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十五章 她坐人力车到了胜利大厦。陈主任在门口等候她。他陪她上楼。他已经在餐室 里定好了座位。他帮忙她脱去大衣,让她坐下来。他坐在她的对面。他含笑地望着 她,看得她有点不好意思。她便开口先说: “飞机票弄好了吗?” “弄好了,大后天走,”他换了一个比较紧张的表情回答。 “很好,那么再见了。明年还回来罢?”她笑着说。 她这笑容使他不知道她的真意是什么,但是这鼓舞着他。他做出恳切的表情, 低声说:“树生。”他唤她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以前他都称她为“密司曾”。 她听见这个称呼,吃了一惊,脸微微红一下。他接下去说:“我刚才得到可靠的消 息,敌人已经打进了都匀,看这情形是挡不住的了,还有谣言说贵阳已经靠不住了。” “不会这样快罢?”她摇摇头说,极力掩饰她心里的恐惧。 “快得很,简直叫你想不到!”他差一点要把舌头伸出来了。这时茶房端上汤 来,他连忙把嘴闭上,低下头拿起汤匙喝了两口汤。“你打算怎么办?” “我吗?我往哪里去呢?我还不是留在这个地方!”她故意笑着回答。 “那么日本人打来怎么办?”他又问。 “等他们打来再说。来得及就逃,来不及就躲到乡下去,”她故意装出不在乎 的神情答道。她埋下头喝汤。 “这样不行,日本人来,会到乡下找花姑娘的。你还是早走的好,行里的事没 有问题。我有办法给你弄张黑市飞机票,你大后天跟我走,”他做出严肃的表情说。 “大后天太快了,我来不及,”她说,抬起眼睛看他,又埋下头去。 “你还嫌快?日本人来得更快啊!”他着急地说。“这是一个好机会,错过了 就不容易找了。我说的全是真话,现在局势的确很严重,请你早点打定主意。” 她并不作声。她开始在思索。丈夫的没有血色的病脸,母亲的憎恨与妒忌的眼 光,永远阴暗的房间。……还有湘桂路上逃难的故事,敌人的暴行……这一切全挤 到她的脑子里来。她的心乱得很,她无法打定主意。她不能再装假了。她放下汤匙, 抬起头叹息地说:“我目前怎么走得了!” “走不了?你记住这是逃难的时候啊。你家庭不是很简单吗?你还有什么丢不 下的!”他说。他知道她有一个丈夫和丈夫的母亲,他也知道她丈夫多病,她又跟 那个母亲合不来,他也知道她不大喜欢她这个家。他却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十三岁的 男孩。他也不知道她“丢不下的”还是那个多病的丈夫。 “太快了,让我多想想,”她摇头说,她不希望他再拿这样的话逼她。她不愿 意马上就决定这个大问题。 “那么我明天早晨听回信,过了明天就难弄到飞机票了,”他说。 “等我想想看,”她沉吟地答道;但是接着她又摇一下头。“我看还是现在回 答你罢:我不去了,”她含笑说。 “这是一个最后的机会,你不能放过啊,”他略略变了脸色说。“你不应该为 你家里的人牺牲,他们都不关心你,你何必管他们的事。” 汤盆早已收去,现在换上了炸鱼。她低着头,不做声。 “树生,你多想一想。你不能这样白白牺牲你自己啊。你还是跟我一块儿走罢,” 他恳求道。 “但是他们怎么办?”她好象在对自己说话似地说。 “他们会照顾自己,你不走对他们也没有好处。你走了,还可以给他们留一笔 不小的安家费。” “可是他――”她原想说“他在生病”,但是刚说出“他”字,她忽然住了口。 应该说是那张黄瘦的病脸堵住了她的嘴。她不愿意在这个年纪比她小两岁的男人面 前提到她的丈夫。这太寒伧了。 “在这种时候,你还想到别人,你的心肠太好了,”他连忙接下去说。“可是 心肠好,又有什么用?你只有白白牺牲你自己,太不值得!” mpanel(1); 他这几句话她听起来不大入耳,他冷冷地说一句:“不走也不见得就会死罢。” “树生,你不知道,战局多严重。我并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他着急地说。 “我并没有说你在开玩笑,”她说,微微一笑,接着又说:“不过这里有千千 万万的人,你为什么就关心我一个?” “因为我――”他答道,但是她害怕听他说出下面的话,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她脸一红,连忙用别的话打岔了。 到最后喝咖啡的时候,他们忽然听见邻座一个人说:“我决定全家搬回乡下去。 你呢?不可不早打主意啊。” “我才逃到这里来,已经精疲力尽了,还有什么办法呢?”另一个声音回答。 “我们这些‘脚底下人’①,要逃都没有去处。” ①“脚底下人”:当时重庆人常常称江浙等省的人为“脚底下人”。 “你听他们的话!”陈主任低声提醒她说。“可见时局的确严重。