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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回 九州铸铁终成错 一着棋差只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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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九州铸铁终成错 一着棋差只自怜 陈石星道:“云夫人,你会好起来的,请莫胡思乱想,试一试把真气凝聚丹田。”又过 一个,只听得云夫人断断续续的呻吟,叫道,“热、热、热死我了!我,我不行啦!”原来 云夫人凝聚的真气,未能如意运行,而陈石星只凭本身的功力,又不足以替她打通奇经八 脉。她的心情越发焦躁,“虚火”也就越发上升。 陈石星在剧斗之余,费尽心力,替她治病,渐渐也是累得筋疲力竭了。 陈石星无计可施,忽地想起爷爷曾以半阙“广陵散”替云浩恢复生机之事,后来虽然因 为贼人突来侵扰,功败垂成,但云浩却的确是曾借琴声之助,恢复了几分精力的。 美妙的琴声可以令人忘掉愁烦,甚至还可以进一步替人治病,这是陈石星早已懂得的。 “我何不试试?”陈石星心里想道:“纵然我的本事不及爷爷,或许也还可以令她心神 宁静。” 陈石星把炉中余下的檀香燃起,把古琴放在云夫人女儿的梳妆台上,美妙的琴声就从他 的手指中流泻出来。 好像在炎炎夏日吹来了一阵清风,像在片草不生的沙溪上发现了一道甘泉,云夫人忽地 感到遍体清凉,燥热之感渐渐被“清风”吹散,心头之火也被“甘泉”浇熄。 “广陵散”的上半阙是思念好友之情,而云夫人则想起了花样年华,想起了在花样年华 的新婚之乐,在那时候她是满足于自己的英雄夫婿的,虽然偶尔也会想起另一个曾经尝试来 敲开她的心扉的男子。 回忆的帷幕拉开了,十八年的,她是和她现在的女儿一般大的少女。 她的父亲是御林军的副统领,而云浩则是当时的武状元云重之子。 两家门当户对,是以在她十六岁那年,就由父母作主,替他们成了婚。 但另外还有一个追求她的男子,这个人就是兵部侍郎龙耀奎的儿子龙文光。 龙文尤和云浩一样长得甚为英俊,武功不如云浩,但比云浩更多几分儒雅风流。他的父 亲官居兵部侍郎,却是三甲进士出身的。 两个男子,在她未定婚之前都曾见过。当时来说,她恐怕还是喜欢云浩多些。 十八岁那年她结了婚,新婚的画眉之乐,在十八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她的心里还是感 到甜丝丝的。 婚后第二年她就有了一个女儿,龙文光的影子更是在她心头渐渐淡了。她满足于宁静、 安逸的少奶奶生活,安心在家里做个贤妻良母。唯一令她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丈夫不求 “上进”,虽然是武状元之子,却不愿意凭借父荫和本身的武艺去博取功名。 可惜美满的生活过不了几年,云家的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而她也开始在人生的旅途上遭 受考验了。 她的公公云重看不惯朝廷的腐败,不愿同流合污,得罪了当权的太监王振,自知难以立 足朝廷,于是辞官不做,告老还乡。忧心国事,不久就病死了。 她的丈夫云浩在父亲死后,更是无心仕途,结交的都是江湖上的侠义人物,在他的朋友 之中,甚至有一个被朝廷列为“叛逆”的金刀寨主周山民。 周山民的父亲周健本是明朝的边关总兵,由于他要坚持抵抗瓦刺的入侵,违背了朝廷的 “和戎”政策,被王振迫反,在雁门关外占山为王,被称为金刀寨主。不过他虽然反出边 关,却仍然是明朝的中流砥柱。瓦刺几次入侵,都是被他击退的。在他死后,他的儿子周山 民继任寨主,也继承了他的父亲“金刀寨主”的称号以及他父亲的遗志。(周健父子故事详 见拙著《萍踪侠影录》。) 云浩的朋友都是江湖中人,自然而然的,他自己也变成了江湖人物了。他为金刀寨主奔 走四方,联络各路豪杰,在家的时候少,在外的时候多。随着生活的变化,夫妻之间的感情 也就渐渐起了变化。丈夫不能时常陪伴着她,她不满意。虽然心里明白,她的丈夫还是像新 婚时候那样爱她的。而更重要的还是,她不愿意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愿意和丈夫一 同去过江湖上的生涯。她在担忧,如果朝廷知道她的丈夫和金刀寨主的关系,总有一天,她 们夫妻要被迫离家出走,闯荡江湖的。 mpanel(1); 她在怀念往日在京城的安乐日子,那个儒雅风流、温柔体贴的龙文光的影子)不知不觉 的又偶尔会在她的梦中出现了。 她都不满意于自己的丈夫,她那势利的父亲自是更加不满意有这样一个“不求上进”, “自甘堕落”的女婿了。于是有一年她归宁娘家,她的父亲就不肯放她回去。而她也就无可 无不可的在娘家住下。 龙文光尚未成亲,得知她回娘家,三天两天的就来一趟,他的父亲已经升任兵部尚书。 她的父母对这位兵部尚书的公子奉承备至,这位龙公子则对她仍是像从前一样,在她的 面前样样陪小心,讨好她,就像她的父母对他一样。 她离开了丈夫,未免有时感到寂寞,也乐得有这样一个懂得温柔体贴的贵公子陪她。渐 渐也就经常和他练武或者出外游玩了。 虽然和龙文光日益亲密,她还是没有忘记丈夫的,更没有做出对不起丈夫的事情。 她的父母经常在她的面前说“龙公子”的好话,不过也并没有劝她改嫁。 她在娘家不知不觉住了两年多,她是和女儿一起归宁的,女儿也有七岁了。 在这两年当中,她也曾几次想要回转夫家,总是给她的父母借故留下。她的母亲说: “要是你的丈夫当真舍不得你,他会来接你的。要是他不来接你,就是没有把你放在心 上。”她想想也有道理,她要考验她的丈夫,决意等她大夫来接才肯回去。 她的大夫一直没有来接她。她也曾想到,是不是丈夫恐怕朝庭知道他和金刀寨主的关 系,不敢踏足京城呢? 她没有对父母说出丈夫秘密,偶尔试探父母的口风,似乎他们也还未知道她的丈夫和金 刀寨主有往来。 她又在想,丈夫如果爱她,冒险也该来的,退一步说,即使不敢冒险前来,也该托人带 个信儿。可是两年过去了,人没来,信息也没有。她赌了气,索性不提要回夫家的事了。而 真正的原因,还是她舍不得抛弃在京师安逸的生活。 终于到了这么一天。 