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 28 回 恩断义绝紫衫王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第二十八回 恩断义绝紫衫王 将近大都时,张无忌心想昨晚万安寺一战,汝阳王手下许多武士已识得自己面 目,撞上了诸多不便,于是到一家农家买了套庄稼汉子的旧衣服换了,头上戴个斗 笠,用煤灰泥巴将手脸涂得黑黑地,这才进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打量,前后左右并无异状,当即闪身入内,进了自 己的住房。小昭正坐在窗边,手中做着针线,见他进房,一怔之下,才认了他出来, 满脸欢容,如春花之初绽,笑道:“公子爷,我还道是哪一个庄稼汉闯错了屋子呢, 真没想到是你。” 张无忌笑道:“你在做甚么?独个儿闷不闷?”小昭脸上一红,将手中缝着的 衣衫藏到了背后,忸怩道:“我在学着缝衣,可见不得人的。”将衣衫藏在枕头底 下,斟茶给张无忌喝,见到他满脸黑泥,笑道:“你洗不洗脸?” 张无忌微笑道:“我故意涂抹的,可别洗去了。”拿着茶杯,心下沉吟:“赵 姑娘要我陪她去借屠龙刀。大丈夫言出如山,不能失信于人。何况我原要去接义父 回归中土。义父本来担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后,应付不了。此时武林群豪同 心抗胡,私人的仇怨,甚么都该化解了。只须我陪他老人家在一起,谅旁人也不能 动他一根毫毛。大海中风涛险恶,小昭这孩子是不能一齐去的。嗯,有了,我要赵 姑娘将小昭安顿在王府之中,倒比别的处所平安得多。” 小昭见他忽然微笑,问道:“公子,你在想甚么?”张无忌道:“我要到一个 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带着你很是不便。我想到了一处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 昭脸上变色,道:“公子爷,我一定要跟着你,小昭要天天这般服侍你。”张无忌 劝道:“我是为你好。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很危险,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回来。”小 昭道:“在光明顶上那山洞之中,我就已打定了主意,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除 非你把我杀了,才能撇下我,你见了我讨厌,不要我陪伴么?”张无忌道:“不, 不!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只是不愿你去冒无谓的危险。我一回来,立刻就会找你。” 小昭摇头道:“只要在你身边,甚么危险我都不在乎。公子爷,你带我去罢!” 张无忌握着小昭的手,道:“小昭,我也不须瞒你,我是答应了赵姑娘,要陪 她往海外一行。大海之中,波涛连天。我是不得不去。但你去冒此奇险,殊是无益。” 小昭胀红了脸,道:“你陪赵姑娘一起,我更加要跟着你。”说了这两句话, 已急得眼中泪水盈盈。张无忌道:“为甚么更加要跟着我?”小昭道:“那赵姑娘 心地歹毒,谁也料不得她会对你怎样。我跟着你,也好照看着你些儿。”张无忌心 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对我暗中已生情意?”听到她言辞中忱忱之诚,不禁感激, 笑道:“好,带便带你去,大海中晕起船来,可不许叫苦。”小昭大喜,连声答应, 说道:“我要是惹得你不高兴,你把我抛下海去喂鱼罢!”张无忌笑道:“我怎么 舍得?”他二人虽然相处日久,有时旅途之际客舍不便,便同卧一室,但小昭自居 婢仆,张无忌又从来不说一句戏谑调笑的言语。这时他冲口而出说了句“我怎么舍 得”,自知失言,不由得脸上一红,转过了头望着窗外。小昭却叹了口气,自去坐 在一边。张无忌问道:“你为甚么叹气?”小昭道:“你真正舍不得的人多着呢。 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阳王府的郡主娘娘,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你心中怎会挂念着 我这个小丫头?”张无忌走到她面前,说道:“小昭,你一直待我很好,难道我不 知道么?难道我是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人吗?”说这两句话时脸色郑重,语意 极是诚恳。 mpanel(1); 小昭又是害羞,又是欢喜,低下了头道:“我又没要你对我怎样,只要你许我 永远服侍你,做你的小丫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一晚没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 息一会罢。”说着掀开被窝,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着针线缝衣。张无忌 听着她手上的铁链偶尔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声,只觉心中平安喜乐,过不多时,便合 上眼睡着了。这一睡直到傍晚始醒,他吃了碗面,说道:“小昭,我带你去见赵姑 娘,借她倚天剑斩断你手脚上的铐镣。”两人走到街上,但见蒙古兵卒骑马来回奔 驰,戒备甚严,自是昨晚汝阳王府失火、万安寺大乱之故。两人一听到马蹄声音, 便缩身在屋角后面,不让元兵见到,不多时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张无忌带着小昭 推门入内,只见赵敏已坐在昨晚饮酒的座头上,笑吟吟的站了起来,说道:“张公 子真乃信人。”张无忌见她神色如常,丝毫不以咋晚之事为忤,暗想:“这位姑娘 城府真深,按理说我派人杀了她父亲的爱姬,将她费尽心血捉来的六派高手一齐放 了,她必定恼怒异常,不料她一如平时。且看她待会如何发作。”见桌上已摆设了 两副杯筷,他欠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远远站着伺候。 张无忌抱拳说道:“赵姑娘,昨晚之事,在下诸多得罪,还祈见谅。”赵敏笑 道:“爹爹那韩姬妖妖娆娆的,我见了就讨厌,多谢你叫人杀了她。我妈妈尽夸赞 你能干呢。”张无忌一怔,如此结果,实是大出意料之外。赵敏又道:“那些人你 救了去也好,反正他们不肯归降,我留着也是无用。你救了他们,大家一定感激你 得紧。当今中原武林,声望之隆,自是无人再及得上你了。张公子,我敬你一杯!” 说着笑盈盈的举起酒杯。便在此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却是范遥。他先向张无忌 行了一礼,再恭恭敬敬的向赵敏拜了下去,说道:“郡主,苦头陀向你告辞。”赵 敏并不还礼,冷冷的道:“苦大师,你瞒得我好苦。你郡主这个筋斗栽得可不小啊。” 范遥站起身来,昂然说道:“苦头陀姓范名遥,乃明教光明右使。朝廷与明教为敌, 本人混入汝阳王府,自是有所为而来。多承郡主礼敬有加,今日特来作别。” 赵敏仍是冷冷的道:“你要去便去,又何必如此多礼?”范遥道:“大丈夫行 事光明磊落,自今而后,在下即与郡主为敌,若不明白相告,有负郡主平日相待之 意。” 赵敏向张无忌看了一眼,问道:“你到底有甚么本事,能使手下个个对你这般 死心塌地?”张无忌道:“我们是为国为民、为仁侠、为义气,范右使和我素不相 识,可是一见如故,肝胆相照,只是不枉了兄弟间这个‘义’字。”范遥哈哈一笑, 说道:“教主这几句言语,正说出了属下的心事。教主,你多多保重。这位郡主娘 娘年纪虽轻,却是心狠手辣,大非寻常。你良心太好,可千万别要上当。”张无忌 道:“是,我自是不敢大意。”赵敏笑道:“多谢苦大师称赞。”范遥转身出店, 经过小昭身边时,突然一怔,脸上神色惊愕异常,似乎突然见到甚么可怕之极的鬼 魅一般,失声叫道:“你……你……”小昭奇道:“怎么啦?”范遥向她呆望了半 晌,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错人了。”长叹一声,神色黯然,推门 走了出去。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像。”赵敏与张无忌对望一眼,都不知他说 小昭像谁。忽听得远处传来几下唿哨之声,三长两短,声音尖锐。张无忌一怔,记 得这是峨嵋派招聚同门的讯号,当日在西域遇到灭绝师太等一干人时,曾数次听到 她们以此讯号相互联络,寻思:“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莫非遇上了敌人么?” 赵敏道:“那是峨嵋派,似乎遇上了甚么急事。咱们去瞧瞧,好不好?”张无忌奇 道:“你怎知道?”赵敏笑道:“我在西域率人跟了她们四日四夜,终于捉到了灭 绝师太,怎会不知?”张无忌道:“好,咱们便去瞧瞧。赵姑娘,我先求你一件事, 要借你的倚天剑一用。”赵敏笑道:“你未借屠龙刀,先向我借倚天剑,算盘倒是 精明。”解下腰间系着的宝剑,递了过去。张无忌拿在手里。拔剑出鞘,道:“小 昭,你过来。”小昭走到他身前,张无忌挥动长剑,嗤嗤嗤几下轻响,小昭手脚上 铐链一齐削断,呛啷啷跌在地下。小昭下拜道:“多谢公子,多谢郡主。”赵敏微 笑道:“好美丽的小姑娘。你教主定是欢喜你得紧了。”小昭脸上一红,眼中闪耀 着喜悦的光芒。张无忌还剑入鞘,交给赵敏,只听得峨嵋派的唿哨声直往东北方而 去,便道:“咱们去罢。”赵敏摸出一小锭银子抛在桌上,闪身出店。张无忌怕小 昭跟随不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腰间,不即不离的跟在赵敏身后。只奔出 十余丈,便觉小昭身子轻飘飘的,脚步移动也甚迅速,他微觉奇怪,手上收回相助 的力道,见小昭仍是和自己并肩而行,始终不见落后。虽然他此刻未施上乘轻功, 但脚下已是极快,小昭居然仍能跟上。转眼之间,赵敏已越过几条僻静小路,来到 一堵半塌的围墙之外。张无忌听到墙内隐隐有女子争执的声音,知道峨嵋派便在其 内,拉着小昭的手越墙而入,黑暗中落地无声。围墙内遍地长草,原来是个废园。 赵敏跟着进来,三人伏在长草之中。废园北隅有个破败凉亭,亭中影影绰绰的聚集 着二十来人,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论资望,说武 功,哪一桩都轮不到你来做本派掌门……”张无忌认得是丁敏君的语音,在长草丛 中伏身而前,走到离凉亭数丈之处,这才停住。此时星光黯淡,瞧出来朦胧一片, 他凝神注视,隐约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都是峨嵋派弟子,除丁敏君外,其余灭绝 师太座下的诸大弟子似乎均在其内。左首一人身形修长,青裙曳地,正是周芷若。 只听丁敏君话声极是严峻,不住口的道:“你说,你说……” 周芷若缓缓的道:“丁师姊说的是,小妹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不论资历、武 功、才干、品德,哪一项都够不上做本派掌门。师父命小妹当此大任,小妹原曾一 再苦苦推辞,但先师厉言重责,要小妹发下毒誓,不得有负师父的嘱咐。”峨嵋大 弟子静玄说道:“师父英明,既命周师妹继任掌门,必有深意。咱们同受师父栽培 的大恩,自当遵奉她老人家遗志,同心辅佐周师妹,以光本派武德。” 丁敏君冷笑道:“静玄师姊说师父必有深意,这‘必有深意’四字果然说得好。 咱们在高塔之上、高塔之下,不是都曾亲耳听到苦头陀和鹤笔翁大声叫嚷么?周师 妹的父母是谁,师父为何对她另眼相看,这还明白不过么?” 苦头陀对鹿杖客说道灭绝师太是他的老情人、周芷若是他二人的私生女儿,只 不过是他邪魔外道的古怪脾气发作、随口开句玩笑,但鹤笔翁这么公然叫嚷出来, 旁人听在耳里,虽然未必尽信,难免有几分疑心。这等男女之私,常人总是宁信其 有,不信其无,而灭绝师太对周芷若如此另眼相看,一众弟子均是不明所以,“私 生女儿”这四字正是最好的解释。