你非跟我走 不可!” “要走也没有这样容易,我有许多未了的事啊,”她须口答道,她有点害怕, 她的心思更活动了。 “这个时候还管那些事情!你不必多讲了。你准备大后天走罢,”他激动地说。 “听你这口气,好象你要强迫我跟你走,”她微笑说,故意掩饰她的迟疑不决。 “当然,因为我关心你,”他用了颤抖的声音说。他伸过手来拿着她的一只手。 她埋下头不作声,慢慢地把手缩回,过了两分钟她忽然站起来,低声说;“我 要回去了。” “等两分钟,我送你回去,”他连忙说。她又默默地坐下来。 陈主任付了帐,陪着她走下楼。他们站在大厦门前。几辆汽车叫吼着一齐开到 前面空地上来。人声嘈杂。盛装的淑女、贵妇和魁梧的外国军官从车中走出,鱼贯 地往旁边跳舞厅走去。 “不象就要逃难的样子。我看那些话都是谣言,”她疑惑地说。 “谣言?你还不相信我的话?”他不以为然地说。“我敢说不到一个星期,这 班人都会溜光的!”在他的脑中这个城市的前途是一片漆黑,除了毁灭,他再也看 不见什么。 “可是走不了的人也很多,能走的究竟是少数,”她感慨地说,她又觉得她的 丈夫很可怜。 “不管怎样,有办法走的人总得走啊,”他说。 他们慢步穿过汽车中间的小块空地,慢步走出了巷子。 “现在回家未免太早。我们散散步好不好?”陈主任提议道。 “我想早点回去,”她低声回答。 “迟一点也没有关系,你迟半点钟回家,不会有什么不方便。我想你在家里一 定很寂寞,”他说。 她觉得末一句话搔着了她的痒处。她想拒绝他的提议,她想分辩说她在家里并 不寂寞,可是她的心反抗。她咬紧嘴唇,什么话也不说。她的脚却顺从地跟着他的 脚步走去。 夜并不深,可是显得十分凄凉。街灯昏暗,店铺大半关了门。只有几家小食店 还在营业,虽不冷静,却也没有往日那样热闹。寒风暗暗地吹着。路上的行人和车 辆都带着怕冷的样子匆匆地逃走了。 “你看,一切都变了,”他带着一点威胁的调子在她的耳边说。“过两天还要 更荒凉!” 她不讲话,只顾埋头跟着他的脚步走。她的眼前还浮动着胜利大厦门前淑女贵 妇们的面影。“她们都比我幸福,”她不平地想道。 他们走过她住的那条街口,她甚至忘记抬头看一眼她的家所在的那座楼房。他 们走向江边。他们顺着那条通到江边去的马路走着。马路蜿蜒地向下弯。他们转下 坡去。在中途,在可以望到对岸的地方站住了。他们靠着石栏杆,眺望对岸的星星 似的灯火。江面昏黑,灯火高低明灭,象无数只眼睛在闪动,象许多星星在私语。 就在这一段马路上,离他们有二十步光景,有一对恋人似的青年男女,也靠着 石栏杆。两个人咕噜地一直讲个不停。 “我在这个鬼地方住够了,也应该走了,”他自语似地说。 “住在这里,觉得这里不好。到了别处去,又不知道怎样,”过了半晌她也自 语似地说。 “无论如何总比这个鬼地方好。兰州天气好,是出名的,”他接嘴说。 “我要是去兰州,我的工作不会成问题罢?”她忽然问道。 “不成问题。包在我身上!”他兴奋地说。“那么你决定了!” “我还是决定不去,”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一句。他不知道她是在说真话,还 是开玩笑。 “我们明天再谈去兰州的事, 今晚上不要再提这种事情, ”他连忙岔开说。 “你看夜多么静,我真想写首诗。” 最后一句话差一点惹她笑出声来,但是她竭力忍住了。她含笑问道:“陈主任 还写诗吗?” “我新诗旧诗都爱读,也偷偷写过几首,写得不好,怕你见笑,”他带点慌张、 也带点得意地答道。 “没有想到陈主任还是位诗人,我倒想拜读陈主任的诗,”她说。 “你不要再叫陈主任,你就叫我的名字,叫我奉光罢,”他央求道。 “我们叫陈主任叫惯了,改不过口来。还是叫陈主任顺口些,”她带笑回答说。 她有点兴奋。她起了一点幻想,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幻想。 “横顺以后要改口的,”他想出这句双关活,他自己也很得意,故意停了一刻, 才补上一句:“在兰州我是经理了。”他笑了笑。 “我们将来逃到兰州来,没有办法,向陈经理要碗饭吃,你不要板起面孔拒绝 啊,”她也故意笑着说。 “将来?你不是大后天就走吗?”他半开玩笑地说。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觉得他的热气喷到她的脸颊上来了。她便把身子 移开一点。“我还没有决定啊。”接着又加一句:“我不能够丢开他们一个人走。” “你不能放弃这张飞机票啊。而且你不应该为别人牺牲你自己。而且你先走, 他们可以随后跟来,而且……”他着急地说,他把一只手突然伸出去轻轻搂着她的 腰。她想避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觉得自己脸红,心也跳得厉害。