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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周家以后也就没有再打发人来请觉新去商量蕙的事情。   觉新倒不时差人去周家打听蕙的消息,有时候他自己也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之外,蕙的病渐渐地好起来了。王云伯的药有了效。周伯涛因此常常满意地在人前 夸耀他自己的远见。   蕙的病好得慢。但是人人都看得出病象渐渐地减轻。后来她每天可以起床坐两 三个钟头了。周老太太们为这件事情高兴。觉新甚至欣慰地想:那个时常威胁着蕙 的危机也许可以从此解除了。   但是这个希望终于成了泡影。在旧历九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周老太太忽然差了周 贵来请觉新过去,说是有紧急的事情找他去商量。觉新知道蕙的病又转剧了,心里 非常焦急。他立刻坐了轿子到周家去。   觉新到了周家,看见国光也在那里。他跟众人打过招呼以后,坐下来。国光便 告诉他,蕙的病又翻了。蕙从前天下午起开始发烧,腹泻不止。“她一天要泻二三 十次。虽然还是请张朴臣、罗敬亭、王云伯三位来看病,但是药一吃进去立刻就吐 出来。别的饮食也吃不进。人瘦得只剩一层支。四肢发冷,时时出虚汗。中医已经 束手无策了。看这情形,除了勉强请西医来看病外,再也没有别法可想。……这次 万想不到她的病翻得这样快。……”国光惊惶地说着。陈氏埋着头在旁边揩眼泪。 伯涛沉着脸不发表意见。觉新还不曾答话,周老太太又用颤抖的声音说了几句。她 恳求觉新陪国光去请祝医官。觉新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和国光立刻坐了轿子赶到 平安桥医院去。周老太太、陈氏两人便去郑家看蕙。   觉新和国光到了医院,才听说祝医官又被人请到外州县去了。他们等了一会儿 见着任医官,知道祝医官明天可以回来。但是任医官后天要休假出省去。他说今天 十分忙碌,不能够出诊。后来觉新焦急地再三恳求,他答应抽出一点工夫下午到郑 家去一趟。   觉新跟着国光到了郑家。周老太太和陈氏都在那里。伯涛也来过,他刚刚走了。 蕙在床上时时发出低微的呻吟。脸色十分难看。一对大眼睛失神地望着人。这就是 觉新朝夕所想念的蕙。   觉新站在床前,极力忍住眼泪,镇住悲痛,温和地低声唤道:“蕙表妹。”他 的眼光充满柔情地抚着她的脸。   蕙微微点一下头,她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泪水。她求助似地望着觉新,无力地 唤了一声:“大表哥。”她想笑。但是嘴刚刚动,她脸颊上的肉就痛苦地搐动起来, 她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然后她挣扎出一句话来:“你好罢。”   觉新埋下头不敢看蕙的脸,不敢让蕙看见他的眼泪。他的心上起了一阵痛,好 像千万根针刺着它。但是他还勉强做出柔声安慰她说:“我倒好,多谢你挂念。你 的病是不要紧的,你要好好地保养。”   蕙点了一下头。但是她又皱起眉尖烦躁地说:“我心里难过得很,心里发烧。”   觉新抬起头看了看蕙。他知道自己的眼泪沿着脸颊落下来了,连忙埋下头安慰 她道:“蕙表妹,你忍耐一下,任医官不久会来的。”   蕙正在呻吟,听见觉新的话,便闭了嘴。她抬起眼睛望着觉新,还想说什么话。 但是国光却在旁边开口了:“大表哥,请过来坐坐。”觉新只得离开床前。他和国 光谈了几句话,便告辞走了。   下午三点半钟觉新从事务所再到郑家去。任医官还没有来。众人焦急地等候着。 国光差仆人到医院去催促,据说任医官在下午两点钟光景就出去了,他究竟什么时 候来这里,没有人能够知道。   蕙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罗敬亭、王云伯、张朴臣先后来过。他们的药仍然不 能减轻她的痛苦。她刚刚喝下那碗苦汁,又不得不马上把它吐出来。她也盼望任医 官早一刻到来,使她静静地安睡片刻。 mpanel(1);   挂钟敲着五下,增加了蕙的烦躁和众人的恐怖。但是任医官忽然到了。觉新、 国光两人客气地把他接进房里。