各人听了丁敏君这几句话,都默然不语。 周芷若颤声道:“丁师姊,你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门,尽可明白言讲。你胡言乱 语,败坏师父毕生清誉,该当何罪?小妹先父姓周,乃是汉水中一个操舟的船夫, 不会丝毫武功。先母薛氏,祖上却是世家,本是襄阳人氏,襄阳城破之后逃难南下, 沦落无依,嫁了先父。小妹蒙武当派张真人之荐,引入峨嵋门下,在此以前,从未 见过师父一面。你受师父大恩,今日先师撒手西归,便来说这等言语,这……这……” 说到这里,语音哽咽,泪珠滚滚而下,再也说不下去了。丁敏君冷笑道:“你想任 本派掌门,尚未得同门公认,自己身分未明,便想作威作福,分派我的不是,甚么 败坏师父清誉,甚么该当何罪。你想来治我的罪,是不是?我倒要请问:你既受师 父之嘱继承掌门,便该即日回归峨嵋。师父逝世,本派事务千头万绪,在在均要掌 门人分理。你孤身一人突然不声不响的回到大都,却是为何?” 周芷若道:“师父交下一副极重的担子,放在小妹身上,是以小妹非回大都不 可。”丁敏君道:“那是甚么事?此处除了本派同门,并无外人,你尽可明白言讲。” 周芷若道:“这是本派最大的机密,除了本派掌门人之外,不能告知旁人。”丁敏 君冷笑道:“哼,哼!你甚么都往‘掌门人’这三个字上一推,须骗我不到。我来 问你:本派和魔教仇深似海,本派同门不少丧于魔教之手,魔教教众死于师父倚天 剑下的更是不计其数。师父所以逝世,便因不肯受那魔教教主一托之故。然则师父 尸骨未寒,何以你便悄悄的来寻魔教那个姓张的小淫贼、那个当教主的大魔头?” 张无忌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身子不禁一震,便在此时,只觉一根柔腻的手指伸 到自己左颊之上,轻轻刮了两下,正是身旁的赵敏以手指替他刮羞。张无忌满脸通 红,心想:“难道周姑娘真的是来找我么?” 只听周芷若嗫嗫嚅嚅的道:“你……你又来胡说八道了……”丁敏君大声道: “你还想抵赖?你叫大伙儿先回峨嵋,咱们问你回大都有甚么事,你偏又吞吞吐吐 的不肯说。众同门情知不对,这才蹑在你的后面。你向你父亲苦头陀探问小淫贼的 所在,当我们不知道么?你去客店找那小淫贼,当我们不知道么?”她左一句“小 淫贼”,右一句“小淫贼”,张无忌脾气再好,却也不禁着恼,突觉头颈中有人呵 了一口气,自是赵敏又在取笑了。丁敏君又道:“你爱找谁说话,爱跟谁相好,旁 人原是管不着。但这姓张的小淫贼是本派的生死对头,昨晚众人逃出大都,一路之 上,何以你尽是含情脉脉的瞧他?他走到哪里,你的目光便跟到哪里,这可不是我 信口雌黄,这里众同门都曾亲眼目睹。那日在光明顶上,先师叫你刺他一剑,他居 然不闪不避,对你眉花眼笑,而你也对他挤眉弄眼,不痛不痒的轻轻刺了他一下。 以倚天剑之利,怎能刺他不死?这中间若无私弊,有谁能信?”周芷若哭了出来, 说道:“谁挤眉弄眼了?你尽说些难听的言语来诬赖人。”丁敏君冷笑一声,道: “我这话难听,你自己所作所为,便不怕人说难看了?你的话便好听了?哼,刚才 你怎么问那客房中的掌柜来着?‘劳你的驾,这里可有一位姓张的客官吗?嗯,二 十来岁年纪,身材高高的,或者,他不说姓张,另外说个姓氏。’”她尖着嗓子, 学起周芷若慢吞吞的声调,装腔作势,说得加意的妖媚娇柔,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张无忌心下恼怒,暗想这丁敏君乃峨嵋派中最为刁钻刻薄之人,周芷若柔弱仁 懦,万不是她的对手,但若自己挺身而出为周芷若撑腰,一来这是峨嵋派本门事务, 外人不便置喙,二来只有使周芷若处境更为不利,眼见她被挤逼得狼狈之极,自己 却束手无策。峨嵋派中大多数弟子本来都遵从师父遗命,奉周芷若为掌门人,但听 丁敏君辞锋咄咄,说得入情入理,均想:“师父和魔教结怨太深。周师妹和那魔教 教主果是干系非同寻常,倘若她将本派卖给了魔教,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丁敏君又道:“周师妹,你由武当派张真人引入师父门下,那魔教的小淫 贼是武当张五侠之子。这中间到底有甚么古怪阴谋,谁也不知底细。”提高了嗓子 又道:“众位师兄师姊、师弟师妹,师父虽有遗言命周师妹接任掌门,可是她老人 家万万料想不到,她圆寂之后尸骨未寒,本派掌门人立即便去寻那魔教教主相叙私 情。此事和本派存亡兴衰干系太大,先师若知今晚之事,她老人家必定另选掌门。 师父的遗志乃是要本派光大发扬,决不是要本派覆灭在魔教之手。依小妹之见,咱 们须得继承先师遗志,请周师妹交出掌门铁指环,咱们另推一位德才兼备、资望武 功足为同门表率的师姊,出任本派掌门。”她说了这几句话后,同门中便有六七人 出言附和。周芷若道:“我受先师之命,接任本派掌门,这铁指环决不能交。我实 在不想当这掌门,可是我曾对师父立下重誓,决不能……决不能有负她老人家的托 付。”这几句话说来半点力道也无,有些同门本来不作左右袒,听了也不禁暗暗摇 头。 丁敏君厉声道:“这掌门铁指环,你不交也得交!本派门规严戒欺师灭祖,严 戒淫邪无耻,你犯了这两条最最首要的大戒,还能掌理峨嵋门户么?” 赵敏将嘴唇凑到张无忌耳边,低声道:“你的周姑娘要糟啦!你叫我一声好姊 姊,我便出头去给她解围。”张无忌心中一动,知道这位姑娘足智多谋,必有妙策 使周芷若脱困,但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这一声“好姊姊”叫起来未免太也肉麻, 实在叫不出口,正自犹豫,赵敏又道:“你不叫也由得你,我可要走啦。”张无忌 无奈,只得在她耳边低声叫道:“好姊姊!”赵敏噗哧一笑,正要长身而起,亭中 诸人已然惊觉。丁敏君喝道:“是谁?鬼鬼崇崇的在这里偷听!” 突然间墙外传来几声咳嗽,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黑夜之中,你峨嵋派 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甚么?”一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凉亭外已多了两人。 这二人面向月光,张无忌看得分明,一个是佝偻龙钟的老妇,手持拐杖,正是 金花婆婆,另一个是身形婀娜的少女,容貌奇丑,却是殷野王之女、张无忌的表妹 蛛儿殷离。那日韦一笑将蛛儿擒去,还没上光明顶便寒毒发作,强忍着不吸她热血, 终于不支倒地,后来得周颠救醒,再寻蛛儿时却已不知去向。张无忌自和她分别以 来,常自想念,不料此刻忽而出现,他大喜之下,几欲出声招呼。 丁敏君冷冷的道:“金花婆婆,你来干甚么?”金花婆婆道:“你师父在哪里?” 丁敏君道:“先师已于昨日圆寂,你在园外听了这么久,却来明知故问。” 金花婆婆失声道:“啊,灭绝师太已圆寂了!是怎样死的?为甚么不等着再见 我一面?唉,唉,可惜,可惜……”一句话没再说得下去,弯了腰不住的咳嗽。蛛 儿轻轻拍着她背,向丁敏君冷笑道:“谁耐烦来偷听你们说话?我和婆婆经过这里, 听得你叽哩咕噜的说个不停,我认得你的声音,这才进来瞧瞧,婆婆问你,你没听 见么?你师父是怎样死的?”丁敏君怒道:“这干你甚么事?我为甚么要跟你说?” 金花婆婆舒了口长气,缓缓的道:“我生平和人动手,只在你师父手下输过一次, 可是那并非武功招数不及,只是挡不了倚天剑的锋利。这几年来发愿要找一口利刃, 再与你师父一较高下。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总算不枉了这番苦心,一位故人答 应借宝刀给我一用。我打听得峨嵋派人众被朝廷囚禁在万安寺中,有心要去救你师 父出来,和她较量一下真实本领,岂知今日来到,万安寺已成了一片瓦砾。唉!命 中注定,金花婆婆毕生不能再雪此败之辱。灭绝师太啊灭绝师太,你便不能迟死一 天半日吗?” 丁敏君道:“我师父此刻倘若尚在人世,你也不过再多败一场,叫你输得死心 塌……” 突然间拍拍拍拍,四下清脆的声响过去,丁敏君目眩头晕,几欲摔倒,脸上已 被金花婆婆左右开弓的连击了四掌。别看这老婆婆病骨支离,咳嗽连连,岂知出手 竟然迅捷无伦,手法又怪异之极,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无丝毫抗拒躲闪的余地。她 与丁敏君相距本有两丈,但顷刻间欺近身去,打了四掌后又即退过,行动直似鬼魅。 丁敏君惊怒交集,立即拔出长剑,抢上前去,指着金花婆婆道:“你这老乞婆, 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金花婆婆似乎没听到她的辱骂,对她手中长剑也似视而不见, 只缓缓的道:“你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语意萧索,似乎十分的心灰意懒。丁敏 君手中长剑的剑尖距她胸口不过三尺,终究不敢便刺了出去,只骂:“老乞婆,我 为甚么要跟你说?”金花婆婆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灭绝师太,你一世英雄,可 算得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一旦身故,弟子之中,竟无一个像样的人出来接掌门 户吗?” 静玄师太走上一步,合掌说道:“贫尼静玄,参见婆婆。先师圆逝之时,遗命 由周芷若周师妹接任掌门。只是本派之中尚有若干同门未服。先师既已圆寂,令婆 婆难偿心愿,大数如此,夫复何言?本派掌门未定,不能和婆婆定甚么约会。但峨 嵋乃武林大派,决不能堕了先师的威名。婆婆有甚么吩咐,便请示下,日后本派掌 门自当凭武林规矩和你作一了断。但若婆婆自恃前辈,逞强欺人,峨嵋派虽然今遭 丧师大难,也唯有和你周旋到底,血溅荒园,有死而已。”这一番话侃侃道来,不 亢不卑,连张无忌和赵敏也是暗暗叫好。金花婆婆眼中亮光一闪,说道:“原来尊 师圆寂之时,已然传下遗命,定下了继任的掌门人,那好极了。是哪一位?便请一 见。”语气已比对丁敏君说话时客气得多了。周芷若上前施礼,说道:“婆婆万福! 峨嵋派第四代掌门人周芷若,问婆婆安好。” 丁敏君大声道:“也不害臊,便自封为本派第四代掌门人了。” 蛛儿冷笑道:“这位周姊姊为人很好,我在西域之时,多承周姊姊的照料。她 不配做掌门人,难道你反配么?你再在我婆婆面前放肆。瞧我不再赏你几个嘴巴!” 丁敏君大怒,刷的一剑便向蛛儿分心刺来。蛛儿一斜身,伸掌便往丁敏君脸上 击去。她这身法和金花婆婆一模一样,但出手之迅捷却差得远了。丁敏君立即低头 躲开,她那一剑却也没能刺中蛛儿。金花婆婆笑道:“小妮子,我教了多少次,这 么容易的一招还是没学会。瞧仔细了!”右手挥去,顺手在丁敏君左颊上一掌,反 手在她右颊上一掌,跟着又是顺手击左颊,反手击右颊,这四掌段落分明,人人都 瞧得清清楚楚,但丁敏君全身给一股大力笼罩住了,四肢全然动弹不得,面颊连中 四掌,绝无招架之能,总算金花婆婆掌上未运劲力,她才没受到重伤。蛛儿笑道: “婆婆,你这手法我是学会了,就是没你这股内劲。我再来试试!”丁敏君仍是被 金花婆婆的内力逼住了,眼见蛛儿这一掌又要打到脸上,气愤之下,几欲晕去。突 然间周芷若闪身而上,左手伸出,架开了蛛儿这一掌,说道:“姊姊且住!”转头 向金花婆婆道:“婆婆,适才我静玄师姊已说得明白,本派同门武学上虽不及婆婆 精湛,却也不容婆婆肆意欺凌。”金花婆婆笑道:“这姓丁的女子牙尖齿利,口口 声声的不服你做掌门,你还来代她出头么?”周芷若道:“本派门户之事,不与外 人相干。小女子既受先师遗命,虽然本领低微,却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门人。” 金花婆婆笑道:“好,好,好!”只说得三个“好”字,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蛛儿递了一粒丸药过去,金花婆婆接过服下,喘了一阵气,突然间双掌齐出,一掌 按在周芷若前胸,一掌按在她后心,将她身子平平的挟在双掌之间,双掌着手之处, 均是致命大穴。这一招更是怪异之极,周芷若虽然学武为时无多,究已得了灭绝师 太的三分真传,不料莫名其妙的便被对方制住了前胸后心要穴,只吓得花容失色, 话也说不出来。