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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回 举火燎天何煌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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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举火燎天何煌煌 众人担心张无忌受伤,顾不得追赶,纷纷围拢。张无忌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摆 了一下,意示并不妨事,体内九阳神功发动,将玄冥神掌的阴寒之气逼了出来,头 顶便如蒸笼一般不绝有丝丝白气冒出。他解开上衣,两胁各有一个深深的黑色手掌 印。在九阳神功运转之下,两个掌印自黑转紫,自紫而灰,终于消失不见。前后不 到半个时辰,昔日数年不能驱退的玄冥掌毒,此时顷刻间便消除净尽。他站起身来, 说道:“这一下虽然凶险,可是终究让咱们认出了对头的面目。”玄冥二老和杨逍、 韦一笑对掌之时,已先受到张无忌九阳神功的冲击,掌力中阴毒已不到平时二成, 但杨韦二人兀自打坐运气,过了半天才驱尽阴毒。张无忌关心太师父伤势,张三丰 道:“火工头陀内功不行,外功虽然刚猛,可还及不上玄冥神掌,我的伤不碍事。” 这时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进来禀报,来犯敌人已扫数下山。俞岱岩命知客道人 安排素席,宴请明教诸人。筵席之上,张无忌才向张三丰及俞岱岩禀告别来情由。 众人尽皆惊叹。张三丰道:“那一年也是在这三清殿上,我和这老人对过一掌,只 是当年他假扮蒙古军官,不知到底是二老中的哪一老。说来惭愧,直到今日,咱们 还是摸不清对头的底细。”杨逍道:“那姓赵的少女不知是甚么来历,连玄冥二老 如此高手,竟也甘心供她驱使。”众人纷纷猜测,难有定论。 张无忌道:“眼下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抢夺黑玉断续膏,好治疗俞三伯和 殷六叔的伤。第二件是打听宋大师伯他们的下落。这两件大事,都要着落在那姓赵 的姑娘身上。”俞岱岩苦笑道:“我残废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药,那也是治不 好的了,倒是救大哥、六弟他们要紧。”张无忌道:“事不宜迟,请杨左使、韦蝠 王、说不得大师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踪敌人。五行旗各派掌旗副使,分赴峨嵋、 华山、昆仑、崆峒、及福建南少林五处,和各派联络,打探消息。请外公和舅舅前 赴江南,整顿天鹰旗下教众。铁冠道长、周先生、彭大师及五行旗掌旗使暂驻武当, 禀承我太师父张真人之命,居中策应。” 他在席上随口吩咐。殷天正、杨逍、韦一笑等逐一站起,躬身接令。张三丰初 时还疑心他小小年纪,如何能统率群豪,此刻见他发号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居 然一一凛遵,心下甚喜,暗想:“他能学到我的太极拳、太极剑,只不过是内功底 子好、悟性强,虽属难能,还不算是如何可贵。但他能管束明教、天鹰教这些大魔 头,引得他们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呢。嘿,翠山有后,翠山有后。”想 到这里,忍不住捋须微笑。张无忌和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饱,便即 辞别张三丰,下山去探听赵敏的行踪。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别。杨不悔却依依不舍 的跟着父亲,又送出里许。杨逍道:“不悔,你回去罢,好好照看着殷六叔。”杨 不悔应道:“是。”眼望着张无忌,突然脸上一红,低声道:“无忌哥哥,我有几 句话要跟你说。”杨逍和韦一笑等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马之交,少不 得有几句体己的话儿要说。”当下加快脚步,远远的去了。杨不悔道:“无忌哥哥, 你到这里来。”