发全掉光了。景藩马上就不要她了。他本来在南京做官,自从迷上了现在这一个,就想 法子调到上海来,却把忆妃丢在南京。 第二年老太太去世了,忆妃便到上海来奔丧,借着这名目来找五老爷。她来到老公馆 里,刚巧景藩那天没有来,后来景藩听见说她来了,索性连做七开吊都不到场了。忆妃便到 里面去见五太太,五太太倒是不念旧恶,仍旧很客气的接待她。忆妃浑身缟素,依旧打扮得 十分俏丽,只是她那波浪纹的烫发显然是假发,像一顶帽子似的罩在头上,眉毛一根也没有 了,光光溜溜的皮肤上用铅笔画出来亮莹莹的两道眉毛,看上去也有点异样。但是她的魔力 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因为她跟五太太一见面,一诉苦,五太太便对她十分同情,留她住在 自己房里,两人抵足长谈,忆妃把她的身世说给五太太听,说到伤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着 她掉眼泪。妯娌们和小辈有时候到五太太房里去,看见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说有笑的,还仿佛 有点恭维着她,赶着替她递递拿拿地做点零碎事情,而忆妃却是安之若素。家里的人刻薄些 的便说,倒好像她是太太,五太太是姨太太。五太太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种态度需要一点解 释,背后也对人说:“她现在是失势的人了,我犯不着也去欺负她。从前那些事也不怪她, 是五老爷不好。” 小艾不见得也像五太太这样不记仇。五太太却也觉得小艾是有理由恨忆妃的,因此忆妃 住在这里的时候,五太太一直不大叫她在跟前伺候,一半也是因为怕事,怕万一惹出什么事 来。 忆妃在上海一住住了好几个月,始终也没有见到景藩,最后只好很失意的回去了。陶妈 刘妈对于这桩事情都觉得非常快心,说:“报应也真快!”小艾却并不以此为满足。一个忆 妃,一个景藩,她是恨透了他们,但是不光是他们两个人,根本在这世界上谁也不拿她当个 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样深,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报了仇。然而心里也常是这样想着: “总有一天我要给他们看看,我不见得在他们家待一辈子。我不见得穷一辈子。” 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后就分了家。五房里一点也没拿到什么,因为景藩历年在公账上挪 用的钱已经超过了他应得的部分。五太太从老宅里搬了出来,便住了个一楼一底的小房子, 带着前头太太生的一个寅少爷一同过活,每月由寅少爷到景藩那里去领一点生活费回来,过 得相当拮据。五太太却是很看得开,她住的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摆着几件白漆家 具,一张白漆小书桌上经常有几件小玩意陈列在那里,什么小泥人,显微镜,各种花哩胡哨 的卷铅笔刀,火车式的,汽车式的。她最爱买这些东西,又爱给人,人家看见了只要随便赞 一声好,她就一定要送给他,笑着向人手里乱塞,说: “你拿去拿去!”她实在心里很高兴,居然她有什么东西为人们很喜爱。她仍旧养着好 些猫,猫喂得非常好,一个个肥头胖耳的,美丽的猫脸上带着一种骄傲而冷淡的神气忍受着 她的爱抚。 她也仍旧常常打麻将。她在亲戚间本来很有个人缘。虽然现在穷下来了,而人都是势利 的,但是大家都觉得她不讨厌。她头发已经剪短了,满面春风的,戴着金脚无边眼镜,穿着 银灰绉绸旗袍,虽然胖得厉害,看上去非常大方。常有人说:“不懂五老爷为什么不跟她 好。” 景藩有时候说起她来,总是微笑着说“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现在的境况 也很坏,本来在上海做海关监督,因为亏空过巨,各方面的关系又没有敷衍得好,结果事情 又丢了。渐渐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现在的一个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欢年纪大 一点的女人,这秋老四或者年纪又太大了一点,但是她是一个名人的下堂妾,手头的积蓄很 丰富,景藩自己也承认他们在银钱方面是两不来去的,实际上还是他靠着她。所以他们依旧 是洋房汽车,维持着很阔绰的场面。大概每隔几个月,遇到什么冥寿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 便坐着汽车到五太太那里去一次,略微坐个几分种,便又走了。 寅少爷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爷出来见他,五太太就不下楼来了。难得有时候五太太下来 和他相见,虽然大家都已经老了,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那样垴坼不安,把脖 子僵僵着,垂着眼皮望着地下,窘得说不出话来,时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咙之间轻 轻地“啃!”一声,接着又“啃啃”两声。 每回景藩来的时候,小艾当然是避开了。好在他也不是常来。小艾的病虽然已经好了, 脸色一直有点黄黄的,但是倒比小时候更秀丽了。她的年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定当 初到南京去那时候是十四五岁,这时候总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没有谁提起她的婚姻的事 情。五太太是早已声言“不管她的事了”。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也并不是就可以容许她 自由行动。 陶妈有一个儿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芜湖一爿酱园里做事,因为和人口角,赌气把事情辞 了,到上海来找事。陶妈的丈夫死得早,就这样一个儿子,自然是非常钟爱。他到了上海, 便住在五太太这里,在楼下客厅里搭上一张行军床,睡在那里,白天有时候就在厨房里坐 着,吃饭也是在厨房里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屡次同桌吃饭,也并没有交谈过。