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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的确淑英渐渐地变了。她这一次并不曾听从她父亲的话。   她依旧跟着剑云读英文,依旧跟着琴和觉民学习各科知识。克明那天晚上发过 脾气以后,也就不再对淑英谈起读书的事。他并不关心淑英的生活。他只要看见淑 英早晚来定省,他从外面回家时她来问安,饭桌上她又没有缺席,他便满意了。张 氏本无确定的主张。她看见克明不说话,便也不干涉淑英。她让这个少女照自己的 意思做去。她有时还在克明的面前替淑英掩饰。   淑英此后居然过了一些安静的日子。她的生活是有规律的,而且是和平的。并 没有人来打扰她。这好像一泓秋水,有时被晓风一吹,水面浮起一串涟漪,动荡了 一会儿仍旧恢复平静的状态。她自然有过小的烦忧,也有过小的欢乐。然而凌驾这 一切的却是一个大的希望。这是觉慧、琴、觉民、剑云几个人安放在她面前的。她 以那个希望为目标,向着它一步一步地走去。她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达到那个希望。 然而她相信那几个人,她知道他们不会拿海市蜃楼来哄骗她。所以她也能够暂时放 心地过日子。在这种平静的生活里她开始觉得时光过得很快了。   时光不停地向前流去。天气渐渐地凉爽起来。吵人的蝉声被秋风吹散了。代替 它的是晚间阶下石板缝里蟋蟀的悲鸣。   秋天的日子是最好过的。高家的人每天总有半数闲着无事,而且客人来往也比 较前些时候多。白天大家聚在一起打牌,有时一桌,有时两桌,王氏和沈氏一定在 场,周氏和张氏也常常参加。克明却不常加入。最近他的事务所接的案件虽然不多, 但是也不太少,而且常常需要他出庭辩护。他仍然不常在家,有时在家他便坐在房 里翻阅古书。克安隔一天到克明的事务所去一趟,有时也拟一两份上诉的状子,或 者接待客人。其余的时间里他不是去看戏,就是同兄弟克定在一起玩,或者在家里 骂骂自己的儿子,偶尔也替亲戚们写一两副对联或者一两堂屏。克定还有他的小公 馆。他轮流在两处住宿,也常常把克安请到小公馆去喝酒、打牌、抽鸦片烟。要是 他在家里,吃过早饭,他就会发起打牌。上一辈的人忙着在牌桌上混日子。子侄辈 的人便有了更多的自由。除了小孩打架外,这个家庭里别的纠纷却渐渐地减少了。   觉新照例每天到公司办事。他有暇常常到亲戚处走走。他在家里,要是牌桌上 缺人,他就被拉去充数。他几次声明戒赌,然而他的婶娘差人来请他时,他又毫不 迟疑地答应了。晚上除了打牌外他们还有一种娱乐,便是听瞎子唱书。这也是由王 氏、沈氏们发起的。但是觉新对这个却也很感兴趣。晚上或者有月亮或者星光满天, 堂屋两边的阶上和天井里聚满了人,大半个公馆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来欣赏这民间的 音乐。只有在这种时候公馆里才显得十分热闹。连白天里总看不见的陈姨太也露脸 了。她自然没有忘记把脸擦得白白的,身上擦得香喷喷的。近几个月来她每天都到 她的母亲那里去,晚上便回来参加这种普遍的娱乐。   觉民讨厌这两种娱乐,但是他也知道它们维系着这个家庭的和平,而且它们给 淑英带来一些清闲的日子。他也能够利用这样的机会在外面做一些事情。他计算着 日子,他考虑着将来。淑英为祖父戴一年的孝,过了九个月,就已经算满了孝。陈 家很有理由来催早日下定,而且说不定明年年初就会来接人。