这一天她和龙文光到西山去赏红叶,玩了整整一天,玩得很是高兴,晚上回到家里,却 发现她的女儿不见了。 她问母亲,母亲一言不发,拿出一封书信,她一看,就认得是丈夫的笔迹。 可是拆开来看,这却是一封休书! 她又惊又气,险些晕过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待她哭过之后,母亲方才告诉她道: “他来过了。小瑚他带回去了!” “为什么他要休我?”她茫然的问她母亲。 “他说,他和你性情不投。他喜欢过江湖上的生涯,你又是不能跟他一起的,他想了两 年,觉得不如还是分手的好!” “而且,”她的母亲又再低声说道:“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不敢说,据我们打听到的 消息,他已另外有了人了。听说这女子姓周,是一个什么寨主的妹妹。当然他不肯承认,不 过我猜想一定是为了这个女子的缘故。我们打听得还不是十分清楚,你如果要知道的话,我 们还可以托人打听的。” 她知道金刀寨主周山民有个妹妹,立即说道:“妈,你叫爹爹别多事了。他休了我,难 道我还能乞求他覆水重收吗?既然不能复合,又何必管他和什么人相好?”要知她虽然恨她 丈夫,可也还有旧情未断,她怎能让丈夫遭祸?假如那个女子当真是金刀寨主的妹妹,给她 爹爹打听出来,杀了那个女子不打紧,她的丈夫只怕最少也要被关入天牢。 她的母亲替她抹干眼泪,微笑说道:“对,这才是我的有志气的女儿。说老实话,我才 不稀罕有他这样一个女婿呢。他不要你,有比他好十倍的人要你!” “妈,你不要说这个话好不好?我不是稀罕他,但我这一生是不会再嫁的了!”说了这 话,不觉又哭起来了。她气恨丈夫,也气恼母亲不懂她的心事。 唉,她哪里知道她的丈夫是诚心诚意来接她的。假如她知道真相的话,她只有恼恨她的 父母,决不会怪她丈夫写下这封休书的。事情的真相是:她的父母早已知道女婿和金刀寨主 有来往的了。” 两年来她的丈夫好几次托人带信给她,都给她的父母没收了。 这一天云浩来到她家,她的父亲就说出他和金刀寨主来往的秘密来恐吓他。她的父亲还 说这个秘密是女儿亲口告诉他的。 云浩哪里知道兵部早已派有奸细在周山民的山寨卧底,他与周山民交往之事,正是兵部 尚书的儿子告诉他的岳父的。而他对岳父的话又怎能不信以为真? “你别连累我的女儿,你要你自己的女儿,我可以让你带走!念在曾经有过翁婿之情, 我不会向朝廷出卖你。不过你可得写一封正式的休书!”他的岳父终于要迫他休妻了。 云浩给这记闷棍打得气沮神伤,还不相信妻子就会变心,说道:“可以。请你女儿前 来,我当面写休书给她!”他要亲耳听听他的妻子是怎样说。 “这大可不必了。”他的岳父淡淡说道:“大丈夫理当拈得起放得下,无谓的纠缠,对 你对她,都没好处。” 云浩忍住气说道:“纵然恩断义绝,夫妻分手,见最后一面也是应当。” 他的岳父冷笑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见她的好。在这里你要见她也见不着!”云浩惊 疑不定,连忙问道:“她到哪里去了?” “你当真要知道?” “我要知道!” “好,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他岳父缓缓说道:“今天一大清早,兵部尚书 的龙公子就亲自来接她去西山看红叶去了。你要见她,这个时候赶往西山还来得及,他们不 会这样快回来的。不过,请你先把休书写下,西山上可不容易找到纸笔。” 说话之际,一个女仆已经把他的女儿带出来。七岁大的云瑚,一见父亲,就扑进父亲怀 中,叫道:“爹,你带我回家吧!我不喜欢住在外婆家里,妈很少和我一起玩的!” 云浩心痛如绞,揽着女儿问道:“妈呢?” “妈一早就和龙叔叔一起出去,她常常和他一起玩的,不理我!” 听了女儿的话,云浩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忍住眼泪,抓起笔立刻写了休书。 可是他还不死心,还想见妻子一面。 他把女儿放在朋友家里,立即赶往西山。 唉,他见着妻子了,可是他没有勇气露面,和妻子作个诀别了。 他的岳父没有骗他,他的妻子果然是和龙文光同在一起。 他们正在并肩下山,他的妻子笑靥如花,看起来比新婚的时候对着他还要高兴。 还用得妻子开口说话么?他只有黯然神伤,悄悄溜走。第二天就带女儿回家去了。 云夫人却是一点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曾经偷偷的来看过她。 不过三个月,云夫人就变成了“龙夫人”了。开头她是不想改嫁的,但可惜她并不是一 个意志坚强的女子。在伤心之余,终于“蝉曳残声过别枝”! 事情的部份真相,直到她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她方才知道。是她奶妈告诉她的。她的奶 妈说:“小姐,老夫人生前我不敢说。她警告过我,我说出来,她会打死我的。那天老夫人 叫我把小瑚带出去交给姑爷,他们和姑爷说的话我全部听见。小姐,你的心事别人不知遁, 我知道你在想念着姑爷的。姑爷是好人,我不能让他受冤枉。”她的奶妈是最疼她的人,也 是在她家里唯一同情云浩的人,虽然她的“小姐”如今已是变成了“龙夫人”,但现在,在 她和小姐私底下说话的时候,她还是把云浩叫做“姑爷”。 奶妈把那天耳闻目睹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云夫人听了,欲哭无泪,咬着嘴唇, 问她奶妈,“那姓周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那女子是不是已经、已经嫁给他了?” “哪有这种事情,全是老夫人捏造出来骗你的。”奶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的一 个侄儿前两天才从乡下出来,他说姑爷一直没有再娶,他父兼母职,人都瘦多了。这几年他 也没有出门。现在云瑚比较长大一点,他托一个寡居的堂姐照顾她,今年方才开始出门 的。” “云瑚今年十岁了吧?”她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唯有把话题转移到她的女儿身上。做母 亲的还有不知道女儿年岁的么?当然是明知故问了。为的是引起奶妈的话头,希望知道多一 点关于女儿的消息。 “不错,小姐,你记得很清楚,是十岁了,我的侄儿见过她,他说小瑚和你长得一模一 佯,人家都夸赞她是大同城里的小美人儿!”