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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云诡
天高云淡,秋日的风虽然萧索,但却清爽,拂在人身上,有股子特别的洒脱意
味,感觉到那真是风的实质,撩得人心都舒坦。
一棵大槐树下,那位白衣姑娘便静静的凝视着谷唳魂由远而近。
这是个非常秀丽盈巧的少女,看上去形质淡雅,气韵高华,一袭纯白衣裙,越
发衬托得她明眸皓齿,脱尘超凡,宛如是天上的一片云彩幻化成她,在飘然的灵逸
里散扩出一种不可言传的幽蒙之美;她孤伶伶的仁立在这棵树下,竟有些失落般的
怜人意味,好不楚楚情怯。
谷唳魂当然也早就发现了这个少女,但他却丝毫不觉得对方有什么怜人意味,
更不愿去体会散发自少女形质问的飘灵气韵,他看惯了许多表里决不一致的人物,
男人女人都一样,外貌和心性往往是有着极大差距的,大善士不一定生得容颜慈祥,
刽子手也未见得必然形象狰狞,人这玩意,就这么透着千变万化、玄不可测,尤其
在他目前的处境下,量人度事,就更不能以常情去衡断了。
当谷唳魂走近,白衣少女已面向他微微一笑,更莲步轻移,姿态极其优雅的施
之一礼,连音调也是那么柔婉甜美的启声道:“谷壮士,一路辛苦,我总算是把谷
壮士等着了。”立身站定,谷唳魂冷冷的道:“只要你在等,就一定会等着我,这
个世界原本狭窄,如果是早经量妥了路线,便更显得狭窄了。”白衣少女双目垂落,
轻声道:“谷壮士不想知道我是谁、为什么在此地恭候壮士、以及为何如此清楚谷
壮士行踪的原因?”谷唳魂笑得十分僵硬:“假设你愿意说,说了也无妨,其实此
行并无若干神秘,更没有多少玄机,相反的,只是暴露了严渡的失算和无能,他要
有本事,六天之前就该堵着我,六天之后在这里圈合上毫不稀奇;从‘甘洛道’往
‘妙香山’,仅有三条通路,在三条通路的隘口派人把守,瞎猫都能碰到死老鼠,
再说,在这六天里,严渡已经失去许多他原不该失去的机会了……”白衣少女的双
眸间掠过一抹惊讶的神色,但她却极快的镇静下来,态度仍然和顺平淡、从容不迫
:
“谷壮士,你以什么根据,确定我是某人派来的?”谷唳魂的面容在经过多年
风尘侵蚀下变得粗糙而冷木,然而便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犷野与狠酷气息,他的眼尾
唇角有着深刻的皱纹,皮肤的毛孔斑凸,肤色光泽暗淡,现在,他就以这张深悉人
情世故,饱受铁血锤炼的阴沉脸庞面对着白衣少女,锐利的目光如刃,仿佛要透过
白衣少女的形体,直剜入对方的心底。
白衣少女并没有畏缩退却,她勇敢的迎接着谷唳魂那两道凛烈森寒的视线,微
侧着头,还是一副等候回话的模样。
谷唳魂轻轻吁了一口气,双眉皱结:
“姑娘,不要以你的思想来忖度我的思想,更不要用你的断事法则来衡量我的
行为方针,否则,你就会犯下大错,让我们不必再在这个令人厌烦的老题目上绕圈
子,严渡有他的小聪明,却还不至于聪明到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的地步,这些把戏,
他尚不曾玩腻味么?”白衣少女安详的道:
“谷壮士,你的观察力很敏锐,而且思虑细密,反应迅捷,正如严堂主对你的
夸赞,说你是个闯道混世的一把好手,是一个最适宜做朋友最忌讳成仇敌的厉害角
色,看来严堂主的评论十分中肯,谷壮士,你像是这样的一个人!”谷唳魂不带一
点笑味的笑了笑:
“老严是明褒暗贬,心口不一,这些表面文章做过不止一次了,姑娘你――”
白衣少女很快的接口道:
“我叫席双慧。”点点头,谷唳魂接着道:
“席姑娘,既然你已承认是受严渡之命而来,我也早就断定他是你的幕后指使
者,大家便打开天窗说亮话,犯不着再猜哑谜,严渡叫你来,又想耍什么花巧、施
什么阴谋?”席双慧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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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答你的问题前,谷壮士,有关我个人的立场必须澄清,那就是:
