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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回 箕煎豆泣情何忍 凤泊鸾飘各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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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箕煎豆泣情何忍 凤泊鸾飘各自伤 楚青云住在郊区,是西山脚下一个比较偏僻的山村。丐帮的北京总舵恰?也正在西山, 众人出城之时,已经商量定妥,由丐帮弟子照料大部分受伤的人,暂时在丐帮的总舵养伤。 金刀寨主这方面的朋友,除了沈匡、周复二人之外,也到丐帮总舵居住,丐帮帮主陆昆仑和 其他的人都住在楚家。 这次举事,重要的人物,死了一个“八仙”中的陶一樵,重伤了乐隐夫、戒嗔和尚与段 剑平三人,其他丐帮弟子和沈周二人邀来的朋友,伤亡的更是为数不少。兴奋过后,大家的 心头不禁都是如坠铅块,甚堪告慰的只是取得了那份密约草案,但怎样运用这份密约,他们 可还须好好的商量。 当然首先还是忙于照料病人。 除石星云瑚和韩芷都在段剑平的病房,段剑平已经睡着,呼吸微弱。韩芷耳朵贴着他的 心房,不由得忧心忡忡,虽然极力忍着眼泪,眼眶亦已红了。 陈云二人正在安慰她,池梁走了进来,说道:“段公子内功深厚,暂时是没有性命之忧 的。先让他安睡一觉吧。韩姑娘,请你出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韩芷早就知道池梁是她父亲生前的唯一知己,她心中正有着无数疑团,希望得到池梁为 她解答。 但此际她却是放心不下身受重伤的爱侣,虽然段剑平已经睡着,虽然只是要她离开一段 不长的时间。万一他的病情有什么变化,万一他忽然醒来,不见她在身旁,岂不失望? 云瑚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柔声说道:“韩姐姐,你放心吧,他要是醒来,我们会替你照 料他的。” 韩芷还有点踌躇,池梁忽地伸出中指,在段剑平的丹田穴轻轻一点。 韩芷当然知道池粱绝计不会害他,但池梁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却是令她不觉吃了一惊。 池梁笑道:“我是点了他的丹田穴,不过我这独门点穴功夫可是和一般的点穴不同的。 我这点穴,一来可以助他凝聚真气,二来可以帮他熟睡恢复精神,对他只是有益无损。”韩 芷这才放心跟他出去。 云瑚在她走了之后,和陈石星微笑说道:“你有否注意到池老前辈对韩姐姐的神情态度 吗?” 陈石星心中一动,问道,“你觉得怎样?” “池老前辈对韩姑娘好像是特别的好。” “池老前辈对亡友的女儿特别好些,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有什么值得奇异呢?” “不,我瞧池老前辈对她的感情,不像只是关怀世侄女的感情。” “那你说是什么一种感情?” “我的感觉,竟好像是他把韩姐姐当作亲女儿一样!” 两人正在议论,忽见那老家人走了进来,说道:“陈相公,云小姐,陆邦主请你们过去 商谈。” 陈石星知道段剑平这一睡最少得有几个时辰方能醒来,于是放心与云瑚离开病房。 走进一间密室,只见房间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他们了。这几个人是:丐帮的帮主陆昆 仑;“八仙”之首的渭水渔夫林逸士;金刀寨主派来的两位使者:沈匡和周复,还有作为主 人家的楚青云。 除了主人之外,这几个人是代表了三方面的主要人物的,陈石星一见这人阵势,就知他 们是在商量大事了。 果然陆昆仑一开口就说道:“陈少侠,云姑娘,昨晚辛苦了你们了,不过我还不能让你 们歇息,因为还有大事要和你们商量。” “帮主太抬举我了。