奶妈说道,前夫的消息她知道了,女儿的消息 也知道了。但她能够怎样呢?她现在已经是“龙夫人”了。龙文光的官升得很快,和她结婚 之后不过短六年,他已经从兵部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做到了京师的九门堤督了(京师的 “九门提督”等于现代的首都警备司令),是一个二品大员了。 为了体面,也为了丈夫势力,她不能和丈夫闹翻,甚至不敢让龙丈光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前夫的消息。 伤心的事情假如能够发泄出来还好一些,郁积心中,那可是天下最大的痛苦,和奶妈谈 过话后,一连十几天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白天还要陪着丈夫作无聊的应酬,不久就得了心 气痛的毛病。 从前她喜欢在京师过繁华安逸的生活,但现在她对贵妇人的生活却是感到厌烦了。她对 丈夫提出要求,希望能回乡下养病。 龙文光亦已觉察妻子与他同床异梦,他正在做着大官,俗语说富贵思淫欲,妻子虽然美 貌,对着一个木美人,却实在感觉不是滋味,于是也就乐得妻子离开,他好寻欢作乐。 “你回我的老家也好。”龙文光说道:“我有一个侄儿,名叫成斌,前两年来京师你见 过的。他的文才武艺都还不差,去年已经中了举人。不过他自己却想在军功上图个出身,飞 黄腾达,可以更快。你回去养病,正好可以替我教他一点武功。咱们没有儿女,我是有意叫 他过继给咱们这房的。不过也还是留待他有功名之后再说吧。” 龙家老家在贵阳花溪,那是一个风景幽美之地。她离开烦嚣的闹市,在幽美宁静的乡下 住下来,家居的生活倒是过得相当爽意,精神也渐渐好起来了。她把荒疏了的武功重新练起 来,闲时教教丈夫的侄儿。龙成斌人很聪明,颇能讨她好感。虽有时她也觉得,这个侄儿未 免有点油滑。 乡居生活虽然比较爽意,她还是在怀念着前夫和她的女儿。随着时间的过去思念越发加 深,每当更深人静就忍不住想起他们。“浩哥一直没有另娶,难道他还在怀念旧情?”“瑚 儿长大了,她还记得我么?”好几次她几乎抑不住内心深处的一股冲动,想要悄悄回到前夫 家里,偷偷的看一看她的女儿。她如今已经不是身在京师,不是在她丈夫的势力范围之内, 她有一身武功,要到那里,谁也拦她不住。不过她能够这样任性而为么?她已经是九门提督 龙文光的妻子,又怎能与驹夫藕断丝连?“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大错业已 铸成,后悔亦已莫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前夫和她的女儿能够原谅她么?心头的结难以 解开,她这心病也是无法可治。她虽然离开了丈夫,可还是被囚在丈夫家中的一只金丝雀。 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她忽然见到了她的前夫云浩。乡居的生活中,她每天清早都要到屋 后的松林练武。有时侄儿陪着她,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她独自一人。因为龙成斌不习惯起这么 早,初时为了讨她喜欢,一早陪她练武,渐渐就只是十天之中只陪三两天了。这一天又是她 独自一个人。 练完了一趟剑术,忽地隐隐听到一声叹息。声音细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却又是何其熟 悉!这轻轻的叹息之声,听入她的耳中,竟是有如晴天霹雳了! 这一瞬间,她心乱如麻,但却已无暇思索。怔了一怔,立即循声觅迹,道上前去,在密 林深处,果然发现了她所熟悉的人。 这是在做梦么?她咬咬手指,很痛,并不是梦!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她的面前的正是她的前夫云浩! 云浩似乎也因为突然给她发现而呆住了,来不及躲避她了。 “浩哥,想不到我还能够见着你。敢情是老天爷垂怜我的思念之情,特地把你送来让我 一见的么?可是,浩哥,我,我对不住你,我已经是没有面目见你的了。”良久,良久,云 夫人方才能够哭着说出话来。 她那里知道,这不是“老天爷”的“垂怜”,也不是“巧遇”,是云浩费尽心机,才能 够和她见上这一面的。 云浩打听到她离开京师,住在花溪乡下之后,这几年来,他三次路过贵阳,都特地跑到 花溪,在龙家附近匿藏,并不希望能够和她会面,只盼望能够偷偷看她一眼。不过由于他每 次都是有事在身,不能在花溪逗留太久;而且一个陌生的异乡人,也不便老是在她家附近徘 徊。因此每次都只能花一天的功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第一次没有见着,第二次见着了,她和龙文光的侄儿在一起,云浩没敢露面。第三次, 也就是这最后的一次,他方才单独见着了他的前妻。看见她憔悴的容颜,禁不住发出了那一 声叹息。 “我不该和你见面的,”云浩说道:“给人看见,恐怕就要给你添上麻烦了。我只想知 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么?你过得幸福,我的心里也没牵挂了。” 抑压已久的情感突然像冲破堤防的洪水,“云夫人”抱着前夫,涩声说道:“还说什么 幸福?你看我已是抱病在身,只能苟延残喘罢啦!浩哥,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莫要再提。你只说你现在想要怎样?” “不,你不提,我要提。浩哥,我不是有心负你的。我是受了父母的骗。” “你的奶妈已经托她的侄儿告诉我了。如今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意!” 云浩催着她回答,不由得她心乱如麻了。不错,她现在的心情是愿意重归前夫的怀抱, 但她的心里也正有着许多顾虑,虽说破镜可以重圆,但镜子已经跌破了,即使有巧夺天工的 匠人,补起来也难免会有裂痕。破镜重圆,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做得到的事。 云浩叹了口气道:“我是个落魄江湖的汉子,你现在是九门提督的夫人,我其实是不 该、不该…… “云夫人”急得流下泪来,哽咽说道:“浩哥,你还不知道我的心,过去的事,我后悔 得很,你不嫌弃我,我已经是感激之极了,我怎会嫌弃你。”