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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迷林很好看了:叶已长得比手掌还大一些,厚,深绿,叶缘上镶着一圈金红的 边;那最肥美的叶起了些花斑,象一林各色的大花。日光由银灰的空中透过,使这 些花叶的颜色更深厚静美一些,没有照眼的光泽,而是使人越看越爱看,越看心中 越觉得舒适,好象是看一张旧的图画,颜色还很鲜明,可是纸上那层浮光已被年代 给减除了去。   迷林的外边一天到晚站着许多许多参观的人。不,不是参观的,因为他们全闭 着眼;鼻子支出多远,闻着那点浓美的叶味;嘴张着,流涎最短的也有二尺来长。 稍微有点风的时候,大家全不转身,只用脖子追那股小风,以便吸取风中所含着的 香味,好象些雨后的蜗牛轻慢的作着项部运动。偶尔落下一片熟透的大叶,大家虽 然闭着眼,可是似乎能用鼻子闻到响声――一片叶子落地的那点响声――立刻全睁 开眼,嘴唇一齐吧唧起来;但是大蝎在他们决定过来拾起那片宝贝之前,总是一团 毛似的赶到将它捡起来;四围一声怨鬼似的叹息!   大蝎调了五百名兵来保护迷林,可是兵们全驻扎在二里以外,因为他们要是离 近了迷林,他们便先下手抢劫。但是不能不调来他们,猫国的风俗以收获迷叶为最 重大的事,必须调兵保护;兵们不替任何人保护任何东西是人人知道的,可是不调 他们来作不负保护责任的保护是公然污辱将士,大蝎是个漂亮人物,自然不愿被人 指摘,所以调兵是当然的事,可是安置在二里以外以免兵馋自乱。风稍微大一点, 而且是往兵营那面刮,大蝎立刻便令后退半里或一里,以免兵们随风而至,抢劫一 空。兵们为何服从他的命令,还是因为有我在那里;没有我,兵早就哗变了。“外 国人咳嗽一声,吓倒猫国五百兵”是个谚语。   五百名兵之外,真正保护迷林的是大蝎的二十名家将。这二十位都是深明大义, 忠诚可靠的人;但是有时候一高兴,也许把大蝎捆起来,而把迷林抢了。到底还是 因为我在那里,他们因此不敢高兴,所以能保持着忠诚可靠。   大蝎真要忙死了:看着家将,不许偷食一片迷叶;看着风向,好下令退兵;看 着林外参观的,以免丢失一个半个的落叶。他现在已经一气吃到三十片迷叶了。据 说,一气吃过四十片迷叶,便可以三天不睡,可是第四天便要呜呼哀哉。迷叶这种 东西是吃少了有精神而不愿干事;吃多了能干事而不久便死。大蝎无法,多吃迷叶, 明知必死,但是不能因为怕死而少吃;虽然他极怕死,可怜的大蝎!   我的晚饭减少了。晚上少吃,夜间可以警醒,大蝎以对猫人的方法来对待我了。 迷林只仗着我一人保护,所以我得夜间警醒着,所以我得少吃晚饭,功高者受下赏, 这又是猫人的逻辑。我把一份饭和家伙全摔了,第二天我的饭食又照常丰满了,我 现在算知道怎样对待猫人了,虽然我心中觉得很不安。   刮了一天的小风,这是我经验中的第一次。我初到此地的时候,一点风没有; 迷叶变红的时候,不过偶然有阵小风;继续的刮一天,这是头一回。迷叶带着各种 颜色轻轻的摆动,十分好看。大蝎和家将们,在迷林的中心一夜间赶造成一个大木 架,至少有四五丈高。这原来是为我预备的。这小风是猫国有名的迷风,迷风一到, 天气便要变了。猫国的节气只有两个,上半年是静季,没风。下半年是动季,有风 也有雨。   早晨我在梦中听见一片响声,正在我的小屋外边。爬出来一看,大蝎在前。