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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回 夭矫三松郁青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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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夭矫三松郁青苍 大雨之下,寺顶和各处的巡查都松了许多。张无忌以墙角、树干为掩蔽,一路 追蹑。只见圆真跃出寺后围墙,他想:“原来义父囚在寺外,难怪寺中不见丝毫形 迹。”他不敢公然跃墙而出,贴身墙边,慢慢游上,到得墙顶,待墙外巡查的僧人 走过,这才跃下。一条条雨线之中,但见圆真的伞顶已在寺北百丈之外,折回向左, 走向一座小山峰,跟着便迅速异常的攀上峰去。圆真此时已年逾七十,身手仍是矫 捷异常,只见他上山时雨伞绝不晃动,冉冉上升,宛如有人以长索将他吊上去一般。 张无忌快步走近山脚,正要上峰,忽见山道旁中白光微闪,有人执着兵刃埋伏。他 急忙停步,只过得片刻,见树丛中先后窜出四人,三前一后,齐向峰顶奔去。遥见 山峰之巅唯有几株苍松,并无房屋,不知谢逊囚在何处,见四下更无旁人,当下跟 着上峰。前面这四人轻功甚是了得,他加快脚步,追到离四人只不过二十来丈。黑 暗中依稀看得出其中一个是女子,三个男子身穿俗家装束,寻思:“这四人多半也 是来向我义父为难的,让他们先和圆真斗个你死我活,我且不忙插手。”将到峰顶, 那四人奔得更加快了。他突然认出了其中二人身形:“啊,那是昆仑派的何太冲、 班淑娴夫妇。” 猛听得圆真一声长啸,倏地转过身来,疾冲下山。张无忌立即隐入道旁草丛, 伏地爬行,向左移了数丈,只听得兵刃相交,铿然声响,圆真已和来人动上了手。 从兵刃撞击的声音听来,乃是二人对付圆真一人,心下一动:“尚有二人不上前围 攻,那是向峰顶找我义父去了。”当下从乱草丛中急攀上山。到得峰顶,只见光秃 秃地一片平地,更无房舍,只有三株高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干插向天空,夭矫若 龙,暗暗奇怪:“难道义父并非囚在此处?” 听得右首草丛中簌簌声响,有人爬动,跟着便听得班淑娴道:“急速动手,两 个师弟未必绊得住那少林僧。”何太冲道:“不错。”两人长身而起,扑向三株松 树。张无忌生怕谢逊便在近处,不敢有丝毫大意,跟着便在草丛中爬行向前。突然 之间,只听得何太冲“嘿”的一声,似已受伤,他抬头一看,见何太冲身处三株松 树之间,长剑挥舞,已与人动上了手,却不见对敌之人,只偶尔传出啪啪啪几下闷 响,似是长剑与甚么古怪的兵刃相撞。他心下大奇,更爬前几步,凝目看时,不禁 吃了一惊。原来斜对面两株松树的树干中都凹入一洞,恰容一人,每一株树的凹洞 中均坐着一个老僧,手舞黑色长索,攻向何太冲夫妇。一株松树背向张无忌,树前 也有黑索挥出,料想树中亦必有个老僧。黑夜之中,三根长索通体黝黑无光,舞动 之时瞧不见半点影子。何太冲夫妇急舞长剑,严密守御,只因瞧不见敌人兵刃来路, 绝无反击的余地。这三根长索似缓实急,却又无半点风声,滂沱大雨之下,黑夜孤 峰之上,三条长索如鬼似魅,说不尽的诡异。 何氏夫妇连声叫嚷,急欲脱出这品字形的三面包围,但每次向外冲击,总是被 长索挡了回来。张无忌暗暗惊讶,见黑索挥动时无声无息,使索者的内力返照空明, 功力精纯,不露棱角,非自己所能及,心下骇异:“圆真说道,我义父由他三位太 师叔看守,看来便是这三位老僧了,功力当真深厚之极!”只听得“啊”的一声惨 叫,何太冲背脊中索,从圈子中直摔出来,眼见得是不活了。班淑娴又惊又悲,一 个疏神,三索齐下,只打得她脑浆迸裂,四肢齐折,不成人形。跟着一根黑索一抖, 将班淑娴的尸身从圈子中抛出。圆真边斗边走,退上峰来,叫道:“相好的,有种 的便到这里领死。”和他对敌的那两个壮汉都是昆仑派中的健者,圆真以武功论原 是不输,但难以一举格杀二人,最多伤得一人,余下一人不免会脱身逃走,当下引 得二人追向松树之间。二人离松树尚有数丈,蓦地见到何太冲的尸身,一齐停步, 不提防两根长索从脑后无声无息的圈到,各自绕住了一人的腰间,双索齐抖,将二 人从百余丈高的山峰上抛了下去。两人在山下撞得早已毙命,但身在半空时发出的 惨呼,兀自缠绕数峰之间,回声不绝。 mpanel(1); 张无忌见三名老僧在片刻间连毙昆仑派四位高手,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武功 之高,实是生平罕见,比之鹿杖客和鹤笔翁似乎犹有过之,纵不如太师父张三丰之 深不可测,却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这等元老,只怕连太师父 和杨逍也均不知,他心中怦怦乱跳,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只见圆真接连两腿, 将何太冲和班淑娴的尸身踢入了深谷之中。尸身堕下,过了好一阵才传上两响郁闷 的声音。张无忌暗想:“何太冲对我以怨报德,今日又想来害我义父,劫夺宝刀, 人品低下,但武功了得,实是武学中的一派宗匠,不意落得如此下场。”只听得圆 真恭恭敬敬的道:“三位太师叔神功盖世,举手之间便毙了昆仑派的四大高手,圆 真钦仰无已,难以言宣。”一名老僧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圆真又道:“圆真奉方 丈师叔之命,谨来向三位师叔请安,并有几句话要对那囚徒言讲。”一个枯槁的声 音道:“空见师侄德高艺深,我三人最为眷爱,原期他发扬少林一派武学,不幸命 丧此奸人之手。我三人坐关数十年,早已不闻尘务,这次为了空见师侄才到这山峰 来。这奸人既是死有余辜,一刀杀了便是,何必诸多罗唆,扰我三人清修?”圆真 躬身道:“太师叔吩咐得是。只因方丈师叔言道:我恩师虽是为此奸人谋害,但我 恩师何等功夫,岂是这奸人一人之力所能加害?将他囚在此间,烦劳三位太师叔坐 守,一来引得这奸人的同党来救,好将当年害我恩师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漏网。 二来要他交出屠龙宝刀,以免该刀落入别派手中,篡窃武林至尊的名头,折了本派 千百年的威望。”张无忌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切齿,心道:“圆真这恶贼当真是 千刀万剐,难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语,请出这三位数十年不问世事的高僧来,好假 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手。”只听得一名老僧哼了一声,道:“你跟他讲罢。” 此时大雨兀自未止,雷声隆隆不绝。圆真走到三株松树之间,跪在地下,对着地面 说道:“谢逊,你想清楚了吗?只须你说出收藏屠龙刀的所在,我立时便放你走路。” 张无忌大为奇怪:“怎地他对着地面说话,难道此处有一地牢,我义父囚在其中?” 忽听得一个声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圆真,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何以骗他?他 若说出藏刀的所在,难道你当真便放了他么?”圆真道:“太师叔明鉴:弟子心想, 恩师之仇虽深,但两者相权,还是以本派威望为重。只须他说出藏刀之处,本派得 了宝刀,放他走路便是。三年之后,弟子再去找他为恩师报仇。”那老僧道:“这 也罢了。武林中信义为先,言出如箭,纵对大奸大恶,少林弟子也不能失信于人。” 圆真道:“谨奉太师叔教诲。”张无忌心想:“这三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绝,且是 有德的高僧,只是堕入了圆真的奸计而不自觉。”只听圆真又向地下喝道:“谢逊, 我太师叔的话,你可听见了么?三位老人家答应放你逃走。”忽听得地底下传上来 一个声音道:“成昆,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么?”