云浩说道:“过去种种,比如 昨日死,你既然不嫌弃我,就莫多顾虑了,跟我走吧!” “云夫人”低下了头,轻轻说道:“浩哥,你让我多想一想好不好。”云浩甚为失望, 半晌说道:“不错,你已经是人家的人了,的确也是不能说走就走的。不过现在时候不早, 我是不便在这里久留了。不如这样吧,你想清焚了,到桂林找我。” “云夫人”怔了一怔,说道:“你不是回家,是从这里路过,前往桂林的么?桂林我从 未去过,到了那儿,怎样打听你的消息?”云浩说道:“我和单拔群约好在桂林相会,你到 了桂林,可以去找一柱擎天雷震岳。我和单大哥多半是住在他的家里。即使不是,他也一定 能够帮助你找得着我们的。一柱擎天雷震岳在桂林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 云浩之所以要妻子到桂林找他,有两个原因,一来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二 来,假如叫妻子回到大同老家等他的话,她现在的丈夫,九门提督龙文光知道他家里的地址 的,难保不派人找她回去,麻烦可就多了。桂林僻处南疆,龙文光在京师的势力虽然很大, 对桂林可是鞭长莫及。何况在桂林还有一柱擎天雷震岳可以照料她。 云浩是相信得过他以前的妻子的,虽然经过了这样大的一场变化,他还是敢于向她泄漏 自己的行踪之秘。而且满怀信心的准备在桂林可以破镜重圆。 那知他一去,竟成永诀!这次乃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面。他的行踪秘密,也因这一次无 心的“无心之失”而泄漏了风声!秘密并不是云夫人泄漏的。 “云夫人”正想说话,云浩忽地低声说道:“好像是有人来了。记住我的话,到桂林找 我,我现在是非走不可了!” “云夫人”瞿然一省,心里想道:“不错,斌侄多半是这个时候起床的,要是给他撞 见,可是不好。”于是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你走吧,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牢了。”她并 没有肯定答复云浩,一定到桂林找他。可惜云浩临走匆忙,已是无暇推敲她的语气了。 云浩的身法好快,一转眼就消失了踪迹,“云夫人”又是欢喜,又是羞惭。欢喜的是: “啊,他的本领比起从前又高明了许多了!以他这样高明的轻功,刚才本来可以躲开我的, 他肯让我和他见面,看来的确是有心和我重续前缘的了。并非是听了我刚才那番辩白,才原 谅我的。”惭愧的是,她可是还没打定主意,不知何去何从。 心情正自混乱之际,那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云夫人”回头一看,果然是她丈夫 的侄儿龙成斌。 龙成斌还是像平常一样,向她陪了一个笑脸,说道:“婶娘,我今天又起得迟了。” “云夫人”细察他的神情,不似已经知道她的秘密。一颗心也就定了下来,暗自想道: “斌侄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他的内功造诣,是不会听见我和浩哥的说话声音的。”当下极力 压抑心情的激荡,柔声说道:“你不习惯早起,那也不必勉强。其实,你要图个军功出身, 以你现在的本领也足够了。又不是去闯荡江湖,也无须练什么内功啦、点穴啦、擒拿手法啦 等等玩意儿了。何况有你的叔叔提携你,何愁将来没有富贵功名?” 龙成斌装出惶恐的神气说道:“我知道叔叔会提携我,但我还是想依靠我自己的本领来 图个出身。我虽然不是江湖人物,也喜欢和江湖人物交游。多学好一些本事,才不至给人家 小看。” “云夫人”道:“你喜欢学武,我当然会尽心教你的。不过,你说你近来喜欢和江湖的 人物交游,这却为何?” 龙成斌道:“一来是因为江湖上的人物,多数是豪爽的好汉子,我喜欢他们,二来将来 如果我有了一官半职,也可以招揽他们,为朝廷效力。” “云夫人”说道:“你倒是顾虑得很长远。怪不得你的叔叔常常对我夸赞你,说你将来 定有出息,龙家子弟之中,可以继承他的事业的,也是非你莫属了。” 龙成斌道:“多谢叔叔婶婶夸奖,还得请婶婶多加栽培。” “云夫人”勉强打起精神,指点龙成斌几路剑法。只见他练得中规中矩,成绩比往日似 乎还要好些。倒是“云夫人”心神不属,和他喂招之时,好几次露出破绽。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龙成斌练得中规中矩,“云夫人”却是可以更加放心了。她是这 佯想的,假如龙成斌业已知道她与前夫刚才幽会的秘密,料想他也不能如此保持冷静。“云 夫人”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她哪知道,龙成斌年纪虽轻,却是城府极深,其实她和云浩说 的那些话,早已给成龙斌偷听去了。龙成斌是埋伏在乱草丛中偷听的,偷听完了他们的谈话 之后,这才悄悄溜了出去,然后放大脚步的声音从远处重走回来。龙成斌埋伏在乱草丛中, 几乎连大气也不敢透;而她和云浩又正是心情动荡,哪里还会分神细察周围的声息? 练完了几路剑法,云夫人道:“练功夫不要贪多,今天就练到这里为止吧。” 龙成斌忽道:“婶娘,你有什么心事?” “云夫人”吃了一惊,说道:“没有呀。你为何这样问我?” 龙成斌道:“婶娘今天似乎教得不耐烦,或许是侄儿太笨了。” “今天你练得已经很不错了,是我的精神不大好。” “原来如此。婶娘,你没心事,侄儿倒有事情要禀告你。” “什么事情?” “明天我想上京一趟,婶娘有什么事情要我代办?” “也没什么事情。你告诉叔叔,我在乡下住得很好,叫他不必记挂。” “还有别的事情没有?” “没有了。” 龙成斌好像没听见她的说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假如有什么事情,婶娘不方便叫别 人做的,侄儿可以效劳。” “云夫人”面色一变,说道:“我有什么事情不方便托人办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龙成斌陪笑道:“婶娘你别误会,叔叔婶婶待我有如亲生!婶娘你又这样尽心教导我, 我是把你当作娘亲一样的,但盼婶娘知道我的诚意。” “云夫人”道:“你的叔叔本来想要你过继给他。