她没有功夫 分析她这时的心理。她极力约束自己。她打断他的话:“你看对岸,看江面,看我 们周围,多宁静,多和平。大家都很安静,我们何必自相惊扰。你有任务当然应该 走。可是我赶去做什么呢?” “因为――因为我爱你啊,”他鼓起勇气激动地在她的耳边说。 这句话对她并不全是意外,但是她仍然吃了一惊。她浑身发热。心跳得更急。 她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异样的感觉。她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才好。她把头埋得更低,眼 睛望着黑暗的水面。 “你现在知道我的心了。你还不跟我走么?”他还在她的耳边絮絮地说。 她看见丈夫的带哭的病脸,他母亲的带着憎恶的怒容,还有小宣的带着严肃表 情(和他的小孩脸庞不相称)的苍白脸,她摇着头痛苦地说:“不!不!不!”他 以为她在表示她不愿意跟他走,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三个“不”字里含着什么意 思。 “为什么还说‘不’呢?难道你不相信我?”他温柔地问道,一只手还放在她 的腰间。他俯下头去,想看出她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的头刚刚挨近她的脸,闻到一 股甜甜的粉香,他就大胆地伸过嘴去亲了一下她的左边脸颊,同时放在她腰间的右 手也搂得紧些了。 “不!不!”她吃惊地小声说,连忙挣脱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脸涨得通红。 他也跟到她身边,还要对她讲话,刚说出一个“我”字,她忽然摇摇手说: “我的心乱得很。你送我回去罢。”她又害羞,又兴奋,可是又痛苦;而且还 有一种惶惑的感觉:她仿怫站在十字路口,打不定主意要往什么地方去。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啊,”他低声催促道。 她不作声。她的脸仍然发热,左边脸颊特别烫,心不但跳得急,好象还在向左 右摇来摆去。她没有一点主意,她的脑子也迟钝了。江面上横着一片白蒙蒙的雾, 她也没有注意到雾是什么时候加浓的,现在却嗅到雾的气味了,那种窒息人的、烂 人肺腑似的气味。夜在发白,雾弥漫到岸上来了。雾包围着她。她除了他外,看不 见一个人。那一对青年男女已经被雾吞食了。她有点胆怯。她仿佛听见一个熟习的 声音轻轻说着:“我只会累你们。”她打了一个冷噤。她再说一句:“我们还是回 去罢。”先前被引起来的那一点浪漫的情感已经消失了。 “时候还早呢!我们再找个地方坐坐好不好?”他说。 “我想早点回去,”她短短地说。“明早晨八点钟我在冠生园等你。” “那么你明夭一定要回答我啊,”他郑重地叮嘱道。他很高兴,他相信她一定 会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明天,好的,”她点头答道。她把左手插在他的右胳膊底下,挽着他的右膀, 走下人行道,向浓雾掩罩的街心走去。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关心地问她:“你家里有什么事情吗?你今天 好象不大高兴。” “没有,”她摇摇头说,她仍旧挽住他的膀子在雾中走着。她有一种茫然的感 觉。她有一点怕,又有一点烦,她只想抓住一件东西,所以她更挽紧他的膀子。 “这样离开你,我实在不放心,”他又说;“你在这里不会过得好。” 他的话使她想到别的事情。她觉得心酸,她又起了一种不平的感觉。这是突然 袭来的,她无法抵抗。她想哭,却竭力忍住。没有温暖的家,善良而懦弱的患病的 丈夫,自私而又顽固、保守的婆母,争吵和仇视,寂寞和贫穷,在战争中消失了的 青春,自己追求幸福的白白的努力,灰色的前途……这一切象潮似地涌上她的心头。 他说了真话:她怎么能说过得好呢?……她才三十四岁,还有着旺盛的活力,她为 什么不应该过得好?她有权利追求幸福。她应该反抗。她终于说出来了:“走了也 好,这种局面横顺不能维持长久。”声音很低,她象是在对自己的心说话。 “那么就决定搭这班飞机罢。到了兰州一切问题都容易解决,”他惊喜地大声 说。 “不!”她惊醒般地说。但是接着她又添上一句:“我明天回答你。” “明天?这一晚上的时间多长啊,”他失望地叹息道。 “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这回我要打定主意了,”她说,她并没有感到爱与被 爱的幸福。她一直在歧途中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