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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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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十二月二十一日在上海暨南大学讲 我是不大出来讲演的;今天到此地来,不过因为说过了好几次,来讲一回也算 了却一件事。我所以不出来讲演,一则没有什么意见可讲,二则刚才这位先生说过, 在座的很多读过我的书,我更不能讲什么。书上的人大概比实物好一点,《红楼梦》 〔2〕里面的人物,像贾宝玉林黛玉这些人物,都使我有异样的同情;后来,考究 一些当时的事实,到北京后,看看梅兰芳姜妙香〔3〕扮的贾宝玉林黛玉,觉得并 不怎样高明。   我没有整篇的鸿论,也没有高明的见解,只能讲讲我近来所想到的。我每每觉 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 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不 过不满意现状的文艺,直到十九世纪以后才兴起来,只有一段短短历史。政治家最 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而从前的社会也的确没有 人想过什么,又没有人开过口。且看动物中的猴子,它们自有它们的首领;首领要 它们怎样,它们就怎样。在部落里,他们有一个酋长,他们跟着酋长走,酋长的吩 咐,就是他们的标准。酋长要他们死,也只好去死。那时没有什么文艺,即使有, 也不过赞美上帝(还没有后人所谓God〔4〕那么玄妙)罢了!那里会有自由思 想?后来,一个部落一个部落你吃我吞,渐渐扩大起来,所谓大国,就是吞吃那多 多少少的小部落;一到了大国,内部情形就复杂得多,夹着许多不同的思想,许多 不同的问题。这时,文艺也起来了,和政治不断地冲突;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 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 文艺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外国许多文学家,在本国站不住 脚,相率亡命到别个国度去;这个方法,就是“逃”。要是逃不掉,那就被杀掉, 割掉他的头;割掉头那是最好的方法,既不会开口,又不会想了。俄国许多文学家, 受到这个结果,还有许多充军到冰雪的西伯利亚去。   有一派讲文艺的,主张离开人生,讲些月呀花呀鸟呀的话(在中国又不同,有 国粹的道德,连花呀月呀都不许讲,当作别论),或者专讲“梦”,专讲些将来的 社会,不要讲得太近。这种文学家,他们都躲在象牙之塔〔5〕里面;但是“象牙 之塔”毕竟不能住得很长久的呀!象牙之塔总是要安放在人间,就免不掉还要受政 治的压迫。打起仗来,就不能不逃开去。北京有一班文人〔6〕,顶看不起描写社 会的文学家,他们想,小说里面连车夫的生活都可以写进去,岂不把小说应该写才 子佳人一首诗生爱情的定律都打破了吗?现在呢,他们也不能做高尚的文学家了, 还是要逃到南边来;“象牙之塔”的窗子里,到底没有一块一块面包递进来的呀!   等到这些文学家也逃出来了,其他文学家早已死的死,逃的逃了。别的文学家, 对于现状早感到不满意,又不能不反对,不能不开口,“反对”“开口”就是有他 们的下场。我以为文艺大概由于现在生活的感受,亲身所感到的,便影印到文艺中 去。挪威有一文学家〔7〕,他描写肚子饿,写了一本书,这是依他所经验的写的。 对于人生的经验,别的且不说,“肚子饿”这件事,要是欢喜,便可以试试看,只 要两天不吃饭,饭的香味便会是一个特别的诱惑;要是走过街上饭铺子门口,更会 觉得这个香味一阵阵冲到鼻子来。我们有钱的时候,用几个钱不算什么;直到没有 钱,一个钱都有它的意味。那本描写肚子饿的书里,它说起那人饿得久了,看见路 人个个是仇人,即是穿一件单褂子的,在他眼里也见得那是骄傲。我记起我自己曾 经写过这样一个人,他身边什么都光了,时常抽开抽屉看看,看角上边上可以找到 什么;路上一处一处去找,看有什么可以找得到;这个情形,我自己是体验过来的。 mpanel(1);   从生活窘迫过来的人,一到了有钱,容易变成两种情形:一种是理想世界,替 处同一境遇的人着想,便成为人道主义;一种是什么都是自己挣起来,从前的遭遇, 使他觉得什么都是冷酷,便流为个人主义。我们中国大概是变成个人主义者多。主 张人道主义的,要想替穷人想想法子,改变改变现状,在政治家眼里,倒还不如个 人主义的好;所以人道主义者和政治家就有冲突。