不过,我可没有这样福气。”这桩事 情,她料想龙成斌亦已得到风声,所以刚才才会说那样的话。她自己也就不怕对他言说了, 龙成斌连忙跪下磕头,说道:“叔叔婶婶肯要我做儿子,这是我天大的造化,只怕我没有这 样的福气。”磕下了头,亲亲热热的就叫了一声“娘”。 “待你叔叔禀明族中父老,成为事实之后,你才这样叫吧。好了,你如果没有什么事就 回去吧!” “娘,孩儿正是还有一件事情禀告。” “我刚说过,如今我还当不起你这个称呼,叫我婶娘。” “是,是,婶娘,请你多留一会。” “你有什么事情要说?” “婶娘,你虽然没有什么事情不便对人说的,但叔叔却有一件事情,不便对你说的,他 和我说了!” 听了这话,“云夫人”不禁面色又为之一变,说道:“哦,有这样的事情?那你方便对 我说吗?”龙成斌道:“叔叔正是想要知道你的意思,所以叫我问你。” “云夫人”思疑不定,银牙一咬,说道:“好,那你说吧,究竟是什么事情?” 龙成斌低声说道:“婶娘前两年回家养病,叔叔也知道你心里不大愉快。上次我到京城 见他,他说要是你喜欢的话,可以把瑚妹接回来和你同住。” “云夫人”面色苍白,颤声说道:“他当真有这个意思?” 龙成斌道:“他怕触你之忌,不便和你开口。其实若把瑚妹接到京城,是不大好;但接 到这里,外人不知,那就无所谓了。”声音压得更低,继续说道:“叔叔说,其实他对云大 侠也是十分佩服的,只是你们性情不投!没有缘份,那也怪不得他,他可并不妒忌云大侠 的。” “云夫人”尖声叫道:“你别说了。” “是。叔叔只是想你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我这次上京,会路过 大同的,要是婶娘你愿意把瑚妹接回来的话,我回来的时候,就替你办这桩事情。” “云夫人”心乱如麻,半晌说道:“她年纪已经大了,那还要看她的意思。” “那么我先去看看瑚妹,问问她的意思好不好?婶娘,请你写一封信让我带去。” “你去多久回来?” “快则四十天,迟则两月。” “云夫人”想了好一会,说道:“信不必写了,你把我这根玉簪拿去,她认得是我的东 西。你对她说,我很记挂她,她要是愿意跟我,你就带她回来吧。我知道你很会说话,比我 写信还好。” 龙成斌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婶娘,你先别夸奖,侄儿但盼能够不辱你的使命。”拿了 玉簪,第二天就动身去了。 “云夫人”在家里可是度日如年,想后思前,拖了一天又是一天,始终拿不定主意。 剪不断,理还乱,她的心情可是比乱丝还更复杂,还更难理。 她还能够重归前夫的怀抱吗?虽然她知道云浩是真心真意,想要和她破镜重圆。 但云浩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豪杰,她已是失足的妇人,她若重归云家,有何面目见云浩那 些直心肠的朋友,云浩不怕别人笑话,她也怕给人耻笑!在人家鄙视的眼光之下,抬不起头 来,可是她又不能忍受目前这种寂寞无聊的生活,亲爱的人见不着面,纵然锦衣玉食,也是 等于行尸走肉一般。最如意的算盘是:接了小瑚回来,她才带着女儿出走。找着丈夫,一家 三口,逃到没有相识的人的地方隐居。” 云浩愿不愿意这样做呢? 她知道丈夫的脾气,云浩是十九不愿意这样做的,但即使这个如意算盘打不通吧,有了 女儿在自己的身边,她也不至于活得像现在这样难受了。 正是基于这样的心情,她才同意龙成斌去接她的女儿的。 在拿不定主意当中,她只好暂且决定,一切等待龙成斌回来再说了。 她没有前往桂林与前夫相会,但她派道一个心腹待女,女扮男装,到桂林雷家给她送 信,让云浩知道她的决定,知道她的心情。 她的侍女在龙成斌回来之前就回来了。带回来的,却是一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消息。 一柱擎天雷震岳的家莫名其妙的遭受火灾,早已烧成平地,雷家的人也不知搬到哪里去 了。找不着“一柱擎天”,当然也就找不着她的前夫云浩了。 龙成斌去了三个多月,方才回来,和他去的时候一样,回来的时候也不是独自一人,并 没带着云瑚。 “婶娘,这次有辱使命,我真是十分惭愧。” “云夫人”甚为失望,说道:“你没见着小瑚?” “见着了,她不肯回来。你瞧,这根玉簪。”龙成斌把“信物”交还婶娘,低下头说 道。 玉簪损了一小片,不用龙成斌仔细告诉她,她已经知道是她的女儿摔坏的了。 “原来小瑚竟然这样恨我!”“云夫人”不由得心痛如绞,眼泪也禁不住夺眶而出了。 但还有令她更吃惊,更悲痛的事情在后头呢! “婶娘,你定一定神,我还有事情禀告。但这件事情,我却不知是该说的好,还是不说 的好?” “云夫人”听了这话,不禁又是一惊,咽下眼泪,强摄心神,说道:“你尽管说吧。” 龙成斌道:“我这次比预定的期限迟了一个多月,方始回家,是因为听到一个离奇的消息。 为了查究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我找过几个消息灵通的江湖朋友打听。” “什么离奇的消息?”云夫人越发惊疑不定了。 “你知道叔叔和我对云大侠都是甚为饮佩的,纵然他对叔叔或许有所不满,叔叔还是一 样关心他的。” “云夫人”心中冷笑,想道:“你是否钦佩浩哥,我不知道。但你的叔叔我是知道的, 他若然当真如你所说,他也不会串通我的父母,用阴谋诡计把我从浩哥手中抢过去了。”但 因她对云浩是真正的关心,是以明知他“口是心非”,也连忙问道:“是他出了什么事 么?”忧急之情,现于辞色,也顾不得避忌了。 “不错。”龙成斌点了点头,说道,“桂林有个外号‘一柱擎天’的雷大侠雷震岳,婶 娘,你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吗?” “听过,他怎么样?” “听说云大侠在几个月前,到桂林和他相会,他去的时候,大概也就是我上京的时 候。” “云夫人”不觉起了疑心:“他的消息怎能这样灵通?莫非那天和浩哥所说的话,已经 是给他偷听去了?但看那天的情形,又不似呀!” 龙成斌好似猜到她的心思,继续说道:“你知道叔叔官居九门提督,叔公身为兵部尚 书,对各个地方的草莽人物,都是不能不稍加注意的。” 这个解释也还相当合理,“云夫人”姑且信他,问道:“你在京师,听到他们的什么消 息?”龙成斌道:“我到了京师不久,恰巧有一封八百里快马加紧的公文,从桂林送到兵 部,公文之外,附带有个消息报告叔公,据说一柱擎天雷震岳家中离奇失火,夫人那天晚 上,有人看见云大侠受了伤在他家里出来。” 