淑英的定命的日子是 一天比一天地逼近了。他常常为这个担心。他看见淑英每天愉快地学习各种功课, 似乎忘记了这件事情,也不忍心向她提起它,使她白白地忧虑。因此他只是暗暗地 同琴、或者同别的朋友商量一些应有的准备和进行的步骤。   琴依旧常常到高家来。她来得更勤了,差不多隔一天来一次。不过通常总是天 一黑她便回家;倘使张太太也来高家打牌,她就可以等到二更时分同她的母亲一起 回去。琴和淑英在一处的时候较多。但是她们也有时间同淑华、淑贞们一块儿玩。 有时这几姊妹还商量好把芸接了来在花园里划船、聚餐。芸一来,便在这群少女中 间添了更多的欢笑。芸跟着淑华学习划船,又向淑英借阅翻译小说。她常常天真地 笑着,她的笑容甚至引起了淑贞嘴边的微笑。琴像一位长姐那样暗暗地指导她们, 爱护她们。琴极力维持着她们中间的和平、欢乐的空气。但是她们谈起蕙的事情时, 连琴也会郁闷地沉吟起来。在这种时候芸便收藏了笑涡,紧紧皱起眉头,生气地噘 着嘴。在这种时候淑英的清澄的眼睛又会为阴云所掩蔽。她们对于蕙的命运只能表 示一点同情和悲愤,却不能将蕙的痛苦减轻丝毫。一谈起蕙,琴和淑英姊妹便渴望 着看见她,尤其是在知道她近来新病初愈的时候,她们盼望她能够像从前那样地同 她们在一起谈笑游玩。她们要把蕙请到高家来,这并不是容易的事。蕙亲自对觉新 说过她自己是不能作主的。然而年轻人的心常常不害怕困难。她们想尽方法,又请 周氏同觉新帮忙,终于把蕙请到了。前一天觉新把这个好消息向她们预先报告的时 候,这几个少女是多么兴奋,多么欢喜。 mpanel(1);   淑英那天很早起床。她在后房里梳洗完毕,走回前房,翠环已经用窗棍子把镂 花格子窗撑起了。房里很亮。前一夜落了小雨,早晨的空气特别清爽。一股甜香扑 到她的鼻端,慢慢地沁入她的内部。   “二小姐,你闻,桂花香。一晚上工夫就开得这样好。真是在欢迎蕙小姐了,” 翠环高兴地说。   “今天我们就在花园里头赏桂花,蕙表姐一定喜欢的。翠环,你记住,回头折 几枝桂花给蕙小姐带回去,”淑英带着喜色地吩咐道。但是过后她又担心起来,她 的喜色褪去了,她自语似地说:“他们说蕙表姐瘦了,我好久没有看见她,她又生 过一回玻不晓得她的身体究竟怎样?”   一只喜鹊在屋檐上得意地叫着。翠环凑趣地说:“二小姐,你听,喜鹊也在叫, 今天一定有喜事。你还担心做什么?”   淑英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翠环,你今天怎么专说这种话?难道发疯了?”   “今天桂花开,蕙小姐又来,又是三小姐过生,难道二小姐还不准我说几句高 兴话?”翠环带笑地分辩道。接着她又问:“二小姐,你今天还用功吗?”   淑英摇摇头笑答道:“我今天不看书了。三小姐过生一定起得很早,等我给老 爷太太请过安就出去看她。”   淑英去见父母问早安。张氏在房里梳头。克明在书房里跟觉新谈话。她向克明 请了安,温和地说一句“爹起来了”,便站在旁边。克明向她点点头,也不问什么, 仍旧对觉新讲话。她听见克明说:“刘升这回下乡去催佃客结账,不晓得结果怎样? 刘升接了妇人,胆子小得多了。前回喊他下乡去看看田地,他连田也没有看就跑了 回来。真有点荒唐。”   “听说乡下还是不清静。有军队去的地方更糟,佃客都躲起来了,所以找不到 人,”觉新解释地说。   “我看刘升的话也不可尽信。他常常替佃客讲话,”克明摇摇头说。“你以后 对他要紧一点才好。”   “是,”觉新唯唯地应道,虽然他并不同意克明的意见。   淑英知道他们在谈论田地上的事情,这种话她听不下去,她勉强听完一段话, 便走开了。