有一天下 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着,下午回到家里来,陶妈炒了碗饭给他吃。他们那扇后门上面空着 一截,镶着一截子暗红漆的矮栏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黄色的破油纸伞撑开来插在栏杆上晾 着。有根坐在那里吃饭,她坐在一旁和他说着话,问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经过。忽然小艾捧着 个猫灰盆子走了来,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里,有根马上放下了饭碗抢着上前去把那把伞 拿了下来,让她好走出去。他这种神气陶妈却是有点看不惯。她本来早就觉得了,他对小艾 是很注意。陶妈也是因为小艾过去有那段历史,总认为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因此总防着 她,好像唯恐自己的儿子会被她诱惑了去。他们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点觉得了,所以 有根在那儿的时候,她总是躲着他。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来,把两个小纸包递给她,嗫嚅 着笑道:“我买了双袜子…… 还有一瓶雪花膏,送给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干吗那么客气。”她一定不肯 接,有根便搁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见笑,东西不好。”小艾把两只手在围裙上一阵乱 揩,便把纸包拿起来硬要还给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着送别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着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说着,已经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小艾拿着那两样东西,倒没有了主意,想拆开来看看,踌躇了一会,也没有拆开,依旧 搁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见了会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楼去了,不料有根这一天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方才回来。刘妈在桌上摆碗筷,看见那纸包,随手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双 肉色长统女式线袜,便道: “咦,这是谁的袜子?”陶妈也觉得诧异。小艾在旁边就没有做声,有根也没说什么, 脸色却很难看,隔了一会,方才说了声“是我买的。”拿过来便向衣袋里一塞。陶妈狠狠的 向他瞅了一眼,当时也没有说什么。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只猫不知跑了哪儿去了没有回来,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楼 来,看见客厅里点着灯,房门半掩着,大概陶妈已经给有根铺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说话, 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有根似乎一直不开口。陶妈虽然把喉咙放得低低的,显然是带着满 腔怒气,渐渐的声音越说越高,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当她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娶 媳妇要娶个好的!”小艾也没有再听下去。其实她一点也不是属意于有根,但是这几句话实 在刺心。她走到厨房里,把后门开了,走到弄堂里去,但是并没有马上开口唤猫,因为怕自 己一张开口来,声音一定颤抖得厉害,听上去很奇异。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着。 她出来的时候是把后门虚掩着的,后门那扇门被风吹着一开一关,訇訇地响,却被有根 听见了,他本来已经睡了,陶妈也已经上楼去了,他心里想着:“这是谁忘了关门,万一放 了个贼进来,刚巧这两天我住在这里,丢了东西不要疑心我吗。”便又披衣起床,到后面去 把门关上了。 等到小艾把猫找了回来,推门推不开,只得在门上拍了几下。又是有根来开门,他却没 有想到是小艾。她穿着一件蓝白芦席花纹的土布棉袄,脸上冻得红喷喷的,像搽了胭脂一 样,灯光照着,把她那长睫毛的影子一丝丝的映在面颊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见有 根,却是马上就想起陶妈刚才说的那话,心中实在气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报复一下,便含 着微笑溜了他一眼,道:“还没睡呀?不冷哪?”有根越发呆住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 说,小艾倒已经抱着猫走了。 小艾后来想想,倒又觉得懊悔,不该去招惹他。有根已经找到了事情,是陶妈托人把他 荐进去的,在法大马路一爿南货店里,离这里很远,他搬出去以后,却差不多天天晚上总要 来一趟,乘电车只有很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长的一段路,陶妈又是心疼,又是生 气,却也无法可施。他来了也不过在厨房里坐一会,有时候并也见不到小艾。后来他忽然绝 迹不来了,小艾还以为是她对他的态度太冷淡的缘故。 隔了有一两个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来了,却已经把头发养长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 前一向他因为头发刚刚养长,长到一个时期就矗立在头上,很不雅观,所以没有来。 