雷家失火之事,“云夫人”早已知道。但云浩受伤之事,她则是还未知道,不由得大惊 失色,问道:“后来怎样?” 龙成斌道:“消息很简单,我在京师的时候,也没桂林的消息陆续报来。后来的事情, 我是在江湖上打听到的,但也还不知是真是假。” “不管它是真是假,你快说吧!” “据说那一柱擎天雷震岳空有大侠之名,其实却是一个假仁假义的家伙,不知什么缘 故,他竟然下毒手要害云大侠。云大侠受了伤逃了出来,躲到一个朋友家里养伤,不料那个 朋友又是和雷震岳勾结的,唉……” “他,他是遭害了么?你快说呀!”“云夫人”说出话来,声音都颤抖了。 “那天晚上,他的那个朋友家中也离奇失火。有人看见他进去,却没看见他出来?” “那家人呢?他们是什么人?” “听说是一个姓陈的老琴师和他的孙儿,那天晚上,他们倒是逃了出来。不过,也是像 雷震岳一家人一样,不知逃向何方。在桂林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云,云浩呢?有没有人发现他的尸体?” “那家姓陈的人家早已烧成平地,云大侠的尸体倒还没人发现,但从那天之后,却是没 有人再见到他了。”听这情形,分明已是凶多吉少。“云夫人”眼睛发黑,晕了过去。一霎 那间,耳边似乎还隐约听见龙成斌在惊惶失措的叫着:“婶娘,婶娘!” 这天的事情过去之后,“云夫人”绝口不提云浩之事,她的心气痛的毛病每隔三天两天 就发一次,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严重了。幸而她心里还记挂着一个女儿,她还挣扎着活下 去。因此她仍然每天练武,也幸亏她每天练武,增强了的体质可以勉强抵抗病魔。龙成斌也 不敢在她面前再提云浩,直到过了三年之后,一个多月之前,有一天他从外面匆匆忙忙的回 来…… “最近江湖上发现一桩奇事……”龙成斌回到家中,和婶娘请安之后,劈头第一句就这 样说。 “什么奇事?”“云夫人”反正是闲着无聊,也想知道一点外间的消息,便问他道。 龙成斌道:“江湖上出现一个年纪还未到二十岁的少年,会使云家刀法。” “云夫人”吃了一惊,说道:“他会使云家刀法?”她知道云浩并无徒弟,刀洁是只能 传给女儿的。 龙成斌继续说道:“还有更奇怪的呢,这少年用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据熟悉云大 侠的人说,这把宝刀正是云大侠的家传宝刀!” “这少年姓甚名谁?是何来历?”“云夫人”的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了。 龙成斌缓缓说道:“起初谁也不知他的来历,后来有一班关心云大侠的热心人到处打 探,虽然还不是十分清楚,但总算知道他的姓名和籍贯了。这少年姓陈名石星,广西桂林人 氏!” “云夫人”颤声说道:“你,你好像说过三年前云浩失踪那晚,躲在一个朋友家里,那 个朋友也是姓陈!就在那天晚上,陈家和雷家都是离奇失火,人也失了踪。” 龙成斌叹了口气,说道:“不错。姓陈那家人祖孙二人,爷爷是老琴师,孙儿三年前大 概是十五岁。如今在江湖上发现的这个使云家刀法的少年,除了待有云浩的宝刀之外,随身 还带一张古琴,琴弹得很好。论年纪也和陈家那个孙儿相符。唉,云大侠恐怕是凶多吉少 了!” 其实用不着龙成斌说这句话,“云夫人”已是立即想到:一定是陈石星和“一柱擎天” 雷震岳串同,谋害了云浩,夺取了他的宝刀。 这刹那间,“云夫人”宛如万箭攒心,双眼火红,咬牙说道:“好,陈石星这名字我记 下了!”说了这一句话,她的人也就晕过去了。 想不到只不过是三个多月之后,这个陈石星,她认定了是害死她的前夫的陈石星,就在 她回到故夫家中的第一天晚上碰上了。 虽然“离婚”了十八年,在她的心里始终还是把云浩当作她的丈夫的,她要为丈夫报 仇,她要把丈夫的宝刀夺回来,就用丈夫的宝刀把这个陈石星杀掉。 想不到的是在紧要关头,她的心病忽然发作。 更想不到这个她认定了是杀夫仇人的陈石星,她要取他性命的陈石星,本来可以不费吹 灰之力致她死命的,但他竟然以德报怨,不惜千方百计挽救她的性命!这样一个不辞舍己为 人的少年,难道会是一个乘人之危,害人之命,夺人之宝的凶千么? 是该相信谁呢?相信她的丈夫的侄儿龙成斌还是相信这个少年呢?心中一片茫然,似乎 连思想也凝固了。在柔和的琴声之中,她不知不觉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想,舒舒服眼的睡 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时分,陈石星还守护在她的身旁。 “云夫人,你好了点吧?”陈石星问道。 “云夫人”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说道:“好得多了。你竟然一晚没睡么?真是多谢你 了。” “这是晚辈应该做的事情。”陈石星说道:“我弄了稀饭,你待会儿,我端进来给你 吃?” “云夫人”精神好了许多,肚子正在感到饥饿。陈石星把热腾腾的白粥端了进来,居然 还有两样小菜。“云夫人”吃着稀饭的时候,眼角不禁潮湿了。“真是难为你了,你也来吃 吧。” 陈石星笑道:“城里很难找到粮食,但幸运得很,你家厨房的米缸,却还有点白米,大 概够咱们吃三两天的。我还带有干粮,我已经吃过了。” 心乱如麻,思如潮涌。“云夫人”觉得有许多话要向这个少年倾诉,但却不知认哪里说 起的好。陈石星伺候她吃过早餐,说道:“你的精神刚好一些,别忙说话,再歇会儿。”云 夫人道:“也好,你把你的事情先告诉我。”陈石星道:“我正是要把云大侠和我的一段遇 合禀告夫人,三年前……” “云夫人”微笑道:“我不喜人家称我做夫人,你还是叫我伯母吧。”昨晚她本来不许 陈石星称她“怕母”的,如今却是不自觉的把他当作了侄儿了。 陈石星从如何救了云浩性命说起,说到云浩后来又是怎样不幸的死亡,说到云浩临终的 嘱托;然后再说到自己在石林拜师,张丹枫怎样收自己为关门弟子,又怎样在临终之际,把 白虹、青冥两把宝剑交付给他……。从陈石星口中,证实了丈夫的“死讯”,“云夫人”的 心里当然是悲痛。不过这也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情了,虽然还是不免悲伤,却不至于像前两次 那样痛不欲生了。 陈石星知道这种悲痛之情,不是寻常的言语可解,只能默默无言的坐在一旁,心里想 道:“当年他们两夫妻或许是因为一时之气,闹成反目。