他仔细地将病人诊察一番,给病人注射了医治痢疾 的特效药“伊必格侗。过后他严肃地告诉觉新和国光:这个病有点危险,因为病人 身体弱、血虚、体温下降,恐怕支持不住,有虚脱的可能。他嘱咐他们第二天早晨 将病人的大便送到医院去检查。   觉新将任医官送走后,便动身回家。周老太太和陈氏多坐了一会儿,也回到周 家去了。   觉新回到家里同周氏谈了一会儿。淑华在旁边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立刻去告 诉琴和淑英。琴和淑英又来找觉新问了许多话。   觉新吃过午饭回到房里,觉得一个人冷清清地非常不好过。他想起蕙的病,更 是焦急不堪。他忽然走到书橱前面。把余云岫著的《传染卜取出来,翻开《赤痢篇》 反复地看了两遍。他看见书中所说跟任医官的话一样,才知道蕙的病势的确沉重。 这一来他更不放心了。他又害怕国光不相信西医,或者照料病人不周到,便差人把 《传染卜给国光送去作参考。他一个人在房里左思右想,坐立不安。后来到郑家去 送书的仆人回来说,蕙小姐下痢次数减少,呕吐也稍微停止,他才略微放心。这天 晚上他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在这些梦中总有蕙的影子。   第二天早晨觉新正要差人到郑家去问病,周伯涛陪着郑国光来了。从他们的谈 话中他才知道国光已经将蕙的大便送到医院检查,据任医官说,大便里面赤痢菌很 多,加以病人身体虚弱,恐怕不易医治,不如把病人送进医院,在院里医生可以随 时检查,随时注射,也许能够免除危险。觉新自然极力劝国光立刻将蕙送进医院。 但是国光和伯涛都不大愿意。   国光还表示郑太太不会赞成这种办法。觉新知道他们虽说来同他商量事情,其 实他们还是固执己见,不肯听从他的劝告。   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把他们送出以后,心里非常生气。他赌气地对周氏说, 他以后不再管这件事情了。   觉新心惊肉跳地过了一天焦虑的日子。但是第二天早晨九点钟郑国光一个人来 了。他对觉新表示:目前除了将蕙送进医院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中医已经不肯开方 了。他还说:“家母方面经我恳求后也说,姑且将死马当做活马医,送到医院去试 试看。”觉新听见这句话,露出了苦笑,也不说什么。   后来国光说起任医官已经离开省城,祝医官昨天回来,医院诊务现在由祝医官 主持,觉新认识祝医官,所以请觉新同去医院。觉新一口答应下来,也不耽搁便陪 着国光走了。   觉新到了郑家,看见蕙更加瘦弱,她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只顾淌泪,他觉得好 像有许多把刀割着他的心。但是他不敢在人面前把他的感情表露出来。他只说了几 句安慰的话。他恨不得早一刻把蕙送进医院才好。他到郑家时还以为郑太太已经准 备好,让蕙立刻到医院去。然而他现在听郑太太的口气,才知道郑太太打算下午两 三点钟出门。他很气,却又不敢跟郑太太或者国光争吵。他不能在这里坐几个钟头, 便怏怏地走了。他同国光约好在医院见面的时间。   觉新从郑家又到周家去。他把这半天里的经过情形向周老太太们叙说了。周老 太太们十分着急,芸竟然掉下眼泪。但是周伯涛对蕙的病情似乎漠不关心,他听见 陈氏抱怨郑太太,还替郑太太辩护,说郑太太处置得法。   觉新被留在周家吃了早饭。下午两点钟他到医院去。天落着细雨,国光们还没 有到。他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郑太太、国光、蕙、杨嫂四乘轿子冒雨来了。他陪着 他们去见祝医官。   祝医官先给蕙注射了一针“伊必格侗,然后检查她的身体和病状。他的诊断和 任医官的差不多,不过他更惋惜地说病人送来太迟,现在要挽救更加困难。他说, 病人的身体太虚弱,治愈的希望是很微小的,然而他要极力设法在最短期内使细菌 灭亡,或者可以保全蕙的生命。他又说,胎儿还好,这倒是好的现象。他当时便签 了字让蕙留住医院。   觉新在病房里看见一切都预备好了,他摸出表来看,已经是四点多钟。他记起 周老太太们在家里等着他去报告消息。   他恐怕她们着急,便告辞走了。