牵着他的手,到山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张无忌心中疑惑不定: “我和她从小相识,交情非比寻常,但这次久别重逢,她一直对我冷冷的爱理不理。 此刻不知有何话说?”只见她未开言脸上先红,低下头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道: “无忌哥哥,我妈去世之时,托你照顾我,是不是?”张无忌道:“是啊。”杨不 悔道:“你万里迢迢的,将我从淮河之畔送到西域我爹爹手里,这中间出生入死, 经尽千辛万苦。大恩不言谢,此番恩德,我只深深记在心里,从来没跟你提过一句。” 张无忌道:“那有甚么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我自己也就没有这遇合, 只怕此刻早已毒发而死了。”杨不悔道:“不,不!你仁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 吉。无忌哥哥,我从小没了妈妈,爹爹虽亲,可是有些话我不敢对他说。你是我们 教主,但在我心里,我仍是当你亲哥哥一般,那日在光明顶上,我乍见你无恙归来, 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只是我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你不怪我罢?”张无忌道: “不怪!当然不怪。” mpanel(1); 杨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凶,很残忍,或许你瞧着不顺眼。可是我妈妈死得 这么惨,对于恶人,我从此便心肠很硬。后来见小昭待你好,我便不恨她了。”张 无忌微笑道:“小昭这小丫头很有点儿古怪,不过我看她不是坏人。”其时红日西 斜,秋风拂面,微有凉意。杨不悔脸上柔情无限,眼波盈盈,低声道:“无忌哥哥, 你说我爹爹和妈妈是不是对不起殷……殷……六叔?”张无忌道:“这些过去的事, 那也不用说了。”杨不悔道:“不,在旁人看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连我都十 七岁了。不过殷六叔始终没忘记妈妈。这次他身受重伤,日夜昏迷,时时拉着我的 手,不断的叫我:‘晓芙!晓芙!’他说:‘晓芙!你别离开我。我手足都断了, 成了废人,求求你,别离开我,可别抛下我不理。’”她说到这里,泪水盈眶,甚 是激动。 张无忌道:“那是六叔神智胡涂中的言语,作不得准。”杨不悔道:“不是的。 你不明白,我可知道。他后来清醒了,瞧着我的时候,眼光和神气一模一样,仍是 在求我别离开他,只是不说出口来而已。” 张无忌叹了口气,深知这位六叔武功虽强,性情却极软弱,自己幼时便曾见他 往往为了一件小事而哭泣一场,纪晓芙之死对他打击尤大,眼下更是四肢断折,也 难怪他惶惧不安,说道:“我当竭尽全力,设法去夺得黑玉断续膏来,医治三师伯 和六师叔之伤。”杨不悔道:“殷六叔这么瞧着我,我越想越觉爹爹和妈妈对他不 起,越想越觉得他可怜。无忌哥哥,我已亲口答应了殷……殷六叔,他手足痊愈也 好,终身残废也好,我总是陪他一辈子,永远不离开他了。”说到这里,眼泪流了 下来,可是脸上神采飞扬,又是害羞,又是欢喜。 张无忌吃了一惊,哪料到她竟会对殷梨亭付托终身,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 “你……你……”杨不悔道:“我已斩钉截铁的跟他说了,这辈子跟定了他。他要 是一生一世动弹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床边,侍奉他饮食,跟他说笑话儿解闷。” 张无忌道:“可是你……”杨不悔抢着道:“我不是蓦地动念,便答应了他,我一 路上已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要是他伤重不治,我也活 不成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么怔怔的瞧着我,我比甚么都喜欢。无忌哥哥, 我小时候甚么事都跟你说,我要吃个烧饼,便跟你说;在路上见到个糖人儿好玩, 也跟你说。那时候咱们没钱买不起,你半夜里去偷了来给我,你还记得么?”张无 忌想起当日和她携手西行的情景,两小相依为命,不禁有些心酸,低声道:“我记 得。” 杨不悔按着他手背,说道:“你给了我那个糖人儿,我舍不得吃,可是拿在手 里走路,太阳晒着晒着,糖人儿融啦,我伤心得甚么似的,哭着不肯停。