不知是什么一件大事?” “那份密约已经到了我们手中,我们要商量的就是怎样才能用之得当?” 陈石星谦让道。”兹事体大,晚辈也未曾经过深思熟虑,不敢乱出主意。” 陆昆仑道:“那么请林大侠先说吧。” mpanel(1); 林逸士道:“龙文光这老贼通番卖国,罪不容诛,这份他亲笔签署的密约,就是罪证, 咱们正好趁此机会,把他的罪证公诸天下,号召义师,除奸抗敌!” 周复说道:“这样干虽然痛快,但恐怕幕后主和的头子,还不是这龙老贼呢!” 林逸士瞿然一省,“你的意思,这个头子是指当今的大明皇帝。” 周复说道:“不错,要是没有得到皇帝老儿的授意,谅这官也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和瓦 刺密使进行和谈。你想昨晚连御林军都开来了,满朝文武,谁还不知道他把瓦刺密使招待在 家中?” 林逸士道:“那就索性连皇帝也都反了,反正朝廷早已把你们的金刀寨主当为叛逆,难 道你们还怕造反不成?” 沈匡说道:“我们并不害怕造反,不过更紧要的还是要顾全大局。造反若是对百姓害多 利少,那还是暂时不要造反的好。” 陆昆仑点了点头,“不错,事有轻重之分,主次之别。就当前的大局设想,我们的主要 敌人应该是瓦刺掌权的人,而不是明朝的皇帝。” 林逸士道:“那么依沈头领的意思应该怎样?” 沈匡说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是我们的周寨主和大伙兄弟的意思。上上之策是 使得官军不打我们,相反,要官军和我们联合抵御瓦刺。假如我们又打皇帝又打瓦刺的话, 那只有使得自己的力量消耗,反而大大有利于瓦刺的入侵了!” 林逸士摇了摇头,说道,“这想法很好,不过正如你们刚才所说,皇帝老儿就是幕后主 和的头子,他肯和你们联手抗敌吗?是不是有点妙想天开?” 周复说道:“皇帝老儿当然是不愿意的,所以我们就要利用这个机会,逼使他非和我们 联手不可!” 林逸士道:“皇帝是要任何人都听他的话,你有什么办法可以令他听你的话?” 陆昆仑瞿然一省,“不错,所谓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做皇帝的虽然可以任意胡为,但 做了这等向外邦屈辱求和之事,他还是不能不顾忌老百姓的非议的。否则他也无须叫龙文光 替他秘密进行了。” 林逸士冷笑道:“其实这也是欲盖弥彰而已,瓦刺密使来京也己半月有多,满朝文武还 有谁不知道?” 陆昆仑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文武百官知道,也只能在暗地里耳语私议,谁敢公开 说出来?皇帝高高在上,只要这些私议没传入他的耳朵,他就还可以自欺欺人,当作别人不 知道的。” 林逸士道:“那又怎样?” 楚青云道:“皇帝不想别人知道,咱们的办法,就是要他知道已经有人知道!” 林逸土道:“用何办法?” 楚青云道:“我有一位世伯,正是官居御史之职,他为人刚正,平生忧国忧民,素来是 以忠臣自诩的,我去找他,把这份密约给他看,请他上疏弹劾龙文光,如此一来,皇帝为了 避免自己牵连在内,就只好牺牲这个奸臣了,你们看,这办法行么?” 原来楚青云乃是官宦人家后代,他的祖父、父亲都是曾经做过京官的。 沈匡想了一想,说道:“这方法虽然是好,但有一个甚大的破绽!” 楚青云道:“什么破绽?” 沈匡道:“要是龙文光问他,这份密约,你是怎样得来的?他该怎样回答?恐怕弹劾不 成,你这位敢言的世伯,就先要背上‘通匪’的罪名!一个想做‘忠臣’的人,又岂敢背上 这个罪名?何况龙文光还可以不承认事实,反而指责他是勾结叛逆,造谣生事呢!” 楚青云颓然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还有什么办法好想?” 沈匡说道:“楚兄不必灰心,你的主意是好的,只须换一个人!” 楚青云道:“换什么人?” 沈匡道:“不用御史代奏,换咱们的自己人去见皇帝!” 林逸士吃惊道,“让咱们自己人去,这办法行得通吗?” 