日子一久,小艾心里也就有点活动起来了。因为除了嫁人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离开 席家。从前三太太有一个丫头,就是和她同时买来的,比她大几岁,很机灵的那个,名叫连 喜,后来逃走了,小艾那时候还小,但是对于这桩事情印象非常深。后来却又听见说,有人 碰见连喜,已经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见了坏人,对她说介绍她到工厂里去做工,把 她骗了卖掉了。小艾听到这话,心里非常难受,对于这吃人的社会却是多了一层认识。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这许多年来一直在这里苦熬着。现在这有根倒是对她很好, 别的不说,第一他是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总比较可靠。但是小艾对于他总觉得有点不能决 定。倒并不是为了她对他有没有感情的问题。她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根本不知道爱情 是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视它。她最认为不妥的,还是他是陶妈的儿子这一层。即使陶妈肯 要她做媳妇,她也还不愿意要陶妈这样一个婆婆――难道受陶妈的气还没有受够。同时她也 觉得有根这人不像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怎样才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她也说不出来,然 而总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人要想扬眉吐气,大概非发财不行吧。至 于怎样就能够发财,她却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为只要勤勤恳恳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们住的这弄堂,是在一个旧家的花园里盖起几排市房,从前那座老洋房也还存留在那 里,不过也已经分租出去了,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楼下还开着一爿照相馆。那幢大房 子也就像席家从前住的那种老式洋楼一样,屋顶上矗立着方形的一座座红砖砌的烟囱,还竖 着定风针。常常有一个人坐在那屋顶上读书。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晒台上去收衣裳,总看见 对门的屋顶上有那么一个青年坐在那里看书,夕阳照在那红砖和红瓦上,在那楼房的屋脊背 后便是满天的红霞,小艾远远地望过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对于那个人也就生出种种幻想。 对门那屋顶上搭着个铅皮顶的小棚屋,这人大概就住在那里,那里面自然光线很坏,所以他 总坐到外面来看书。 看他穿着一身短打,也不像一个学生,怎么倒这样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饭后,天色还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对过望去,那人已经不在 那里了,屋顶上斜架着一根竹竿,晾着一件蓝布褂子,在那暮色苍茫中,倒像是一个人张开 两臂欹斜地站在那里。她正向那边看着,忽然听见底下弄堂里闹哄哄的一阵骚动,向下面一 看,来了两部汽车;就在他们门口停下了,下来好几个穿制服带枪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 要去告诉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经蜂拥上楼,原来是因为景藩在外头借的债积欠不还,被人家 告了,所以来查封他们的财产,把家里的箱笼橱柜全都贴上了封条,一方面出了拘票来捉 人。其实景藩这时候已经远走高飞,避到北边去了,起初五太太这边还不知道。五太太出去 替他奔走设法,到处求人帮忙,但是亲戚间当然谁也不肯拿出钱来,都说:“他们这是个无 底洞。”寅少爷虽然也着急,却很不愿意他后母参预这些事情,因为她急得见人就磕头,徒 然丢脸,一点用处也没有。 五太太自从受过这番打击,性格上似乎有了很显著的变化,不那么嘻嘻哈哈的了,面色 总是十分阴沉,在应酬场中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受欢迎了。有时候人家拉她打牌,说替她解 闷,她的牌品本来很好的,现在也变坏了,一上来就怕输,一输就着急,一急起来便将身体 左右摇摆着,摇摆个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说:“我只要一看见她摇起来我就心里发 烦。”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么凶险的事来,因此 总叫他什么都不要说,“只问问财气。”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脏病发得很厉害,家里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请了来, 他们给请了个医生,大家忙乱了一晚上,家里的一只猫出去了一夜也没回来,大家也没有注 意。 五太太这一向因为节省开支,把所有的猫都送掉了,只剩下这一只黑尾巴的“雪里拖 枪”,是她最心爱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势缓和了些,便问起那只猫,陶妈楼上找到楼下,也 没找到,只得骗她说:“刚才还在这儿呢,一会儿倒又跑出去了。”一面就赶紧叫小艾出去 找去。小艾走到弄堂里,拿着个拌猫饭的洋瓷盘子镗镗敲着,“咪咪!咪咪!”的高叫着, 同时嘴里啧啧有声,她是常常这样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总觉得这种行为实在太可笑 了,自己觉得非常不自然,仿佛怕给什么人听见了。 