二 十名家将在后,排成一队。大蝎的耳上插着一根鹰尾翎,手中拿着一根长木棍。二 十名家将手中都拿着一些东西,似乎是乐器。见我出来,他将木棍往地上一戳,二 十名家将一齐把乐器举起。木棍在空中一摇,乐器响了。有的吹,有的打,二十件 乐器放出不同的声音,吹的是谁也没有和谁调和的趋向,尖的与粗的一样难听,而 且一样的拉长,直到家将的眼珠几乎弩出来,才换一口气;换气后再吹,身子前后 俯仰了几次,可是不肯换气,直到快憋死为止,有两名居然憋得倒在地上,可是还 吹。猫国的音乐是讲究声音长而大的。打的都是象梆子的木器,一劲的打,没有拍 节,没有停顿。吹的声音越尖,打的声音越紧,好象是随着吹打而丧了命是最痛快 而光荣的事。吹打了三通,大蝎的木棍一扬,音乐停止。二十名家将全蹲在地上喘 气。大蝎将耳上的翎毛拔下,很恭敬的向我走来说:“时间已到,请你上台,替神 明监视着收迷叶。”我似乎被那阵音乐给催眠过去,或者更正确的说是被震晕了, 心中本要笑,可是不由的随着大蝎走去。他把翎毛插在我的耳上,在前领路,我随 着他,二十名音乐家又在我的后面。到了迷林中心的高架子,大蝎爬上去,向天祷 告了一会儿,下面的音乐又作起来。他爬下来,请我上去。我仿佛忘了我是成人, 象个贪玩的小孩被一件玩物给迷住,小猴似的爬了上去。大蝎看我上到了最高处, 将木棍一挥,二十名音乐家全四下散开,在林边隔着相当的距离站好,面向着树。 大蝎跑了。好大半天,他带来不少的兵。他们每个人拿着一根大棍,耳上插着一个 鸟毛。走到林外,大队站住,大蝎往高架上一指,兵们把棍举起,大概是向我致敬。 事后我才明白,我原来是在高架上作大神的代表,来替大蝎――他一定是大神所宠 爱的贵人了――保护迷叶,兵们摘叶的时候,若私藏或偷吃一片,大蝎告诉他们, 我便会用张手雷霹了他们。张手雷便是那把“艺术”。那二十名音乐家原来便是监 视员,有人作弊,便吹打乐器,大蝎听到音乐便好请我放张手雷。 mpanel(1);   敬完了神,大蝎下令叫兵们两人一组散开,一人上树去摘,一人在下面等着把 摘下来的整理好。离我最近的那些株树没有人摘,因为大蝎告诉他们:这些株离大 神的代表太近,代表的鼻子一出气,他们便要瘫软在地上,一辈子不能再起来,所 以这必须留着大蝎自己来摘。猫兵似乎也都被大蝎催眠过去,全分头去工作。大蝎 大概又一气吃了三十片带花斑的上等迷叶,穿梭似的来回巡视,木棍老预备着往兵 们的头上捶。听说每次收迷叶,地主必须捶死一两个猫兵;把死猫兵埋在树下,来 年便可丰收。有时候,地主没预备好外国人作大神的代表,兵们便把地主埋在树下, 抢了树叶,把树刨了都作成军器――就是木棍;用这种军器的是猫人视为最厉害的 军队。   我大鹦鹉似的在架上拳着身,未免要发笑,我算干什么的呢?但是我不愿破坏 了猫国的风俗,我来是为看他们的一切,不能不逢场作戏,必须加入他们的团体, 不管他们的行为是怎样的可笑。好在有些小风,不至十分热,况且我还叫大蝎给我 送来个我自己编的盖饭食的草盖暂当草帽,我总不致被阳光给晒晕过去。   猫兵与普通的猫人一点分别也没有,设若他们没那根木棍与耳上的鸟翎。这木 棍与鸟翎自然会使他们比普通人的地位优越,可是在受了大蝎的催眠时,他们大概 还比普通人要多受一点苦。象眠后的蚕吃桑叶,不大的工夫,我在上面已能看见原 来被密叶遮住的树干。再过了一刻,猫兵已全在树尖上了。