张无忌听到这声音雄浑苍凉,正 是义父的口音,登时心中大震,恨不得立时扑上前去,击毙成昆,将谢逊救出,但 只要自己一现身,三位少林高僧的黑索便招呼过来,即使成昆不出手,自己也非三 僧联手之敌,当下强自克制,寻思:“待那圆真恶僧走后,我上前拜见三僧,说明 这中间的原委曲折。他三位佛法精湛,不能不明是非。” 只听得圆真叹道:“谢逊,你我年纪都大了,一切陈年旧事,又何必苦苦挂在 心头?最多也不过二十年,你我同归黄土。我有过亏待你之处,也有过对你不错的 日子。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了罢。”谢逊听他絮絮而语,并不理睬,待他停口,便 道:“成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圆真反复说了半天,谢逊总是这句话:“成 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圆真冷冷的道:“我且容你多想三天。三天之后,若 再不说出屠龙刀的所在,你也料想得到我会用甚么手段对付你。”说着站起身来, 向三僧礼拜,走下山去。 张无忌待他走远,正欲长身向三僧诉说,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这一下袭击 事先竟无半点朕兆,一惊之下,立即着地滚开,只觉两条长物从脸上横掠而过,相 距不逾半尺,去势奇急,却是绝无劲风,正是两条黑索。他只滚出丈余,又是一条 黑索向胸口点到,那黑索化成一条笔直的兵刃,如长矛,如杆棒,疾刺而至,同时 另外两条黑索也从身后缠来。他先前见昆仑派四大高手转瞬间便命丧三条黑索之下, 便知这三件奇异兵刃厉害之极,此刻身当其难,更是心惊。他左手一翻,抓住当胸 点来的那条黑索,正想从旁甩去,突觉那条长索一抖,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劲向胸口 撞到,这内劲只要中得实了,当场便得肋骨断折,五脏齐碎。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 一刹那间,他右手后挥,拨开了从身后袭至的两条黑索,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着 九阳神功,一提一送,身随劲起,嗖的一声,身子直冲上天。 正在此时,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闪电齐亮,只听得两位高僧都“嗯”的一 声,似对他的武功颇感惊异。这几道闪电照亮了他身形,三位高僧抬头上望,见这 身具绝顶神功的高手竟是个面目污秽的乡下少年,更是惊讶。三条黑索便如三条张 牙舞爪的墨龙相似,急升而上,分从三面扑到。张无忌借着电光,一瞥间已看清三 僧容貌。坐在东北角那僧脸色漆黑,有似生铁;西北角那僧枯黄如槁木;正南方那 僧却是脸色惨白如纸。三僧均是面颊深陷,瘦得全无肌肉,黄脸僧人眇了一目。三 个老僧五道目光映着闪电,更显得烁然有神。眼见三根黑索便将卷上身来,他左拨 右带,一卷一缠,借着三人的劲力,已将三根黑索卷在一起,这一招手势,却是张 三丰所传的武当派太极心法,劲成浑圆,三根黑索上所带的内劲立时被牵引得绞成 了一团。只听得轰隆几声猛响,几个霹雳连续而至,这天地雷震之威,直是惊心动 魄。张无忌在半空中翻了个箭斗,左足在一株松树的枝干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 于轰轰雷震中朗声说道:“后学晚辈,明教教主张无忌,拜见三位高僧。”说着左 足站在松干,右足凌空,躬身行礼。松树的枝干随着他这一拜之势犹似波浪般上下 起伏,张无忌稳稳站住,身形飘逸。他虽躬身行礼,但居高临下,不落半点下风。 三位高僧一觉黑索被他内劲带得相互缠绕,反手一抖,三索便即分开。三僧适才三 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隐藏数十招变化,数十下杀手,岂知对方竟将这三招九式一一 化开,尽管化解时每一式都险到了极处,稍有毫厘之差,便是筋折骨断、丧生殒命 之祸,却仍显得挥洒自若、履险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敌手, 无不骇然。他们却不知张无忌化解这三招九式,实已竭尽生平全力,正借着松树枝 干的高低起伏,暗自调匀丹田中已乱成一团的真气。 张无忌适才所使武功,包括了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极拳三大神功,而最 后半空中一个筋斗,却是圣火令上所刻的心法。三位少林高僧虽然身怀绝技,但坐 关数十年,不闻世事,于他这四门功夫竟一门也没见过,只隐约觉得他内劲和少林 九阳功似是一路,但雄浑精微之处,又远较少林派神功为胜。待得听他自行通名, 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钦佩和惊讶之情,登时化为满腔怒火。 那脸色惨白的老僧森然道:“老衲还道何方高人降临,却原来是魔教的大魔头 到了。老衲师兄弟三人坐关数十年,不但不理俗务,连本寺大事也素来不加闻问。 不意今日得与魔教主相逢,实是生平之幸。” 张无忌听他左一句“魔头”,右一句“魔教”,显是对本教恶感极深,不由得 大是踌躇,不知如何开口申述才是。只听那黄脸眇目的老僧说道:“魔教教主是阳 顶天啊!怎么是阁下?”张无忌道:“阳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那黄脸老僧 “啊”的一声,不再说话,一声惊呼之中,似是蕴藏着无限伤心失望。张无忌心想: “他听得阳教主逝世,极是难过,想来当年和阳教主定是交情甚深。义父是阳教主 的旧部,我且动以故人之情,再说出阳教主为圆真气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 “大师想必识得阳教主了?” 黄脸老僧道:“自然识得。老衲若非识得大英雄阳顶天,何致成为独眼之人? 我师兄弟三人,又何必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 含的沉痛和怨毒却显然既深且巨。张无忌暗叫:“糟糕,糟糕。”从他言语中听来, 这老僧的一只眼睛便是坏在阳顶天手中,而他师兄弟三人枯禅一坐三十余年,痛下 苦功,就是为了要报此仇怨。这时听得大仇人已死,自不免大失所望了。 黄脸老僧忽然一声清啸,说道:“张教主,老衲法名渡厄,这位白脸师弟,法 名渡劫,这位黑脸师弟,法名渡难。阳顶天既死,我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着落在 现任教主身上。我们师侄空见、空性二人又都死在贵教手下。你既然来到此地,自 是有恃无恐。数十年来恩恩怨怨,咱们武功上作一了断便是。”张无忌道:“晚辈 与贵派并无梁子,此来志在营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空见神僧虽为我义父失手误 伤,这中间颇有曲折。至于空性神僧之死,与敝派却是全无瓜葛。三位不可但听一 面之辞,须得明辨是非才好。” 白脸老僧渡劫道:“依你说来,空性为何人所害?”张无忌皱眉道:“据晚辈 所知,空性神僧是死于朝廷汝阳王府的武士手下。”渡劫道:“汝阳王府的众武士 为何人率领?”张无忌道:“汝阳王之女,汉名赵敏。”渡劫道:“我听圆真言道, 此女已然和贵教联手作了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诚明教,此言是真是假?”他辞锋 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张无忌只得道:“不错,她……她现下……现下已弃暗 投明。”渡劫朗声道:“杀空见的,是魔教的金毛狮王谢逊;杀空性的,是魔教的 赵敏。这个赵敏更攻破少林寺,将我合寺弟子鼓擒去,最不可恕者,竟在本寺十六 尊罗汉像上刻以侮辱之言。再加上我师兄的一只眼珠,我三人合起来一百年的枯禅。 张教主,这笔帐不跟你算,却跟谁算去?”张无忌长叹一声,心想自己既承认收容 赵敏,她以往的过恶,只有一古脑儿的承揽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间,深深明白了父 亲因爱妻昔年罪业而终至自刎的心情,至于阳教主和义父当年结下的仇怨,时至今 日,渡劫之言不错:我若不担当,谁来担当?