严堂主不能指使我,亦无权派遣我,他只是委托我或者说敦请我,希望我能替
他传达一个口信给你,我就是为了这个口信来的。”谷唳魂道:
“倒是挺简单,不过办这种事,老严手下有的是人,却为何小题大做,舍近求
远,搬出你这么一座女太尊来?”席双慧捂嘴笑道:
“我不似你想像中那样凶横,你该看得出,我是非常通情识礼的;谷壮士,因
为严堂主的手下,你大多认得,他怕你性子急,火气暴,在如今的形势之下见了面
就动粗,这样一来就坏事了,所以要我来转达他的口信,至少你不会冲着一个初识
的女性三句话不对就挥斧吧?”哼了哼,谷唳魂道:
“随你怎么说都行,老严好歹总要找出个人来传话,尽管他可以找到许多人办
这件事,挑上你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我怀疑老严和我之间,还有什么口信值得传
递?”席双慧轻柔的道:
“严堂主希望和你见一面,大家彻底谈一谈,他说,这样对双方都好……”谷
唳魂唇角一撇,道:
“恐怕对双方都不好,席姑娘,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和老严的关系,我们争
执的是什么问题,以及彼此间的立场,如果你能清楚了解内中的症结,必然就不会
以为空谈有益了,老严不可能改变他的原则,我更坚持个人的操守,为了这一点观
念上的不同,已经用不少条人命与鲜血来揭证是非,杀戒既开,唯有坚持到底,动
嘴皮子,决非解决之道!”席双慧并不气馁,她依旧淡淡的笑着:
“谷壮士,我既然接受了严堂主的委托,当然明白我此行任务的底蕴,江湖上
打滚的人,哪敢有这种迷糊含混的奢侈?不知首尾、不知真情的事,贸然承诺下来
便等于和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还年轻,并不想和自己的生命开这样的玩笑!”谷
唳魂道:
“在你清楚我与严渡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之后,你仍认为我会和他见面谈判?席
姑娘,你不要天真,我与老严设若要谈,早就谈了;十几年都谈不拢的问题,在眼
前的境况下又如何做得成相同的结论?”席双慧道:
“就算做不成相同的结论,见次面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谷壮士,莫非你害怕严
堂主设下陷阱而不敢前去?”望着这张清雅脱俗却决不稚气的面庞,谷唳魂的答复
居然是顺水推舟:
“不错,严渡一向老谋深算,且心狠手辣,只要他想达到某项目的,往往不择
手段,任什么卑鄙龌龊的法子都使得出来,这一路上他多次打我的埋伏,却总有时
间地点方面难以拿捏的顾虑,不易把持得十分准确,假如我到他那里去,情形便大
有不同,他可以早早布置,慎密安排,而我的危险性亦就相对增加,席姑娘,姑不
论你的激将法过于古老,为了生命设想,我也受不得这个激!”席双慧忙道:
“谷壮士,你是过虑了,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保证严堂主不会在当场不利于
你,请你相信我――”哧哧一笑,谷唳魂道:
“很抱歉,席姑娘,你什么都不能保证,我也不敢相信你,实话实说,还请见
谅,人要往下活,不是易事,自己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稳靠!”席双
慧低声道:
“严堂主尚有话转告――皮九波代传的那些允诺,仍然有效,如果你不满意,
价码可以再加,就算你通通不答应,严堂主说还有另外的折衷方法……”谷唳魂重
重的道:
“老严不要看错了人,把我姓谷的当做他那一窝子狼心狗肺了,他的允诺?去
他娘那条腿!”席双慧很有耐性的道:
“你不接受没有关系,严堂主表示还另有解决的法子――”谷唳魂道:
“什么法子?”轻拂额前的一络刘海,席双慧道:
“他要亲自和你谈。”谷唳魂沉默片刻,突然道:
“也罢,但地方不能由他决定,我来挑拣见面的所在,此外,只能他一个人来!”