在弄堂里前前后后都走遍了,也没有那猫的影子。回到家里来,才掩上后门,忽然有人 揿铃,一开门,却吃了一惊,原来就是对过屋顶上常常看见的那俊秀的青年,他抱着个猫问 道:“这猫是不是你们的?”越是怕他听见,倒刚巧给他听见了。小艾红着脸接过猫来,觉 得应当道一声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青年便又解释道:“给他们捉住关起来了――我 们家里老鼠太多,他们也真是,也不管是谁家的,说是要把这猫借来几天让它捉捉老鼠。” 小艾便笑道:“哦,你们家老鼠多?过天我们有了小猫,送你们一个好吧?”那青年先笑着 说“好”,略顿了一顿,又说了声:“我就住在八号里。我叫冯金槐。”说着,又向她点了 个头,便匆匆的走开了。 小艾抱着猫关上了门,便倚在门上,低下头来把脸偎在那猫身上一阵子揉擦,忽然觉得 它非常可爱。她上楼去把猫送到五太太房里。五太太房里有一个日历,今天这一张是红字, 原来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这时候怎么会在家里。那天天气非常好,小艾 便一直有点心神不定,老是往对过屋顶上看着,那冯金槐却一直没有出来。也许出去了,难 得放一天假,还不出去走走。 陶妈做菜的时候发现酱油快完了,那天午饭后便叫小艾云打酱油,生油也要买了。小艾 先把蓝布围裙解了下来,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们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这天气好的时 候,便把两张作台搬到后门外面来摆着,几个店员围着桌子坐着,在那里粘贴绣花鞋面,就 在那蓝天和白云底下,空气又好,光线又好,桌上摊满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绿的,玄 色、蓝色的,平金绣花,十分鲜艳。小艾每次走过的时候总要多看两眼,今天却没有怎样注 意,心里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很怕碰见那冯金槐。 从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也没有碰见什么人。回来的时候,却老远的就看见那冯金槐穿 着一件破旧的短袖汗衫,拿着个洋瓷盆在自来水龙头那里洗衣裳。他一定也觉得他这是“男 做女工”,有点难为情似的,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小艾也点点头笑了笑,偏赶着这时候, 她的头发给风吹的,有一绺子直披到脸上来,她两只手又都占着,拿着一瓶油,一瓶酱油, 只得低下头来,偏着脸一直凑上去,把头发扶到耳后去。同时自己就又觉得,这一个动作似 乎近于一种羞答答的样子,见了人总是这样不大方,因此便又红着脸笑道:“今天放假 呀?”然而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因为看见鞋店里那些伙计坐在那边贴鞋面,有两个人向他们 这边望过来,仿佛对他们很注意似的。她也没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边走了过去,走回家去 了。 以后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总拿着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来水龙头那里去洗衣裳。想 必他家里总是没有什么人,所以东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在弄堂里有时候也碰见,不过星期日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见一次的。见面的次 数多了偶尔也说说话。他说他是在一个印刷所里做排字工作的,他是一个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里的日历一向是归小艾撕的,从此以后,这日历就有点靠不住起来,往往一到 了星期六,日历上已经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旧是一张红字的星期日,星期 二也仍旧是星期日,或许是因为过了这一天之后,在潜意识里仿佛有点懒得去撕它,所以很 容易忘记做这桩事情。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阴,本来就过得糊里糊涂的,所以也不 会注意到这些。 五太太那只猫怀着小猫,后来没有多少时候就养下来了,一窠有五只,五太太一只也不 预备留着,打算谁要就给谁。小艾便想着,等看见金槐的时候要告诉他一声,但是这一向倒 刚巧没有机会见到他。已经有好两个星期没有看见他出来洗衣服了。近来天气渐渐冷了,大 约因为这缘故,一直也没看见他在屋顶上看书。有一天她又朝那边望着,心里想不会是病了 吧。那屋顶上斜搭着一根竹竿,晾着几件衫裤,里面却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红色鱼鳞 花纹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时有一次看见两辆黄包车拉到八号门口,黄包车上堆着 红红绿绿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办喜事“铺嫁妆”,八号那一座房子里面住了那么许多人 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当时也没有注意,后来新娘子是什么时候进门的,也没有 看见。 其实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结婚。除非他已经有了女人了,在乡下没有出来。两样都是可能 的。她这时候想着,倒越想越像――也说不定就是他结婚。怪不得他这一向老没出来洗衣 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实在是没有理由这样难过,也没有这权利,但是越是这样,心里倒越 是觉得难过。 