她回到自己房里,翠环在整理她的书桌,用一张抹布揩桌面。她便嘱咐 道:“翠环,今天上午三小姐请我吃面。我不回来了。你等一会儿把事情做完,就 出来找我。我不在三小姐屋里,就在大少爷、二少爷屋里,”她说罢,便匆匆地走 出门去。   淑英站在石阶上,一股浓郁的甜香直往她的脸扑过来。她抬头一看,眼前那株 金桂开花了,满树都是红黄色的小花,点缀在深绿色的树叶丛中。她得意地想: “蕙表姐喜欢桂花,今天她一定高兴的。”她沿着桂堂走到角门口,正要跨出角门, 忽然听见淑华在后面唤她。她连忙掉转身子。淑华正从王氏的房里出来,穿着满身 新衣服,笑容满面地望着淑英。淑英含笑说道:“三妹,拜生,拜生,”便拢手拜 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淑华笑着推辞道。她看见淑英动手拜了,也还了一个礼, 一面问道:“二姐,你到哪儿去?”   “我到你那儿去。你答应过请我吃面的,”淑英笑答道。   “那自然。你礼都送了,哪儿还有不请你吃面的道理?我现在去给三爸、三婶 磕头。你陪我去。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这儿桂花真香。花园里头的想必也大开 了。蕙表姐、芸表姐今天来,我们很热闹,”淑华兴高采烈地说。她拉着淑英一起 去见克明,淑英也就陪她去了。   克明还在书房里跟觉新谈话。淑华看见克明,唤声“三爸”,便俯下去叩了一 个头,起来又请一个安。克明不等淑英解释,便知道这天是淑华的生日,连忙欠身 作揖还礼。他看见淑华知道礼节,心里也颇高兴。觉新看见克明面带喜色,脸上也 浮出笑容。淑英又陪淑华去给张氏行礼。淑华在那里谈了几句话便告辞出来,到淑 英的房里去。翠环跟在她们的后面。淑华刚刚坐下,翠环忽然站在淑华面前笑着说: “三小姐,给你拜生,”就磕下头去。淑华连忙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得拢起手拜 了拜。   “你看翠环近来也很讲礼节了,”淑英在旁边笑道。   “三小姐,我给你拜过生了。今天要请我吃寿面罗,”翠环笑嘻嘻地说。   “这自然。我今天已经吩咐过多预备点面,等一会儿你到外面去,同绮霞,倩 儿她们一起吃,”淑华得意地答道。   “三小姐真大方”翠环开玩笑地称赞道。这时她听见隔壁房里唤“翠环”的声 音,便匆匆地走了出去。   淑华和淑英谈了两句话,翠环拿着一个红纸包走进来。她把纸包递给淑华,带 笑说:“三小姐,这是我们老爷、太太给你的。”   淑华接过纸包,并不拆开看,便把它揣在怀里,一面客气地对翠环说:“你过 去说我给三老爷、三太太道谢。”   “是,我就去说,”翠环答应道。但是她还站在淑华的面前,解释地说:“这 里头是四块钱。我看见太太封的。”   “你这样说是不是要三小姐晚上请你消夜?”淑英问道。   “不晓得三小姐肯不肯?”翠环望着淑华含笑道。   “好,今下午就算我请客。我自己拿出钱来,”淑华爽快地答道。“横竖这顿 早面不是我出钱的。好容易今天把蕙表姐请来了,芸表姐、琴姐她们都来耍。喊我 请客,我也情愿。   ……”   淑贞忽然揭了门帘进来。她脸上浓施脂粉,也穿着一身新衣服。她看见淑华坐 在房里,便惊喜地说:“三姐,你到妈屋里去的时候,我刚刚起来在梳头。后来我 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我看见堂屋里头蜡烛还在燃。我想你多半敬过神到二姐屋里 去了。你果然在这儿。