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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诗人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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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诗人商人   跟赵先生一年多,天赐在文字上有了很大的进步,写得也怪秀气。爸的铺子的 春联都由他写,伙计们向他伸大拇指,他怪害羞的挺得意。   爸承认赵先生是好老师;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发现了:书房中的书籍增多了, 但是短了别的东西。桌上的磁瓶,铜墨盒什么的都不见了,天赐使着个小粗碟子当 砚台。爸追问四虎子,虎爷不知道。问天赐,天赐笑了。老师没钱买书或别的东西, 便拿起点东西去卖掉。   “为什么不跟我要钱呢?”爸胡涂了。   “赵先生说了,屋里东西多,显着乱得慌!”   “可那是我的东西!”爸倒不在乎那点东西,他不喜欢这个办法。   “卖了你的东西和向你要钱还不是一样?”天赐完全投降了赵老师。   “在我的门口卖东西?!”这太丢人了,爸以为。“常卖着点,老师说,好忘 不了穷;穷而后工!”天赐非常的得意:“前天,我把皮鞋卖了,卖了一块半钱; 我请老师吃了顿小馆,老师很喜欢!”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他的儿子?”爸的脸沈下来。什么都可以马虎,可不是 这么个马虎法,这是诚心教坏!   天赐没回答出什么来,他晓得妈与爸的规矩,但是赵老师的办法更有意思。这 能使他假装穷,而穷得又不象纪家那样。这是卖了皮鞋去吃小饭馆。赵老师是真穷, 天赐得陪着。就是赵老师的穷,虽是真的,也非常的好玩。赵老师会卖了铜墨盒买 本小书,而后再卖了书买烟卷。由爸与十六里铺,他明白了钱的厉害;由赵老师, 他得到个反抗钱的办法,故意和钱开玩笑。钱自然还是好东西,可是老师的方法使 钱会失去点骄傲,该买书的偏买了香烟,用鼻子向钱哼几声!肚子饿了就卖棉袍, 身上冷就去偷煤,多添点火,老师有办法,而且挺快活。   爸受不了这个:“好吗,先生还偷东西,教给孩子卖皮鞋?我只懂得买,不准 卖!”爸非辞赵先生不可。纪妈以为爸是对的,他们偷煤,而且把没点完的洋蜡放 在地上喂老鼠!碟子当了砚台,筷子当作通火的铁条,因为铁条与铲子都没了影!   天赐舍不得老师,而且决定反抗,他现在是十六七的小伙子了,自己很有些主 张。他说话已经和大人一个声儿了,嘴上的汗毛也很重,他不能完全服从爸。他本 是很喜欢整齐清洁的,因为妈妈活着的时候事事有一定的办法,可是他也爱老师的 凡事没有一定,当作诗的当儿还有工夫擦桌子么?老师和他都是诗人,而爸是商人, 这是很清楚的;诗人不能服从商人,也是很清楚的。   虎爷怕事闹僵了,出头调停,以后不准他们再卖东西,由他把守大门,担任检 查。爸也不要再生气,因为虎爷相信天赐既会作论,将来必能作官。赵老师算是没 被逐出去,遇到该卖东西的时候,不等虎爷检查出来,就先声明:“出去创造点钱, 远远的,不在门口卖!”虎爷也就不深究,因为他也觉得有些东西早就该卖,堆着 只管占地方,没别的好处。况且老师卖了东西还请客呢,虎爷常吃他的水果与零食; 嘴上得到便宜,眼睛还能不闭上么?   爸还有个不满意的地方――天赐常去看“蜜蜂”。天赐很喜欢找她去,她现在 已是“夜里的蜜蜂”。老黑夫妇没工夫管孩子们,由着他们的性儿反。天赐也跟着 他们反,而且和“蜜蜂”特别的亲密。他不嫌他们脏了,因为他自己也学着赵老师 的样子,不再修饰;他那瓶没有用完的生发油早送给了“月牙太太”。他喜欢蜜蜂 的什么也不知道;他背诗,他念“记蜜蜂”,她都睁大了黑眼,“哟!挺好听!” 他学着小说上的语调对她说:“我与小姐有一度的姻缘!”她还是“哟,很好!” 她可是长了本事,也会用针给弟弟们缝补袜子什么的,头发上往往挂着点白线头儿, 天赐替她取下来,摸摸她的头发,她也不急。下雨的天,她还是光了脚。   爸有回到老黑铺子去,遇上了他们在一块玩。爸叫天赐回家。天赐看爸的神色 不对,没说什么回了家,和赵老师讨论这件事。赵老师说,没有女的就没有诗,诗 人都得爱女人!姑娘是杨柳,诗是风,没有杨柳,风打哪里美起?天赐问老师怎不 去找女人?老师说被女人打过一个很响的嘴巴,女人打嘴巴如同杨柳的枝子砸在头 上,没意思了。 mpanel(1);   爸没再提这回事,可是暗中给天赐物色着媳妇;跟老黑家的孩子打连连①,没 有好儿。   爹近来确是长脾气,他总好叨唠。他爱和天赐闲谈,可是谈不到一处;天赐有 时候故意躲着爸,而爸把胡子撅起多高。爸似乎丢了从前那个快活的马虎劲儿。