小猫生下来已经有一个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着,借着这机会倒可以到金 槐那里去一趟,把这猫给他们送去,顺便看看他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她趁着有一天,是 一个阴历的初一,陶妈刘妈都到庙里烧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着了,她便去换上一件干 净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条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脸,把牙粉倒了些在手心里,往脸上一抹, 把一张脸抹得雪白的,越发衬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齐肩的长发。她悄悄的把猫 抱着,下楼开了后门溜了出去,便走到对过那座老房子里,走上台阶,那里面却是一进门就 是黑洞洞的,有点千门万户的模样。她略微踌躇了一下,便径自走上楼梯。楼梯口有一个女 人抱着孩子呜呜做声的哄着拍着,在那里踱来踱去,看见了小艾,便只管拿眼睛打量着她。 小艾便笑道:“对不起,有个冯金槐是不是住在这里?”那女人想了一想道:“冯金槐―― 是呀,他本来住在上头的,现在搬走了呀。”小艾不觉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 人见她还站在那里,仿佛在那里发呆,便问道: “你可是他的亲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对过的,因为上回听见他说他们这儿 老鼠多,想要一只猫,我答应他我们那儿有小猫送他一只的。”说着,便把那小猫举了一举 给她看看。那女人说道:“他搬了已经一个多月了,本来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间房里的,现在 他表弟讨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小艾哦了一声,又向她点了个头,便转身下楼,手里抱着那只小猫,另一只手握着它两 只前爪,免得它抓人,便这样一直走出去,下了台阶。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心里也非常松 快,但同时又觉得惘然。虽然并不是他结婚,但是他已经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点什 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心里只是说不出来的怅惘。 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黄昏的时候,小艾在后门外面生煤球炉子,弯着腰拿着把扇子极 力地肩着,在那寒冷的空气里,那白烟滚滚的住横里直飘过去。她只管弯着腰扇炉子,忽然 听见有人给烟呛的咳嗽,无意之中抬起头来看了看,却是金槐。他已经绕到上风去站着了。 他觉得他刚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么一声嗽来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点可笑,因此倒又有点 窘,虽然向她点头微笑道,那笑容却不大自然。小艾却是由衷地笑了起来,道:“咦?…… 我后来给你送小猫去的,说你搬走了。”金槐哟了一声,仿佛很抱歉似的,只是笑着,隔了 一会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经好几个月了。我本来住在这儿是住在亲戚家里。” 小艾便道:“你今天来看他们啦?”金槐道:“嗳。今天刚巧走过。”说到这里,他也想不 出还有什么话可说,因此两人都默然起来,小艾低着头只管扳弄着那把扇炉子的破蒲扇。半 晌,她觉得像这样面对面地站在后门口,又一句话也不说,实在不大妥当,不要给人看见 了。因见那煤球炉子已经生好了,便俯身端起来,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炉子送了进去。 她在炉子上搁上一壶水,忍不住又走到后门口去看看,心里想他一定已经到他亲戚家里 去了。但是他并没有进去,依旧站在对过的墙根下,点起一支香烟在那里吸着。小艾把两手 抄在围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边走了过去。她并没有发问,他倒先迎上来带笑解释着, 道:“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们那儿去了。”他顿了顿,又道:“因为正是吃晚饭的时 候,回头他们又要留我吃晚饭,倒害人家费事。”小艾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应了一声,随即 问道:“你是不是从印刷所来?你们几点钟下工?”金槐说他们六点钟下工,又告诉她印刷 所的地址,说他现在搬的地方倒是离那儿比较近,来回方便得多。两人一面闲谈着,在不知 不觉间便向弄口走去。也可以说是并排走着,中间却隔得相当远。小艾把手别到背后去把围 裙的带子解开了,仿佛要把围裙解下来,然而带子解开来又系上了,只是把它束一束紧。 走出弄口,便站在街沿上。金槐默然了一会,忽然说道: “我来过好几次了,都没有看见你。”小艾听他这样说,仿佛他搬走以后,曾经屡次的 回到这里来,都是为了她,因为希望能够再碰见她,可见他也是一直惦记着她的。她这样想 着,心里这一份愉快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再也抑制不住那脸上一层层泛起的笑意,只得偏 过头去望着那边。金槐又道:“你大概不大出来吧?夏天那时候倒常常碰见你。”小艾却不 便告诉他,那时候是因为她一看见他出来了,就想法子借个缘故也跑出来,自然是常常碰见 了,她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嗤一笑。 金槐想问她为什么笑。也没好问,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管红着脸向她望着, 小艾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便扭身靠在一只邮筒上,望着那街灯下幢幢往来的车辆。