给你拜生。”她说完便对着淑华拜了拜,又摸出一个红纸包 递给淑华,一面还说:“这儿两块钱,妈给你的。”   淑华还了礼,接过纸包,感谢地说:“你回去替我向五婶道谢,”过后又邀请 道:“今天请你到我们屋里吃早面。”   “那么今下午我们打伙请你,好不好?”淑贞说。   “不,我已经说定了。今下午算是我真正请客。等一会儿吃面,不是吃我的, 我又不出钱,”淑华喜气洋洋地说。   这天又是淑英、淑华们的祖母的生忌,依照高家的规矩要摆早供,所以琴和她 的母亲上午便来了。她们来时,淑英们还在后面房里闲谈,等绮霞去报了信,这三 姊妹才一起出去迎接她们的琴表姐。   这时离“摆供”的时间很近,堂屋里每把椅子都铺上了椅帔,供桌上也换了新 的桌幔两把椅子已经安设,杯筷也已摆好。一些人聚在堂屋里。男和女分立在左右 两边。琴和张太太就立在右面一堆人中。淑英三姊妹进了堂屋,过去给她们行了礼。 张太太跟克明、觉新两人讲话,淑英姊妹便围着琴亲热地问长问短。人继续地来, 后来连克安和克定也出现了。苏福、袁成两个仆人端进菜碗,克明、克安两人接过 放到供桌上去。四碗菜,两碗面,这是高家的老规矩。菜放好,再燃烛焚香,然后 由克明执壶在那两个银的小酒杯里斟满了绍兴酒。于是由周氏开始,众人依着长幼 的次序轮流到拜垫前面去磕头。磕了三次头算是礼毕,烧了黄表,众人便散开了。   左上房的饭厅里座位已经安好了。琴和张太太被淑华邀去吃面,加上淑英三姊 妹和周氏、觉新、觉民一共是八个人,恰好坐满一桌。近几个月来这间屋子里很少 有过这样的热闹。   觉新看见大家有说有笑,也颇为高兴。他们吃完,淑华又打发绮霞去招呼了翠 环、倩儿、春兰来,再加上这一房的女佣黄妈、何嫂、张嫂,一共七个人热热闹闹 地吃着。淑华很感兴趣地在旁边看,她还时常含笑地劝她们多吃,等到她们吃饱了 给她道谢时,她却有点不好意思地逃开了。   下午三点钟光景,周老太太、陈氏、徐氏带着蕙、芸两姊妹来了。周氏的房里 又现出了热闹的景象。大家忙乱地行过礼以后才客气地坐下来。   琴和淑英三姊妹带着极大的热诚欢迎蕙。她们把蕙、芸两人邀到觉新的房里去。 她们围住蕙絮絮地问了许多话。蕙的答语都是很简短的。这已经不是从前的蕙了。 她时时露出疲乏的神气。她多说两句话就要喘气;多走两步路也要喘息。   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两颊较前消瘦,虽然擦了脂粉,也掩盖不住病容。一对眼 睛显得很大,但是眼神却不好。琴和淑英姊妹每天盼望着蕙来。然而蕙站在她们的 眼前,却又给她们带来悲痛的感觉。看见她们亲爱的人在几个月的工夫就被折磨成 这种可怜的样子,这些少女再不能鼓起勇气说一句笑谑的话了。倒是蕙常常做出笑 容向她们问起种种的事情。蕙听见说淑英用功地学习各科知识的时候,她的瘦脸上 也浮出欣慰的微笑。她夸奖淑英道:“二表妹,你真有这样的志气。你比我好。你 不会落进我这个坑里的。”   蕙又把她带来的礼物交给淑华,是一件衣料,颜色很鲜艳。淑华满意地向她道 谢。她便带着凄凉的微笑说:“这是春天的颜色,你们才配穿它。不晓得怎样我近 来很喜欢春天,我一天天盼望春天到来。但是我怕――”她突然咽住了以后的话。 她仍旧努力在自己的脸上点缀少许的喜色,但是这努力并没有成功。而且连她咽住 的话的意义也被众人猜到了。   “蕙姐,你刚刚生过病,不应当有这种思想,”琴感动地劝道。“你看,你到 这儿来,我们心里都高兴。我们都舍不得你,我们都关心你。你为什么还要看轻你 自己?”   “姐姐,你听琴姐的话说得多么有理。