你说再给 我找一个,可是从此再也找不到那样的糖人儿了。你虽然后来买了更大更好的糖人 儿给我,我也不要了,反而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场。那时你很着恼,骂我不听话,是 不是?” 张无忌微笑道:“我骂了你么,我可不记得了。”杨不悔道:“我的脾气很执 拗,殷六叔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糖人儿,我再也不喜欢第二个了。无忌哥哥,有时我 自己一个儿想想,你待我这么好,几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该当侍奉你一辈子 才是。然而我总当你是我的亲哥哥一样,我心底里亲你敬你,可是对他啊,我是说 不出的可怜,说不出的喜欢。他年纪大了我一倍还多,又是我的长辈,多半人家会 笑话我,爹爹又是他的死对头,我……我知道不成的……可是不管怎样,我总是跟 你说了。”她说到这里,再也不敢向张无忌多望一眼,站起身来,飞奔而去。 张无忌望着她的背影在山坳边消失,心中怅怅的,也不知道甚么滋味,悄立良 久,才追上韦一笑等三人。说不得和韦一笑见他眼边隐隐犹有泪痕,不禁向着杨逍 一笑,意思是说:“恭喜你啦,不久杨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四人下得武 当山来。杨逍道:“这赵姑娘前后拥卫,不会单身而行,要查她的踪迹并不为难。 咱们分从东西南北四方搜寻,明日正午在谷城会齐。教主尊意若何?”张无忌道: “甚好,便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罢。”谷城在武当山之东,他向西搜查,那是比 旁人多走些路,又嘱咐道:“玄冥二老武功极是厉害,三位倘若遇上了,能避则避, 不必孤身与之动手。”三人答应了,当即行礼作别,分赴东南北三方查察。向西都 是山路,张无忌展开轻功,行走迅速,只一个多时辰,已到了十偃镇。在镇上面店 里要了一碗面,向店伴问起是否有一乘黄缎软轿经过。那店伴道:“有啊!还有三 个重病之人,睡在软兜里抬着,往西朝黄龙镇去了,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张无 忌大喜,心想这些人行走不快,不如等到天黑再追赶不迟,以免泄露了自己行藏。 当下行到僻静之处,睡了一觉,待到初更时分,才向黄龙镇来。 到了镇上,未交二鼓天时,他闪身墙角之后,见街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一间 大客店中却灯烛辉煌。他纵身上了屋顶,几个起伏,已到了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顶, 凝目前望,只见镇甸外河边空地上竖着一座毡帐,帐前帐后人影绰绰,守卫严密, 心想:“赵姑娘莫非是住在这毡帐之中?她相貌说话和汉人无异,行事骄横豪奢, 却带着几分蒙古之风。”其时元人占治中土已久,汉人的豪绅大贾以竞学蒙古风尚 为荣,那也不足为异。他正自筹思如何走近帐篷,忽听得客店的一扇窗中传出几下 呻吟声。他心念一动,轻轻纵下地来,走到窗下,向屋里张去。只见房中三张床上 躺着三人,其余两人瞧不见面貌,对窗那人正是那个阿三,他低声哼唧,显是伤处 十分痛楚,双臂双腿上都缠着白布。张无忌猛地想起:“他四肢被我震碎,定用他 本门灵药黑玉断续膏敷治。此刻不抢,更待何时?”打开窗子,纵身而进,房中站 着的一人惊呼一声,挥拳打来。张无忌左手抓住他拳头,右手伸指点了他软麻穴, 回头一看,见躺着的其余二人正是秃顶阿二和八臂神剑方东白,被他点倒的那人身 穿青布长袍,手中兀自拿着两枝金针,想是在给三人针灸治痛。桌上放着一个黑色 瓶子,瓶旁则是几块艾绒。张无忌拿起黑瓶,拔开瓶塞一闻,只觉一股辛辣之气, 甚是刺鼻。阿三叫道:“来人哪,抢药……”张无忌运指如风,连点躺着三人的哑 穴,撕开阿三手臂的绷带,果见他一条手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着一层膏药。他生 怕赵敏诡计多端,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药,引诱自己上当,当下在阿三及秃顶阿二 的伤处刮下药膏,包在绷带之中,心想瓶中纵是假药,从他们伤处刮下的决计不假。 外面守护之人听得声音,踢开房门抢了进来。张无忌望也不望,抬腿一一踢出,霎 时间客店中人声鼎沸,乱成一片。