沈匡道:“只要能见着皇帝,皇帝就非听咱们的话不可!” “为什么?” “咱们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还是不大懂得你的意思,可否请你说得明白一些?” “皇帝统治臣僚,不是最擅于用威胁利诱的方法吗?” “哦,你是要用威胁利诱双管齐下的手段对付皇帝?” 沈匡好像知道他的心事,缓缓说道:“我可不是异想天开,做皇帝的最紧要的是什么, 是想坐稳江山,保持帝位。他要对瓦刺屈辱求和,无非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你说对吗?” 林逸士不觉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沈匡继续说道:“咱们告诉他,要是他不肯和我们联手抗敌,我们就把这份密约公诸天 下,让老百姓知道,皇帝是要投降的,不能指望朝廷来保护他们。另一方面,我们号召义 师,替老百姓出头抗敌!” 陆昆仑笑道:“这的确可以吓得皇帝老儿吃一大惊,他本来就已害怕你们的金刀寨主, 要是咱们当真这样干的话,金刀寨主更得民心,义师一起,他的龙位还能够坐得稳吗?” 沈匡说道:“要是他答应和我们联手抗敌,我们就答应拥戴他做皇帝,替他保这江山。 至于他向瓦刺求和的秘密,我们当然也不会外泄。这样,他权衡利害,理应知道何去何 从?” 林逸士道:“不过这样他是被迫和我们联手,恐怕还有反复。” 沈匡说道:“只要官军不敢和瓦刺合作来对付我们。已经是对抗敌有利的了,何况外祸 当前,军官也是老百姓出身,十九要抵鞑子的。纵有反复,亦无须过虑!” 终于大家同意这个办法,跟着就是商量人选的问题。 林逸士道:“这个人必须有胆有识,这是无须说的了。他还必须轻功超卓,本领高强。 否则如何能偷进禁宫?只怕未曾见着皇帝,早已给大内卫士杀了!” 此次聚会的群雄之中,论武功以丐帮帮主陆昆仑最强,论轻功以渭水渔夫林逸士最好。 但一来他们是首脑人物,需要主持大局;二来昨晚之战,林逸士虽没有受到严重内伤,亦已 大伤元气,最少恐怕也得调养十天半月,方能恢复原来的轻功。 陈石星自告奋勇,“要是各位不怕我年轻识浅,本领低微,难当大任,我不揣冒味,讨 这差使!” 陆昆仑道:“陈少侠太客气了,以你的胆识武功,自是上上之选,不过你只单枪匹马, 这……” 话犹未了,云瑚已是急不及待的抢着说道:“陆帮主,请你老人家许我跟陈大哥一起 去!” 他们双剑合壁的本领,众人都曾见过,而且云瑚的轻功也极了得,他们联袂入宫,纵使 事不成功,脱险也有希望。于是陆昆仑首先同意,林逸士则尚在沉吟,他顾虑到云瑚是个女 子,恐有不便。 云瑚继续说道:“让我去见皇帝,还有一样便利,提起我爷爷的名字,那皇帝老儿大概 还会记得的。”要知她的祖父云重是明英宗时的武状元,曾任御林军统领,对国家有过很大 的功劳,当今皇帝朱见深乃是英宗的长子,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曾经到过她的家里,和她的 祖父、父亲都是十分熟识的。陆昆仑道:“对,你若见了皇帝老儿,不妨提起令祖、令尊, 说不定他对你的话会比较容易听得进去。”终于,大家一致同意让他们二人担当这个重任。 陆昆仑道:“敝帮弟子有人和宫中的小太监认识、我想贿以重金,当可买通一两个小太 监给咱们画出皇宫建筑的大略图形。当然也还是要碰运气,但比较来说,则不至于盲人摸象 了。” 众人商量具体进行办法,陈石星挂念段剑平,便与云瑚先行告退。 段剑平尚在熟睡之中,池梁与韩芷也还未回来。 池粱带领韩芷走进屋后的松林,一路上都没说话,好像怀着很重的心事。 韩芷不觉起疑:“他要和我说些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在屋子里说?” 走到松林深处,池梁的脚步是停下来了,但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他凝视韩芷,神情甚为古怪,好像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韩芷不觉有点惊疑不定,忍不住说道:“池老前辈,你怎么啦?” 