他身子挺直,劲贯足尖,那条起伏不 已的枝干突然定住,纹丝不动,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既如此说,晚辈无可逃责, 一切罪愆,便由晚辈一人承当便是。但我义父伤及空见神僧,内中实有无数苦衷, 还请三位老禅师恕过。” 渡厄道:“你凭着甚么,敢来替谢逊说情?难道我师兄弟三人,便杀你不得么?” 张无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奋力一拚,便道:“晚辈以一敌三,万万不是三位的对 手,请那一位老禅师赐教?”渡劫道:“我们单打独斗,并无胜你把握。这等血海 深仇,也不能讲究江湖规矩了。好魔头,下来领死罢。阿弥陀佛!”他一宣佛号, 渡厄、渡难二僧齐声道:“我佛慈悲!”三根黑索倏地飞起,疾向他身上卷来。 张无忌身子一沉,从三条黑索间窜了下来,双足尚未着地,半空中身形已变, 向渡难扑了过去。渡难左掌一立,猛地翻出,一股劲风向他小腹击去。张无忌转身 卸劲,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将掌力化开,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的两根黑索同时卷到。 张无忌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渡劫左掌猛挥,无声无息的打了过来。张无忌在三株 松树之间见招拆招,蓦地里一掌劈出,将数百颗黄豆大的雨点挟着一股劲风向渡厄 飞了过去。渡厄侧头避让,还是有数十颗打在脸上,竟是隐隐生痛,他喝了一声: “好小子!”黑索抖动,转成两个圆圈,从半空中往张无忌头顶盖下。张无忌身如 飞箭,避过索圈,疾向渡劫攻去。他越斗越是心惊,只觉身周气流在三条黑索和三 股掌风激荡之下,竟似渐渐凝聚成胶一般。他自习成武功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高 强的对手。三僧不但招数精巧,内劲更是雄厚无比。张无忌初时七成守御,尚有三 成攻势,斗到二百余招时,渐感体内真气不纯,唯有只守不攻,以图自保。他的九 阳神功本来用之不尽,愈使愈强,但这时每一招均须耗费极大内力,竟然渐感后劲 不继,这又是他自练成神功以来从未经历过之事。更拆数十招,寻思:“再斗下去 只有徒自送命。今日且自脱身,待去约得外公、杨左使、范右使、韦蝠王,咱们五 人合力,定可胜得三僧,那时再来营救义父。”当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抢出圈 子,不料三条黑索所组成的圈子已如铜墙铁壁相似,他数次冲击,均被挡回,已然 无法脱身。他心下大惊:“原来三僧联手,有如一体,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世间 当真有人能做到么?”他哪知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最大的 功夫便是用在“心意相通”之上,一人动念,其余二人立即意会,此般心灵感应说 来甚是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对三十余年,专心致志以练感应,心意有如一体, 亦非奇事。他又想:“这样看来,纵然我约得外公等数位高手同来,亦未能攻破他 三人心意相通所组成的坚壁。难道我义父终于无法救出,我今日要命丧此地?”他 心中一急,精神略散,肩头登时被渡劫五指扫中,痛入骨髓,心道:“我死不足惜, 义父的冤屈却须申雪。义父一生高傲,既是落入人手,决不肯以一言半语为自己辩 解。”当下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晚辈今日被困,性命难保,大丈夫死则死耳, 何足道哉?有一事却须言明……”呼呼两声,两条黑索分从左右袭到,张无忌左拨 右带,化开来劲,续道:“那圆真俗家姓名,叫做成昆,外号混元霹雳手,乃是我 义父谢逊的业师……”三位少林高僧见他手上拆招化劲,同时吐声说话,这等内功 修为实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忌惮。三僧认定明教是无恶不作的魔教,这教主武 功越高,为害世人越大,眼见他身陷重围,无法脱困,正好乘机除去,实是无量功 德,当下一言不发,黑索和掌力加紧施为。 张无忌继续说道:“三位老禅师须当知晓,这成昆的师妹,乃是明教教主阳顶 天的夫人。成昆一直对师妹有情,因情生妒,终于和明教结下了深仇大恨……”当 下手上化解三僧来招,嘴里原原本本的述说成昆如何处心积虑要摧毁明教、如何与 杨夫人私通幽会以致激死阳顶天、如何假醉图奸谢逊之妻,杀其全家,如何逼得谢 逊乱杀武林人士,如何拜空见神僧为师,诱使空见身受谢逊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 出,使空见饮恨而终。渡厄等三僧越听越是心惊,这些事情似乎件件匪夷所思,但 事事入情入理,无不若合符节。渡厄手上的黑索首先缓了下来。张无忌又道:“晚 辈不知阳教主如何与渡厄大师结仇,只怕其中有奸人挑拨是非,此人多半便是这圆 真了。渡厄大师不妨回思往事,印证晚辈是否虚言相欺。”渡厄嗯的一声,停索不 发,低头沉吟,说道:“那也有些道理。老衲与阳顶天结仇,这成昆为我出了大力, 后来他意欲拜老衲为师,老衲向来不收弟子,这才引荐他拜在空见师侄的门下。如 此说来,那是他有意安排的了?”张无忌道:“不特如此,目下他更觊觎少林寺掌 门方丈之位,收罗党羽,阴谋密计,要害空闻神僧……”这句话尚未说毕,突然间 隆隆声响,左首斜坡上滚落一块巨大的圆石,冲向三株松树之间。渡厄喝道:“甚 么人?”黑索挥动,啪啪两响,击在圆石之上,只打得石屑私舞。圆石后突然窜出 一条人影,迅速无伦的扑向张无忌,寒光闪动,一柄短刀刺向他咽喉。这一下来得 突兀之极,张无忌正自全力挡架渡劫、渡难二僧的黑索和拳掌,全没防到竟会有人 忽然偷袭,黑暗中只觉风声飒然,短刀刃尖已刺到喉边,危急中身子斜刺向旁射出, 嗤的一声响,刀尖已将他胸口衣服划破了一条大缝,只须有毫厘之差,便是开膛破 胸之祸。此人一击不中,借着那大石掩身,已滚出三僧黑索的圈子。 张无忌暗叫:“好险!”喝道:“成昆恶贼!有种的便跟我对质,想杀人灭口 么?”适才短刀那一刺,他虽未看清人形,但以对方身法之捷,出手之狠,内劲之 强,而武功家数又与谢逊全是一路,除成昆外更无旁人。少林三僧的三条黑索犹如 三只大手,伸出去卷住了大石,一回一挥,将那重达千斤的大石抬了起来,直掼出 去,成昆却已远远的下山去了。渡厄道:“当真是圆真么?”渡难道:“确然是他。” 渡厄道:“若非他作贼心虚,何必……” 蓦地里四面八方呼啸连连,扑上七八条人影,当先一人喝道:“少林和尚枉为 佛徒,杀害这许多人命,不怕罪孽么?大伙儿齐上。”八个人各挺兵刃,向树间三 僧攻了上去。张无忌身在三僧之间,只见这八人中有三人持剑,其余五人或刀或鞭, 个个武学精强,霎时间便和三僧的黑索斗在一起。他看了一会,见那使剑三人的剑 招,和数日前死在少林僧手下的青海三剑乃是一路,但变化精微,劲力雄浑,远在 青海三剑之上,当是青海派中长辈的佼佼人物,这三人合力攻击渡厄。另有三人合 攻渡难,余下二人则联手对付渡劫。渡劫的对手虽只二人,但二人的武功却比余人 又高出一筹。斗了半晌,张无忌看出渡劫渐落下风,渡厄却稳占先手,以一敌三, 兀自行有余力。又拆十余招,渡厄看出渡劫应付维艰,黑索一抖,偷空向渡劫的两 名对手晃去。那二人都是身材魁梧,黑须飘动,身手极为矫捷,一个使一对判官笔, 另一个使打穴橛。渡厄和渡劫身在数丈之外,已隐然感到他二人兵刃上发出来的劲 风,若被欺近身来,施展短兵刃上的长处,势必更为厉害。青海派三人剑上受力一 轻,慢慢又扳回劣势。这么一来,变成渡难以一敌三,渡厄、渡劫二僧则是以二敌 五,一时相持不下。张无忌暗暗称奇:“这八人的武功着实了得,实不在何太冲夫 妇之下。除了三个是青海派外,其余五人的门派来历全然瞧不出来。可见天下之大, 草莽间卧虎藏龙,不知隐伏着多少默默无闻的英雄好汉。” 十一人拆到一百余招时,少林三僧的黑索渐渐收短。黑索一短,挥动时少耗内 力,但攻敌时的灵动却也减了几分。