金花婆婆森然道:“周姑娘,你这掌门人委实稀松平常,难道尊师 竟将峨嵋派掌门的重任,交了给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么?我瞧你呀,多半是 胡吹大气。” 周芷若一定心神,寻思:“她这时手上只须内劲吐出,我心脉立时便被震断, 死于当场。可是我如何能够堕了师父的威风?”一想到师父,登时勇气百倍,举起 右手,说道:“这是峨嵋派掌门的铁指环,是先师亲手套在我的手上,岂有虚假?” 金花婆婆一笑,说道:“刚才你那师姊言道,峨嵋乃武林大派。此话倒也不错。可 是凭你这点儿本领,能做这武林大派的掌门人吗?我瞧你还是乖乖听我吩咐的好。” 周芷若道:“金花婆婆,先师虽然圆寂,峨嵋派并非就此毁了。我落在你的手中, 你要杀便杀,若想胁迫我做甚不应为之事,那叫休想。本派陷于朝廷奸计,被囚高 塔,却有哪一个肯降服了?周芷若虽是年轻弱女,既受重任,自知艰巨,早就将生 死置之度外。”张无忌见她胸背要穴俱被金花婆婆按住,生死已在呼吸之间,兀自 如此倔强,只怕金花婆婆一怒,立时便伤了她的性命,情急之下,便欲纵出相救。 赵敏已猜到他心意,抓住他右臂轻轻一摇,意思说且不用忙。 只听金花婆婆哈哈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也不算怎么走眼啊。你这小掌门武 功虽弱,性格儿倒强。嗯,不错,不错,武功差的可以练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其实周芷若此刻早已害怕得六神无主,只是想着师父临死时的重托,唯有硬着头皮, 挺立不屈。峨嵋众同门本来都瞧不起周芷若,但此刻见她不计私嫌,挺身而出回护 丁敏君,而在强敌挟持之下丝毫不堕本派威名,心中均起了对她敬佩之意。静玄长 剑一晃,几声唿哨,峨嵋群弟子倏地散开,各出兵刃,团团将凉亭围住了。金花婆 婆笑道:“怎么样?”静玄道:“婆婆劫持峨嵋掌门,意欲何为?”金花婆婆咳了 几声,道:“你们想倚多为胜?嘿嘿,在我金花婆婆眼下,再多十倍,又有甚么分 别?”突然间放开了周芷若,身形晃处,直欺到静玄身前,食中两指,挖向她双眼。 静玄急忙回剑削她双臂,只听得“嘿”的一声闷哼,身旁已倒了一位同门师妹。金 花婆婆明攻静玄,左足却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腰间穴道。 但见她身形在凉亭周遭滴溜溜的转动,大袖飞舞,偶尔传出几下咳嗽之声,峨 嵋门人长剑齐出,竟没一剑能刺中她衣衫,但男女弟子却已有七人被打中穴道倒地。 她打穴手法极是怪异,被打中的都是大声呼叫。一时废园中凄厉的叫声此起彼落, 闻之心惊。金花婆婆双手一拍,回入凉亭,说道:“周姑娘,你们峨嵋派的武功, 比之金花婆婆怎么样?”周芷若道:“本派武功当然高于婆婆。当年婆婆败在先师 剑下,难道你忘了么?”金花婆婆怒道:“灭绝老尼徒仗宝剑之利,又算得甚么?” 周芷若道:“婆婆凭良心说一句,倘若先师和婆婆空手过招,胜负如何?”金花婆 婆沉吟半晌,道:“不知道。我原想知道尊师和我到底谁强谁弱,是以今日才到大 都来。唉!灭绝师太这一圆寂,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峨嵋派从此衰了。”那七名峨嵋弟子呼号不绝,正似作为金花婆婆这话的注脚。静 玄等年长弟子用力给他们推宫过血,丝毫不见功效,看来须金花婆婆本人方始解得。 张无忌当年医治过不少伤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知道这老婆婆下手之毒 辣,江湖上实所罕有,有心出去相救,转念又想:“这一来帮了周姑娘,却得罪了 蛛儿。我这个表妹不但对我甚好,且是骨肉至亲,我如何可厚此薄彼?”只听金花 婆婆道:“周姑娘,你服了么?”周芷若硬着头皮道:“本派武功深如大海,不能 速成。我们年岁尚轻,自是不及婆婆,日后进展,却是不可限量。” 金花婆婆笑道:“妙极,妙极!金花婆婆就此告辞。待你日后武功不可限量之 时,再来解他们的穴道罢。”说着携了蛛儿之手,转身便走。周芷若心想这些同门 的苦楚,便一时三刻也是难熬,金花婆婆一走,只怕他们痛也痛死了,忙道:“婆 婆慢走。我这几位同门师姊师兄,还请解救。”金花婆婆道:“要我相救,那也不 难。自今而后,金花婆婆和我这徒儿所到之处,峨嵋门人避道而行。”周芷若心想: “我甫任掌门,立时便遇此大敌。倘若答应了此事,峨嵋派怎么还能在武林中立足? 这峨嵋一派,岂非就此在我手中给毁了?”金花婆婆见她躇踌不答,笑道:“你不 肯堕了峨嵋派的威名,那也罢了。你将倚天剑借我一用,我就解救你的同门。”周 芷若道:“本派师徒陷于朝廷奸计,被囚高塔,这倚天剑怎么还能在我们手中?” 金花婆婆原本已料到此事,借剑之言也不过是万一的指望,但听周芷若如此说, 脸上还是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突然间厉声道:“你要保全峨嵋派声名,便保不住 自己性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丸药,说道:“这是断肠裂心的毒药,你吃了 下去,我便救人。” 周芷若想起师父的嘱咐,柔肠寸断,寻思:“师父叫我欺骗张公子,此事我原 本干不了,与其活着受那无穷折磨,还不如就此一死,一了百了,甚么都不管的干 净。”当下颤抖着接过毒药。静玄喝道:“周师妹,不能吃!” 张无忌见情势危急,又待跃出阻止,赵敏在他耳边低声道:“傻子!假的,不 是毒药。”张无忌一怔之间,周芷若已将丸药送入了口中咽下。静玄等人纷纷呼喝, 又要抢上和金花婆婆动手。金花婆婆道:“很好,挺有骨气。这毒药么,药性一时 三刻也不能发作。周姑娘,你跟着我,乖乖的听话,老婆子一喜欢,说不定便给解 药于你。”说着走到那些被打中穴道的峨嵋门人身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数下。那几 人疼痛登止,停了叫喊,只是四肢酸麻,一时仍不能动弹。这几人眼见周芷若舍命 服毒,相救自己,都是十分感激,有人便道:“多谢掌门人!”金花婆婆拉着周芷 若的手,柔声道:“乖孩子,你跟着我去,婆婆不会难为你。”周芷若尚未回答, 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拉着自己,身不由主的便腾跃而起。静玄叫道:“周师妹……” 抢上欲待拦阻,斜刺里一缕指风,劲射而至,却是蛛儿从旁发指相袭。静玄左掌挥 起一挡,不料蛛儿这招乃是虚招,拍的一响,丁敏君脸上已吃了一掌,这“指东打 西”,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学。但听得蛛儿格格娇笑,已然掠墙而出。张无忌道: “快追!”一手拉着赵敏,一手携着小昭,三人同时越墙。静玄等突然见到长草中 还躲着三人,无不惊愕。金花婆婆和张无忌的轻功何等高妙,待得峨嵋群弟子跃上 墙头,六人早已没入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张无忌等追出十余丈,金花婆婆脚下丝毫不停,喝道:“峨嵋派弟子居然还有 胆子追赶金花婆婆,嘿嘿,了不起!”赵敏道:“留下本派掌门!”身形一晃,抢 上数丈,倚天剑剑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后,这一招“金顶佛光”,正是峨嵋派剑法 的嫡传,她在万安寺中从峨嵋派女弟子手中学得,只是并非学自灭绝师太,不免未 臻精妙。 金花婆婆听得背后金刃破风之势,放开了周芷若,急转身躯。赵敏手腕一抖, 又是一招“千峰竞秀”。金花婆婆识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宝剑,心下又惊又喜, 伸手便来抢夺。数招一过,金花婆婆已欺近赵敏身前,手指正要搭上她执剑的手腕, 不料赵敏长剑急转,使出一招昆仑派的剑法“神驼骏足”。金花婆婆见她是个年轻 女子,手持倚天剑,使的又是峨嵋嫡传剑法,自当她是峨嵋派弟子。金花婆婆为了 对付灭绝师太,于峨嵋派剑法已钻研数年,见了赵敏出手几招,料得她功力不过尔 尔,此后数招,心中已先行预想明白,这一欺近身去,倚天剑定然手到拿来,岂知 这年轻姑娘竟会突然之间使出昆仑派剑法来。金花婆婆若非心中先入为主,纵是昆 仑剑法,也奈何她不得,只是这一招来得太过出于意外,她武功虽高,可也给打了 个冷不防,急忙着地打滚,方始躲开,但左手衣袖已被剑锋轻轻带到,登时削下一 大片来。金花婆婆惊怒之下,欺身再上。赵敏知道自己武功可跟她差着一大截,不 敢和她拆招,只是挥动倚天剑,左刺右劈,东舞西击,忽而崆峒派剑法,忽而华山 派剑法,一招昆仑派的“大漠飞沙”之后,紧跟是一招少林派达摩剑法的“金针渡 劫”。每一招均是各派剑法中的精华所在,每一招均具极大威力,再加上倚天剑的 锋锐,金花婆婆心中惊讶无比,一时竟无法逼近。蛛儿看得急了,解下腰间长剑, 掷给金花婆婆。赵敏疾攻七八剑,到第九剑上,金花婆婆不得不以兵刃招架,擦的 一声,长剑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脸色大变,倒纵而出,喝道:“小妮子到底是谁?”赵敏笑道:“你 怎地不拔屠龙刀出来?”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龙刀在手,你岂能挡得了我十 招八招?你敢随我去一试么?”赵敏笑道:“你能拿到屠龙刀,倒也好了。我只在 大都等你,容你去取了刀来再战。”金花婆婆道:“你转过头来,让我瞧个分明。” 赵敏斜过身子,伸出舌头,左眼闭,右眼开,脸上肌肉扭曲,向她扮个极怪的鬼脸。 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液,抛下断剑,携了蛛儿和周芷若快步而去。 张无忌道:“咱们再追。”赵敏道:“那也不用忙,你跟我来。我包管你的周姑娘 安然无恙便是。”张无忌道:“你说甚么屠龙刀?”赵敏道:“我听这老婆子在废 园中说道,她走遍了天涯海角,终于向一位故人借得到了柄宝刀,要和灭绝师太的 倚天剑一斗。‘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要和倚天剑争锋,舍屠龙刀莫属。难道她 竟向你义父谢老前辈借到了屠龙刀?我适才仗剑和她相斗,便是要逼她出刀。可是 她手边又无宝刀,只叫我随她去一试。似乎她已知屠龙刀的所在,却是无法到手。” 张无忌沉吟道:“这倒奇了。”赵敏道:“我料她必去海滨,扬帆出海,前去找刀。 咱们须得赶在头里,别让双眼已盲、心地仁厚的谢老前辈受这恶毒老婆子欺弄。” 张无忌听了她最后这句话,胸口热血上涌,忙道:“是,是!”他初时答应赵 敏去借屠龙刀,只不过是为了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此刻想到金花婆婆会去 和义父为难,恨不得插翅赶去相救。当下赵敏带着两人,来到王府之前,向府门前 的卫士嘱咐了好一阵。那卫士连声答应,回身入内,不久便牵了九匹骏马、提了一 大包金银出来。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骑了三匹马,让另外六匹跟在后面轮流替 换,疾驰向东。次日清晨,九匹马都已疲累不堪。赵敏向地方官出示汝阳王调动天 下兵马的金牌,再换了九匹坐骑,当日深夜,已驰抵海边。赵敏骑马直入县城,命 县官急速备好一艘最坚固的大海船,船上舵工、水手、粮食、清水、兵刃、寒衣, 一应备齐,除此之外,所有海船立即驱逐向南,海边五十里之内不许另有一艘海船 停泊。汝阳王金牌到处,小小县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谨?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自 在县衙门中饮酒等候。不到一日,县官报称一切均已办妥。 三人到海边看船时,赵敏不由得连连顿足,大叫:“糟了!”原来海边所停泊 的这艘海船船身甚大,船高二层,船头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装有铁炮,却是蒙古海军 的炮船。当年蒙古大军远征日本,大集舟师,不料一场飓风,将蒙古海军打得七零 八落,东征之举归于泡影,但舟舰的规模却也从那时起遗了下来。