池梁未曾说话,先叹口气,这才说道:“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韩芷道:“是吗?我爹爹也是这样说的。” 池梁怔了一怔。”长得像不像,怎的你自己也不知道,要爹爹告诉你?” 韩芷黯然说道:“我妈死的时候,我刚满周岁。” 池梁不禁流下眼泪,说道:“你妈是在逃难时候死的。”韩芷说道:“不错,那时我们 还未曾找到安居之所。” 池梁难过之极,好一会子,方才能够忍住眼泪说道:“这都是我的罪过,没能照料你的 爹娘,唉,你妈的命也真是苦。” 韩芷当然也很伤心,不过怀疑却是不禁更多了。心想爹娘为避战祸以至颠沛流离,娘的 死虽属不幸,却也是乱世常有之事,不能归咎于人的。池梁虽有照顾朋友的义务,但正如俗 语所说,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何况朋友?纵使对朋友照顾不周,也用不着这样 后悔自咎呀! “池伯伯,前天晚上,我托楚家的老家人,把我爹爹的诗词遗稿带给你,你收到了 吧?” 池梁抹干眼泪,“多谢你的爹爹肯把遗稿付托给我,我的心也安了一些。你不知道,多 年来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爹不肯原谅我,如今看来或许他是愿意原谅我了。” 韩芷怔了一怔,“池伯怕,你有什么要我爹爹原谅的?我一直以为,要你原谅的是我的 爹爹呢!” “啊,你爹说了什么?” “他说做过一件很对不住朋友的事情,但他并不后悔!”这两句话正是韩芷一直百思莫 得其解的,以她父亲那样正直的性格,为什么做了错事,却又毫不后悔呢? 她充满疑问的目光望着池梁,希望从池梁的口中得到解答。 池梁一声长叹,说道:“其实是我对不住你爹爹,应该后悔的是我!” 韩芷禁不住问道:“池伯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你可以告诉我吗?” 池梁没有即时回答,却在低声吟道: “梦幻尘缘,飘零蓬梗,何堪相语?月冷秦淮,误了三生鸳谱,生生死死浑虚语,莫怪 蝉声别树。算吹冷嘘寒,添香问字,徒增凄楚。……… 吟声哽咽,只念了上半阙,下半阙就念不下去了。这是韩芷父亲那部遗稿中的一首词, 词名《陌上花》,虽然只是念了半阙,词中那股凄凉的意味,已是令得韩芷几乎感到窒息 了。 这首词不仅令她感伤,其中还有一个难解之处,令她深感迷惑的。 她父亲写的这首“陌上花”,看来似乎是一首“悼亡词”,但其中一句“莫怪蝉声别 树”,她可是百思莫得其解。 她读过的书也许不算很多,但一般的成语和典故她是知道的。她知道有一句古诗:“蝉 曳残声过别枝”是指女子负心别恋或者是指妇人再嫁的。“莫怪蝉声别树”似乎是从这首诗 套过来的,但是不是还有别种解释呢,她就不知道了。 她不懂的就在这里了,如果这首词确实是一首“悼亡词”,她父亲悲悼的死者当然是她 的母亲,她的母亲可是和她的父亲共同患难,一直到死的。她的母亲既没有负心别恋,更没 有再嫁之事,那么,何以这首悼亡词却有一句“莫怪蝉声别树”? 如今她听池梁念她父亲念的这首词念得如此凄凉:“难道池伯伯也有和我爹爹相同的遭 遇,少年丧妻?还是只因为他和我父母是好朋友,是以特地挑我爹爹这首悼亡词来念呢?” 池粱念了半阙,就没有再念下去。却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我和你爹在一起的时 候,他跟我学吹萧,我跟他学做诗填词。我写的每一首诗词,一写成就必定先送给他,请他 给我修饰。但只有这首词我只是写给自己看的,从不让他知道,我念给你听。” 像念她父亲那首悼亡词一样,吟声一样凄怆,更多了三分幽怨。 韩芷一片迷茫,听他念道: “春梦香城浑未醒,倩女离魂,没入梨花影。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风雨长多病。