更斗数十招,三僧的黑索又缩短了六七尺。那 两名黑须老人越斗越近,兵刃上的威力大增,寻瑕抵隙,步步进逼,竭力要扑到三 僧身边。但三僧黑索收短后守御相当严密,三条黑索组成的圈子上似有无穷弹力, 两名黑须老人不住变招抢攻,总是被索圈弹了出去。这时三僧已联成一气,成为以 三敌八之势。少林三僧奋力御敌,心下都不禁暗暗叫苦,与这八人相斗,再久也不 致落败,只须黑索再缩短八尺,便组成了“金刚伏魔圈”,别说八名敌人,便是十 六人,三十二人,那也攻不进来,可是这圈子之中却隐伏着一个心腹之患的强敌, 张无忌若是出手,内外夹攻,立时便取了少林三僧的性命。三僧见他安坐不动,显 在等待良机,要让自己三人和外敌拚到双方筋疲力竭,他再来收渔人之利。这时三 僧的内功已施展到了淋漓尽致,有心要长啸向山下少林寺求援,却是开口不得,这 当儿只要轻轻吐出一个字,立时气血翻涌,纵非立时毙命,也必身受内伤,成为废 人。三僧心下自责过于托大,当强敌来攻之初,竟未出声通知本寺人众,否则只要 达摩堂或罗汉堂有几名好手来援,便可克敌取胜。 这情势张无忌自也早已看出,这时要取三僧性命自是举手之劳,但想大丈夫不 可乘人之危,何况三僧只是受了圆真瞒骗,并无可死之道,而杀了三僧后独力应付 外面八敌,亦是同样的艰难。眼见双方胜负非一时可决,他低下头来,只见一块大 岩石压住地牢之口,只露出一缝,作为谢逊呼吸与传递食物之用。心想时机稍纵即 逝,待得相斗双方分了胜败,或是少林寺有人来援,便救不了义父,当下跪在石旁, 双掌推住巨石,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劲力到处,巨石缓缓移动。巨石移开不到一 尺,突然间背后风动劲到,渡难挥掌向他背心拍落。张无忌卸劲借力,啪的一声响, 背上衣衫碎了一大块,在狂风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飞舞,但渡难这一掌的掌力却给 他传到了巨石之上,隆隆一响,巨石立时又移开尺许。掌力虽已卸去,未受内伤, 但初受之际,他全身力道正尽数用来推石,背心上也是剧痛难当。 渡难一掌虚耗,黑索上露出破绽,一名黑须老人立时扑进索圈,右手点穴橛向 渡难左乳下打去。少林三僧的软索擅于远攻,不利近击,渡难左手出掌,运劲逼开 他点穴橛的一招。黑须老者左手食指疾伸,戳向渡难的“膻中穴”。渡难暗叫: “不好!”哪料到敌人“一指禅”的点穴功夫竟比打穴橛尤为厉害,危急之下,只 得右手撒索,竖掌封挡,护住胸口,跟着拇指、食指、中指三指翻出,立时反攻。 他虽挡住了敌人,但黑索离手,那使判官笔的老者当即抢前。少林三僧三索去其一, “金刚伏魔圈”已被攻破。 突然之间,那条摔在地下的黑索索头昂起,便如一条假死的毒蛇忽地反噬,呼 啸而出,向那使判官笔的老者面门点去,索头未到,索上所挟劲风已令对方一阵气 窒。那老者急举判官笔挡架,索笔相交,一震之下,双臂酸麻,左手判官笔险些脱 手飞出,右手判官笔被震得击向地下山石,石屑纷飞,火花四溅。那条黑索展将开 来,将青海派三剑又逼得退出丈许,“金刚伏魔圈”不但回复原状,威力更胜于前。 少林三僧惊喜交集之下,只见黑索的另一端竟是持在张无忌手中。他并未练过“金 刚伏魔圈”的功夫,说到心意相通、动念便知的配合无间,那是远不及渡难,但内 力之刚猛,却是无与伦比,黑索上所发出的内劲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四面八方 逼去。渡厄与渡劫的两条黑索在旁相助,登时逼得索外七人连连倒退。渡难专心致 志对忖那黑须老者,不论武功和内力修为都是胜了一筹,他坐在松树穴中,并不起 身,十指拍、戳、弹、勾、点、拂、擒、拿,数招之间,便令那黑须老者迭遇险招。 那老者见同伴七人处境也均不利,当下一声怒吼,从圈中跃出。张无忌将黑索往渡 难手中一塞,俯身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又将压在地牢上的巨石推开了尺许,对着 露出来的洞穴叫道:“义父,孩儿无忌救援来迟,你能出来么!”谢逊道:“我不 出来。好孩子,你快快走罢!”张无忌大奇,道:“义父,你是给人点中了穴道, 还是身有铐链?”不等谢逊回答,便即纵身跃入地牢,噗的一声,水花溅起。原来 几个时辰的倾盆大雨,地牢中已积水齐腰,谢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张无忌心中悲 苦,伸手抱着谢逊,在他手足上一摸,并无铐链等物,再在他几处主要穴道上一加 推拿,似也非被人施了手脚,当下抱着他跃出地牢,坐在巨石之上,张无忌道: “此时脱身,最好不过。义父,咱们走罢。”说着挽住他手臂,便欲拔步。 谢逊却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抱膝说道:“孩子,我生平最大的罪孽,乃是杀 了空见大师。你义父若是落入旁人之手,自当奋战到底,但今日是囚在少林寺中, 我甘心受戮,抵了空见大师这条性命。”张无忌急道:“你失手伤了空见大师,那 是成昆这恶贼奸计摆布,何况义父你全家血仇未报,岂能死在成昆手下?”谢逊叹 道:“我这一个多月来,在这地牢中每日听着三位高僧诵经念佛,听着山下寺中传 来的晨钟暮鼓,回思往事,你义父手上染了这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实是百死难赎。 唉,诸般恶因罪孽,我比成昆作得更多。好孩子,你别管我,自己快下山去罢。” 张无忌越听越急,大声道:“义父,你不肯走,我可要用强了。”说着转过身来, 抓住谢逊双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负。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有数人大声叫道: “甚么人到少林寺来撒野?”一阵践水急奔之声,十余人抢上山来。张无忌持住谢 逊双腿,正要起步,突然后心“大椎穴”一麻,却是被谢逊拿住了穴道,双手无力, 只得放开了他,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叫道:“义父,你……你何苦如此?”谢逊 道:“好孩子,我所受冤屈,你已对三位高僧分说明白。我所做的罪孽,却须由我 自己身受报应。你再不去,我的仇怨又有谁来代我清算?” 张无忌心中一凛,但见十余名少林僧各执禅杖戒刀,向那八人攻了上去。乒乒 乓乓交手数合,那持判官笔的黑须老者情知再斗下去,今日难逃公道,只是功败垂 成,被一名无名少年坏了大事,实是大大的不忿,朗声喝道:“请问松间少年高姓 大名,河间郝密、卜泰,愿知是哪一位高人横加干预。”渡厄黑索一扬,说道: “明教张教主,天下第一高手,河间双煞怎地不知?”持判官笔的郝密“噫”的一 声,双笔一扬,纵出圈子。其余七人跟着退了出去。少林僧众待要拦阻,但那八人 武功了得,并肩一冲,一齐下山去了。 渡厄等三僧对谢逊与张无忌对答之言,尽数听在耳里,又想到适才他就算不是 乘人之危,只须袖手旁观,两不相助,当卜泰破了“金刚伏魔圈”攻到身边之时, 以河间双煞下手之辣,此刻三僧早已不在人世。三僧放下黑索,站起身来,向张无 忌合十为礼,齐声道:“多感张教主大德。”张无忌急忙还礼,说道:“份所当为, 何足挂齿?” 渡厄道:“今日之事,老衲原当让谢逊随同张教主而去,适才张教主真要救人, 老衲须是无力阻拦。只是老衲师兄弟三人奉本寺方丈法旨看守谢逊,佛前立下重誓, 若非我三人性命不在,决不能放谢逊脱身。此事关涉本派千百年的荣辱,还请张教 主见谅。”张无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渡厄又道:“老衲丧眼之仇,今日便算揭过了。张教主要救谢逊,可请随时驾 临,只须破了老衲师兄弟三人的‘金刚伏魔圈’,立时可陪狮王同去。张教主可多 约帮手,车轮战也好,一涌而上也好,我师兄弟只是三人应战。于张教主再度驾临 之前,老衲三人自当维护谢逊周全,决不容圆真辱他一言半语、伤他一毫一发。” 张无忌向谢逊望了一眼,黑暗中只见到他巨大的身影,长发披肩,低首而立, 似乎心中深自忏悔昔日罪愆,无复当年神威凛凛的雄风。张无忌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寻思:“今日是打不过他们的了,义父又不肯走,只有约了外公、杨左使、范右使 他们再来斗过。