张无忌接连踢出六人,已将阿三和秃顶阿二伤处 的药膏刮了大半,心想若再耽搁,惹得玄冥二老赶到那可大大不妙,当即将黑瓶和 刮下的药膏在怀中一揣,提起那个医生,向窗外掷了出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医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上,不出所料,窗外正是有 高手埋伏袭击。张无忌乘着这一空隙,飞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利刃疾刺 而至。他左手牵,右手引,乾坤大挪移心法牛刀小试,左边一剑刺中了右边那人, 右边一枪戳中了左边那人,混乱声中,他早已去得远了。一路上好不欢喜,心想此 行虽然查不到赵敏的真相,但夺得了黑玉断续膏,可比甚么都强。此时等不及到谷 城去和杨逍等人会面,径回武当,命洪水旗遣人前赴谷城,通知杨逍等回山。张三 丰等听说夺得黑玉断续膏,无不大喜。张无忌细看从阿三伤处刮下来的药膏,再从 黑瓶中挑了些药膏来详加比较,确是一般无异。那黑瓶乃是一块大玉雕成,深黑如 漆,触手生温,盎有古意,单是这个瓶子,便是一件极珍贵的宝物。当下更无怀疑, 命人将殷梨亭抬到俞岱岩房中,两床并列放好。杨不悔跟了进来。她不敢和张无忌 的眼光相对,脸上容光焕发,心中感激无量,显然张无忌送她到西域、在何太冲家 代她喝毒酒这许多恩情,都还比不上治好殷梨亭这么要紧。 张无忌道:“三师伯,你的旧伤都已愈合,此刻医治,侄儿须将你手脚骨骼重 行折断,再加接续,望你忍得一时之痛。”俞岱岩实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残废能重行 痊愈,但想最坏也不过是治疗无望,二十年来,早已甚么都不在乎了,只想:“无 忌是尽心竭力,要补父母之过,否则他必定终身不安。我一时之痛,又算得甚么?” 当下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道:“你放胆干去便是。”张无忌命杨不悔出房,解 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将他断骨处尽数摸得清楚,然后点了他的昏睡穴,十指运劲, 喀喀喀声响不绝,将他断骨已合之处重行一一折断。俞岱岩虽然穴道被点,仍是痛 得醒了过来。张无忌手法如风,大骨小骨一加折断,立即拼到准确部位,敷上黑玉 断续膏,缠了绷带,夹上木板,然后再施金针减痛。 医治殷梨亭那便容易得多,断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时已予扶正,这时只须敷上黑 玉断续膏便成。治完殷梨亭后,张无忌派五行旗正副旗使轮流守卫,以防敌人前来 扰乱。当日下午,张无忌用过午膳,正在云房中小睡,以苏一晚奔波的疲劳,睡梦 中忽听得脚步轻响走近门口,便即醒转。小昭守在门外低声问:“甚么事?教主睡 着啦。”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轻声道:“殷六侠痛得已晕去三次,不知教主……”张 无忌不等他话说完,翻身奔出,快步来到俞岱岩房中,只见殷梨亭双眼翻白,已晕 了过去。杨不悔急得满脸都是眼泪,不知如何是好。那边俞岱岩咬得牙齿格格直响, 显是在硬忍痛楚,只是他性子坚强,不肯发出一下呻吟之声。张无忌见了这等情景, 大是惊异,在殷梨亭“承泣”“太阳”“膻中”等穴上推拿数下,将他救醒过来, 问俞岱岩道:“三师伯,是断骨处痛得厉害么?”俞岱岩道:“断骨处疼痛,那也 罢了,只觉得五脏六腑中到处麻痒难当……好像,好像有千万条小虫在乱钻乱爬。” 张无忌这一惊非同小可,听俞岱岩所说,明明是身中剧毒之象,忙问殷梨亭道: “六叔,你觉得怎样?”殷梨亭迷迷糊糊的道:“红的、紫的、青的、绿的、黄的、 白的、蓝的……鲜艳得紧,许许多多小球儿在飞舞,转来转去……真是好看……你 瞧,你瞧……” 张无忌“啊哟”一声大叫,险些当场便晕了过去,一时所想到的只是王难姑所 遗“毒经”中的一段话:“七虫七花膏,以毒虫七种、毒花七种,捣烂煎熬而成, 中毒者先感内脏麻痒,如七虫咬啮,然后眼前现斑斓彩色,奇丽变幻,如七花飞散。 七虫七花膏所用七虫七花,依人而异,南北不同,大凡最具灵验神效者,共四十九 种配法,变化异方复六十三种。须施毒者自解。”