俄国文学家托尔斯泰〔8〕讲人 道主义,反对战争,写过三册很厚的小说――那部《战争与和平》,他自己是个贵 族,却是经过战场的生活,他感到战争是怎么一个惨痛。尤其是他一临到长官的铁 板前(战场上重要军官都有铁板挡住枪弹),更有刺心的痛楚。而他又眼见他的朋 友们,很多在战场上牺牲掉。战争的结果,也可以变成两种态度:一种是英雄,他 见别人死的死伤的伤,只有他健存,自己就觉得怎样了不得,这么那么夸耀战场上 的威雄。一种是变成反对战争的,希望世界上不要再打仗了。托尔斯泰便是后一种, 主张用无抵抗主义来消灭战争。他这么主张,政府自然讨厌他;反对战争,和俄皇 的侵掠欲望冲突;主张无抵抗主义,叫兵士不替皇帝打仗,警察不替皇帝执法,审 判官不替皇帝裁判,大家都不去捧皇帝;皇帝是全要人捧的,没有人捧,还成什么 皇帝,更和政治相冲突。这种文学家出来,对于社会现状不满意,这样批评,那样 批评,弄得社会上个个都自己觉到,都不安起来,自然非杀头不可。   但是,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有 时,他说得太早,连社会也反对他,也排轧他)。譬如我们学兵式体操,行举枪礼, 照规矩口令是“举……枪”这般叫,一定要等“枪”字令下,才可以举起。有些人 却是一听到“举”字便举起来,叫口令的要罚他,说他做错。文艺家在社会上正是 这样;他说得早一点,大家都讨厌他。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 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俄国的文学家被 杀掉的充军的不在少数,革命的火焰不是到处燃着吗?文学家生前大概不能得到社 会的同情,潦倒地过了一生,直到死后四五十年,才为社会所认识,大家大闹起来。 政治家因此更厌恶文学家,以为文学家早就种下大祸根;政治家想不准大家思想, 而那野蛮时代早已过去了。在座诸位的见解,我虽然不知道;据我推测,一定和政 治家是不相同;政治家既永远怪文艺家破坏他们的统一,偏见如此,所以我从来不 肯和政治家去说。   到了后来,社会终于变动了;文艺家先时讲的话,渐渐大家都记起来了,大家 都赞成他,恭维他是先知先觉。虽是他活的时候,怎样受过社会的奚落。刚才我来 讲演,大家一阵子拍手,这拍手就见得我并不怎样伟大;那拍手是很危险的东西, 拍了手或者使我自以为伟大不再向前了,所以还是不拍手的好。上面我讲过,文学 家是感觉灵敏了一点,许多观念,文学家早感到了,社会还没有感到。譬如今天× ×先生穿了皮袍,我还只穿棉袍;××先生对于天寒的感觉比我灵。再过一月,也 许我也感到非穿皮袍不可,在天气上的感觉,相差到一个月,在思想上的感觉就得 相差到三四十年。这个话,我这么讲,也有许多文学家在反对。我在广东,曾经批 评一个革命文学家〔9〕――现在的广东,是非革命文学不能算做文学的,是非 “打打打,杀杀杀,革革革,命命命”,不能算做革命文学的――我以为革命并不 能和文学连在一块儿,虽然文学中也有文学革命。但做文学的人总得闲定一点,正 在革命中,那有功夫做文学。我们且想想:在生活困乏中,一面拉车,一面“之乎 者也”,到底不大便当。古人虽有种田做诗的,那一定不是自己在种田;雇了几个 人替他种田,他才能吟他的诗;真要种田,就没有功夫做诗。革命时候也是一样; 正在革命,那有功夫做诗?我有几个学生,在打陈炯明〔10〕时候,他们都在战 场;我读了他们的来信,只见他们的字与词一封一封生疏下去。俄国革命以后,拿 了面包票排了队一排一排去领面包;这时,国家既不管你什么文学家艺术家雕刻家; 大家连想面包都来不及,那有功夫去想文学?等到有了文学,革命早成功了。革命 成功以后,闲空了一点;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颂扬革命,这已不是革命文学。他们 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   这时,也许有感觉灵敏的文学家,又感到现状的不满意,又要出来开口。从前 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 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 是割掉他的头。割掉他的头,前面我讲过,那是顶好的法子*,――从十九世纪到现 在,世界文艺的趋势*?蠖既绱恕十九世纪以后的文艺,和十八世纪以前的文艺大不 相同。十八世纪的英国小说,它的目的就在供给太太小姐们的消遣,所讲的都是愉 快风趣的话。十九世纪的后半世纪,完全变成和人生问题发生密切关系。我们看了, 总觉得十二分的不舒服,可是我们还得气也不透地看下去。