这三条黑索组成的劲圈便如铜墙铁壁相似,适才若不是渡难大师在 我背上打了一掌,那卜泰便万万攻不进来。下次纵有外公和左右光明使相助,是否 能够破得,实未可知。唉,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便道:“既是如此,自 当再来领教三位大师的高招。”回身抱着谢逊的腰,说道:“义父,孩儿走了。” 谢逊点点头,抚摸他的头发,说道:“你不必再来救我,我是决意不走的了。 好孩子,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负你爹娘和我的期望。你当学你爹爹,不可学你义 父。”张无忌道:“爹爹和义父都是英雄好汉,一般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都是孩 儿的好榜样。”说着躬身一拜,身形晃处,已自出了三株松树围成的圈子,向少林 寺三僧一举手,展开轻功,倏忽不见,但听他清啸之声,片刻间已在里许之外。山 峰畔少林僧众相顾骇然,早闻明教张教主武功卓绝,却没想到神妙至斯。张无忌既 见形迹已露,索性显一手功夫,好教少林僧众心生忌惮,善待谢逊。他这一声清啸 鼓足了中气,绵绵不绝,在大雷雨中飞扬而出,有若一条长龙行经空际。他足下施 展全力,越奔越快,啸声也是越来越响。少林寺中千余僧众齐在梦中惊醒,直至啸 声渐去渐远,方始纷纷议论。空闻、空智等知是张无忌到了,均是平增一番忧虑。 张无忌奔出数里,突然道旁一株柳树后有声叫道:“喂!”一人跃了出来,正 是赵敏。 张无忌停啸止步,伸手挽住了她,见她全身被大雨淋湿了,发上脸上,水珠不 断流下。赵敏问道:“跟少林寺的秃头们动过手了?”张无忌道:“是。”赵敏道: “谢大侠怎样了?有没见到?”张无忌挽着她手臂,在大雨中缓步而行,将适才情 事简略的说了。赵敏沉吟道:“你有没问他如何失手遭擒?”张无忌道:“我只想 着怎地救他脱险,没空问到这些闲事。”赵敏叹了口气,不再作声。张无忌道: “你不高兴么?”赵敏道:“在你是闲事,在我就是要紧事。好啦,等救出了谢大 侠,再问也不迟。我只怕……”张无忌道:“怕甚么?你担心咱们救不了义父?” 赵敏道:“明教比少林派强得多,要救谢大侠,终究是办得到的。我就怕谢大侠决 心一死以殉空见神僧。”张无忌也是担心着这件事,问道:“你说会么?”赵敏道: “但愿不会。”二人一路说话,来到杜氏夫妇屋前。赵敏笑道:“你行迹已露,不 能再瞒他二人了。” 张无忌见茅舍之门半掩,便伸手推开,摇了摇身子,抖去些水湿,踏步进去, 忽然间闻到一阵血腥气。他心下一惊,左手反掌将赵敏推到门外,黑暗中突然有人 伸手抓来。这一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待得惊觉,手指已触到面颊。张无忌此时 已不及闪避,左足疾飞,径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一勾,肘锤打向他腿上环跳穴, 招数狠辣已极。张无忌只须缩腿一让,敌人左手就挖去了他一对眼珠,当即提手虚 抓,他料敌奇准,这么一抓,刚好将敌人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时,环跳穴上一麻, 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他正要乘势扭断敌人的手腕,只觉所握住的手掌温软柔滑,乃是女子之手,心 中一动,没下重手,提起那人往外甩去,噗的一声,右肩剧痛,已中了一刀。 那人一跃出屋,挥掌向赵敏脸上拍去。张无忌知道赵敏决然挡不了,非当场毙 命不可,忍痛纵起,也是挥掌拍出,双掌相交。那人身子一晃,脚下踉跄,借着这 对掌之力,纵出数丈之外,便在黑暗中隐没不见。 赵敏惊问:“是谁?”张无忌“嘿”了一声,怀中火摺已被大雨淋湿,打不了 火,生怕右肩上敌人的短刀有毒,不即拔出,道:“你点亮了灯。” 赵敏到厨下取出火刀火石,点亮油灯,见到他肩头的短刀,大吃一惊。张无忌 见刃锋上并未喂毒,笑道:“一些外伤,不相干。”当即便拔出刀来,转头只见杜 百当和易三娘缩身在屋角之中,当下顾不得止住伤口流血,抢上看时,二人已死去 多时。赵敏惊道:“我出去时,他二人尚自好好地。”张无忌点点头,等赵敏替他 裹好伤口,拿起短刀看时,正是杜氏夫妇所使的兵刃,只见屋中梁上、柱上、桌上、 地下,插满了短刀,显是敌人曾与杜氏夫妇一番剧斗,将他夫妇的短刀一一打得出 手,这才动手加害。赵敏骇然道:“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啊。”适才摸黑相斗,张无 忌若非动念得快,料到那人要来抓自己的眼珠,不但此时已成了瞎子,多半自己与 赵敏都已尸横就地。再看杜百当夫妇的尸身时,只见胸口数十根肋骨根根断成数截, 连背后的肋骨也是如此,显是为一门极阴狠、极厉害的掌力所伤。他数经大敌,多 历凶险,但回思适才暗室中这三下兔起鹘落般的交手,不禁越想越惊。今晚两场恶 斗,第一场以一敌三,历时甚久,但惊心动魄之处,远不如第二场瞬息间的三招两 式。赵敏又问:“那是谁?”张无忌摇头不答。赵敏突然间明白了,眼中流露出恐 惧神色,呆了半晌,扑向张无忌怀中,吓得哭了出来。两人心下均知,若不是赵敏 听到张无忌啸声,大雨中奔出去迎接,因而逃过大难,那么此刻死在屋角中的已不 是两人而是三人了。张无忌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安慰。赵敏道:“那人要杀的是我, 先把杜氏夫妇杀了,躲在这里对我暗算,决不是想伤你。”张无忌道:“这几日中, 你千万不可离开我身边。”沉吟片刻,又道:“不到一年之间,何以内力武功进展 如此迅速?当世除我之外,只怕无人能护得你周全。” 次日清晨,张无忌拿了杜百当锄地的锄头,挖了个深坑,将杜氏夫妇埋了,与 赵敏一齐跪下来拜了几拜,想起易三娘对待自己二人亲厚慈爱,都不禁伤感。 忽听得少林寺里钟声当当不绝,远远传来,声音甚是紧急,接着东面一道青色 烟花直冲上天,南方红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数里外更升起黄色烟火。五道烟 火将少林寺围在中间。张无忌叫道:“明教五行旗齐到,正面跟少林派干起来啦, 咱们快去。”匆匆与赵敏换了衣服,洗去手脸的污泥,快步向少林寺奔去。 只行出数里,便见一队白衣的明教教众手执黄色小旗,向山上行去。张无忌叫 道:“颜旗使在么?”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听到叫声,回头见是教主,大喜之下忙上 前行礼参见。旗下教众欢声雷动,一齐拜伏。颜垣禀告:明教群豪得悉谢逊下落后, 商议之下,均觉如等到端阳节天下英雄群聚少林之时再来讨人,就得与举世群雄为 敌,眼下既无法禀明教主,只得权宜为计,于端阳节前十日由杨逍、范遥率领,尽 集教中高手,来少林寺要人。料想大动干戈,多半难免,那倒也罢了,只是到处寻 不着教主,不免有群龙无首之感。教众吹起号角,报知教主到来。过不多时,杨逍、 范遥、殷天正、韦一笑、殷野王、周颠、彭莹玉、说不得、铁冠道人等人先后从各 处到来,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四旗教众则分四面围住了少林寺。各人相见,尽 皆大喜。杨逍与范遥谢过擅专之罪。张无忌道:“各位不须过谦,大家齐心合力来 救谢法王,原是本教兄弟大伙儿的义气。本人心下感激,有何怪罪?”当下将自己 混入少林寺、昨晚已和渡厄等三僧动手的事简略说了。众人听说一切都出于成昆的 奸谋,无不气愤。周颠和铁冠道人更破口大骂。张无忌道:“今日本教以堂堂之师, 向少林方丈要人,最好别伤了和气。万不得已动手,咱们第一是救谢法王,第二是 捉拿成昆,此外不可滥伤无辜。”众人齐声应诺。张无忌向赵敏道:“敏妹,最好 你乔装一下,别让少林寺僧众认出身分,以免多生事端。”当日她掳了少林众僧囚 在大都,与少林派已结下极深的怨仇。赵敏笑道:“颜大哥,我扮作你旗下的一名 兄弟罢!”颜垣当即命本旗一名兄弟除下外袍,让赵敏披上。赵敏奔入山后树林, 匆匆改扮,搽黑了面颊,从树林中出来时,已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黑瘦汉子。号角 吹动,明教群豪列队上山。少林寺中早已接到明教拜山的帖子,空智禅师率领僧众 在山亭中迎候。