赵敏百密一疏, 没想到那个县官竟会加倍巴结,去向水师借了一艘炮船来。这时船中粮食清水俱已 齐备,而海边其余船只均已遵奉汝阳王金牌传令,早向南驶出数十里之外。赵敏苦 笑之下,只得嘱咐众水手在炮口上多挂渔网,在船上装上十几担鲜鱼,装作是炮船 旧了无用,早改作了渔船。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换上水手装束,用油彩抹得脸 上黄黄的,再粘上两撇鼠须,更无半点破绽。三人坐在船中,专等金花婆婆到来。 这位绍敏郡主料事如神,果然等到傍晚,一辆大车来到海滨,金花婆婆携着蛛儿和 周芷若前来雇船。船上水手早受赵敏之嘱,诸多推托,说道这是一艘旧炮船改装的 渔船,专门捕鱼,决不载客,直到金花婆婆取出两锭黄金作为船资,船老大方始勉 强答应。金花婆婆带同蛛儿、周芷若上船,便命扬帆向东。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之 中,一叶孤舟,向着东南行驶。舟行两日,张无忌和赵敏在底舱的窗洞中向外瞧去, 只见白天的日头、晚上的月亮,总是在左舷上升,显然座船是径向南行。其时已是 初冬天气,北风大作,船帆吃饱了风,行驶甚速。张无忌和赵敏商量过几次:“我 义父是在极北的冰火岛上,咱们去找他,须得北行才是,怎么反向南去?”赵敏每 次总是答道:“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何况这时节南风不起,便要北驶,也没 法子。” 到得第三日午后,舵工下舱来向赵敏禀报,说道金花婆婆对这一带海程甚是熟 悉,甚么地方有大沙滩,甚么地方有礁石,竟比这舵工还要清楚。 张无忌突然心一动,说道:“啊,是了!莫非她是回灵蛇岛?”赵敏问道: “甚么灵蛇岛?”张无忌道:“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灵蛇岛啊。她故世的丈夫叫银 叶先生,灵蛇岛金花银叶,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赵敏噗哧一笑,说道:“你就大得我几岁,江湖上的事儿,倒挺内行似的。” 张无忌笑道:“明教的邪魔外道,原比郡主娘娘多知道些江湖上的闲事。”他二人 本是死敌,各统豪杰,狠狠的打过几场硬仗,但在海船舱底同处数日之后,言笑不 禁,又共与金花婆婆为敌,相互间的隔阂已一天少于一天。舵工禀报之后,只怕金 花婆婆知觉,当即回到后梢掌舵之处。赵敏笑道:“大教主,那就烦你将灵蛇岛金 花银叶威震江湖的事迹,说些给我这孤陋寡闻的小丫头听听。”张无忌笑道:“说 来惭愧,银叶先生是何等样人,我是一无所知,那位金花婆婆,我却跟她作过一番 对。”于是将自己如何在蝴蝶谷中跟“蝶谷医仙”胡青牛学医,如何各派人众被金 花婆婆整得生死不得、来到蝶谷求医,如何自己受胡青牛指点而治愈众人,如何金 花婆婆和灭绝师太比武落败,如何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终于又死在金花婆婆手下种 种情由,一一说了。他想胡青牛脾性虽然怪僻,但对自己实在不错,想到他夫妇尸 体高悬树梢的情景,不由得眼眶红了。他将蛛儿要擒自己到灵蛇岛去作伴、自己在 她手臂上咬了一口的事略去了不说。为何省略此节,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或许觉 得颇为不雅罢。赵敏一声不响的听完,脸色郑重,说道:“初时我只道这老婆婆不 过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原来其中尚有这许多恩怨过节,听你说来,这老婆婆委 实极不好斗,咱们可千万大意不得。”张无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双全,手下又 统率着这许多奇材异能之士,对付区区一个金花婆婆,那也是游刃有余了。”赵敏 笑道:“就可惜茫茫大海之中,没法召唤我手下的众武士、诸番僧去。”张无忌道: “这些煮饭的厨子,拉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该算是第二流 了罢?”赵敏一怔,格格笑了起来,说道:“佩服,佩服!大教主果然好眼力,须 瞒你不过。”原来她回王府去取金银马匹之时,暗中嘱咐卫士,调动一批下属,赶 到海边听由差遣。这些人也是快马赶程,只比张无忌他们迟到了半天。她所调之人 均未参与万安寺之战,从没与张无忌朝过相,分别扮作厨工、水手之属。但学武之 人,神情举止自然流露,纵然极力掩饰,张无忌瞧在眼中,心里早已有数。 赵敏听他这么一说,暗想他既然看了出来,金花婆婆见多识广,老奸巨猾,更 早已识破了机关。好在己方人多势众,张无忌武功高强,她识破也好,不识破也好, 若是动手,她连蛛儿在内,终究不过两人,那也不足为惧。她既不挑破,便不防继 续假装下去。这几日之中,张无忌最担心的,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颗丸药后毒 性是否发作。赵敏知他心意,见他眉头一皱,便派人到上舱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 动静,每次回报,均说周姑娘言行如常,一无中毒症状。这么几次之后,张无忌也 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静坐船舱一角,想到了当日西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儿如何陪伴 自己,如何为何太冲、武烈、丁敏君等围逼之际尚来与自己见上一面,想到自己曾 当着何太冲等众人之面,大声说道:“姑娘,我诚心愿意娶你为妻,盼你别说我不 配。”又全心全意的对她说道:“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 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 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去了从前的苦处。”他想到这几句话,不禁红晕上 脸。赵敏忽道:“呸!你又在想你的周姑娘了!”张无忌道:“没有!”赵敏道: “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难道我管得着么?男子汉大丈夫,撒甚么谎?”张无 忌道:“我干么撒谎?我跟你说,我想的不是周姑娘。”赵敏道:“你若是想苦头 陀、韦一笑,脸上不会是这般神情。那几个又丑又怪的家伙,你想到他们之时,会 这样又温柔、又害臊么?” 张无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这人也真厉害得过了分,别人心里想的人是 俊是丑,你也知道。老实跟你说,我这时候想的人哪,偏偏一点也不好看。” 赵敏见他说得诚恳,微微一笑,就不再理会。她虽聪明,却也万万料想不到他 所思念之人,竟是船舱上层中那个丑女蛛儿。张无忌想到蛛儿为了练那“千蛛万毒 手”的阴毒功夫,以致面容浮肿,凹凸不平,那晚废园重见,唯觉更甚于昔时,言 念及此,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心想她这门邪毒功夫越练越深,只怕身子心灵,两 蒙其害。待得想到那日殷梨亭说起自己堕崖身亡、蛛儿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 更是感激。他自到光明顶上之后,日日夜夜,不是忙于练功,便是为明教奔波,几 时能得安静下来想想自己的心事?偶尔虽也记挂着蛛儿,也曾向韦一笑查问,也曾 请杨逍派人在光明顶四周寻觅,但一直不知下落,此刻心下深深自责:“蛛儿对我 这么好,可是我对她却如此寡情薄义?何以这些时日之中,我竟全没将她放在心上?” 他自做了明教教主之后,自己的私事是一概都抛之脑后了。 赵敏忽道:“你又在懊悔甚么了?”张无忌尚未回答,突听得船而上传来一阵 吆喝之声,接着便有水手下来禀报:“前面已见陆地,老婆子命我们驶近。” 赵敏与张无忌从窗孔中望出去,只见数里外是个树木葱翠的大岛,岛上奇峰挺 拔,耸立着好几座高山。座船吃饱了风,直驶而前。只一顿饭功夫,已到岛前。那 岛东端山石直降入海,并无浅滩,战船吃水虽深,却可泊在岸边。战船停泊未定, 猛听得山冈上传来一声大叫,中气充沛,极是威猛。这一来张无忌当真惊喜交集, 这叫声熟悉之极,正是义父金毛狮王谢逊所发。一别十余年,义父雄风如昔,怎不 令他心花怒放?当下也不及细思谢逊如何会从极北的冰火岛上来到此处,也顾不得 被金花婆婆识破本来面目,急步从木梯走上后梢,向叫声所发出的山冈上望去。只 见四条汉子手执兵刃,正在围攻一个身形高大之人。那人空手迎敌,正是金毛狮王 谢逊。张无忌一瞥之下,便见义父虽然双目盲了,虽然以一敌四,虽然赤手空拳抵 挡四件兵刃,却丝毫不落下风。他从未见过义父与人动手,此刻只瞧了几招,心下 甚喜:“昔年金毛狮王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我义父武功在青翼蝠王之上,足 可与我外公并驾齐驱。”那四人武功显然也颇为了得,从船梢仰望山冈,瞧不清四 人面目,但见衣衫褴褛,背负布袋,当是丐帮人物。旁边另有三人站着掠阵。只听 一人说道:“交出屠龙刀……饶你不死……宝刀换命……”山间劲风将他言语断断 续续的送将下来,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已知这干人众意在劫夺屠龙宝刀。只听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屠龙刀在我身边,丐帮的臭贼,有本事便来取去。”他口 中说话,手脚招数半点不缓。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数声,说道:“丐帮群侠光临灵蛇岛, 不来跟老婆子说话,却去骚扰灵蛇岛的贵宾,想干甚么?”张无忌心道:“这岛果 然便是灵蛇岛,听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义父是她请来的客人,我义父当年无 论如何不肯离冰火岛回归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请,他便肯来?金花婆婆又怎地知 道我义父他老人家的所在?”一霎时心中疑窦丛生。山冈上那四人听得本岛主人到 了,只盼及早拾夺下谢逊,攻得更加紧急。岂知这么一来,登时犯了武学中的大忌。 谢逊双眼已盲,全凭从敌人兵刃的风声中辨位应敌。这四人出手一快,风声更响, 谢逊长笑一声,砰的一拳,击中在一人前胸,那人长声惨呼,从山冈上直堕下来, 摔得头盖破裂,脑浆四溅。在旁掠阵的三人中有人喝道:“退开!”轻飘飘的一拳 击了出去,拳力若有若无,教谢逊无法辨明来路。果然拳头直击到谢逊身前数寸之 处,他才知觉,急忙应招,已是手忙脚乱,大为狼狈。先前打斗的三人让身闪开, 在旁掠阵的一个老者又加入战团。此人与先前那人一般打法,也是出掌轻柔。数招 一过,谢逊左支右绌,迭遇险招。 金花婆婆喝道:“季长老,郑长老,金毛狮王眼睛不便,你们使这等卑鄙手段, 枉为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她一面说,一面撑着拐杖,走上冈去。别看她颤巍巍的 龙钟支离,似乎被山风一乱便要摔将下来,可是身形移动竟是极快。但见她拐杖在 地下一撑,身子便乘风凌虚般的飘行而前,几个起落,已到了山腰。蛛儿紧随在后, 却落后了一大截路。张无忌挂念义父安危,也快步登山。赵敏跟着上来,低声道: “有这老婆子在,狮王不会有何凶险,你不必出手,隐藏形迹要紧。”张无忌点了 点头,跟在蛛儿身后。这时只看到蛛儿婀娜苗条的背影,若不瞧她面目,何尝不是 个绝色美女,何尝输与赵敏、周芷若、小昭三人?他心念一动之下,随即自责: “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义父身处大险,这当口你却去瞧人家姑娘,心中品评她相貌 身材美是不美?” 