你纵不为你自己着想,你也当为我们着 想,我们是离不开你的,”芸含着眼泪、偎着蕙、顺着琴的口气劝道。   “我也舍不得你们。不过你们不晓得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也算忍耐够了。 现在就是伤心地哭一场,我也没有精神。真是眼泪枯了,哭不出来。我害怕我就会 这样一天天病弱下去,”蕙凄凉地说。   觉新知道这天蕙要来,便早早从公司回家。他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听见有人在 里面说话,是蕙的声音。他便静静地站在门帘外面听了一会儿。听到最后一句,他 再也不能忍耐了,就揭起门帘进去。   觉新的出现立刻把刚才的话题打断了。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他装起 笑容招呼了蕙和芸,而且故意对蕙说:“蕙表妹,你今天气色好多了,我想不到你 好得这样快,完全看不出病容来。”但是他的一对眼睛却爱怜地望着蕙的憔悴的面 容,好像在望一朵残花,唯恐一转眼花就会枯萎。   众人惊讶地看觉新,觉得他的话不对。但是琴和淑英马上就明白他的用意了。 她们在旁边附和着,而且故意找一些愉快的话来说。芸也知道她们的用意,便带笑 地跟众人应答着。起初只有淑华一个人是真心在说笑。后来大家都忘掉了忧郁,吵 吵闹闹地在房里玩了一个多钟头。蕙也开颜笑了好几次。   淑华看见天气很好,想起了她同淑英商量好的在花园里赏桂花的计划,便提议 到花园里去。蕙也说想去。别的人自然也很赞成。这时觉民也回来了。他们动身的 时候,觉新担心蕙走动不便,还吩咐绮霞搀扶她。   众人进了园门,一路上有说有笑,十分热闹。每到一处他们总要停留一下,让 蕙休息一会儿。蕙还是出嫁以前到这里来过。几个月的分别使她对园里一草一木都 起了深的怀念。   她依恋不舍地望着一切的景物,她带着那样的眼光,好像她是在跟这一切诀别。 园里的一切都充满着生机。空气也很清洁,而略带芳香。微风像慈母的手在人们的 脸颊上频频轻抚。   在木桥下缓缓地流着清莹的溪水,水声仿佛是小儿女的愉快的私语。这些都牵 引着她的心。但是她却深切地感到它们跟她中间有一个不小的距离。她好像不再是 这个世界里面的人了。   蕙由绮霞搀扶着过了桥,走入天井。一阵馥郁的甜香往她的脸上扑来。她不自 觉地吸了一口香气。她听见淑华说了一声:“好香。”她抬头一看,茅草亭前几株 银桂全开花了。她忽然微微一笑,便随着众人在亭内坐下。   “翠环,你去喊老汪来折桂花,等一会儿给蕙小姐、芸小姐带回去,”淑英记 起一件事情便向翠环吩咐道。翠环答应一声,走开了。她还带了茶壶去泡开水。   “给我带回去?”蕙略略惊喜地问道。   “不错,我还记得蕙表妹是喜欢桂花的,”觉新满意地插嘴道。   蕙露出了苦笑说:“亏你们还记得。”她又凄凉地接下去:“我不要了,让二 妹带点回去也好。我今年一点兴致也没有。   好花带到我那儿去,不过一两天就会枯萎的,还不如让它留在树上。”   “你不折,花也要谢的。横竖明年又会一样地开放。你何必这样爱惜,”淑华 不以为然地说。   “蕙表姐,你不必客气,带点回去罢。树上枝子又多,我们也看不荆我们以后 会常常给你送花来。你要是愁闷的时候,看看花,也还可以解闷,”淑英亲切地对 蕙说。   “蕙姐,二表妹的话也很对,”琴也附和道。她怜惜地望着蕙,一面压住突然 发生的悲痛的感情。“我们天天在挂念你,好容易你今天到这儿来了。我们大家常 常在一起耍,大家热热闹闹的。