临行时他还勉强装出笑容,叮嘱蕙好好地调养, 不使她知道自己的病势危险。蕙疲倦地点着头,两眼依恋不舍地望着他,两颗大的 泪珠垂在眼角。觉新已经转过了身子,她忽然痛苦地唤一声“大表哥”。他连忙回 过头,站在床前,俯下脸去,柔声问她,有什么事情。   “妈她们今天来吗?”蕙挣扎地说了这一句话。   “今天多半不来,太晏了,”觉新温和地答道。他看见蕙的脸上现出失望的表 情,便改口安慰地说:“你不要着急。我现在就到你们府上去。我就请她们来看你。”   “不,你不要去请,明天来也是一样的,”蕙带着哭声说,她说完话又开始喘 息起来。   觉新不敢再停留了,只得忍住悲痛向国光与郑太太告别,坐着轿子出了医院。   觉新又到周家。周氏已经到那里了。众人焦急地等着他来报告蕙的消息。他把 他所知道的一切全说了出来。他也把蕙渴望着同祖母、母亲们见面的事情说了。他 的叙述使得众人都淌了眼泪。只有周伯涛一个人皱着眉头没有一点悲痛的表情。   “我现在就去看她,我死也要同她守在一起。”陈氏歇斯底里般地迸出哭声说。   “今天太晏了,不好去。明早晨去是一样的,横竖有杨嫂陪她,”伯涛在旁边 阻止道。   “我不去看她,我今晚上放心不下。我亲生的女儿交给别人去管,我真不放心。 想起来真是值不得。”陈氏怨愤地哭道。   “我看蕙儿的病就是气出来的。要是她不嫁到郑家去,也不会有这种结果,” 周老太太气愤地说。   “其实亲家太太待蕙儿也很好,伯雄还是当代奇才,只怪蕙儿自己福薄,”伯 涛不大高兴地分辩道。   “我不要听你这种话。亏得你也读过书做过官。一点人情也不懂。”周老太太 生气地骂道。她站起来一个人颤巍巍地走开了。   蕙进了医院的第二天上午,觉新和周氏记挂着蕙的病,便差袁成到医院去探问。 袁成回来报告:蕙小姐现在稍微好了一点,早晨七点钟以后就没有吐泻了,不过时 常嚷着“肚痛”,据医生说,这倒是好的现象。他们也就略微放了心。   觉新吃过早饭先到公司去。他打算在三点钟以前赶到医院。两点钟光景,他正 坐在写字台前面拨算盘,忽然看见周贵揭了门帘进来,垂头丧气地说:“老太太喊 我来请大少爷。   大小姐生了半截就不动了。”   “有这种事情?我立刻就去。”觉新惊惶地说,他马上把账簿收起,走到商业 场后门口,坐上自己的轿子,吩咐轿夫抬起飞跑。   觉新到了医院,看见周老太太、陈氏、徐氏、周氏、郑太太聚在另一个房间里 面谈话。他向她们询问。周老太太愁容满面地对他说:“蕙儿小产了,是祝医官接 出来的。祝医官说很危险,因为蕙儿体气太虚,收束不住,才有小产的事。他打了 一针,说是过了今天再说。”   “我去问问祝医官,看蕙表妹的病状究竟会不会有变化,”觉新慌忙地说。他 也不再问什么,便出去找祝医官。   祝医官回到寓所里去了,要四点钟才到医院来。觉新不能等待,立刻坐轿子到 祝医官的寓所去。   祝医官客气地接待着觉新,他用不纯熟的中国话告诉觉新:这种事情他也万料 不到;胎儿忽然坠落,不要说蕙的身体不好、还在病中,便是没有生病的人像蕙这 样地生产,恐怕也难保全生命;因为心脏衰弱达到极点,心机停止,胎儿才会自行 坠落。他又说:“我今天还要来看她六次:四点钟、八点钟、十点钟、十二点钟。 明天上午三点钟,六点钟。现在没有危险,我已经打了一针救命针。请你回去注意 她的脉搏和呼吸数。我四点钟再来。”   觉新回到医院把祝医官的话对周老太太们说了。这时蕙的病势没有什么变化。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众人关心地在旁边守着她,每一点钟要她吃一次药。   到了四点钟祝医官果然来了。他看过病人,他的脸上并没有不愉快的颜色。他 对觉新、国光两人说:这时病势很平稳,不过体温下降。现在可以用热水袋包围病 人来保护体温。   他还要到别处去看病,八点钟才可以再来。   祝医官去了以后,蕙的病势还是十分平稳。众人渐渐地放了心。过了五点钟, 觉新正要回家,蕙忽然醒过来了。她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呼吸很急促,神志昏迷, 四肢冰冷。众人急得不得了,望着蕙不知道应该怎样办。祝医官不在医院,这里又 没有别的医生。郑国光便主张临时请中医来看。   王云伯请来了。他看了脉也说病势很危险,随便开了一个方子,嘱咐和西药掺 杂着吃。但是蕙服了这付药,病势丝毫不减。