空智听了圆真之言,深信少林僧众被赵敏用计擒往大都囚禁,削断 手指,逼授武功,乃是明教与汝阳王暗中勾结安排的奸计,后来张无忌出手相救, 更是假意卖好,另有阴谋,是以神色阴沉,合十行了一礼,甚么话也不说。 张无忌抱拳道:“敝教有事向贵派奉恳,专诚上山拜见方丈神僧。”空智点了 点头,说道:“请!”引着明教群豪走向山门。空闻方丈率领达摩堂、罗汉堂、般 若堂、戒律院各处首座高僧,在山门外迎接,请群豪到大雄宝殿分宾主坐下,小沙 弥送上清茶。空闻和张无忌、杨逍、殷天正等人寒暄了几句,便即默然。张无忌说 道:“方丈神僧,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特来求恳方丈瞧在武林一脉,开释敝教谢 法王,大恩大德,日后必当补报。”空闻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本,戒嗔 戒杀,原不该跟谢法王为难。不过老衲师兄空见命丧谢施主之手。张教主是一教之 主,也当明白武林中的规矩。” 张无忌道:“此中另有缘故,可也怪不得谢法王。”于是将空见甘愿受拳以化 解武林中一场大冤孽的经过说了。空闻等只听得一半,便即口宣佛号,一齐恭恭敬 敬的站起。空闻目中含泪,颤声道:“善哉,善哉!空见师兄以大愿力行此大善举, 功德非小。”群僧低声念经,对空见之仁侠高义,无不敬佩。明教群豪也一齐站起, 致钦仰之意。 张无忌详细说毕当日经过,又道:“谢法王失手伤了空见神僧,至感后悔,但 事后细细回想,此事的罪魁祸首,实是贵寺的圆真大师。”他见圆真不在殿上,说 道:“请圆真大师出来,当面对质,分辨是非。” 周颠插口道:“是啊,在光明顶上这秃驴装假死,却又活了过来,鬼鬼祟祟, 是甚么好东西?快叫他滚出来。”那日他在光明顶上吃了圆真大亏后,一直记恨。 张无忌忙道:“周先生不可在方丈大师之前无礼。”周颠道:“我是骂圆真那秃驴, 又不是骂方丈那秃……”这“秃”字一出口,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自己的嘴巴。 空智听周颠出言无礼,更增恼怒,说道:“然则我空性师弟之死,张教主却又如何 解释?”张无忌道:“空性神僧豪爽侠义,在下当日在光明顶上有缘拜会,极是钦 佩。空性大师曾和在下相约,日后相互切磋武学。岂知不幸身遭大难,在下深为悼 惜。此是奸人暗算,实与敝教无涉。”空智冷笑道:“张教主倒推得忒煞干净。然 则汝阳王郡主与明教联手之事,那也是假的了?”张无忌脸上一红,道:“郡主与 她父兄不洽,投身敝教。郡主往日对贵寺诸多不敬之处,在下自当命她上山拜佛, 郑重谢罪。”空智喝道:“张教主花言巧语,于事何补?你身为一教之主,信口胡 言,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张无忌想到杀空性、擒众僧之事,确是赵敏大大的不 该,虽与明教无涉,但她目下却是托身于己,可不能推委不理,正为难间,铁冠道 人厉声说道:“空智大师,我教主敬你是前辈高僧,给足了你面子,你可须知自重。 我教主守信重义,岂能说一句假话?你辱我教主,便是辱我明教百万之众。纵我教 主宽洪大量,不予计较,我们做部属的却不能善罢甘休。”此时明教教众在淮泗、 豫鄂一带攻城掠地,招兵买马,说是“百万之众”,确非浮夸之言。 空智冷笑道:“百万之众便怎地?莫非要将少林寺踏为平地?魔教辱我少林, 原非自今日始。我们失手被擒,囚于万安寺中,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自来邪正不 两立,那也没有甚么。你们来到我少林寺,在十六尊罗汉像的背上刻了十六个大字, 嘿嘿,‘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好威风,好煞气!”这十 六个字,乃是当日赵敏手下武士将少林僧众擒去之后,以利刃刻在十六尊罗汉的背 上。范遥一待众人出寺,便即飞身回到罗汉堂中,将十六尊罗汉像移转,仍是背心 向壁,以免赵敏嫁祸于明教的阴谋得逞。后来杨逍等发觉,看过后仍将罗汉像移正, 没料想还是给少林僧众知悉了。张无忌口才不佳,又想到这是赵敏胡闹,内心有愧, 不禁无言可答。杨逍却道:“空智大师的话,可让我们不懂了。敝教张教主是武当 弟子张五侠的公子,江湖上尽人皆知。我们就算再狂妄万倍,也决不敢辱及教主的 先人。张教主自己,又怎会刻甚么‘再灭武当’的字样?方丈大师与空智大师乃有 德高僧,岂能于其中这小小道理也不明白?在下相信决无其事。”这几句话振振有 辞,立时令空智为之语塞。 空闻方丈修为日久,心性慈和,且终究以大局为重,心知明教势大,若是双方 当真动上了手,只怕传之千百年的少林古刹不免要在自己手中毁去,便道:“各位 空言争论,于事无益,请随老衲前赴罗汉堂,瞻仰罗汉法像,谁是谁非,便知端的。” 张无忌心想:“一进罗汉堂,真相便当场揭穿。”当下踌躇不答。杨逍却道:“如 此甚好。”张无忌不明其意,但见赵敏混在厚土旗众之中,并未进寺,料想不致为 少林僧众发觉,倒也不甚担忧。当下知客僧在前领路,一行人众,行向罗汉堂来。 空闻向罗汉像下拜,说道:“弟子惊动罗汉尊者法像,尚请原宥。”拜罢,吩咐六 名弟子恭移法身。六名弟子依言上前,合十默祝几句,然后三人一边,分列两旁, 将第一尊罗汉像转了过来。只见那罗汉像背上已削得坦平,涂上了金漆,原来那个 大大的“先”字,早已没半点痕迹。这一来,不但空闻、空智等大吃一惊,张无忌 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少林群弟子一齐动手,将其余各尊罗汉像一一转过,背上却哪里有一笔半划? 霎时之间,群僧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他们曾看得清清楚楚,每尊罗汉像背上都刻 得有个大字,拼起来是“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等十六字, 却何以会突然不见?罗汉像背上金漆甚新,显是刚涂上去的,但少林寺近数月来守 卫何等严密,要铲去这十六尊罗汉像背上所刻字迹,再涂上金漆,着实不是易事, 寺中僧众怎能全无知觉?张无忌转过头来,见韦一笑和范遥正相视而笑,心下恍然, 那自是本教兄弟们作下了手脚,心想:“干这事的人神通广大,好生了得。”杨逍 见群僧惊愕万状,便道:“贵寺福泽深厚,功德无量,十六位尊者金身完好无缺。 料想正如空智大师所云,先前曾遭奸人损毁,但十六位阿罗汉显灵,佛法无边,立 即自行补起,实乃可喜可贺。”说着便向罗汉像跪拜下去。张无忌等跟着一齐拜倒。 空闻、空智等虽不信罗汉显灵、佛法无边云云的鬼话,但料定是明教暗中做了手脚, 不论怎样,总是向本寺补过致歉,各人心中存着的气恼不由得均消解了三分,而对 众魔头神出鬼没的手段,却又有三分佩服,三分惊惧。 空闻道:“罗汉像既已完好如初,此事不必再提。”挥手命群弟子推罗汉像转 身,又道:“昨晚张教主降临,已与老衲三位师叔朝过相。听说渡厄师叔和张教主 订下了约会,只须张教主破得我三位师叔的‘金刚伏魔圈’,任凭将谢施主带走。” 张无忌道:“不错,渡厄大师确有此言。但在下深佩三位高僧武功高深,自知不是 敌手,昨晚已折在三位高僧手下,败军之将,何敢言勇?”空闻道:“阿弥陀佛, 张教主言重了。昨晚胜负未分,更兼教主仁侠为怀,出手相助,三位师叔深感高义。” 杨逍、范遥等听张无忌说过渡厄等三僧武功精妙,均盼一见。殷天正道:“既是少 林众高僧执意于武学上一见高低,教主,咱们不自量力,只好领教少林派的绝学。 好在咱们是为相救谢兄弟而来,实逼处此,无可奈何,并非胆敢到领袖武林的少林 寺来撒野。” 张无忌对外公之言向来极是尊重,又想除此之外,也别无善法,便道:“弟兄 们听到在下颂扬三位高僧神功盖世,都说三位高僧坐关数十年,武林中谁也不知, 今日大伙儿有幸拜见,实是生平之幸。”空智举手道:“请!”领着群豪走向寺后 山峰。明教洪水旗下教众在掌旗使唐洋率领之下,列阵布在山峰脚边,声势甚壮。 空闻等视若无睹,径行上峰。空闻、空智合十走向松树之旁,躬身禀报。 渡厄道:“阳顶天的仇怨已于昨晚化解,罗汉像的事今日也揭过了,好得很, 好得很。张教主,你们几位上来动手?”杨逍等见三僧身形矮小瘦削,嵌在松树干 中,便像是三具僵尸人干,但几句话却说得山谷鸣响,显是内力深厚之极,不由得 耸然动容。张无忌寻思:“昨晚我孤身一人,斗他三人不过,咱们今日人多,倘若 一涌而上,一来施展不开,二来倚多为胜,也折了本教的威风。多了不好,少了不 成,咱们三个对他三个,最是公平。”