你一个人在那边有时候也会想到我们罢。我们没有 法子去看你,折点花枝送给你,你看见花就好比看见我们一样。这也可以安慰你。 你看好不好?”   “蕙表姐,你看琴姐真会说话。我们想得到的说不出来,她一下子就说出来了。 她又教二姐读书。她是我们几姊妹的好姐姐。我们真离不开她。我从前真担心她会 飞到别家去。现在我不怕了,我晓得有二哥在这儿,我很可以放心了,”淑华看见 蕙的眼睛里渐渐地浮出泪水,便故意打趣琴道。   “呸,我在说正经话,要你来岔嘴。我又不是小鸟,怎么会飞来飞去?”琴微 微红了脸带笑啐道,惹得众人都笑了。   笑声刚歇,众人便看见园丁老汪拿了一把斧头跟着翠环走过来。   蕙叹了一口气,带着喘息地悲声说:“你们的好意我不会忘记。不过我现在很 怕看见花谢,我总记得《葬花诗》里面那两句:‘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 觅。’花固然如是。   其实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我平日在家……”她说到这里,忽然咳起嗽来。她俯 下头,用手帕掩住嘴,一只手还压在石桌子上面。她这次比较咳得厉害,脸都挣红 了。绮霞站在旁边给她捶背。众人关心地望着她。连老汪也站在天井里带着惊奇的 眼光看里面。   不久蕙止了咳,把翠环递给她的茶杯接过来,喝了几口茶。她还喘了一阵气, 过后疲倦地抬起眼睛看看众人,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想出去歇一会儿。”   “姐姐,我陪你出去,”芸含泪地说。   “我们都出去罢,”淑英接口说。   大家都赞成淑英的话。她们临走时,淑华还吩咐老汪把桂花砍下来送到她的房 里去。   蕙在淑华的床上躺了一会儿,精神也渐渐地恢复了。琴和淑英姊妹们都留在房 里陪伴她。后来她也坐起来了,跟她们随便谈了些闲话。她讲话少,还是她们谈得 多。后来琴和淑英姊妹出去“摆供”,留下芸和翠环、绮霞在房里陪伴蕙。   供摆完不久,便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午饭在觉新的房里吃,觉新、觉民两人也来参加,仍旧是淑华请客,不过她同 淑英商定的在花园里赏桂花的计划却无法实现了。   蕙只吃了大半碗饭。不过她看见淑华们有说有笑地闹着喝酒,她的脸上也常常 浮出笑容,这使众人更加放心。这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蕙的座位比较舒适,她觉 得自己可以支持下去,极力不使自己露出一点疲倦的样子。她想:这也许是她同他 们最后一次的热闹的聚会了。所以她也不希望早早散去,而且也不愿意以她的哀愁 来败坏他们的兴致。后来她刚刚离开桌子,张嫂便奉了陈氏的命令来催她和芸准备 回家。   陈氏担心蕙的身体支持不住,要她早早回家休息。这一夜她留住在周家,这是 周老太太同郑国光讲好了的。   蕙走的时候,淑华坚持着要绮霞把几枝桂花放在蕙的轿子后面放东西的地方。 蕙终于把桂花带走了。她的一乘轿子应该是特别地重,因为她带走的不仅是几枝桂 花,还有那几个少女的爱和同情,而且她还带走了觉新的一颗心。 大唐中文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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