觉新看见这情形,知道事情不妙,觉 得单留杨嫂一个人陪蕙过夜不大妥当,便同周老太太们商量,陈氏决定留在医院里。 周氏也愿意留着陪陈氏,她要徐氏陪周老太太先回去。觉新也预备在医院里过夜。   这样决定了以后,觉新便先回家去取东西。他再到医院时,看见蕙平稳地沉睡 着,才知道祝医官已经来过,给蕙打了三针救命针,所以她现在还能够熟睡。觉新 的心里稍微安静一点。   过了半点钟光景,蕙忽然醒了,于是开始喘气,先前的种种病象完全发出来了。 众人惊惶失措,商量许久,便要觉新去请祝医官。觉新也不推辞,匆忙地去了,等 一会儿他陪了祝医官走进病房来。   祝医官把病人略微看一下,便摇摇头说:药量已经多得不能再多,也只有片刻 的效力,可见药已经无能为力了。国光央求他再打一针。他耸耸两肩,摊开手,摇 头说:“没有法子。现在不能够再打针。再打,立刻就死。”   国光绝望地恳求祝医官设法,觉新也请求他另外用别的药救治。祝医官没有办 法,只得把各种强心剂、兴奋剂的用法和效力告诉他们,并且坦白地说:“现在实 在没有法子。你们一定要我打针,就是要病人早点死。”   祝医官出去的时候,觉新把他送到门外。他看见旁边没有别人,便低声对觉新 说:她活不到一两点钟。如果不愿意死在医院,最好立刻送她回家。   这两句话像一个晴天的响雷打在觉新的头上。他茫然地点着头,眼泪抑制不住 地淌了出来。他回到房里便同陈氏、周氏和国光商量。   “我看万不能搬动。如果路上震动使她气脱,那么怎样办?”周氏第一个表示 意见道。众人都赞成这个见解。他们只得袖手等着死神的降临。这时是十点半钟, 医院已经关了大门。蕙在床上发出微弱的呼吸声。周氏和觉新两人时时在调药。陈 氏和杨嫂静静地坐在病榻旁边守护病人,不肯把眼睛离开蕙的瘦得见骨头的脸。国 光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正是十一点钟,蕙刚刚服过药睡了。她没有什么可怕的病象,似乎仍旧静静地 睡着。众人稍微放了一点心,以为可以平安地度过这一夜了。国光仍然在打瞌睡。 周氏有事情到外面去了。杨嫂轻轻地在屋角翻寻箱子里的东西。陈氏和觉新两人默 默地对望着。窗外一阵风吹过,把沙土卷起飞舞,使屋里的人略吃一惊。国光睁开 眼睛一看,看见床上没有变动,便又疲倦地垂下眼皮。觉新抬起头去看蕙。蕙闭着 眼睛平稳地睡在那里。脸色比纸还要白,嘴唇也枯萎了。两颊的陷入使颧骨显得很 高。他注意地看这张脸,眼睛里不觉浮出了泪水。他疑惑这是在做梦,他不能相信 这张脸就是蕙的美丽的面庞,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他的泪眼模糊了。 他仿佛看见那张脸从枕上抬起来,眼睛微微睁开,求助地向他凝视。他伸手揉了揉 眼睛,再定眼去看。那张脸仍旧放在枕上,并不曾移动一下。他又注意地看它。他 觉得蕙没有声息。   他得奇怪,惊恐地低声对陈氏说:“大舅母,怎么蕙表妹睡得连一点声气也没 有?”   陈氏连忙走到床前伸手去摸蕙的脸颊和手,完全冷了。她便惊惶地唤道:“大 少爷,你快来,快来。”   “什么事?什么事?”国光从梦中惊醒低声惊呼道。他也走到床前去。周氏刚 走进来,便跟着众人站在床前。蕙的呼吸已经停止。她静静地死了。陈氏第一个放 声哭起来。   众人围着尸首哭了一阵。觉新站在旁边,眼泪只管流着,却哭不出声。他心上 痛得厉害。他躲在屋角过了一会儿,后来便止了泪走到床前对陈氏、周氏说:“大 舅母,妈,不要伤心了。给蕙表妹办理后事要紧。你们快点照料杨嫂给蕙表妹净身。 我出去打发人到郑府和大舅那里报信。”   国光看见觉新要出去,连忙将他的膀子抓住,张惶失措地含泪说道:“大表哥, 你不要走。请你看在她的面上帮点忙罢。我简直不晓得应该怎样办了。”   觉新略带憎厌地看了国光一眼。那个宽大的方脸无力地摆动着。他鄙夷地想: “这就是所谓奇才。”他又愤恨地想:“要不是为了你的缘故,她怎么会有这样的 结局?你现在也来哭她了。”但是他立刻又把这一切的感情埋藏在心里,爽快地答 道:“你不要着急。我尽力帮忙就是了。我并不走,我现在出去打发人到你府上报 信去。”他说罢生气似地摔脱了国光的手,大步走出病房去了。 大唐中文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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