张无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知道 终于是上了赵敏的恶当,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虫七花膏,而在阿三和秃顶阿 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这剧毒的药物,不惜舍却两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彀, 这等毒辣心肠,当真是匪夷所思。他大悔大恨之下,立即行动如风,拆除两人身上 的夹板绷带,用烧酒洗净两人四肢所敷的剧毒药膏。杨不悔见他脸色郑重,心知大 事不妙,再也顾不得嫌忌,帮着用酒洗涤殷梨亭四肢。但见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 去,犹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颜色,非一旦可除。 张无忌不敢乱用药物,只取了些镇痛安神的丹药给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是 惊惧,又是惭愧,心力交瘁,不由得双膝一软,蓦然倒下,伏在地上便哭了起来。 杨不悔大惊,只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张无忌呜咽道:“是我杀了三伯六 叔。”他心中只想:“这七虫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种配制之法,谁又知道她用的 哪七种毒虫,哪七种毒花?化解此种剧毒,全仗以毒攻毒之法,只要看不准一种毒 虫毒花,用药稍误,立时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间,他清清楚楚的明白 了父亲自刎时心情,大错已然铸成,除了自刎以谢之外,确是再无别的道路。他缓 缓站起身来,杨不悔问道:“当真无药可救了么?连勉强一试也不成么?”张无忌 摇了摇头。杨不悔应道:“嗷!”神色泰然,并不如何惊慌。 张无忌心中一动,想起她所说的那一句话来:“他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着。” 心想:“那么我害死的不止是两个人,而是三个。”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见吴劲 草走到门外,禀道:“教主,那个赵姑娘在观外求见。”张无忌一听,悲愤不能自 已,叫道:“我正要找她!”从杨不悔腰间拔出长剑,执在手中,大踏步走出。小 昭取下鬓边的珠花,交给张无忌,道:“公子,你去还了给赵姑娘。”张无忌向她 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我和这姓赵的姑娘仇深如海,我们身上不 能留下她任何物事。”当下一手杖剑,一手持花,走到观门之外。只见赵敏一人站 在当地,脸带微笑,其时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她身后十多丈处站 着玄冥二老。两人牵着三匹骏马,眼光却瞧着别处。 张无忌身形闪动,欺到赵敏身前,左手探出,抓住了她双手手腕,右手长剑的 剑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药来!”赵敏微笑道:“你胁迫过我一次,这次 又想来胁迫我么?我上门来看你,这般凶霸霸的,岂是待客之道?”张无忌道: “我要解药!你不给,我……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赵敏脸上微微一 红,轻声啐道:“呸!臭美么?你死你的,关我甚么事,要我陪你一块儿死?”张 无忌正色道:“谁给你说笑话?你不给解药,今日便是你我同时毕命之日。”赵敏 双手被他握住,只觉得他全身颤抖,激动已极,又觉到他掌心中有件坚硬之物,问 道:“你手里拿着甚么?”张无忌道:“你的珠花,还你!”左手一抬,已将珠花 插在她的鬓上,随即又垂手抓住她的手腕,这两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闪电。赵敏 道:“那是我送你的,你为甚么不要?”张无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 不要你的东西。”赵敏道:“你不要我的东西?这句话是真是假?为甚么你一开口 就向我讨解药?”