便道:“昨晚在下见识到三位高僧神功,衷 心钦佩,原不敢再在三位面前出丑。但谢法王跟在下有父子之恩,与众兄弟有朋友 之义,我们纵然不自量力,却也非救他不可。在下想请两位教中兄弟相助,以三对 三,平手领教。”渡厄淡淡的道:“张教主不必过谦。贵教倘若再有一位武功和教 主不相伯仲的,那么只须两位联手,便能杀了我们三个老秃。但若老衲所料不错, 如教主这等身手之人,举世再无第二位,那么还是人多一些,一齐上来的好。” 周颠、铁冠道人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想这老秃驴好生狂妄,竟将天下英 雄视若无物,只是语气之中总算自承不及张教主,说举世无人能与教主平手,倒还 算客气。周颠张嘴欲语,说不得手快,伸掌挡在他口前。 张无忌道:“敝教虽是旁门左道,不足与贵派名门抗衡,但数百年的基业,也 有一些人才。在下因缘时会,暂代教主之职,其实论到才识武功,敝教中胜于在下 者,又岂少了?韦蝠王,请你将这份名帖呈上三位高僧。”说着取出一张名帖,上 面自张无忌、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以下,书就此次拜山群豪的姓名。韦一 笑知道教主要自己显示一下当世无双的轻功,好教少林群僧不敢小觑了明教中的人 物,当下躬身应诺,接过名帖,身子并未站直,竟不转身,便即反弹而出,犹如一 溜轻烟,相隔十余丈间,便飘到了三株松树之间,双掌一翻,将名帖送交渡厄。渡 厄等三僧见他一晃之间,便即到了自己跟前,轻功之佳,实是从所未见,何况他是 倒退反弹,那更是匪夷所思,不由得赞道:“好轻功!”少林群僧个个是识货的, 登时采声雷动。明教群豪虽均知韦一笑轻功了得,但这般倒退反弹的身手,却也是 初次见到,不过各人不便称赞自家人,尽管心中佩服,却都默不作声。只有周颠一 人鼓掌大赞。 渡厄微微欠身,伸手接过名帖,他右手五根手指一搭到名帖,韦一笑全身一麻, 宛似受到雷震,胸口发热,身子几欲软倒。他大惊之下,急忙运功支撑。渡厄已将 名帖取了过去,从名帖上传来的这一股内劲也即消失。韦一笑脸色一变,暗想这眇 目老僧的内劲当真是深不可测,不敢多所逗留,斜身一让,从一片长草上滑了过来, 回到张无忌身旁。这一手“草上飞”的轻功虽非特异,但练到这般犹如凌虚飘行, 那也是神乎其技的了。空闻、空智等均想:“此人轻功造诣如此地步,固是得了高 人传授,但也出于天赋,看来他是生就异禀,旁人纵是苦练,也决计到不了这等境 界。” 渡厄说道:“张教主说贵教由三人下场,除了教主与这位韦蝠王外,还有哪一 位前来指教?”张无忌道:“韦蝠王已领教过大师的内劲神功,在下想请明教左右 光明使者相助。”渡厄心中一动:“这少年好锐利的眼光,适才我隔帖传劲,只是 一瞬间之事,居然被他看了出来。甚么左右光明使者,难道比这姓韦的武功更高么?” 他坐关年久,于杨逍的名头竟然没听见过,至于范遥,则长年来隐姓埋名,旁人原 也不知。杨范二人听得教主提及自己名字,当即踏前一步,躬身道:“谨遵教主号 令。”张无忌道:“三位高僧使的是软兵刃,咱们用甚么兵刃好?”张、杨、范三 人平时临敌均是空手,今日面对劲敌,可不能托大不用兵刃,三人一法通,万法通, 甚么兵刃都能使用,张无忌此言,乃是就着二人方便。杨逍道:“听由教主吩咐便 是。”张无忌微一沉吟,心想:“昨晚河间双煞以短攻长,倒也颇占便宜。”便从 怀中取出六枚圣火令来,将四枚分给了杨范二人,说道:“咱们上少林寺拜山,不 敢携带兵器,这是本教镇教之宝,大家对付着使罢。”杨范二人躬身接过,请示方 略。 空智突然大声道:“苦头陀,咱们在万安寺中结下的梁子,岂能就此揭过?来 来来,待老衲先领教你的高招。老衲今日没服十香软筋散,各人手下见真章罢。” 他被囚万安寺的怨气未曾发泄,今日见到范遥,一直尽力抑制心下怒火,此刻再也 忍耐不住了。范遥淡淡一笑,说道:“在下奉教主号令,向三位高僧领教,大师要 报昔日之仇,待此事过后,再行奉陪。”空智从身旁弟子手中接过长剑,喝道: “你不自量力,要和我三位师叔动手,不死也必重伤。我这仇是报不了啦。”范遥 笑道:“我死在令师叔手下,也是一样。”空智冷笑道:“明教之中,既除阁下之 外更无别位高手,那也罢了。” 他这句话原是激将之计,明教群豪岂有不知?但觉若是咽了这口气下去,倒教 少林派将本教瞧得小了。以位望而论,范遥之下便是白眉鹰王殷天正。张无忌觉得 外公年迈,不便请他出手,便想请舅父殷野王出马。殷天正已踏上一步,说道: “教主,属下殷天正讨令。”张无忌道:“外公年迈,便请舅舅……”殷天正道: “我年纪再大,也大不过这三位高僧。少林派有硕德耆宿,我明教便无老将么?” 张无忌知外公武功深湛,不在杨逍、范遥之下,比舅舅高出甚多,若是由他出 战,当多几分把握,说道:“好,范右使留些力气,待会向空智神僧领教,便请外 公相助孩儿。”殷天正道:“遵命!”从范遥手中接过了圣火双令。空闻方丈朗声 道:“三位师叔,这位殷老英雄人称白眉鹰王,当年自创天鹰教,独力与六大门派 相抗衡,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这位杨先生,内功外功俱臻化境,是明教中的第 一流人物,昆仑、峨嵋两派的高手,曾有不少败在他的手下。”渡劫干笑数声,说 道:“幸会,幸会!且看少林门下弟子,却又身手如何?”三僧黑索一抖,犹似三 条墨龙一般,围成了三层圈子。张无忌昨晚与三僧动手时伸手不见五指,全凭黑索 上的劲气辨认敌方兵刃来路,此时方当午初,艳阳照空,连三僧脸上每一条皱纹都 瞧得清清楚楚。他倒转圣火令,抱拳躬身,说道:“得罪了!”侧身便攻了上去。 杨逍飞身向左。殷天正大喝一声,右手举起圣火令往渡难的黑索上击落。“当呜” 一响,索令相击。这两件奇形兵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也十分古怪。两人手臂都 是一震,心道:“好厉害!”均知是遇到了生平罕逢的劲敌。张无忌寻思:“三僧 黑索结圈,招数严密,我等虽三人联手,也决非三五百招之内所能攻破,且耗费三 僧的内劲,徐寻破绽。”眼见黑索缠到,便以圣火令与之硬碰硬的对攻。斗到一顿 饭时分,张无忌等三人已将索圈压得缩小了丈许圆径。然而三僧的索圈压小,抗力 越强,三人每攻前一步,便比前要多花几倍力气。杨逍与殷天正越斗越是骇异,起 初尚是以三敌三的局面,到得半个时辰之后,杨殷二人渐渐支持不住,成为二人合 斗渡难。张无忌却是一人对付渡厄、渡劫二僧。殷天正走的全是刚猛路子。杨逍却 是忽柔忽刚,变化无方。这六人之中,以杨逍的武功最为好看,两枚圣火令在他手 中盘旋飞舞,忽而成剑,忽而为刀,忽而作短枪刺、打、缠、拍,忽而当判官笔点、 戳、捺、挑,更有时左手匕首,右手水刺,忽地又变成右手钢鞭,左手铁尺,百忙 中尚自双令互击,发出哑哑之声以扰乱敌人心神。相斗未及四百招,已连变了二十 二般兵刃,每般兵刃均是两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招式。空智于少林派七十二绝艺 得其十一,范遥自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但此刻见杨逍神技一至于斯,都不由得 暗自叹服。周颠与杨逍素有嫌隙,曾数次和他争斗,此刻越看越是惭愧:“杨逍这 龟儿子原来一直让着我。先前我只道他武功只比我稍高,每次动手,总是碰巧运气 好,这才胜我一招半式。岂知我周颠跟他龟儿子差着这么老大一橛。” 但不论杨逍如何变招,渡难一条黑索分敌二人,仍是丝毫不落下风。众人只见 殷天正头上白雾升起,知他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一件白布长袍慢慢鼓起,衣内充 满了气流。他每踏出一步,脚底便是一个足印,斗到将近一个时辰,三株松树外已 被他踏出了一圈足印。 陡然之间,殷天正将右手圣火令交于左手,将渡难的黑索一压,右手一招劈空 掌便向他击了过去。渡难左手一起,五指虚抓,握成空拳,也是一掌劈出。 空闻、空智等一齐“噫”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讶佩服之情。原来渡难还他 这一掌,乃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之一的“须弥山掌”。这门掌力极难练成,那是不 必说了,纵然练成了,每次出掌,也须坐马运气,凝神良久,始能将内劲聚于丹田, 哪知渡难要出掌便出掌,一动念间就将“须弥山掌”拍了出来,跟着黑索一抖,又 向杨逍扑击而至。 