较比离我近一些的,全 一手摘叶,一手遮着眼,大概是怕看见我而有害于他们的。   原来猫人并不是不能干事,我心中想,假如有个好的领袖,禁止了吃迷叶,这 群人也可以很有用的。假如我把大蝎赶跑,替他作地主,作将领……但这只是空想, 我不敢决定什么,我到底还不深知猫人。我正在这么想,我看见(因为树叶稀薄了 我很能看清下面)大蝎的木棍照着一个猫兵的头去了。我知道就是我跳下去不致受 伤,也来不及止住他的棍子了;但是我必须跳下去,在我眼中大蝎是比那群兵还可 恶的,就是来不及救那个兵,我也得给大蝎个厉害。我爬到离地两丈多高的地方, 跳了下去。跑过去,那个兵已躺在地上,大蝎正下令,把他埋在地下。一个不深明 白他四围人们的心理的,是往往由善意而有害于人的。我这一跳,在猫兵们以为我 是下来放张手雷,我跳在地上,只听霹咚噗咚四下里许多兵全掉下树来,大概跌伤 的不在少数,因为四面全悲苦的叫着。我顾不得看他们,便一手捉住大蝎。他呢, 也以为我是看他责罚猫兵而来帮助他,因为我这一早晨处处顺从着他,他自然的想 到我完全是他的爪牙了。我捉住了他,他莫名其妙了,大概他一点也不觉得打死猫 兵是不对的事。我问大蝎,“为什么打死人?”   “因为那个兵偷吃了一个叶梗。”   “为吃一个叶梗就可以……”我没往下说;我又忘了我是在猫人中,和猫人辩 理有什么用呢!我指着四围的兵说:“捆起他来。”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 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把大蝎捆起来!”我更清晰的说。还是没人上前。我心中冷 了。设若我真领着这么一群兵,我大概永远不会使他们明白我。他们不敢上前,并 不是出于爱护大蝎,而是完全不了解我的心意――为那死兵报仇,在他们的心中是 万难想到的。这使我为难了:我若放了大蝎,我必定会被他轻视;我若杀了他,以 后我用他的地方正多着呢;无论他怎不好,对于我在火星上――至少是猫国这一部 分――所要看的,他一定比这群兵更有用一些。我假装镇静――问大蝎:“你是愿 意叫我捆在树上,眼看着兵们把迷叶都抢走呢?还是愿意认罚?”   兵们听到我说叫他们抢,立刻全精神起来,立刻就有动手的,我一手抓着大蝎, 一脚踢翻了两个。大家又不动了。大蝎的眼已闭成一道线,我知道他心中怎样的恨 我:他请来的大神的代表,反倒当着兵们把他惩治了,极难堪的事,自然他决不会 想到因一节叶梗而杀人是他的过错。但是他决定不和我较量,他承认了受罚。我问 他,兵们替他收迷叶,有什么报酬。他说,一人给两片小迷叶。这时候,四围兵们 的耳朵都在脑勺上立起来了,大概是猜想,我将叫大蝎多给他们一些迷叶。我叫他 在迷叶收完之后,给他们一顿饭吃,象我每天吃的晚饭。兵们的耳朵都落下去了, 却由嗓子里出了一点声音,好象是吃东西噎住了似的,不满意我的办法。对于死去 那个兵,我叫大蝎赔偿他的家小一百个国魂。大蝎也答应了。但是我问了半天,谁 知道他的家属在哪里?没有一个人出声。对于别人有益的事,哪怕是说一句话呢, 猫人没有帮忙的习惯。这是我在猫国又住了几个月才晓得的。大蝎的一百个国魂因 此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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