张无忌每次跟她斗口,总是落于下风,一时语塞,想起俞岱岩、 殷梨亭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儿不禁红了,几乎便要流下泪来,忍不住想出口 哀告,但想起赵敏的种种恶毒之处,却又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这时杨逍等都已得知讯息,拥出观门,见赵敏已被张无忌擒住,玄冥二老却站 在远处,似乎漠不关心,又似是有恃无恐。各人便站在一旁,静以观变。 赵敏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震动天下,怎地遇上了一点儿难题,便像 小孩子一样哇哇哭泣,刚才你已哭过了,是不是?真是好不害羞。我跟你说,你中 了我玄冥二老的两掌玄冥神掌,我是来瞧瞧你伤得怎样。不料你一见人家的面,就 是死啊活啊的缠个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张无忌心想,她若想乘机逃走,那是 万万不能,只要她脚步一动,立时便又可抓住她,于是放开了她手腕。赵敏伸手摸 了摸鬓边的珠花,嫣然一笑,说道:“怎么你自己倒像没受甚么伤。”张无忌冷冷 的道:“区区玄冥神掌,未必便伤得了人。”赵敏道:“那么大力金刚指呢?七虫 七花膏呢?”这两句话便似两个大铁锤,重重锤在张无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 真就是七虫七花膏。”赵敏正色道:“张教主,你要黑玉断续膏,我可给你。你要 七虫七花膏的解药,我也可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做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愿的 奉上。倘若你用强威逼,那么你杀我容易,要得解药,却是难上加难。你再对我滥 施恶刑,我给你的也只是假药、毒药。” 张无忌大喜,正自泪眼盈盈,忍不住笑逐颜开,忙道:“哪三件事?快说,快 说。” 赵敏微笑道:“又哭又笑,也不怕丑!我早跟你说过,我一时想不起来,甚么 时候想到了,随时会跟你说,只须你金口一诺,决不违约,那便成了。我不会要你 去捉天上的月亮,不会叫你去做违背侠义之道的恶事,更不会叫你去死。自然也不 会叫你去做猪做狗。” 张无忌寻思:“只要不背侠义之道,那么不论多大的难题,我也当竭力以赴。” 当下慨然道:“赵姑娘,倘若你惠赐灵药,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 命,张无忌决不敢辞。赴汤蹈火,唯君所使。”赵敏伸出手掌,道:“好,咱们击 掌为誓。我给解药于你。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 须不违侠义之道,你务当竭力以赴,决不推辞。”张无忌道:“谨如尊言。”和她 手掌轻轻相击三下。 赵敏取下鬓边珠花,道:“现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罢?”张无忌生怕她不给解药, 不敢拂逆其意,将珠花接了过来。赵敏道:“我可不许你再去送给那个俏丫鬟。” 张无忌道:“是。”赵敏笑着退开三步,说道:“解药立时送到,张教主请了!” 长袖一拂,转身便去。玄冥二老牵过马来,侍候她上马先行。三乘马蹄声得得,下 山去了。 赵敏等三人刚转过山坡,左首大树后闪出一条汉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钱二败, 挽铁弓,搭长箭,朗声说道:“我家主人拜上张教主,书信一封,敬请收阅。”说 着飕的一声,将箭射了过来。张无忌左手一抄,将箭接在手中,只见那箭并无箭镞, 箭杆上却绑着一封信。张无忌解下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张教主亲启”,拆开信来, 一张素笺上写着几行簪花小楷,文曰:“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药 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顾,赐之婢仆,委诸尘土, 岂贱妾之所望耶?” 张无忌将这张素笺连读了三遍,又惊又喜,又是惭愧,忙看那朵珠花,逐颗珍 珠试行旋转,果有一颗能够转动,于是将珠子旋下,金铸花干中空,藏着一卷白色 之物。