席双慧道:
“可以,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来,是两个人来,加上我!”谷唳魂诧异的道:
“你?你是个局外人,且本份已尽,为何尚跟着趟这湾浑水?”席双慧狡黠的
笑道:
“大概是严堂主特别看得起我,器重我的原因吧。”一丝带着绮色的疑虑浮起
在谷唳魂的脑际,他慢吞吞的道:
“席姑娘,我与严渡同在一个帮口有十多年,从不知道他有你这么一位红粉知
己,甚至在这一趟我出来之前都不曾听过这方面的任何传闻,我先离开老窑,严渡
大约后脚就跟着缀了上来,算一算,日子很近,你们彼此的关系未免建立得太快了
吧?”席双慧不忸怩,更不气愤,却大大方方的道:
“你误解了,谷壮士,我和严堂主之间绝对未涉及男女之私,更无情感上的瓜
葛,一个男人看重一个女人,不见得全是基于暧昧的根由,女人的才华、机谋,或
某一桩特殊的本领,也有权力得到这样的推崇,就算不提这些,我要找对象亦有我
的理想人选,恐怕还不至于排上严堂主这位半百老翁!”谷唳魂拱拱手:
“恕我多疑,你不曾看上严渡那老绝物,真是可喜可贺,否则,一入苦海,回
头无边,那就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了!”忍住笑,席双慧道:
“请告诉我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好回去转报严堂主。”略一寻思,谷唳魂道
:
“距离此地十里,靠东去有座三层塔,叫做百善塔,塔身已经半坍,四处荒烟
蔓草,这都不去管它,就在第一级石阶右数第三块麻石之下,我会预留一张纸条,
你们找着那张纸条,就知道我在何处相候!”席双慧眉心微蹙:
“何必这么转弯抹角?岂不是太麻烦了……”谷唳魂道:
“还是麻烦点好,我可不愿意叫严渡事先得悉见面的地点,预做布署,大家单
挑单会,公平交易,谁也占不了便宜去!”席双慧道:
“我们什么时候去取纸条?”谷唳魂道:
“今晚起更以前,席姑娘,记着只许你们两个人来,万一有什么不对,一切后
果俱由二位负责!”无声的叹了口气,席双慧道:
“你向来都是这样的么?永远不信任别人?”“信任就是毒药,席姑娘。”抛
下这一句话,谷唳魂扬长而去,黑色的大氅随风飘拂,瘦削的身驱宛若乘风飞荡,
只是须臾,业已消失于林幽路折之间,空留下席双慧还独自站着发怔。
夜深了。
是睡觉的时候,该睡的人们也早就沉入黑甜之乡,但有的人却不能睡,比如谷
唳魂,他正在闷着头赶路,双脚如飞般急急赶路。
百善塔前的石阶底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纸条,他连去也不曾去,至于和严渡的约
会,当然更是扯淡,无论席双慧说得多么婉转,多么动听,他都不可能去涉这无端
之险,尤其重要的是,他绝对不相信与严渡晤面之后会达成任何协议,退一万步来
说,即使严渡本人具此诚意,亦做不了主,严渡上面还有人压着,真正发号施令的
主儿不是严渡,严渡只是个仰承主子鼻息的代表罢了。
这样的约会,他怎么肯去?
天上有星无月,幽寂的荒野笼罩在一片萧煞的黑暗里,由于空中仍缀疏星数点,
黑暗并不是一黑如墨,尚有那么几丝微光蒙胧,对谷唳魂而言,有这朦胧的微光反
映,已足够他认清路线,迈向目的。
前面,是一座木桥,拱形的木桥,桥的两端有树有很诗意的样子,叫人看了,
油然兴起一种亭间小坐,观风赏月的情怀。
谷唳魂眼下自是兴不起这等闲情逸致,但是,他疾走的脚步却突兀缓慢下来,
近似僵滞――并非他改变了主意,或者走累走乏了,因为他不得不慢下来,拱形木
桥的头上,正站着两个横拦去路也像在恭候着他的人。
两个人一个高大槐梧,一个稍矮窈窕;二位不速之客,谷唳魂全不陌生,那高
大槐梧,脸如红枣的人物,便是“大虎头会”“紫旗堂”的堂主严渡,他的老同僚,
稍矮窈窕的一位,不是别个,正是白天与他订约的席双慧。
此时此景,在这不该见面的地方见了面,谷唳魂不免多少有几分尴尬,但人家
业已站在跟前,自己莫不成还能落荒而去?
暗淡的星光下,严渡满面推欢,一副热情洋溢的德性,真若老友重逢,他乡遇
故知,好不亲切感人,席双慧则眉梢微挑,似笑非笑的瞅着谷唳魂,揶揄嘲弄之意,
尽在不言中。
在两人前面六步之处站定,谷唳魂用衣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渍,低声吁了口气,
还不待他开口,席双慧已如同白昼初次相见的情形一样,先是姿态优雅的见过礼,
才轻轻柔柔的启声道:
“谷壮士,一路辛苦,我们总算是把谷壮士等着了。”娘的,这开口说话,居
然也和第一次见面时的遣词用句完全一样,只多加了一个“们”字,可不是么?这
一遭,恰好添了一个严渡!