四人片刻间到了山冈之巅。只见谢逊双手出招极短,只守不攻,直至敌人拳脚 攻近,才以小擒拿手拆解。这般打法一时可保无虞,但要击敌取胜,却也甚难。张 无忌站在一棵大松树下,眼见义父满脸皱纹,头发已然白多黑少,比之当日分手之 时已苍老了甚多,想是这十多年来独处荒岛,日子过得甚是艰辛,心下不由得甚是 难过,胸口一阵激动,忍不住便要代他打发了敌人,上前相认。赵敏知他心意,捏 一捏他手掌,摇了摇头。只听金花婆婆说道:“季长老,你的‘阴山掌大九式’驰 誉江湖,何必鬼鬼祟祟的变作绵掌招式?郑长老更加不成话了,你将‘回风拂柳拳’ 暗藏在八卦拳中,金毛狮王谢大侠便不知道了……咳咳……” 谢逊看不见敌人招式,对敌时十分吃亏,加之那季郑二老十分狡狯,出招时故 意变式,使他捉摸不定。金花婆婆这一点破,他已然胸有成竹,乘着郑长老拳法欲 变不变之际,呼的一拳击出,正好和郑长老击来的一拳相抵。郑长老退了两步,方 得拿定桩子。季长老从旁挥掌相护,使谢逊无暇追击。 张无忌瞧这丐帮二长老时,只见那季长老矮矮胖胖,满脸红光,倒似个肉庄屠 夫,那郑长老却憔悴枯瘦,面有菜色,才不折不扣似个丐帮人物。两人背上都负着 八只布袋。远处站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也是穿着丐帮服色,但衣衫浆洗得干干 净净,背上竟也负着八只布袋,以他这等年纪,居然已做到丐帮的八袋长老,那是 极为罕有之事。忽听那人说道:“金花婆婆,你明着不助谢逊,这口头相助,难道 不算么?”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阁下也是丐帮中的长老么?恕老婆子眼拙,倒没 会过。”那人道:“在下新入丐帮不久,婆婆自是不识。在下姓陈,草字友谅。” 金花婆婆自言自语:“陈友谅?陈友谅?没听说过。” 蓦听得吆喝之声大作,郑长老左臂上又中了谢逊一拳,在旁观斗的三名丐帮弟 子又挺兵刃上前围攻。这三人武功不及季郑二长老,本来反而碍手碍脚,但谢逊目 盲之后从未和人动手过招,绝无临敌经验,今日初逢强敌,敌人在拳脚之中再加上 兵刃,声音混杂,方位难辨,顷刻之间,肩头中了一拳。张无忌见情势危急,正要 出手。赵敏低声道:“金花婆婆岂能不救?”张无忌略一迟疑,只见金花婆婆仍是 拄着拐杖,微微冷笑,并不上前相援。便在此时,谢逊左腿又被郑长老重重踢中了 一脚。谢逊一个踉跄,险些儿摔倒。张无忌手中早已扣好了七粒小石子,这时再也 不能忍受,右手一振,七粒小石子分击五人,石子未到,猛见黑光一闪,嗤的一声 响,三件兵刃登时削断,五个人中有四人被齐胸斩断,分为八截,四面八方的摔下 山麓,只郑长老断了一条右臂,跌倒在地,背心上还嵌了张无忌所发的两粒石子。 那四个被斩之人背心也均嵌了石子,只是刀斩在先,中石在后,张无忌这一下出手, 倒是多余的了。 这一下变故来的快极,众人无不心惊,但见谢逊手中提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 正是号称“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他横刀站在山巅,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一般。 张无忌自幼便见到这柄宝刀,却没想到其锋锐威猛,竟至如斯。金花婆婆喃喃 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郑长老一臂被斩,痛得杀猪 似的大叫。陈友谅脸色惨白,朗声道:“谢大侠武功盖世,佩服佩服。这位郑长老 请你放下山去,在下抵他一命便是,便请谢大侠动手!”此言一出,众人皆动容, 没料到此人倒是义气深重。张无忌心中不由得好生敬重。谢逊道:“陈友谅,嗯, 你倒是条好汉,将这姓郑的抱了去罢,我也不来难为于你!”陈友谅道:“在下先 行谢过谢大侠不杀之恩。只是丐帮已有五人命丧谢大侠之手,在下十年之内若是习 武有成,当再来了断今日的恩仇。”谢逊心想,自己只须踏上一步,宝刀一挥,此 人万难逃命,在这凶险之极的境地下,居然还敢说出日后寻仇的话来,实是极有胆 色,当下说道:“老夫若再活得十年,自当领教。”陈友谅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一 礼,说道:“丐帮擅闯贵岛,这里谢罪了!”抱起郑长老,大踏步走下山去。 金花婆婆向张无忌瞪了一眼,冷冷的道:“你这小老儿好准的打穴手法啊。你 为何一共发了七粒石子?本想一粒打陈友谅,一粒便来打我是不是?”张无忌见他 识破了自己扣着七石的原意,却没识破自己本来面目,当下便不回答,只微微一笑。 金花婆婆厉声道:“小老儿,你尊姓大名啊?假扮水手,一路跟着我老婆婆,却是 为何?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你还要性命不要?”张无忌不擅撒谎,一怔之下,答 不上来。赵敏放粗了嗓子说道:“咱们巨鲸帮向在海上找饭吃,做的是没本钱买卖。 老婆婆出的金子多,便送你一趟又待如何?这位兄弟瞧着丐帮恃多欺人,出手相援, 原是好意,没料到谢大侠武功如此了得,倒显得我们多事了。”她学的虽是男子声 调,但仍不免尖声尖气,听来十分刺耳。只是她化装精妙,活脱是个黄皮精瘦的老 儿,金花婆婆倒也没瞧出破绽。谢逊左手一挥,说道:“多谢了!唉,金毛狮王虎 落平阳,今日反要巨鲸帮相助。一别江湖二十载,武林中能人辈出,我何必还要回 来?”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调中充满了意气消沉、感慨伤怀之情。适才张无忌 手发七石,劲力之强,世所罕有,谢逊听得清清楚楚,既震惊武林中有这等高手, 又自伤今日全仗屠龙刀之助,方得脱困于宵小的围攻,回思二十余年前王盘山气慑 群豪的雄风,当真是如同隔世。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 以没有出手,你没见怪罢?”张无忌听她竟然称他义父为“三哥”,心中微觉诧异, 他不知义父排行第三,而瞧金花婆婆的年纪,显然又较他义父为老。只听谢逊道: “有甚么见怪不怪的?你这次回去中原,可探听到了我那无忌孩儿甚么讯息?”张 无忌心头一震,只觉一只柔软的手掌伸了过来紧紧的握住他手,知道赵敏不欲自己 于此刻上前相认,适才没听她话,贸然发石相援,已然冒昧,只是关切太过,不能 让谢逊受人欺凌,此刻忍得一时,却无关碍。 金花婆婆道:“没有!”谢逊长叹一声,隔了半晌,才道:“韩夫人,咱们兄 妹一场,你可不能骗我瞎子。我那无忌孩儿,当真还活在世上么?”金花婆婆迟疑 未答。蛛儿突然说道:“谢大侠……”金花婆婆左手伸出,紧紧扣住她手腕,瞪眼 相视,蛛儿便不敢再说下去了。谢逊道:“殷姑娘,你说,你说!你婆婆在骗我, 是不是?”蛛儿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金花婆婆右掌举起,放在她头顶,只 须蛛儿一言说得不合她心意,内力一吐,立时便取了她性命。蛛儿道:“谢大伙, 我婆婆没骗你。这一次我们去中原,没打听到张无忌的讯息。”金花婆婆听她这么 说,右掌便即提起,离开了她脑门,但左手仍是扣着她手腕。谢逊道:“那么你们 打听到了甚么消息?明教怎样了?咱们那些故人怎么样?”金花婆婆道:“不知道。 江湖上的事,我没去打听。我只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头陀算帐,还要找峨嵋派的 灭绝老尼,报那一剑之仇,其余的事,老婆子也没放在心上。”谢逊怒道:“好啊, 韩夫人,那日你在冰火岛上,对我怎样说来?你说我张五弟夫妇为了不肯吐露我藏 身的所在,在武当山上被人逼得双双自刎;我那无忌孩儿成为没人照料的孤儿,流 落江湖,到处被人欺凌,惨不堪言,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谢逊道: “你说他被人打了一掌玄冥神掌,日夜苦受煎熬。你在蝴蝶谷中曾亲眼见他,要他 到灵蛇岛来,他却执意不肯,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我若骗了你,天 诛地灭,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要不如,我死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稳。” 谢逊点点头,道:“殷姑娘,你又怎么说来?”蛛儿道:“我说,当时我苦劝 他来灵蛇岛,他非但不听,反而咬了我一口。我手背上齿痕犹在,决非假话。我…… 我好生记挂他。”赵敏抓着张无忌的手掌忽地一紧,双目凝视着他,眼光中露出又 是取笑、又是怨怼的神色,意思似是说:“你骗得我好!原来这姑娘识得你在先, 你们中间还有过这许多纠葛过节。”张无忌脸上一红,想起蛛儿对自己的一番古怪 情意,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突然之间,赵敏抓起张无忌的手来,提到口边, 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张无忌手背登时鲜血迸流,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生 出抵御之力,一弹之下,将赵敏的嘴角都震破了,也流出血来。但两人都忍住了不 叫出声。张无忌眼望赵敏,不知她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却见她眼中满是笑意,脸 上晕红流霞,丽色生春,虽然口唇上粘着两撇假须,仍是不掩娇美,不禁疑团满腹。 谢逊道:“好啊!韩夫人,我只因挂念我无忌孩儿孤苦,这才万里迢迢的离了冰火 岛重回中原。你答应我去探访无忌,却何以不守诺言?”张无忌眼中的泪水滚来滚 去,此时才知义父明知遍地仇家、仍是不避凶险的回到中原,全是为了自己。金花 婆婆道:“当日咱们说好了,我为你寻访张无忌,你便借屠龙刀给我。谢三哥,你 借刀于我,老婆子言出如山,自当为你探访这少年的确实音讯。”谢逊摇头道: “你先将无忌领来,我自然借刀与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过我么?” 谢逊道:“世上之事,难说得很。亲如父子兄弟,也有信不过的时候。”张无忌知 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金花婆婆道:“那么你定是不肯先行借 刀的了?”谢逊道:“我放了丐帮的陈友谅下山,从此灵蛇岛上再无宁日,不知武 林中将有多少仇家前来跟我为难。金毛狮王早已非复当年,除了这柄屠龙刀外,再 也无可倚杖,嘿嘿……”他突然冷笑数声,说道:“韩夫人,适才那五人向我围攻, 连那位巨鲸帮的好汉,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难道你心中不是存着害我之意么? 你是盼望我命丧丐帮手底,然后你再来捡这现成便宜。谢逊眼睛虽瞎,心可没瞎。 韩夫人,我再问你一句,谢逊到你灵蛇岛来,此事十分隐秘,何以丐帮却知道了?” 金花婆婆道:“我正要好好的查个明白。”谢逊伸手在屠龙刀上一弹,放入长袍之 内,说道:“你不肯为我探访无忌,那也由你。谢逊唯有重入江湖,再闹个天翻地 覆。”说罢仰天一声清啸,纵身而起,从西边山坡上走了下去。但见他脚步迅捷, 直向岛北一座山峰走去。那山顶上孤零零的盖着一所茅屋,想是他便住在那里。金 花婆婆等谢逊走远,回头向张无忌和赵敏瞪了一眼,喝道:“滚下去!”赵敏拉着 张无忌的手,当即下山,回到船中。张无忌道:“我要瞧义父去。”赵敏道:“当 你义父离去之时,金花婆婆目露凶光,你没瞧见么?”张无忌道:“我也不怕她。” 赵敏道:“我瞧这岛中藏着许多诡秘之事。丐帮人众何以会到灵蛇岛来?金花婆婆 如何得知你义父的所在?如何能找到冰火岛去?这中间实有许多不解之处。你去将 金花婆婆一掌打死,原也不难,可是那就甚么也不明白了。”张无忌道:“我也不 想将金花婆婆打死,只是义父想得我苦,我立刻要去见他。”赵敏摇头道:“别了 十多年啦,也不争再等一两天。张公子,我跟你说,咱们固然要防金花婆婆,可是 也得防那陈友谅。”张无忌道:“那陈友谅么?