燕燕 归来寻旧径,愁锁潇湘,寂寞庭芜静,往事悠悠空记省,平林新月湖光冷。” “池伯伯,请恕我的冒昧,你这首《蝶恋花》词,可是在怀念你所曾钟情的一个女子 么?那个女子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错,她是死了。但是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的。” 韩芷不禁心头一震,说道:“你写这首词的时候,我爹爹是否还和你在一起的?” “当时我们虽已分开,但他尚未逃难,我要找他,还是可以找得到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因为我知道他不愿意见我。我写成这首词,本来曾想过送给他看的,但终于打消了这 个念头,只留给自己看。” “为什么?” “你爹可疼你么?”池梁答非所问,且又这样出乎韩芷意料之外。 韩芷怔了一怔,“池伯伯,你问得可有点奇怪,我爹爹当然疼我,非常非常疼我。妈死 后,我们父女就一直是相依为命的。有好的东西他先给我吃,有好的衣服他先给我穿。我们 很穷,但过得很快活!” 池梁说道:“是,我不该这样问你的,你爹是个好人,是世上罕见的好人,我早就知道 的了。我怎能怀疑他会不疼你呢?” 他不怀疑,韩芷可更加怀疑了。怀疑他何以会有这么一个不该怀疑的怀疑? “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但现在我想,你的爹爹既然没有告诉你,那么你还是不 必知道的好。” “不,爹爹本来是想告诉我的,在他临终的时候。可惜已经迟了,他只能说出一句 话。” “说的什么?” “他说,有个秘密我要告诉你,他的神气好像下了决心要告诉我,但话出了口,却又有 点犹豫不决的模样,结果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咽了气。他答应告诉我的秘密终于还是 没有说出来。池伯怕,你一定要告诉我,否则我一生也不能安宁!” “否则我一生也不能安宁!”韩芷最后的这句话,听进池梁耳中,令他不禁心头如坠铅 块,大为震栗了!他本来不愿把真相说出来的,但他又怎忍得韩芷一生也得不到安宁? 默默相对,过了一全,池梁终于忍受不了心头那块重压,抬起眼睛,望着韩芷,用沉郁 的声音说道:“好吧,我给你说一个故事,我自己的故事。” “我们池家是金陵世家,我的爹爹是一派武学宗师,而且饱读诗书,多才多艺,琴棋诗 画,无所不通。但我们家里,人却不多,除了婢仆不计,只有四个人,我的父母和我三人之 外,还有一个自幼在我家长大的表妹。” “她是我姨母的独生女儿,父母早逝,我妈姊妹情深,对她极为怜爱,是将她当作女儿 抚养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如兄妹,不过,她的性情却和我有点不同。她偏好文学,不喜 武功,虽然勉强跟我一同练武,但一从练武场?到房中,她就是捧着她的书本了。” “不知是否由于父母早逝的缘故,养成了孤独的性格,往往老半天也没和我说一句话。 我常常想办法逗她欢喜,对她千依百顺,但也难得看见她面上露出笑容。” “我为了讨她欢心,唯有投其所好。文事方面,琴棋诗画,我都还不如她。只有一样, 也许是我的天份比较接近,我学吹萧,吹得还算不错。我家有一支玉萧,吹出来的声音特别 好听。” “这支玉萧还是一件宝贝,据说是用海底寒玉制成的,可御宝刀宝剑。我向爹爹讨了这 支玉萧,爹用这支玉萧教我点穴功夫,我却用这支玉萧吹曲子给表妹听,只有当她听我吹玉 萧的时候,她有时才会露出笑容,我练吹萧也练得更勤了。” “为此我曾受过爹爹的责备,他说你表妹是女孩儿家,不会武功,也不打紧,她不喜 欢,我就不勉强她练。但你可不同,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我的武学衣钵的。我 自然希望你文武全材,但只怕你是文不成,武也不就,文学方面,你天份不高,与其将来两 俱无成,我倒宁愿你专心练武。” “不过,爹爹虽然这样教训我,我还是常常背着爹爹约表妹到外面去玩,在钟山上吹萧 给她听。”