金槐站 在她身后,也向马路上望着。小艾回过头来向他笑道:“你真用功,我常常看见你在那儿看 书。”金槐笑道:“你在哪儿看见我,我怎么没看见你?”小艾道:“你不是常常坐在那房 顶上的吗?”金槐笑道:“我因为程度实在太差,所以只好自己看看书补习补习。别的排字 工人差不多都中学程度,只有我只在乡下念过两年私塾。”她问他是哪里人,几时到上海来 的。他说他十四岁的时候到上海来学生意,家里还有母亲和哥哥在乡下种田。他问她姓什 么,她倒顿住了,她很不愿意刚认识就跟人家说那些话,把自己说得那样可怜,连姓什么都 不知道;因此犹豫了一会,只得随口说了声“姓王”。她估计着她已经出来了不少时候,便 道:“我得要进去了,恐怕他们要找我了。”金槐也知道她是那家人家的婢女,行动很不自 由的,不要害她挨骂,便也说道:“我也要回去了。”这样说了以后,两人依旧默默相向, 过了一会,小艾又说了声:“我进去了。”便转身走进弄堂。 虽然并没有约着几时再见面,第二天一到了那时候,小艾就想着他今天下了班不知会不 会再来,因此就拣了这时候到厨房里去劈柴,把后门开着,不时的向外面看看,果然看见他 来了。陶妈刚巧也在厨房里,小艾就没有和他说话,金槐也就走开了。小艾等劈好了柴,便 造了个谎说头发上插的一把梳子丢了,恐怕在弄堂里了,便跑出去找。走到弄堂口,金槐还 在昨天那地方等着她,便又站在那儿说起话来。 以后他们常常这样,隔两天总要见一次面。后来大家熟了,小艾有一天便笑着说:“你 这人真可笑,从前那时候住在一个弄堂里,倒不大说话,现在住得这样远,倒天天跑了 来。” 金槐笑道:“那时候倒想跟你说话,看你那样子,也不知道你愿意理我不愿意理我。” 小艾不由得笑了,心里想他也跟她是一样的心理,她也不知道他喜欢她。怎么都是这样傻。 金槐又说:“我早就知道你叫小艾了。”小艾却说她最恨这名字,因为人家叫起这名字 来永远是恶狠狠的没好气似的。 后来有一次他来,便说:“我另外给你想了个名字,你说能用不能用。”说着,便从口 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头和一张小纸片,写了“王玉珍”三个字,指点着道:“王字你会写的, 玉字不过是王字加一点,珍字这半边也是个王字,也很容易写。”小艾拿着那张纸看了半 晌,拿在手里一折两,又一折四,忽然抬起头来微笑道:“我那天随口说了声姓王,其实我 姓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她对于这桩事情总觉得很可耻,所以到这时候才告诉他,她从小就 卖到席家,家里的事情一点也记不起了,只晓得她父母也是种田的。她真怨她的父母,无论 穷到什么田地,也不该卖了她。六七岁的孩子,就给她生活在一个敌意的环境里,人人都把 她当作一种低级动物看待,无论谁生起气来,总是拿她当一个出气筒、受气包。这种痛苦她 一时也说不清,她只是说:“我常常想着,只要能够像别人一样,也有个父亲有个母亲,有 一个家,有亲戚朋友,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人,那就无论怎样吃苦挨饿,穷死了也是甘心 的。” 说着,不由得眼圈一红。 金槐听着,也沉默了一会,因道:“其实我想也不能怪你的父母,他们一定也是给逼迫 得实在没有办法,也难怪你,你在他们这种人家长大的,乡下那种情形你当然是不知道。” 他就讲给她听种田的人怎样被剥削,就连收成好的时候自己都吃不饱,遇到年成不好的时 候,交不出租子,拖欠下来,就被人家重利盘剥,逼得无路可走,只好卖儿卖女来抵偿。譬 如他自己家里,还算是好的,种的是自己的田,本来有十一亩,也是因为捐税太重,负担不 起,后来连典带卖的,只剩下二亩地,现在他母亲他哥嫂还有两个弟弟在乡下,一年忙到 头,也还不够吃的,还要靠他这里每月寄钱回去。 小艾很喜欢听他说乡间的事,因为从这上面她可以想象到她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此外 他又说起去年“八一三”那时候,上海打仗,他们那印刷所的地区虽然不在火线内,那一带 的情形很混乱,所以有一个时期是停工的。他就去担任替各种爱国团体送慰劳品到前线去, 一天步行几十里路。那是很危险的工作,他这时候说起来也还是很兴奋,也很得意,说到后 来上海失守,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又十分愤慨。小艾不大喜欢他讲国家大事,因为他一说 起来就要生气。但是听他说说,到底也长了不少见识。 小艾这一向常常溜出来这么一会,倒也没有人发觉,因为现在家里人少,五太太为了节 省开支,已经把刘妈辞歇了,剩下一个陶妈,五太太病在床上,又是时刻都离不开她的。除 了有时候晚饭后,有根来了,陶妈一定要下楼去,到厨房里去陪他坐着,不让他有机会和小 艾说话。 陶妈本来想着,只要给他娶个媳妇,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乡下去一趟。凭自己 的眼力替他好好地拣一个,但是因为五太太病得这样,一直也走不开。托人写信回家去,叫 他们的亲戚给做媒,人家提的几个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对。 陶妈转念一想,他到上海来了这些时候,乡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 海托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荐到那南货店里去的那个表亲。那人和那南货店老板是亲 戚,没事常到他们店里去坐坐。他背地里告诉陶妈,听见说有根刚来的时候倒还老实,近来 常常和同事一块儿出去玩,整夜的不回来。陶妈听了非常着急,要想给他娶亲的心更切了。 有根虽然学坏了,看见小艾却仍旧是讷讷的。他也并不觉得她是躲着他,他以为全是他 母亲在那里作梗,急起来也曾经和他母亲大闹过两回,说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宁可一辈子不 娶老婆。陶妈都气破了肚子。她因为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这些话也不愿意告诉人,一直也 没跟五太太说,所以闹得这样厉害,五太太在楼上一点也不知道。 景藩这时候已经回到上海来了,一直深居简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渐渐的就有 一种传说,说他在北边的时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说不定他这次回来竟是负着一种使命。 