此人很重义气,倒是条汉子。”赵 敏道:“你心中真是这么想?没骗我么?”张无忌奇道:“骗你甚么?这陈友谅甘 心代郑长老一死,十分难得。”赵敏一双妙目凝视着他,叹了口气,道:“张公子 啊张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统率多少桀骜不驯的英雄豪杰,谋干多少大事,如此 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张无忌奇道:“受人之欺?”赵敏道:“这陈友谅 明明欺骗了谢大侠,你双眼瞧得清清楚楚,怎会看不出来?”张无忌跳了起来,奇 道:“他骗我义父?”赵敏道:“当时谢大侠屠龙刀一挥之下,丐帮高手四死一伤, 那陈友谅武功再高,也未必能逃得过屠龙刀的一割。当处此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 便是跪地求饶。可是你想,谢大侠不愿自己行踪被人知晓,陈友谅再磕三百个响头, 未必能哀求得谢大侠心软,除了假装仁侠重义,难道还有更好的法子?”她一面说, 一面在张无忌手背伤口上敷了一层药膏,用自己的手帕替他包扎。张无忌听她解释 陈友谅的处境,果是一点不错,可是回想当时陈友谅慷慨陈辞,语气中实无半点虚 假,仍是将信将疑。赵敏又道:“好,我再问你:那陈友谅对谢大侠说这几句话之 时,他两只手怎样,两只脚怎样?” 张无忌那时听着陈友谅说话,时而瞧瞧他脸,时而瞧瞧义父的脸色,没留神陈 友谅手脚如何,但他全身姿势其实均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不会念及,此刻 听赵敏一问,当时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脑海之中,说道:“嗯,那陈友谅右手略举, 左手横摆,那是一招‘狮子搏兔’,他两只脚么?嗯,是了,这是‘降魔踢斗式’, 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但也算不得是甚么了不起的招数。难道他假装向我义父求情, 其实是意欲偷袭么?那可不对啊,这两下招式不管用。”赵敏冷笑道:“张公子, 你于世上的人心险恶,可真明白得太少。谅那陈友谅有多大武功,他向谢大侠偷袭, 焉能得手?此人聪明机警,乃是第一等的人才,定当有自知之明。倘若他假装义气 深重的鬼蜮伎俩给谢大侠识破了,不肯饶他性命,依他当时所站的位置,这一招 ‘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谁?一招‘狮子捕兔’搏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只因对人处处往好的一端去想,以致没去深思陈友谅的诡计,经赵敏这 么一提,脑海中一闪,背脊上竟微微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他……他这一脚踢 的是躺在地下的郑长老,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对啦!他一脚踢起郑长老往谢大侠身前飞去,再抓着 那位跟你青梅竹马、结下啮手之盟的殷姑娘,往谢大侠身前推去,这么缓得一缓, 他便有机可乘,或能逃得性命。虽然谢大侠神功盖世,手有宝刀,此计未必能售, 但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倘若是我,所作所为自当跟他一模一样。我直到现下,仍 然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此人在顷刻之间机变如此,当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说 着不禁连连赞叹。张无忌越想越是心寒,世上人心险诈,他自小便经历得多了,但 像陈友谅那样厉害,倒也少见,过了半晌,说道:“赵姑娘,你一眼便识破他的机 关,只怕比他更是了得。”赵敏脸一沉,道:“你是讥刺我么?我跟你说,你如怕 我用心险恶,不如远远的避开我为妙。”张无忌笑道:“那也不必。你对我所使诡 计已多,我事事会防着些儿。”赵敏微微一笑,说道:“你防得了么?怎么你手背 上给我下了毒药,也不知道呢?”张无忌一惊,果觉伤口中微感麻痒,颇有异状, 急忙撕下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不禁叫道:“啊哟!”知道是给搽上了“去腐 消肌膏”,那是外科中用以烂去腐肉的消蚀药膏,虽非毒药,但涂在手上,给她咬 出的齿痕不免要烂得更加深了。这药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气,赵敏在其中调了些胭 脂,再用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香气将药气掩过了,教他不致发觉。张无忌忙奔到 船尾,倒些清水来擦洗干净。赵敏跟在身后,笑吟吟的助他擦洗。张无忌在她肩头 上一推,恼道:“别走近我,这般恶作剧干么?难道人家不痛么?” 赵敏格格笑了起来,说道:“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怕你痛得 厉害,才用这个法子。”张无忌不去理她,气愤愤的自行回到船舱,闭上了眼睛。 赵敏跟了进来,叫道:“张公子!”张无忌假装睡着,赵敏又叫了两声,他索性打 起呼来。赵敏叹道:“早知如此,我索性涂上毒药,取了你的狗命,胜于给你不理 不睬。” 张无忌睁开眼来,道:“我怎地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且说说。” 赵敏笑道:“我若是说得你服,你便如何?”张无忌道:“你惯会强辞夺理,我自 然辩你不过。”赵敏笑道:“你还没听我说,心下早已虚了,早知道我是对你一番 好意。”张无忌“呸”了一声道:“天下有这等好意!咬伤了我手背,不来陪个不 是,那也罢了,再跟我涂上些毒药,我宁可少受你些这等好意。”赵敏道:“嗯, 我问你:是我咬你这口深呢,还是你咬殷姑娘那口深?”张无忌脸上一红,道: “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干么?”赵敏道:“我偏要提。我在问你,你 别顾左右而言他。”张无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那口深。可是那时候她抓住了 我,我当对武功不及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来,只好咬人。你又不 是小孩子,我也没抓住你,要你到灵蛇岛来?” 赵敏笑道:“这就奇了。当时她抓住了你,要你到灵蛇岛来,你死也不肯来。 怎地现下人家没请你,你却又巴巴的跟了来?毕竟是人大心大,甚么也变了。”张 无忌脸上又是一红,笑道:“这是你叫我来的!”赵敏听了这话,脸上也红了,心 中感到一阵甜意。张无忌那句话似乎是说:“她叫我来,我死也不肯来。你叫我来, 我便来了。” 两人半晌不语,眼光一相对,急忙都避了开去。赵敏低下了头,轻声道:“好 罢!我跟你说,当时你咬了殷姑娘一口,她隔了这么久,还是念念不忘于你,我听 她说话的口气啊,只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张无忌听到这里,才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赵敏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伤痕,你这一口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 记得深。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却狠不了这个心;咬得轻了,只怕你将来忘了 我。左思右想,只好先咬你一下,再涂‘去腐消肌散’,把那些牙齿印儿烂得深些。” 张无忌先觉好笑,随即想到她此举虽然异想天开,终究是对自己一番深情,叹了口 气,轻声道:“我不怪你。算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待我如此,用不着 这么,我也决不会忘。”赵敏本来柔情脉脉,一听此言,眼光中又露出狡狯顽皮之 意,笑道:“你说:‘你待我如此’,是说我待你如此不好呢,还是如此好?张公 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却没一件。”张无忌道:“以后你多待我 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左手放在口边,笑道:“我也来狠狠的咬上一口,教 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赵敏突然一阵娇羞,甩脱了他手,奔出舱去,一开舱门, 险些与小昭撞了个满怀。赵敏吃了一惊,暗想:“糟糕!我跟他这些言语,莫要都 被这小丫头听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由得满脸通红,奔到了甲板之上。 小昭走到张无忌身前,说道:“公子,我见金花婆婆和那丑姑娘从那边走过, 两人都负着一只大袋子,不知要捣甚么鬼。” 张无忌嗯了一声,他适才和赵敏说笑,渐涉于私,突然见到小昭,不免有些羞 惭,愣了一愣,才道:“是不是走向岛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 人一路向北,但没上山,似乎在争辩甚么。那金花婆婆好似很生气的样子。”张无 忌走到船尾,遥遥瞧见赵敏俏立船头,眼望大海,只是不转过身来,但听得海中波 涛忽喇忽喇的打在船边,他心中也是如波浪起伏,难以平静。良久良久,眼见太阳 从西边海波中没了下去,岛上树木山峰渐渐的阴暗朦胧,这才回进船舱。张无忌用 过晚饭,向赵敏和小昭道:“我去探探义父,你们守在船里罢,免得人多了给金花 婆婆惊觉。”赵敏道:“那你索性再等一个更次,待天色全黑再去。” 张无忌道:“是。”他惦记义父,心热如沸,这一个更次可着实难熬。好容易 等得四下里一片漆黑,他站起身来,向赵敏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舱门。 赵敏解下腰间倚天剑,道:“张公子,你带了此剑防身。”张无忌一怔,道: “你带着的好。”赵敏道:“不!你此去我有点儿担心。”张无忌笑道:“担心甚 么?”赵敏道:“我也说不上来。金花婆婆诡秘难测,陈友谅鬼计多端,又不知你 义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无忌孩儿’……唉,此岛号称‘灵蛇’,说不定岛上有 甚么厉害的毒物,更何况……”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张无忌道:“更何况甚 么?”赵敏举起自己手来,在口唇边作个一咬的姿势,嘻嘻一笑,脸蛋儿红了。张 无忌知她说的是他表妹殷离,摆了摆手,走出舱门。赵敏叫道:“接着!”将倚天 剑掷了过去。张无忌接住剑身,心头又是一热:“她对我这等放心,竟连倚天剑也 借了给我。”他将剑插在背后,提气便往岛北那山峰奔去。他记着赵敏的言语,生 怕草中藏有蛇虫毒物,只往光秃秃的山石上落脚。只一盏茶功夫,已奔到山峰脚下, 抬头望去,见峰顶那茅屋黑沉沉的并无灯火,心想:“义父已安睡了么?”但随即 想起:“他老人家双目已盲,要灯火何用?”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左首山腰传出来 说话的声音。他伏低身子,寻声而往,声音却又听不见了。这时一阵朔风自北吹来, 刮得草木猎猎作响,他乘着风声,快步疾进,只听得前面四五丈外,金花婆婆压低 着嗓子道:“还不动手?延延挨挨的干甚么?”殷离道:“婆婆,你这么干,似乎…… 似乎对不起老朋友。谢大侠跟你数十年的交情,他信得过你,才从冰火岛回归中原。” 金花婆婆冷笑道:“他信得过我?真是笑话奇谈了。他信得过我,干么不肯借刀于 我?