这因为以前的文艺,好 像写别一个社会,我们只要鉴赏;现在的文艺,就在写我们自己的社会,连我们自 己也写进去;在小说里可以发见社会,也可以发见我们自己;以前的文艺,如隔岸 观火,没有什么切身关系;现在的文艺,连自己也烧在这里面,自己一定深深感觉 到;一到自己感觉到,一定要参加到社会去!   十九世纪,可以说是一个革命的时代;所谓革命,那不安于现在,不满意于现 状的都是。文艺催促旧的渐渐消灭的也是革命(旧的消灭,新的才能产生),而文 学家的命运并不因自己参加过革命而有一样改变,还是处处碰钉子。现在革命的势 力已经到了徐州〔11〕,在徐州以北文学家原站不住脚;在徐州以南,文学家还 是站不住脚,即共了产,文学家还是站不住脚。革命文学家和革命家竟可说完全两 件事。诋斥军阀怎样怎样不合理,是革命文学家;打倒军阀是革命家;孙传芳〔1 2〕所以赶走,是革命家用炮轰掉的,决不是革命文艺家做了几句“孙传芳呀,我 们要赶掉你呀”的文章赶掉的。在革命的时候,文学家都在做一个梦,以为革命成 功将有怎样怎样一个世界;革命以后,他看看现实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他又要 吃苦了。照他们这样叫,啼,哭都不成功;向前不成功,向后也不成功,理想和现 实不一致,这是注定的运命;正如你们从《呐喊》上看出的鲁迅和讲坛上的鲁迅并 不一致;或许大家以为我穿洋服头发分开,我却没有穿洋服,头发也这样短短的。 所以以革命文学自命的,一定不是革命文学,世间那有满意现状的革命文学?除了 吃麻醉药!苏俄革命以前,有两个文学家,叶遂宁和梭波里〔13〕,他们都讴歌 过革命,直到后来,他们还是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碑上,那时,苏维埃是 成立了!   不过,社会太寂寞了,有这样的人,才觉得有趣些。人类是欢喜看看戏的,文 学家自己来做戏给人家看,或是绑出去砍头,或是在最近墙脚下枪毙,都可以热闹 一下子。且如上海巡捕用棒打人,大家围着去看,他们自己虽然不愿意挨打,但看 见人家挨打,倒觉得颇有趣的。文学家便是用自己的皮肉在挨打的啦!   今天所讲的,就是这么一点点,给它一个题目,叫做……《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1〕本篇记录稿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九日、三十日上海《新闻报 ・学海》第一八二、一八三期,署周鲁迅讲,刘率真记。收入本书时经过作者校阅。   〔2〕《红楼梦》长篇小说,清代曹雪芹著。通行本为一二○回,后四十回一 般认为是高鹗续作。   〔3〕梅兰芳(1894―1961)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艺术 家。姜妙香,北京人,京剧演员,他们二人自一九一六年起同台演出《黛玉葬花》。   〔4〕God英语:上帝。   〔5〕象牙之塔原是法国十九世纪文艺评论家圣佩韦(1804―1869) 批评同时代消极浪漫主义诗人维尼的用语,后来用以比喻脱离现实生活的文艺家的 小天地。   〔6〕指新月社的一些人。梁实秋在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七日《晨报副刊》发 表的《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中说:“近年来新诗中产出了一个‘人力车夫 派’。这一派是专门为人力车夫抱不平,以为神圣的人力车夫被经济制度压迫过甚,…… 其实人力车夫……既没有什么可怜恤的,更没有什么可赞美。”   〔7〕指汉姆生,参看《集外集拾遗・哈谟生的几句话》及其注〔1〕。他曾 当过水手、木工,创作长篇小说《饥饿》,于一九二○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   〔8〕托尔斯泰即列夫・托尔斯泰(Q.^.bTIVTZ,1828―1910), 俄国作家。出身于贵族地主家庭。他的作品无情地揭露沙皇制度和资本主义势力的 种种罪恶,同时又宣扬道德的自我完善和“不用暴力抵抗邪恶”。著有长篇小说 《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战争与和平》是他以一八 一二年拿破仑入侵俄国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写于一八六三年至一八六九年。   〔9〕指吴稚晖。参看《而已集・革命文学》。〔10〕陈Y明(1875―1 *梗常常?∽志捍妫?愣?7崛耍?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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