其实她对丈夫还是情深义厚的。外 人却因不知底细,夸大其辞了。”他是因为“云夫人”昨晚要杀他为夫报仇,而她的悲痛之 情,也决不是可以的装出来的,因而得出这个判断。其实“云夫人”的悲痛之情虽然不假, 但不知个中底细的却是陈石星,而不是“外人”。 过了一会,“云夫人”抹干眼泪,说道:“你的师父是云浩的姑丈,他没有和你说及云 家的事情?” 陈石星黯然说道:“晚辈福薄,拜师之日,便是师父归天之时。我和他老人家相聚不到 两个时辰,他只能交代几件重要的事。” “云大人”道:“他叫你把青冥剑交给我的女儿,可曾说了一些什么?” 陈石星道:“他说这是云家之物。” “云夫人”道:“不错,这是你的师娘、瑚儿爹爹的姑姑生前所用的宝剑,那把白虹剑 呢?”陈石星道:“他老人家付托给我,叫我用这宝剑。” “云夫人”若有所思,半晌说道:“他有没有和你说及这两把宝剑的来历?” 陈石星道:“我只知道是师父师娘所用的兵刃。” “云夫人”道:“除此之外,你的师父还应该告诉你一些事情的,难道他来不及说 么?” 陈石星面上一红,讷讷说道:“是,他没有说。” “云夫人”观言察色,立即知道他是因为害羞,实在他是已经知道师父的用心的,只是 不敢在她面前说出来罢了。 白虹、青冥乃是雌雄宝剑,也是张丹枫夫妻当年的定情之物。“云夫人”心里想道, “原来张丹枫是有意把瑚儿许配给他,张丹枫见到他的时候,是已经知道浩哥死了的,他是 云家唯一的长辈亲戚,自是有权替瑚儿作主。嗯,浩哥要他把宝刀刀谱送回来,说不定也有 这个意思。” 想至此处,“云夫人”不觉呆呆的望着他,又再想道:“这小伙子,武功很好,心地尤 其良善。但只不知成斌说的另一桩事情是真是假,如果瑚儿真的已经有了意中人,这头婚事 也是勉强不来的。” 她想起了龙成斌的另一桩事情。 那天她心病复发之后,在她卧病期间,龙成斌就像是她的孝顺儿子一般,每天亲奉汤 药,在她床前问暖嘘寒,殷勤服侍。 她虽然觉得这个侄儿有点滑头,也不由得感激他的细心照料了。 有一天她的病情好了一些,龙成斌忽地和他说道:“婶娘,那日我本来还有一件事情要 告诉你老人家的,不料你老人家病倒,拖到了今天。我想还是和你老人家说了的好。” “云夫人”如惊弓之乌,不觉又是一惊,说道:“是坏消息吗?” 龙成斌道:“请婶娘宽心,虽然不算是什么好消息,但也不是坏消息。” “云夫人”道:“那你说吧。什么事情?” 龙成斌道:“这次我回家的时候,到过大同。第二次见到了瑚妹。” “云夫人”心弦颤抖,说道:“她怎么样?” 龙成斌微笑说道:“瑚妹很好,她已经长大成人,是一个十分标致的大姑娘了。” “云夫人”道:“我想知道的是她和你说了一些什么?” 龙成斌道:“她懂事多了。我告诉她,你十分挂念她,她低下了头,说道:“我也想念 妈的,但我想等待爹爹回来,问过爹爹,要是爹爹允许,我才能见她。” “云夫人”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说道:“她还愿意认我是她母亲,那我死也死得 瞑目了。不过她要等待爹爹回家,这希望恐怕是十分渺茫了!” 龙成斌说道:“我怕她经受不起刺激,不敢把云大侠失踪的事情告诉她。至于在江湖上 发现那个会使云家刀法的陈姓少年的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更不敢回去告诉她了。” “云夫人”叹口气道:“我也不敢存什么指望了。但我可不忍心见她变成无父无母的孤 儿。” 龙成斌道:“是呀,叔叔也是这样想的。” “云夫人”道:“啊,你叔叔也和你说起她吗?” 龙成斌道:“叔叔说万一她的爹爹有什么不幸,她也还有母亲,叔叔也愿意做她的后父 的,叔叔说论理咱们应该把她接回来,给她找个婆家,那就可以了却一桩心事了。” “云夫人”道:“她年纪还小,找婆家的事情可以慢谈。我只希望她愿意跟我就好 了。” 龙成斌道:“婶娘你有所不知,要替瑚妹找婆家的事情,叔叔并非毫没来由就谈起来 的。” “云夫人”怔了一怔,连忙问道:“什么来由?”龙成斌道:“叔叔听到风声,有家人 家想娶瑚妹,瑚妹是否喜欢那个人,叔叔还未知道,但要是不阻拦他们的话,恐怕是会成为 事实的。叔叔很为这桩事情担心,唉,那个人,那个人……” “云夫人”不禁又吃一惊,说道:“那个人是谁?出身何等人家?”心想莫非是和金刀 寨主一类的江湖人物?在云浩眼中是侠义道,在她丈夫眼中则是视同叛逆的,否则她的丈夫 也不会这样担心了。 哪知龙成斌说出那个人来,却是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龙成斌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这个人名叫段剑平,出身倒是十分高贵,他是大理段 家的小王爷。”云夫人松了口气,“我怎么想不起段家。云家和段家一向颇有交情,我在云 家的时候,云浩也曾和我谈过这位小王爷的。说是这位小王爷人很聪明,十多岁年纪,文才 武功拥已颇有根抵了。可惜我没见过他。算来他大概比瑚儿年长十岁,但只要人好,丈夫大 妻子十岁,那也平常,可是龙成斌的叔叔为什么要担心呢?” 龙成斌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继续说道:“论理段剑平是小王爷身份,门第高贵之极,云 家攀上边头亲,应该是可以算是美满良缘的……” “云夫人”皱了皱眉,打断他的话道:“瑚儿的父亲,不是贪图人家富贵的人;瑚儿要 是喜欢那个人的话,我想她也不是因为那个人是小王爷的。她的性情自小就似她的父亲。问 题只在于这位小王爷是不是好人?” 龙成斌道:“婶娘说得对极,问题就是出在这位小王爷身上。” “云夫人”道:“你的叔叔已经派人查过了么?是否他的品行不端?” 龙成斌道:“恐怕比品行不端还更严重!” “云夫人”道:“哦,那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龙成斌道:“婶娘,你莫着急,待我慢慢告诉你。” “这位小王爷今年二十六岁了,还没定亲,听说他为人风流自慕,收了许多美貌的婢 女,虽无妃妾之名,却有妃妾之事。 “富贵人家三妻五妾那也稀松平常,令得叔叔更担心的,还是另外一桩事情。” “云夫人”道:“那又是什么?”龙成斌道:“段氏在大理称王,始于宋氏。宋氏积 弱,鞭长莫及,只好让他自立为王。大理汉夷杂处,汉人少,夷人多。