韩芷听到这里,不觉心里想道:“原来池伯伯从小就这样爱她表妹,但听他的口 气,似乎好事难谐,不知他的表妹是谁,后来又嫁给谁家之子?”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 “不对”了,心底一阵寒栗,不敢再想下去。 池梁好似知道她的心思,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错,我从小喜欢表妹,一生中我也 只爱过她一个人。当然小时候我是不懂的,随着双方年纪长大,我是越来越发觉不能离开她 了。” “但我相信她是不会离开我的,不仅是因为她小时候说过的话,而是因为在爹娘的心目 之中,早已把我们当作一对小夫妻了。这看来是顺理成章之事,我的爹娘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要征求她的同意,只待我们长大了就给我们完婚。爹娘的意思,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的想 法和爹娘一样,以为她是决计不会不知道的,所以我很放心。” “一年一年的过去,不知不觉我们都长大了。我练的是童子功,太早结婚,对内功修为 是有妨碍的。我爹爹计划,让我过了二十岁方才成亲。我料想这门亲事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变 卦的,我当然顺从爹爹的意思,丝毫也不着急。。” “但想不到事情却终于发生了。” “那年我十九岁,她十六岁。爹爹那年忽然有事出门,回家的时候,带了一个少年和他 一起回来。” “原来这个少年的父亲是杭州一位老名士,我爹爹少时曾经跟他读过书的。爹爹琴棋诗 画的本领,都是出于这位老师的传授,对这位老师一向极为尊敬。本来找爹早就想接这位老 师和他家人来我家养老,但这位老名士却是生性耿介,我爹提了多次,他总是不肯接受我爹 的好意。” “爹爹这次出门,就是因为得知这位老师病重的消息,特地到杭州去探病的,不幸得 很,爹爹来到老师家中,他的这位老师已是沉疴难起,只是刚好赶得上见临终的一面了。” “这位老名士一生潦倒,中年过后方始成家。晚年得子,他的儿子刚好和我同年。他临 死的时候,托孤与我爹爹,爹爹自然义不容辞。” “老师说道:‘你不要拘泥于辈份,以前你跟我读书,如今我也叫儿子跟你学武,我知 道他这个年纪学武已是嫌迟,但我的目的并非想他学成超人的武功,只是想他练点强身的本 领。他给你磕头,是行拜师之札,盼你不要推辞。” “我爹知道老师的意思,他的儿子不过和我同年,作了这样安排,一方面他的儿子可以 名正言顺住在师父家里习武,一方面称呼上也不致尴尬。这不过是小节问题,爹爹也就答应 了。他的老师把后事交代妥当,就此一瞑不醒。” “老师去世之后,爹爹料理完老师的丧事,便即带了老师的儿子,亦卯他新收的弟子回 来,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少年了。” 韩芷听到这里,心里已然明白几分,池粱一直没有提及这少年姓甚名谁,她也不敢动 问。心头愈发沉重。 池梁继续说道:“爹爹老师的儿子和我同年,但比我小几个月,他既然拜了我爹做师 父,所以在称呼上他反而变成了我的师弟了。” “我这师弟的性情和我的表妹一样,沉默寡言,只爱诗书,不喜练武。一来他年纪已 大,练上乘的武功不宜;二来他爹也只想他练点强身的本领。所以我爹也就由得他的喜欢, 不加勉强。但那年我正在练到本门的点穴功夫,丝毫也不能松懈,爹爹对我的督促也就更加 严了。” “不久我就发现一桩事情,也不知是由于我较少陪伴表妹的缘故,还是由于性情相投, 他们竟是日益接近了。” 池梁继续说道:“在我学武的余暇,爹爹不想我完全荒废文事,就叫这位师弟指点我的 诗文;同时也叫我替他传授师弟一点入门的强身功夫。” “我跟师弟学文,师弟跟我学武。但没过多久,师弟又要跟我多学一样东西,比学武还 更热心。你猜他要我教他什么?” 