外面说得沸沸扬扬的,都说席老五要做汉奸了。五太太从她娘家的亲戚那里也听到这话。她 问寅少爷,寅少爷说: “大概不见得有这个事吧。”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点晓得,也不会告诉她的。 这时候孤岛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虽然国家观念比较薄弱,究竟也觉得这是一桩不 名誉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层忧闷。 景藩回上海以后,一直很少出去,只有一个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有一个朋友家里设着 一个乩坛,他现在很相信扶乩。那地方离他家里也不远,他常常戴着一副黑眼镜,扶着手 杖,晒着太阳,悠然的缓步前往。这一天,那乩仙照例降坛,跟他们唱和了几道诗,对于时 局也发表了一些议论。但是它虽然有问必答,似乎对于要紧些的事情却抱定了天机不可泄漏 的宗旨,一点消息也不肯透露。因为那天景藩从那里回去,一出大门没走几步路,就有两个 人向他开枪,他那朋友家里忽然听见砰砰的几声枪响,从阳台上望下去,只看见景藩倒卧在 血泊里,凶手已经跑了。这里急忙打电话叫救护车,又通知他家里。他姨太太秋老四赶到他 朋友家里,却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又赶到医院里。已经伤重身亡。秋老四只是掩面痛哭,对 于办理身后的事情却不肯怎样拿主意,因为这是花钱的事情。她叫佣人打了个电话给寅少 爷,等寅少爷来了,一应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爷跟她要钱,她便哭着说他还不知道他父亲 背了这许多债,哪儿还有钱。 寅少爷只得另外去想法子,这一天大家忙乱了一天,送到殡仪馆里去殡殄。寅少爷一直 忙到很晚,方才回到家里来。 那寅少爷也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他心里想五太太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这消息要是给她 知道了,万一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还是等明天问过她的兄 嫂,假使他们主张告诉她,也就与他无干了。当晚他就把陶妈和小艾都叫了来,说道:“老 爷不在了。太太现在病着,你们暂时先不要告诉她。明天的报不要给她看,要是问起来就说 没有送来。”此外他也分头知照了几家近亲,告诉他们这桩事情是瞒着五太太的,免得他们 泄露了消息。但是次日也仍旧有些亲戚到他们这里来致慰问之意,一半也是出于一种好奇 心,见了五太太,当然也不说什么,只说是来看看她。陶妈背着五太太便向他们打听,从这 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实的真相,寅少爷昨天并没有告诉她们,原来景藩是被暗杀的。 小艾听见了觉得非常激动。一方面觉得快意,同时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一遍地告诉 自己,那个人已经死了。世界上少了他这一个人,仿佛天地间忽然空阔了许多。 这一天她见到金槐的时候,就把她从前那桩事情讲给他听。她一直也没有告诉他,一来 也是因为他们总是那样匆匆一面,这些话又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楚的。同时她又对自 己说,既然金槐也还没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过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诉他不可。倘若 他要是提起来,她是一定要告诉他的。至于他一直没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总是因为经济 的关系,据她所知。他拿到的一点工资总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过得非常刻苦,当然一 时也谈不到成家的话。在小艾的心里,也仿佛是宁愿这样延宕下去,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用不 着告诉他那些话。因为她实在是不想说。 然而今天她是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她好像是自己家里有这样一个哥哥,找到这里来 了,她要把她过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诉给他听。她又仿佛是告诉整个的世界,因为金槐也就 是她整个的世界。 他说的话很少,他太愤怒了,态度显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还活着,他真能够杀了 他。但是既然已经死了,这种话说了也显得不真实,所以他也没有说。他们站在马路边上, 因为小艾怕给熟人认出来,总是站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在两家店铺中间,卸下来的排门好几 扇叠在一起倚在墙上,小艾便挨着那旁边站着。两边的店家都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吃晚饭。 小艾突然说道:“我进去了。”便转过身来向弄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 等一会再进去,然而他赶上去想阻止她,她却奔跑起来,很快地跑了进去。金槐站在那里倒 呆住了,他这时候才觉得他刚才对她的态度不大好,她把这样的话告诉他,他应当怎样的安 慰她才对,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倒好像冷冷的,她当然要误会了。她回去一定觉得非常难 过。 他这一天回到家里,心里老这样想着,也觉得非常难过。 第二天他来得特别早些。