他回归中原,只是要找寻义子,跟我有甚么相干?”黑暗之中,依稀见到金花 婆婆佝偻着身子,忽然叮的一声轻响,她身前发出一下金铁和山石撞击之声,过了 一会,又是这么一响。张无忌大奇,但生怕被二人发觉,不敢再行上前瞧个明白。 只听殷离道:“婆婆,你要夺他宝刀,明刀明枪的交战,还不失为英雄行径。眼下 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好汉耻笑?那灭绝师太已经死了,你又要屠龙刀何 用?”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厉声道:“小丫头,当年是谁在你父亲掌底救 了你的小命?现下人大了,就不听婆婆的吩咐!这谢逊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你一 鼓劲儿的护着他?你倒说个道理给婆婆听听。”她语声虽然严峻,嗓音却低,似乎 生怕被峰顶的谢逊听到了,其实峰顶和此处相距极远,只要不是以内力传送,便是 高声呼喊,也未必能够听到。殷离将手中拿着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呛啷啷一阵 响亮,跟着退开了三步。金花婆婆厉声道:“怎样?你羽毛丰了,便想飞了,是不 是?”张无忌虽在黑暗之中,仍可见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电般威势迫人。殷离道: “婆婆,我决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艺的大恩。可是谢大侠是他……是他的义 父啊。”金花婆婆哈哈一声干笑,说道:“天下竟有你这等痴丫头!那姓张的小子 摔在西域万丈深谷之中,那是你亲耳听到武烈、武青婴他们说的。你还不死心,硬 将他们掳了来,详加拷问,他们一切说得明明白白了,难道这中间还有假?这会儿 那姓张的小子尸骨都化了灰啦,你还念念不忘于他。”殷离道:“婆婆,我心中可 就撇不下他。也许,这就是你说的甚么……甚么前世的冤孽。”金花婆婆叹了口气, 说道:“别说当年这孩子不肯跟咱到灵蛇岛来,就算跟你成了夫妻,他死也死了, 又待怎地?幸亏他死得早,要是这当口还不死啊,见到你这生模样,怎能爱你?你 眼睁睁的瞧着他爱上别个女子,心中怎样?”这几句话语气已大转温和。殷离默默 不语,显是无言可答。金花婆婆又道:“别说旁人,单是咱们擒来的那个峨嵋派周 姑娘,这般美貌,那姓张的小子见了非动心不可。那你是杀了周姑娘呢,还是杀了 那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练这千蛛万毒手,原是个绝色佳人,现在啊,可甚么都完 啦。”殷离道:“他人已死了,我相貌也毁了,还有甚么可说的?可是谢大侠既是 他义父,婆婆,咱们便不能动他一根毫毛。婆婆,我只求你这件事,另外我甚么也 听你的话。”说着当即跪倒。 张无忌暗自诧异:“我新任明教教主,早已轰动武林,怎地她二人却一无所知? 嗯,是了,想是她二人远赴冰火岛接回我义父,来回耽搁甚久,这次前往大都,一 到即回,又是跟谁也没来往,因之对我的名字全无所闻。” 金花婆婆沉吟片刻,道:“好,你起来!”殷离喜道:“多谢婆婆!”金花婆 婆道:“我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但那柄屠龙刀我却非取不可……”殷离道:“可是……” 金花婆婆截断她话头,喝道:“别再罗里罗唆,惹得婆婆生气。”手一扬,叮的又 是一响。但见她双手连扬,渐渐走远,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殷离抱头坐在一块石上, 轻轻啜泣。 张无忌见她竟对自己一往情深如此,心下大是感激。过了一会,金花婆婆在十 余丈外喝道:“拿来!”殷离无可奈何,只得提了两只布袋,走向金花婆婆之处。 张无忌走上几步,低头一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只见地下每隔两三尺,便是一 根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之中,向上的一端尖利异常,闪闪生光。他越想越是心 惊,金花婆婆显然便要去邀斗金毛狮王,却生怕不敌,若是发射暗器,谢逊听风辨 器,自可躲得了,但在地下预布钢针,无声无息,只须引得他进入针地,双目失明 之人如何能够抵挡?他忍不住怒气勃发,伸手便想拔出钢针,挑破她的阴谋,转念 一想:“这恶婆叫我义父为谢三哥,昔日两人的交情必是非同寻常。且待她先和我 义父破脸,我再来揭破她的鬼计。今日老天既教我张无忌在此,决不致让义父受到 损伤。” 当下抱膝坐在石后,静观其变。忽听得山风声中,有如落叶掠地,有个轻功高 强之人在悄悄欺近,转头瞧去,只见一人躲躲闪闪的走来,正是那丐帮长老陈友谅, 手执弯刀,却用布套遮住了刀光。他暗想赵敏所料不错,此人果非善类。只听得金 花婆婆长声叫道:“谢三哥,有不怕死的狗贼找你来啦!”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 金花婆婆好生厉害,难道我的踪迹让她发见了?按理说决不至于。只见陈友谅伏身 在长草之中,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张无忌几个起落,又向前抢数丈,他要离义父越 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诡计,救援不及。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山顶小 屋中走了出来,正是谢逊,缓步下山,走到离金花婆婆数丈处站定,一言不发。金 花婆婆道:“嘿嘿,谢三哥,你对故人步步提防,对外人却十分轻信。你白天放了 的陈友谅,这会儿又来找你啦。”谢逊冷冷的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逊一 生只是吃自己人的亏。那陈友谅又来找我,干甚么来啦?” 金花婆婆道:“这等奸猾小人,理他作甚?白天你饶他性命之时,你可知他手 上脚下摆的是甚么招式?他双手摆的是‘狮子搏兔’,脚下蓄势蕴力,乃是一招 ‘降魔踢斗式’,哈哈,哈哈!”她说话清脆动听,但笑声却似枭啼,深宵之中, 更显凄厉。谢逊一怔,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虚,只因自己眼盲,竟上了陈友谅的当。 他淡淡的道:“谢谢受人之欺,已非首次。此辈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杀 一个,少杀一个,有何分别?韩夫人,你也算是我的好朋友,当时见到了不理,这 时候再来说给我听,是存心气我来着?’说到这里,突然间纵身而起,迅捷无伦的 扑到陈友谅身前。 陈友谅大骇,挥刀劈去。谢逊左手一拗,将他手中弯刀夺过,拍拍拍,连打他 三个耳光,右手抓住他后颈提起,说道:“我此刻杀你,如同杀鸡,只是谢逊有言 在先,许你十年之后再来找我。你再教我在此岛上撞见,当场便取你狗命。”一挥 手,将他掷了出去。眼见那陈友谅落身之处,正是插满了尖针的所在,他这一落下, 身受针刺,金花婆婆布置了一夜的奸计立时破败。她飞身而前,伸拐杖在他腰间一 挑,将他又送出数丈,喝道:“你再敢踏上我灵蛇岛一步,我杀你丐帮一百名化子。 金花婆婆说过的话向来作数,今日先赏你一朵金花。”左手一扬,黄光微闪,噗的 一声,一朵金花已打在陈友谅左颊的“颊车穴”上,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以免泄 漏机密。陈友谅按住左颊,急奔下山而去。此时谢逊相距尖针阵已不过数丈,张无 忌反而在他身后。张无忌内功高出陈友谅远甚,屏住呼吸,谢逊和金花婆婆均不知 他伏身在旁。金花婆婆回身赞道:“谢三哥,你以耳代目,不减其明,此后重振雄 风,再可在江湖上纵横二十年。”谢逊道:“我可听不出‘狮子搏兔’和‘降魔踢 斗式’。只要得知无忌孩儿的确讯,我已死也瞑目。谢逊身上血债如山,死得再惨 也是应该,还说甚么纵横江湖?” 金花婆婆笑道:“明教护教法王,杀几个人又算甚么?谢三哥,你的屠龙刀借 我一用罢。”谢逊摇头不答。金花婆婆又道:“此处形迹已露,你也不能再住。我 另行觅个隐僻所在,送你去小住数月。待我持屠龙刀去胜了峨嵋派的大敌,决尽全 力为你探访张公子的下落。凭我的本事,要将张公子带到你面前,该不是甚么难事。” 谢逊又摇了摇头。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还记得‘四大法王,紫白金青’这八 个字么?想当年咱们在阳教主手下,鹰王殷二哥,蝠王韦四哥,再加你我二人,横 行天下,有谁能挡?今日虎老雄心在,你能让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不加援手么?” 张无忌大吃一惊:“听她这话,莫非她竟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天下焉 有这等奇事?她怎么连韦蝠王也叫‘四哥’?”只听谢逊喟然道:“这些旧事,还 提他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老眼未花,难道看不 出二十年来你武功大进?你何必谦虚?咱们在这世上也没多少时候好活了,依我说 啊,明教四大法王乘着没死,该当联手江湖,再轰轰烈烈的干一番事业。”谢逊叹 道:“殷二哥和韦四弟,这时候未必还活着。尤其是韦四弟,他身上寒毒难除,只 怕已然不在人世了。”金花婆婆笑道:“这个你可错了。我老实跟你说,白眉鹰王 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光明顶上。”谢逊奇道:“他们又回光明顶?那干甚么?” 金花婆婆道:“这是阿离亲眼所见。阿离便是殷二哥的亲孙女,她得罪了父亲,她 父亲要杀她。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是韦四哥所救。韦四哥带上光明顶去,中 途又给我悄悄偷了出来。阿离,你将六大门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跟谢公公说说。” 殷离于是将在西域所见之事简略的说了一遍,只是她未上光明顶就给金花婆婆 携回,以后光明顶的一干事故就全然不知。谢逊越听越是焦急,连问:“后来怎样? 后来怎样?”终于怒道:“韩夫人,你虽因婚姻之事和众兄弟不和,但本教有难, 你怎能袖手旁观?阳教主是你义父,他当年如何待你,你全不放在心上了?你瞧殷 二哥和韦四弟、五散人和五行旗,不是同赴光明顶出力么?”金花婆婆冷冷的道: “我取不到屠龙刀,终究是峨嵋派那灭绝老尼手下的败将,便到光明顶上,也无面 目再跟她动手,去了还不是白饶?”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谢逊问途:“你当 日如何得知我的所在,何以始终不肯明言?是武当派的人说的么?”金花婆婆道: “武当派的人怎么知道?张翠山夫妇受诸派勒逼,宁可自刎,也不肯吐露你藏身之 所,武当门下自然不知。好,今日我甚么也不必瞒你,我在西域撞到一个名叫武烈 的人,他是当年大理段家传人武三通的子孙,阴错阳差,我听他和女儿说话,给我 捉摸到了破绽,用酷刑逼他说了出来。”谢逊沉默半晌,才道:“这个姓武的见过 我那无忌孩儿,是不是?想是他骗着小孩儿家,探听到了秘密。”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惭愧无已,想起当年自己在朱家庄受欺,朱长龄、朱九 真父女以诡计套得自己吐露真情,倘若义父竟尔因此落入奸人手中,自己可真是万 死莫赎了。义父虽然眼盲,推测这件事却便似亲见一般。 只听谢逊又道:“六大派围攻明教,岂同小可,我教到底怎样?”金花婆婆道: “明教兴衰存亡,早跟老婆子没半点相干。当年光明顶上,大伙儿一齐跟我为难的 事,你是全忘了,老婆子却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只有阳教主和你谢三哥对我是好的, 我可也没忘记。”