但渡难以“须弥山掌”与殷天正对掌,黑索上的劲力便弱了一大半。他当下以 巧补弱,使得黑索滚动飞舞,宛若灵蛇乱颤,杨逍的两根圣火令也是变化无穷。旁 观众人大半去瞧他二人相斗。殷天正凝神提气,一掌掌的拍出,忽而跨前两步,忽 而又倒退两步。那边张无忌以一敌二,三人的招式都是平淡无奇,所有拚斗都在内 劲上施展。这般拚斗比之殷天正斗力和杨逍斗巧,其实更加凶险,只要内劲被对方 一逼上岔路,纵非立时气绝死亡,也当走火入魔,发疯瘫痪,均属寻常。只是这等 比拚,只有身历其境的局中人方知甘苦,旁观者武功再高,也无法从他三人的招式 中辨认出来。眼见太阳由偏东而当头直射,更渐渐偏西。空闻、空智、范遥、韦一 笑等高手这时已看出了双方胜负之机。但见殷天正头顶的白气越来越浓,而渡劫坐 在其中的那棵大松树枝干上的针叶不住摇晃颤动,可知渡厄和渡劫二僧功力究有高 下,斗到此时,渡劫背靠松树,须得借助大树之力,方能与张无忌的九阳神功相抗。 倘若殷天正支持不住,那便是明教输了,若是渡劫先一步难以抵挡,则是少林派落 败。出手相斗的六人更加明白这中间的关键所在。殷天正与渡难比拚掌力,拚到三 十余掌之后,已自知终非敌手,心想:“我们今日之事,以救谢兄弟为重。我一个 人的胜负荣辱,何足道哉?何况输在少林派前辈高人手下,也不能说是损了我白眉 鹰王的威名。”当下拚得一掌,便向后退出半步,拚到十余掌后,已退到丈许之外。 哪知“须弥山掌”乃少林派七十二绝艺之一,渡难在这掌法上浸淫数十载,威力实 是非同小可,殷天正退一步,渡难的掌力跟着进击一步,劲力竟不以路程拉远而稍 衰。杨逍寻思:“这少林僧果真了得,我圣火令上招数再变,终究也奈何不了他。 殷白眉独受内劲,时候长了只怕支持不住。”两枚圣火令一合,想要挟住黑索,跟 他也来个硬碰硬的斗力,以分殷天正重担。不料圣火令刚要挟到黑索,渡难手腕一 抖,黑索索头直昂上来,撞向杨逍面门。杨逍心念如电,圣火令脱手,向渡难胸口 急掷过去,双掌一翻,已抓住索头,一招“倒曳九牛尾”,猛力向外急拉。 渡难见他兵刃出手,当作暗器般打来,劲道猛极,左手上肘一沉,压向飞袭左 胸的圣火令,却见另一枚突然间中道转向,呼的一声,斜刺射向渡劫。原来这六人 之中,以杨逍最工心计,他这两枚圣火令攻渡难的是虚,攻渡劫的那枚之上方用上 了全身内劲。渡劫正与张无忌全力相抗,眼见渡难对付杨殷二人已稳占上风,哪想 得到杨逍竟会忽出奇招,以此怪异的手法偷袭,一惊之下,圣火令已到面门。渡劫 心神微乱,轻轻伸起两指,将那枚圣火令挟了下来。但其时他与张无忌全神贯注的 比拚内劲,哪容得这么心神一分,霎时之间,他存身其内的大松树摇晃不止,树上 松针纷纷下堕,便如半空中下了一阵急雨。张无忌一觉对方破绽大露,这乾坤大挪 移心法最擅于寻瑕抵隙,对方百计防护,尚且不稳,何况自呈虚弱?他手指上五股 劲气,登时丝丝作响,疾攻过去。片刻间啪啪有声,渡劫那棵松树上一根根小枝也 震得落了下来。 渡厄眼见势危,霍地站起,身形一晃,已到了渡劫身旁,伸出左手,搭在他的 肩头。渡劫得师兄渡厄相助,方得重行稳住。那边厢渡难与殷天正、杨逍也已到了 各以真力相拚、生死决于俄顷的地步。杨逍拉着黑索一端,向外扯夺,殷天正却以 破山碎碑的雄浑掌力,不绝向渡难抵压过去。两大高手一拉一推,两股劲力恰恰相 反,渡难身处其间,虽然吃力万分,却仍不现败象。旁观的明教群豪和少林僧众眼 见这等情景,知道这场拚斗下来,不仅分出胜败而已,六大高手之中只怕有半数要 命丧当场。偌大一座山峰之上,刹时间竟无半点声息,群雄泰半汗湿衣背,没一个 不是提心吊胆,为己方的人担忧。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忽听得三株松树之间的地 底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起话来:“杨左使、殷大哥、无忌孩儿,我谢逊双手染满 血迹,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你们为救我而来,与少林寺三位高僧争斗,若是双方再 有损伤,谢逊更是罪上加罪。无忌孩儿,你快快率同本教兄弟,退出少林寺去。否 则我立时自绝经脉,以免多增罪孽。”正是谢逊以“狮子吼”神功在地牢中说话。 当年他在王盘山岛上,用狮子吼震死震昏各帮各派无数豪士,此刻虽非以此神功伤 人,但众人耳鼓仍是震得嗡嗡作响,相顾失色。 张无忌知道义父言出如山,决不肯为了一己脱困,致令旁人再有损伤,眼前情 势,倘若力拚到底,自己虽可无恙,但外公、杨逍、渡劫、渡难四人必定不免,正 踌躇间,只听谢逊大声喝道:“无忌,你还不去么?” 张无忌道:“是!谨遵义父吩咐。”他退后一步,朗声说道:“三位高僧武功 果然神妙之至,今日明教无法攻破,他日再行领教。外公、杨左使,咱们收手罢!” 说着劲气一收,将渡厄、渡劫二僧黑索所发出的内劲一弹而回。杨逍与殷天正听到 他的号令,苦于正与渡难全力相拚,无法收手,若是收回内劲,立时便被渡难的劲 气所伤,渡难此刻也是欲罢不能。张无忌走到殷天正之前,双掌挥出,接过了渡难 与殷天正分从左右袭来的掌力,跟着伸出圣火令,搭在渡难的黑索中端。黑索正被 杨逍与渡难拉得如绷紧了的弓弦一般。张无忌的圣火令一搭上,乾坤大挪移的神功 登时将两端传来的猛劲化解了。黑索软软垂下,落在地下,杨逍手快,一把抢起。 渡难脸色一变,正欲发话,杨逍双手捧着黑索,走近几步,说道:“奉还大师兵刃。” 渡劫已知他的心意,将身旁的两枚圣火令拾了起来,交还给他。 自经适才这一战,三位少林高僧已收起先前的狂傲之心,知道拚将下去势必两 败俱伤,己方三人实无法占得上风。渡厄说道:“老衲闭关数十年,重得见识当世 贤豪,至感欣幸。张教主,贵教英才济济,阁下更是出类拔萃,唯望以此大好身手 多为苍生造福,少作伤天害理之事。”张无忌躬身道:“多谢大师指教,敝教不敢 胡作非为。”渡厄道:“我师兄弟三人,在此恭候张教主大驾三度莅临。”张无忌 道:“不敢,然而自当再来领教。谢法王是在下义父,恩同亲生。”渡厄长叹一声, 闭目不语。张无忌率同杨逍诸人,拱手与空闻、空智等人作别,走下山去。彭莹玉 传出讯号,撤回五行旗人众。巨木旗和厚土旗教众于离寺五里外倚山搭了十余座木 棚,以供众人住宿。 张无忌闷闷不乐,心想本教之中,无人的武功能比杨逍与外公更高,就算换上 范遥与韦一笑,那也不过和今日的局面相若,天下哪里更去找一两位胜于他们的高 手,来破这“金刚伏魔圈”?彭莹玉猜中他的心事,说道:“教主,你怎地忘了张 真人?”张无忌踌躇道:“倘若我太师父肯下山相助,和我二人联手,破这‘金刚 伏魔圈’定可办到。但此举大伤少林、武当两派的和气,太师父未必肯允。再则太 师父一百多岁的年纪,武学修为虽已炉火纯青,究竟年纪衰迈,若有失闪,如何是 好?”突然之间,殷天正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张真人如肯下山,定然马到成功, 妙极,妙极!”干笑几声,张大了口,声音忽然哑了。群豪见他笑容满脸,直挺挺 的站着,都觉奇怪。杨逍道:“殷兄,你想张真人能下山出手么?”他连问两次, 殷天正只是不答,身子也一动不动。张无忌吃了一惊,伸手一搭他的脉搏,不料心 脉早停,竟已气绝身亡。原来他当日在光明顶独斗六大派群豪,苦苦支撑,真元已 受了大损,适才苦战渡难,又耗竭了全部力气,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尽灯枯。张 无忌抱着他的尸身,哭了出来。殷野王抢了上来,更是呼天抢地的大哭。群豪念及 同教的义气,无不怆然泪下。讯息传出,明教中有许多教众原属天鹰教旗下,登时 哭声震动山谷。这数日间,群豪忙着料理殷天正的丧事。各门派、各帮会的武林人 物也络绎上山。这些人仰慕殷天正的威名,都到木棚中他灵前囗祭。空闻、空智等 已亲自前来祭过,随后又派了三十六名僧人,为殷天正做法事超度。但三十六名僧 人只念了几句经,便给殷野王手执哭丧棒轰了出去。周颠更在一旁大骂:“少林秃 驴,假仁假义。” 张无忌忧心如捣,和杨逍、彭莹玉、赵敏等商议数次,始终不得善法。赵敏曾 想设法将“十香软筋散”下在渡厄三僧的饮食之中,又说要去召鹿杖客、鹤笔翁二 人来和张无忌联手,但张无忌和杨逍等均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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