段氏本来也是夷人, 只因年代久远,汉化日深,如今已与汉人无异罢了。” “云夫人”淡淡说道:“我倒没有门户之见,至于是否汉人,那也无关紧要。”龙成斌 道:“问题却也不在大理段氏并非汉人。” “云夫人”道:“然则在于什么?”龙成斌道:“宋代积弱,鞭长莫及,把大理视同化 外,只好让段氏自立为王。但我朝就不同了,太祖(朱元漳)灭元,把蒙古人逐出漠外,四 夷宾服,封功臣沐英为黔国公,坐镇云南,当时就想把段氏削除的。只因不欲操之过急,而 段家在大理又颇有威信,故而让他保持王位,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军政大权则早已不属 段家了。所谓称‘王’,不过是个虚衔。” “云夫人”皱了皱眉,说道:“你和我说这些干嘛?段剑平是‘小王爷’也好,是老百 姓也好,只要她爹爹喜欢,她自己也喜欢那就行了。”龙成斌陪笑说:“婶娘说的是,我也 并非是看重权势的人。不过,是老百姓还好,倘若是朝廷疑忌的人,瑚妹嫁了给他,那就可 能惹祸上身了。”说至此处,龙成斌看了“云夫人”一眼,跟着压低声音说道:“我这次去 见叔叔,得知一个秘密的消息,朝廷准备对付段家,为期恐已不远。” “偏偏这位‘小王爷’段剑平又不自检点,他和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人物交游,那还不 算,甚至和雁门关外的金刀寨主,暗中也有往来。皇上正在密令叔叔,暗中派遣高手,搜罗 段家私通叛逆的证据。但因最近瓦刺南侵,边关告急,这件事情才暂且拖延。” “云夫人”道:“哦,原来你叔叔是因为得到皇上密令,恐怕我受牵累,故而担心 的。”心里却是不大相信丈夫会有如此好心,肯为她们母女着想,“文光城府甚深,做一件 事必定是权衡过利害的。莫非他是有甚图谋?” 心念未已,只听得龙成斌果然说道:“叔叔的意思,还是把瑚妹接了回来,早日替她找 个婆家为妙。听叔叔的口气,似乎在他的心目之中,亦已有合适的人家了。” “云夫人”道:“是什么人家?” 龙成斌道:“叔叔没有明言,我也不便问他。不过叔叔有封家书给婶娘,或者信里会有 言及。婶娘,你可有精神阅信?” “云夫人”道:“好,给我看吧。请你出去叫丫头拿参汤给我,不必你在这里服侍 了。”龙成斌也好像有点尴尬的神色,应了一个“是”字,暂且告退。 “云夫人”拆开丈夫的家书一看,这封信果然是和她商量云瑚的婚事的,但他心目中的 “女婿”却又是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原来她的丈夫,竟然主张把她的女儿嫁给他的侄儿龙成斌! 他说云瑚虽是她的女儿,名份上和龙成斌也算属于“兄妹”,但毕竟一个姓龙,一个姓 云,并非不能婚配。这个侄儿将来是要继承他的,不如亲上加亲,就让他们成为夫妻,两全 其美。 但“云夫人”可不觉得这是一件“美事”。这倒并非她拘泥“伦常名份”,而是她从自 身的遭遇,觉得这件事决不可行。 她在龙家,精神上已经是感到痛苦的了。她的女儿性情和父亲一样,比她倔强得多。她 是不能想像女儿会做龙家的少奶奶的,何况女儿很可能已有了意中人呢? 在她喝过了参汤之后,龙成斌又借口向她请安,走来和她搭讪了。 “叔叔的家书看过了么?” “看过了。”“云夫人”淡淡的说道:“没什么,只是普通的家书。”龙成斌因为说过 自己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自是不敢拆穿“云夫人”的谎言。大失所望,暗自想道:“婶娘 或许是因为有所顾虑,一时未能决断,须得考虑几天,我也暂且不必迫她,慢慢的用水磨功 夫吧。” “这封信我没看过,但对瑚妹的事情,叔叔也曾对我有过指示了。”龙成斌道。 “什么指示?”“云夫人”问,龙成斌缓缓说道:“叔叔说,婶娘如果愿意亲自去把瑚 妹接回来的话,他可以同意。他还叫我陪伴婶娘去呢。要是婶娘觉得不便踏进云家的话,写 一封亲笔书信也行,信我可以带给叔叔,叔叔会派人和我一起去接瑚妹的。”“云夫人”叹 了口气,说道:“我病得这么重,哪里还有心思,一切侍我病好之后再说吧。或许在我病好 之后,我会亲自回京师去和你的叔叔商量的。” 龙成斌不敢过份催迫,说道:“等婶娘病好再说也好,不过――”“云夫人”道:“不 过什么?”龙成斌道:“侄儿过两天恐怕就要出门,叔叔有点事情要我替他奔走。” “云夫人”道:“那你尽管去吧,待你回来的时候,说不定我的病也已好了。” 龙成斌道:“上个月我在京师的时候,听得探子来报,报说瓦刺已经调集大兵,很可能 就在最近期间,进犯中原。雁门关是第一个他们要攻占的地方,雁门关一失,大同恐怕亦将 不保。瑚妹的事,恐怕还是早早接她出来为妙。趁我这次上京之便……” “云夫人”道:“边关告警,已非一次。我以前在京师的时候,也差不多每年都听得你 的叔叔说是接到告急文书,但朝廷每次都是委屈求和,结果也都是终于无事。我看这一次十 九也只是雷声大雨滴小的。”龙成斌强笑道:“但愿如此。那么瑚妹的事……” “云夫人”皱着眉头:“瓦刺兵不会这样快攻占大同的,你的瑚妹也不是寻常女子,我 倒可以放心。还是等待我的病好再说吧。”龙成斌也是像“云夫人”一样想法,以为瓦刺这 次南侵,仍旧不过是嘘声恫吓,心想:“好在叔叔已经把我当作儿子,什么事他都会帮忙我 的。有叔叔支持,也不怕婶娘作梗。软的不成就用硬的,不怕那个丫头不落在我的手中。现 在催婶娘过急,反会惹她反感。”他打好如意算盘,第二天便离家去了。 其实“云夫人”并不是不担心她自己的女儿,她只是不愿意龙成斌陪她同去,更不愿意 她的丈夫利用她的亲笔书信去接她的女儿。 出乎“云夫人”的意料,这次瓦刺南侵,可不是“雷声大雨滴小”,而是来得甚为迅 速。 龙成斌离家不到一月出息传来,雁门关已经失守,大同被围! “云夫人”自然大为焦急,说也奇怪,心情一急,她的病倒是暂时好起来了。 这次她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身体好了一些之后,便即独自一人,重入江湖,来到这个 兵荒马乱的大同。 想不到没见着女儿,却见着了把他前夫遗物送来给她女儿的陈石星。 她看着陈石星放在桌子上的宝刀和宝剑,尤其是那把青冥宝剑,想起了龙成斌所说的段 家小王爷之事,不由得心乱如麻了。正是: 识得鸳鸯双宝剑,女儿心事却难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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