韩芷心念一动,冲口而出,便即答道:“他是要你教他吹萧!” 池梁说道:“不错,他是要我教他吹萧。其实我爹爹会吹萧,也是他父亲教的。” “他并非不会,只是他觉得我比他吹得好,所以要跟我学得更好一些而已。” “当时我也真笨,只道他学吹萧是因为兴趣所近,还未想到他学得这样热心的真正原 因!” 韩芷不觉又是说道:“啊,他学吹萧,是要吹给你表妹听。” 池梁黯然说道:“其实即使他完全不懂吹萧,我的表妹也是喜欢他的。他学吹萧,不过 是想更能讨得我这表妹的欢心罢了。” 池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有一天我练完武功,抽空去找表妹,到处找不着她。” “后来我找到了和她时常去玩的莫愁湖边,方始发现了她。” “她并不是一个人,是有个少年男子陪着她的。我想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的,这个少 年当然不是别人,是我的师弟!” “以往是我在莫愁湖边,柳荫之下吹萧给她听,那天则是我的师弟吹萧给她听了。” “他吹的是缠绵徘恻的曲调,一听就知是只能吹给情人听的。” “曲调缠绵徘侧,我的表妹则是笑靥如花,合情脉脉的看着他。” “唉,表妹从来没有对我这样欢畅的笑过,要是她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真愿意少活 几年。” “我什么也明白了,我不敢让他们看见,只能怀着一个受创的心悄悄回家。” 韩芷虽然并不认为他的表妹必然爱他,但只听他说得这样伤心,也是不禁暗暗为他难 过。“唉,这是谁的错呢?谁也没有错!” “那天晚上,我做了生平的第一件错事。”池梁继续说道:“半夜时分,我把师弟叫 醒,和他说道,你不是想学吹萧吗,我和你到一个地方去。” “那晚月色很好,他以为我是对此良夜,忽发雅兴,是以虽然有点诧异,但还是跟我走 了。” “我带他到莫愁湖边,就在他们白天吹萧的柳荫树之下,我拿出了爹爹给我的玉萧。” “这时他似乎明白了,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他呆呆的听我吹萧。” “我把满腔抑郁的情怀都付与萧声,吹出我那诉不尽的相思之苦。” “我相信这是我有生以来吹得最感人的一次,一曲告终,我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师弟一 言不发,但我发觉他的眼角也有晶莹的泪珠。” “许久,许久,我才说道,今晚我本来不是想吹给你听,而是想吹给另一个人听的,但 可惜那个人已是不喜欢听我的萧声,只喜欢听你的了。” “他抹干了眼泪,说道:‘师兄,你放心。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从今之后,我是不会 再吹给她听的了。” “过了两天,爹爹忽然问我,你知道你的师弟为什么忽然想要离开我们吗?’” “爹爹告诉我,师弟借口自知不是练武的材料,想要回乡务农,自食其力。爹爹当然不 允许他这样做,抬出他父亲的遗命,好说坏说,才打消他的去意。” “想到表妹对他的那种笑容,那种眼神,我恨不得他离开;但想到他和我相处虽然不到 一年,却已有了兄弟之情,他要是离开,我令生恐怕是再难找到这样一个好朋友了,我又舍 不得他离开。” “好在他听从我爹的劝告,并没离开。更令我放心的是,虽然他没离开,但从那天之 后,却不见他和我的表妹在一起了。” “唉,要是我早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池梁的神情,好似在追悔一件难以挽救的过失,羞惭、惶恐、伤心、难过,兼而有之。 这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在他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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