年 岁越大越关心他的买卖,而买卖反倒不如以前那么好了。三个买卖在年底结账的时 候,竟自有一个赔了的。爸一辈子没赔过,这是头一次。为什么赔了,爸找不出病 根来。他越闷气越觉得别家买卖不象话,没有规矩。可是人家那不象话的赚了,他 赔!他觉着云城的空气也不怎么比从前紧起来,作买卖的大家拚命的争赛,谁也不 再信船多不碍江这句话。大家无奇不有的出花样,他赶不上人家,也不想赶;想赶 也不会!钱非常的紧,乡下简直没人进城买什么。他相信那些老方法,在相当的程 度上他也货真价实。可是他赔了钱。那些卖私货的,卖假货的,都赚。商人得勾结 着官府,甚至得联着东洋人。而且大家都打快杓子,弄个万儿八千,三万二万便收 锅不干了;他讲老字号,论长远,天天二三十口子吃饭,不定卖几个钱呢!他不明 白这是怎回事,正如纪老者不明白乡下为什么那样穷。人家卖东洋货,他也卖,可 是他赚不着。人家减价,他也减价,还是没人来买他的。他用血本买进来,他知道 那些洋钱是离开了云城,而希望再从乡间送来;乡下只来粮食,不来钱。乡下人卖 了粮,去到摊子上买些旧衣服,洋布头,东洋高粱粉条,不进他的铺子来。他一点 也不敢再象从前那样大意,他也赶着买,赶着卖,可是赶不上别人。人家包卖一大 批胶皮鞋,个巴月的工夫干拿走三四万;他批了一角,没人问。人家是由哪儿批下 来的?他摸不着门。他赔着卖也没人家的贱。他有门面,人家雇几十人满街嚷嚷。 他得上房捐铺捐营业捐赈灾捐自治捐,人家不开铺面。以前,他闭着眼也没错,自 要卖就能赚,而确是能卖。现在,他把眼瞪圆了,自己摸着算盘子儿,没用。他只 能和些老掌柜们坐在一块儿叹息。他们都不服老,他们用尽心思往前赶,修理门面, 安大玻璃窗,卖东西管送去,铺中预备烟卷,新年大减价,满街贴广告,没用。赚 钱的就是洋人的买卖,眼看着东洋人的一间小屋变成了大楼,哈德门烟连乡下也整 箱的去。他唯一的安慰是看看新铺子开了倒,倒了又开;他的到底是老字号。可是 假若老这么赔下去,他也得倒!作了一辈子的买卖,白了胡子而倒了事业,他连想 也不敢再想了。而天赐偏不爱学买卖!他怎能不叨唠呢?   天赐听说这个赔钱的消息,忙去告诉老师,老师很高兴。“这与咱们有什么关 系?不但没关系,而且应当庆祝商业精神的死亡。咱们打点酒庆贺这个?”   “可别叫爸知道了!”天赐小心一些。   “其实他应当欣赏此举。钱在哪儿心就在哪儿。三个铺子都倒了,岂不完全省 了心,作了自由的灵魂!”赵先生说的确是有味,可是天赐到底有点不放心:“假 如爸的买卖都倒了,我怎办呢?”   “那有什么难办?一对儿流浪诗人,完了。天下到底是穷人多,我们怕什么呢?”   这个又打动了天赐的幻想:赵老师,蜜蜂,虎爷和虎太太,他自己,都在四处 漂流。都光着脚,在树荫下,叫蜜蜂捞点鱼,大家吃吃,倒也自在。这种生活必定 比处处有拘束,有规矩强。   尤其使他高兴的是他的一小篇小文,由赵先生给寄到天津一家报馆去,居然在 文艺栏里登出来。报馆给他寄来三份。看见自己的名子印在纸上,他哆嗦起来。自 幼儿除了虎爷敬重他,到处他受人欺侮,私孩子,拐子腿,被学校开除。现在他的 名子登在报纸上!他觉得爸的财产算不了什么,最有价值的是名,不是利。报纸上 有自己的名子,大概普天下都知道了。继而一想,也许不能,在十六里铺就没看见 有报纸,老黑铺中的报纸只为包裹铜子。云城的人家里,据他所知道的,就很少有 书有报的。云城那两份小日报,除了一些零七八碎的新闻,和些大减价的广告,只 有剑侠小说还有点人看。赵老师管这些小说叫作“黄天霸文艺”,连报馆都该烧了。 可是他自己这种“非黄天霸文艺”有什么用呢,谁看呢?天赐怀疑了:假若没人读, 写它干什么呢?还是钱有用,至少比文字有用。这他可不敢和赵老师说。   到了八月节结账,三个买卖全不赚,只将够嚼谷。这比赔了还难过。一个商人 的心里只有两面,赚或赔,如同日之与夜。不赚不赔算怎回事呢?说着都丢人。会 作买卖的才敢赔。牛老者的气色很难看,他的圆脸瘦了一圈,背弯了许多。可是他 还挣扎。夜里睡的工夫越小,他越爱思索。他很想照着从前那样马虎,可是作不到。 从前瞎碰出来的成功,想起来使他舒服些,自己一笑;及至拿从前的年月和现在一 比,他茫然了。他觉着心中堵得慌。一到天亮他就再也睡不着,起来在院中走溜儿, 他咳嗽。   天赐的心软了些。他得帮助爸,爸需要同情。他不能一天到晚作诗人。作诗人 不过是近来的事,妈妈管了他十多年,妈妈不是一切都有办法么?   他和爸说了,他决定帮助爸。爸笑了。可是他能帮助什么呢?细一想,他什么 也不懂,十六七年的工夫白活。手艺没有,力气没有,知识没有。他是个竹筒儿! 该感激的还只有赵老师,只有赵老师教给他一些文字,其余的人没教给过他任何的 东西。大概他只能等着作官或作诗人了!他没有办法,承认了自己的没用。   算了吧,先睡个觉去!他把头蒙上,睡了个顶香甜的大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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