她到了时候也出来了,但是看见了他却仿佛稍微有点意外似 的,脸色还是很凄惶。金槐老远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气了?”小艾笑 了笑,道:“没生气。”金槐顿了顿,方笑道:“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小艾笑道:“什 么东西?” 金槐拿出一个小纸包来,走到弄口的窗灯光下,很小心地打开来,小艾远远地看着,仿 佛里面包着几粒丸药,走到跟前接过来一看,却是金属品铸的灰黑色的小方块,尖端刻着字 像个图章似的。金槐笑道:“这就是印书印报的铅字,这是有一点毛病的,不要了。”小艾 笑道:“怎么这样小,倒好玩!”金槐道:“这是六号字。”他把那三只铅字比在一起成为 一行,笑道:“这两个字你认识吧?”小艾念出一个“玉”字一个“珍”字,自己咦了一 声,不由得笑了起来。再看上面的一个字笔划比较复杂,便道:“这是个什么字?”金槐 道: “哪,这是你的名字,这是姓。”小艾道:“不是告诉你我没有姓吗?”金槐笑道: “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姓呢?”小艾本来早就有点疑惑,看他这神气,更加相信这一定是个 “冯”字,便将那张纸攥成一团,把那铅字团在里面,笑着向他手里乱塞。 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的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里一塞就跑了,但是这铅字这样 小,万一掉到地下去,滚到水门汀的隙缝里,这又是个晚上,简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觉得 十分舍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轻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着,闹了半天。他们平常总是站在 黑影里,今天也是因为要辨认那细小的铅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盏灯底下,把两人的面目照 得异常清楚,刚巧被有根看见了。不然有根这时候也不会来的,是他们店里派他去进货,他 觑空就弯到这里来一趟,却没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马路上和一个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边走 过,她都没有看见。 有根走进去,来到席家,他母亲照例陪着他在厨房里坐着,便把前天老爷被刺的事情详 细地说给他听。有根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把头低着,俯着身子把两肘搁在膝盖上。过了一 会,小艾进来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头低得更低了一点。 小艾因为心里高兴,所以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见她一理也不理,有一点特别。 她很快地走了过去,自上楼去了。有根突然向他母亲说道:“怎么,小艾在外头轧朋友 啊?” 陶妈一时摸不着头脑,道:“什么?”有根哼了一声道:“一天到晚在一块儿,你都不 知道。”陶妈便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的呀?”有根气愤愤的没有回答,隔了一 会,方才把他在弄口看见的那一幕叙述了一遍。陶妈微笑道:“要你管她那些闲事做什 么。”沉吟了一会,又道:“你看见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有根恨道:“你管他是什么样 子呢!――还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他走了以后,陶妈心里忖度着,想着这倒也是一个机会,让她嫁了也好,不然有根再也 不会死心的。她乘着做饭的时候便盘问小艾,说道:“小艾,你也有这么大岁数了,你自己 也要打打主意了。那个人可对你说过什么没有,可说要娶你呀?”小艾呆了一呆,方道: “什么人?”陶妈笑道:“你还当我不知道呢,不是有个男人常常跟你在外头说话吗?”小 艾微笑道:“哦,那是从前住在对过的,看见了随便说两句话,那有什么。”陶妈便做出十 分关切的神气,道:“外头坏人多,你可是得当心点。你可知道这人的底细?”小艾便道: “这人倒不坏,他在印刷所里做事的。”陶妈眉花眼笑地说:“那不是很好吗?你要是不好 意思跟太太说,我就替你说去。这也是正经的事情。”小艾微笑着没有做声。她和金槐本来 已经商量好了,金槐要她自己去对五太太说,现在陶妈忽然这样热心起来,她总有点疑心她 是不怀好意,但是她真要去说,当然也没法拦她,也只好听其自然了。 陶妈当天就对五太太说了。五太太听了这话,半天没言语。其实五太太生平最赞成自由 恋爱,不但赞成,而且鼓励,也是因为自己被旧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对于下一代的青年总是 希望他们“有情人都成眷属”。她的侄儿侄女和内侄们遇到有恋爱纠纷的时候,五太太虽然 胆小,在不开罪他们父母的范围内,总是处于赞助的地位的,但是在她的心目中,总仿佛谈 恋爱是少爷小姐们的事情,像那些仆役、大姐,那还是安分一点凭媒说合,要是也谈起恋爱 来,那就近于轧姘头。尤其因为是小艾,五太太心里恨她,所以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情,都 觉得有些憎恶。当下五太太默然半晌,方向陶妈说道: “这时候她要走了,她这一份事没有人做了,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再要叫我添个 人,我用不起!”陶妈笑道:“不要紧的,我就多做一点好了,太太也用不着添人了。小艾 也有这样大了,留得住她的人,你留不住她的心!”陶妈既然是这样一力主张着,五太太也 就不说什么了。依允了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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