谢逊道:“唉,私怨事小,护教事大。韩夫人,你胸襟未免太狭。” 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却是气量窄小的妇道人家。当年我破门出 教,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若非如此,那胡青牛怎能将我当作外人?他为何定要我 重归明教,才肯为银叶先生疗毒?胡青牛是我所杀,紫衫龙王早已犯了明教的大戒。 我跟明教还能有甚么干系?”谢逊摇了摇头,道:“韩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你 想借我屠龙刀去,口说是对付峨嵋派,实则是去对付杨逍、范遥。你念念不忘的, 只是想进光明顶的秘道。那我更加不能相借。”金花婆婆咳嗽数声,道:“谢三哥, 当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谢逊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长。”金花婆婆道: “今日你坏了一对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谢逊昂然道:“你要恃强夺刀,是 不是?谢逊有屠龙刀在手,抵得过坏了一对招子。”他嘘了一口长气,向前踏了一 步,一对失了明的眸子对准了金花婆婆,神威凛凛。殷离瞧得害怕,向后退了几步。 金花婆婆却佝偻着身子,撑着拐杖,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看来谢逊只须一伸手, 便能将她一刀斩为两段,但她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全没将谢逊放在眼里。张无忌曾 见过她数度出手,真是快速绝伦,比之韦一笑,另有一分难以言说的诡秘怪异,如 鬼如魅,似精似怪。此刻她和谢逊相对而立,一个是剑拔弩张,蓄势待发,一个却 似成竹在胸,好整以暇。张无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义父和韦蝠王之上,武功 自然十分厉害,不禁为谢逊暗暗担心。但听得四下里疾风呼啸,隐隐传来海中波涛 之声,于凶险的情势之中,更增一番凄怆悲凉之意。两人相向而立,相距不过丈许, 谁也不先动手。 过了良久,谢逊忽道:“韩夫人,今日你定要迫我动手,违了我们四法王昔日 结义的誓言,谢逊好生难受。”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向来心肠软,我当时真 没料到,武林中那许多成名的英雄豪杰,都是你一手所杀。”谢逊叹道:“我心伤 父母妻儿之仇,甚么也不顾了。我生平最不应该之事,乃是连发一十三招七伤拳, 击毙了少林派的空见神僧。”金花婆婆凛然一惊,道:“空见神僧当真是你打死的 么?你甚么时候练成了这等厉害武功?”她本来自信足可对付得了谢逊,此刻始有 惧意。谢逊道:“你不用害怕。空见神僧只挨打不还手,他要以广大无边的佛法, 渡化我这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声,道:“这才是了,老婆子及不上空见神 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见,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 谢逊退了一步,声调忽变柔和,说道:“韩夫人,从前在光明顶上你待我委实 不错。那日我做哥哥的生病,内子偏又产后虚弱,不能起床。你照料我一月有余, 尽心竭力,我始终铭感于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兽皮 为衣,你给我缝这身衣衫,里里外外,无不合身,足见光明顶结义之情尚在。你去 罢!从此而后,咱们也不必再会面了。我只求你传个讯息出去,要我那无忌孩儿到 此岛来和我一会,做哥哥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凄然一笑,说道:“你倒还记得从前这些情谊。不瞒你说,自从银叶 大哥一死,我早将世情瞧得淡了,只是尚有几桩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 相从银叶大哥于地下。谢三哥,光明顶上那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机谋过人,你 妹子都没瞧在眼里,便只对你谢三哥另眼相看。你可知道其中的缘由么?”谢逊抬 头向天,沉思半晌,摇头道:“谢逊庸庸碌碌,不值得贤妹看重。”金花婆婆走上 几步,抚着一块大石,缓缓坐下,说道:“昔年光明顶上,只有阳教主和你谢三哥, 我才瞧着顺眼。做妹子的嫁了银叶先生,唯有你们二人,没怪我所托非人。”谢逊 也坐了下来,说道:“韩大哥虽非本教中人,却也英雄了得。众兄弟力持异议,未 免胸襟窄了。唉,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不知众兄弟都无恙否?”金花婆婆道:“谢 三哥,你身在海外,心悬中土,念念不忘旧日兄弟。人生数十年转眼即过,何必老 是想着旁人?”两人此时相距已不过数尺,呼吸可闻,谢逊听得金花婆婆每说几句 话便咳嗽一声,说道:“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冻伤了肺,缠绵至今,总是不能痊愈 么?” 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厉害些。嗯,咳了几十年,早也惯啦。谢三 哥,我听你气息不匀,是否练那七伤拳时伤了内脏?须得多多保重才是。” 谢逊道:“多谢贤妹关怀。”忽然抬起头来,向殷离道:“阿离,你过来。” 殷离走到他身前,叫了声:“谢公公!”谢逊道:“你使出全力,戳我一指。”殷 离愕然道:“我不敢。”谢逊笑道:“你的千蛛万毒手伤不了我,尽管使劲便了。 我只是试试你的功力。”殷离仍道:“孩儿不敢。”又道:“谢公公,你既和婆婆 是当年结义的好友,能有甚么事说不开?大家不用争这把刀子了罢。”谢逊凄然一 笑,说道:“你戳我一指试试。”殷离无奈,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戳在 谢逊肩头,蓦地里“啊哟”一声大叫,向后摔了出去,飞出一丈有余,腾的一响, 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断。金花婆婆不动声色,缓缓的道:“谢三哥, 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个帮手,先行出手翦除。”谢逊不答,沉思半晌,道: “这孩儿心肠很好,她戳我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运千蛛毒 气伤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蛛毒气返攻心脏,她此刻已然没命了。”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义父明明说是试试殷离的功力, 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试,这时岂非已然毙命?明教中人向来心狠手辣,以我义父之贤, 也在所不免。他却不知谢逊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对方心意,几句家常话一说 完,便是绝不容情的恶斗,金花婆婆多了殷离一个帮手,于他大大不利,是以要用 计先行除去。谢逊道:“阿离,你为甚么一片善心待我?”殷离道:“你……你是 他义父,又是……又是为他而来。在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两人,心中还记着他。” 谢逊“啊”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对我无忌孩儿这么好,我倒险些儿伤了你的性 命。你附耳过来。”殷离挣扎着爬起,慢慢走到他的身边。谢逊将口唇凑在她耳边, 说道:“我传你一套内功心法,这是我在冰火岛上参悟而得,可说是集我毕生武功 之大成。”不等殷离答话,便将那心法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殷离一时自难明白,只 用心暗记。谢逊怕她记不住,又说了两遍,问道:“记住了么?”殷离道:“都记 得了。”谢逊道:“你修习五年之后,当有小成。你可知我传你功夫的用意么?” 殷离突然哭了出来,说道:“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谢逊厉声道:“你知道甚么?为甚么不能?”说着左掌蓄势待发,只要殷离一 句话答得不对,立时便毙她于掌下。殷离双手掩面,说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寻找 无忌,将这功夫转授于他。我知道你要我练成上乘武功之后,保护无忌,令他不受 世上坏人的侵害,可是……可是……”她说了两个“可是”,放声大哭。谢逊站起 身来,喝道:“可是甚么?是我那无忌孩儿已然遭遇不测么?”殷离扑在他的怀里, 抽抽噎噎的哭道:“他……他早在六年之前,在西域……在西域堕入山谷而死。” 谢逊身子一晃,颤声道:“这话……这话……当真?”殷离哭道:“是真的。那武 烈父女亲眼见到他丧命的。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后点了七次千蛛万毒手,又七次救他 们活命,这等煎熬之下,他们……他们不能再说假话。” 当殷离述说张无忌死讯之初,金花婆婆本待阻止,但转念一想,谢逊一听到义 子身亡,定然心神大乱,拚斗时虽然多了三分狠劲,却也少了三分谨慎,更易陷入 自己所布的钢针阵中,当下只是在旁微微冷笑,并不答话。谢逊仰天大啸,两颊旁 泪珠滚滚而下。张无忌见义父和表妹为自己这等哀伤,再也忍耐不住,便欲挺身而 出相认,忽听得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那位义儿张公子既已殒命,你守着这口 屠龙宝刀又有何用?不如便借了于我罢。”谢逊嘶哑着嗓子道:“你瞒得我好苦。 要取宝刀,先取了我这条性命。”轻轻将殷离推在一旁,嘶的一声,将长袍前襟撕 下,向金花婆婆掷了过去,这叫作“割袍断义”。张无忌心想:“我该当此时上前, 说明真相,免他二人无谓的伤了义气。”便在此时,忽听得左侧远处长草中传来几 下轻微的呼吸之声。相距既远,呼吸声又极轻,若非张无忌耳音极灵,再也听不出 来,他心念一动:“原来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帮手?我倒不可贸然现身。”但听得 刀风呼呼,谢逊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只见谢逊使开宝刀,有如一条黑龙在他身 周盘旋游走,忽快忽慢,变化若神。金花婆婆忌惮宝刀锋利,远远在他身旁兜着圈 子。谢逊有时卖个破绽,金花婆婆毫不畏惧的欺身直进,待他回刀相砍,随即极巧 妙的避了开去。二人于对方武功素所熟知,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内便分高下。谢逊 倚仗宝刀之利,金花婆婆则欺他盲不见物,二人均在自己所长的这一点上寻求取胜 之道,反而将招数内力置之一旁。忽听得飕飕两声,黄光闪功,金花婆婆发出两朵 金花。谢逊屠龙刀一转,两朵金花都粘在刀上。原来金花以纯钢打成,外镀黄金, 铸造屠龙刀的玄铁却具极强磁性,遇铁即吸。这金花乃金花婆婆仗以成名的暗器, 施放时变幻多端,谢逊即令双目健好,也须全力闪避挡格,不料这屠龙刀正是所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