咽了口唾沫,谷唳魂干笑着道:
“席姑娘,巧遇,真是巧遇――”席双慧淡淡一笑:
“谷壮士,我好像不记得你约见的所在是这个地方,百善塔前,我们准时到了,
在你指定的石阶底下却没有发现任何字纸,我们费了好一番思量,想到谷壮士可能
是希望在这拱桥之前晤面,因此我们就急忙赶来了,谷壮士,你可是确然这么思量
过?”心里在咒骂着,谷唳魂表面上却打着哈哈:
“呃,席姑娘真是兰质慧心,善体人意,难怪芳名双慧,这等的冰雪聪明,玲
珑剔透,便不服人也愣叫人服了!”席双慧眸底浮起一丝古怪的神色,语气闲逸:
“谷壮土谬奖,只要能见上面就好,免得严堂主责我怠忽轻纵……”这时,严
渡踏上一步,一躬身,右腿微屈抱拳,洪钟大吕般出声:
“严渡见过黑旗谷首座!”“黑旗堂”是“大虎头会”六堂中的首席堂口,谷
唳魂身为“黑旗堂”堂主,地位自在“紫旗堂”的严渡之上,无论如何形势变异,
相互立场不同,在没有破帮分裂之前,表面上还是一个组合,还是一家人,场面上
的形象既然仍须维持,严渡自当以上属的身份见礼,至于骨子里有什么打算,心中
又是哪一种想法,则是另一码事了。
谷唳魂草草回礼之后,皮笑肉不动的道:
“老严,你出老窑几天啦?记得我走的时候还看见你窝在古麻子船屋里喝酒,
只一眨眼,你竟跑到了我前头,真是好滑溜的一双腿!”严渡居然并不支吾含糊,
更相当坦率的道:
“首座,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跟了上来,首座明白实乃上命所差,个人作不得
主,这一路来,乃是为了劝阻首座误入岐途,慎谏首座体念大局,要替整个组合,
上万兄弟安身立命着想――”点了点头,谷唳魂轻松的道:
“你已经用了不少方法劝谏过我了,怎么着,还不死心?”严渡的神情非常诚
恳,话也说得极其婉转:
“首座,回想在总坛之中,我们曾经做过无数次洽谈,大势所趋,天意所归,
并非单靠几个人的微薄力量可以扭转,首座高瞻远瞩,见微知著,亦必然明白组合
内部的改易难以避免,领导人的接替也成定局,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首座何苦端
持己见,一意孤行,造成组合的分裂内斗,害人复又害己?”谷唳魂形态转为深沉,
双目中光芒森寒:
“传统、道义、情感;严渡,我以这六个字做为答复,够是不够?”严渡也凝
重的道:
“首座,这六字真言,固然不错,但却需灵活运用,通权达变;老爷子油枯灯
尽,危在旦夕,里外全靠二夫人照应支撑,‘大虎头会’不可一日无主,正如国之
不可一日无君,早立继承,预定嗣主,才是全帮之幸,万众之福;二少主端木子刚
英发有为,年少志豪,勇毅聪敏,文武双全,正是接承大统的适当人选,无论血缘、
才器、品格,皆是上上之属,实不应做第二人想――”谷唳魂面无表情的道:
“你说得都不错,二少主的确英发有为,年少志豪,勇毅聪敏,文武双全,各
方面的条件全合适,我也一向不曾轻视过他。”一阵兴奋上了严渡的脸孔,他急切
的道:
“首座,你如此认为?”谷唳魂冷冷的道:
“但是,你忘了一件事,二少主上面还有一位大少主,他尚有个同父异母的老
哥在头上顶着;大少主端木子厚心性仁和,温廉识礼,明忠义之道,知孝悌之伦,
老实本份,胸襟宽阔,他一未犯法,二未触罪,且有老爷子煌惶上谕,指定将‘火
云符令’交付大少主接承‘大虎头会’魁首之位,各位却横加阻挠,心存异志,这
不是叛乱造反,罪该万死么?”一时语塞的严渡悖然色变,却在一瞬之间又将自己
按捺下来,他强颜笑道:
“通情达变,事贵从权,首座,天下事并非一定要泥于成规,毫不变易,总该
权衡全局,判清利害,才可运用灵活,臻于圆满,如今形势有利于二少主,大少主
虽无过失,也只有让贤一途……”谷唳魂蓦然暴烈的道:
“胡说,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仗势欺人!严渡,你们这样罔顾伦常传统,灭绝
道义忠信,我第一个不能苟同,若是你们硬要横刀逼宫,行,我谷唳魂的项上人头
得先摘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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