张无忌从怀中取出针刺穴道所用的金针,将那卷物事挑了出来,乃是一张薄 纸,上面写着七虫为哪七种毒虫,七花是哪七种毒花,中毒后如何解救,一一书明。 其实他只须得知七虫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却不须旁人指点。他看解法全无错 误,心知并非赵敏弄鬼,大喜之下,奔进内院,依法配药救治。果然只一个多时辰, 俞殷二人毒势便大为减轻,体内麻痒渐止,眼前彩晕消失。他再去取出赵敏盛珠花 送他的那只金盒,仔细察看,终于发见了夹层所在,其中满满的装了黑色药膏,气 息却是芬芳清凉。这一次他不敢再鲁莽了,找了一只狗来,折断了它一条后腿,挑 些药膏敷在伤处,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绝无中毒象征,伤处更是大见 好转。 过了三日,俞殷二人体内毒性尽去,于是张无忌将真正的黑玉断续膏再在两人 四肢上敷涂。 这一次全无意外。那黑玉断续膏果然功效如神,两个多月后,殷梨亭双手已能 活动,看来日后不但手足可行动自如,武功也不致大损。只是俞岱岩残废已久,要 尽复旧观,势所难能,但瞧他伤势复元的情势,半载之后,当可在腋下撑两根拐杖, 以杖代足,缓缓行走,虽然仍是残废,却不复是丝毫动弹不得的废人了。张无忌在 武当山上这么一耽搁,派出去的五行旗人众先后回山,带回来的讯息令人大为惊讶。 峨嵋、华山、崆峒、昆仑各派远征光明顶的人众,竟无一个回转本派,江湖上沸沸 扬扬,都说魔教势大,将六大派前赴西域的众高手一鼓聚歼,然后再分头攻灭各派。 少林寺僧众突然失踪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了空前未有的大波。五行旗各掌旗副使 此去幸好均持有张三丰所付的武当派信符,又不泄漏自己身分,否则早已和各派打 得落花流水。各掌旗副使言道,此刻江湖上众门派、众帮会、以及镖行、山寨、船 帮、码头等等,无不严密戒备,生怕明教大举来袭。过了数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 子也回到武当,报称天鹰旗已改编完竣,尽数隶属明教。又说东南群雄并起,反元 义师此起彼伏,天下已然大乱。其时元军仍是极强,且起事者各自为战,互相并无 呼应联络,都是不旋踵即被扑灭。当日晚间,张三丰在后殿摆设素筵,替殷天正父 子接风。席间殷天正说起各地举义失败的情由,每一处起义,明教和天鹰教下的弟 子均有参与,被元兵或擒或杀,殉难者极众。群豪听了,尽皆扼腕慨叹。杨逍道: “天下百姓苦难方深,人心思变,正是驱除鞑子、还我河山的良机。昔年阳教主在 世,日夜以兴复为念,只是本教向来行事偏激,百年来和中原武林诸派怨仇相缠, 难以携手抗敌。天幸张教主主理教务,和各派怨仇渐解,咱们正好同心协力,共抗 胡虏。” 周颠道:“杨左使,你的话听来似乎不错。可惜都是废话,近乎放屁一类。” 杨逍听了也不生气,说道:“还须请周兄指教。”周颠道:“江湖上都说咱们明教 杀光了六大派的高手,一听到‘明教’两字,人人恨之入骨,甚么‘同心协力、共 抗胡虏’云云,说来好听,却又如何做起?”杨逍道:“咱们虽然蒙此恶名,但真 相总有大白之日,何况张真人可为明证。”周颠笑道:“倘若的确是咱们杀了宋远 桥、灭绝老尼、何太冲他们,张真人还不是给蒙在鼓里,如何作得准?”铁冠道人 喝道:“周颠,在张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胡说八道!”周颠伸了伸舌头,却不言语。 彭莹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依贫僧之见,咱们当大会明教各路首 领,颁示张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同时人多眼宽,到底宋大侠、灭绝师太他们 到了何处,在大会中也可有个查究。”周颠道:“要查宋大侠他们的下落,那就容 易得很,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众人齐道:“怎么样?你何不早说?”周颠洋洋得 意,喝了一杯酒,说道:“只须教主去问一声赵姑娘,少说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说 哪,这些人不是给赵姑娘杀了,便是给她擒了。” 这两个多月来韦一笑、杨逍、彭莹玉、说不得等人,曾分头下山探听赵敏的来 历和踪迹,但自那日观前现身、和张无忌击掌为誓之后,此人便不知去向,连她手 下所有人众,也个个无影无踪,找不着半点痕迹。群豪诸多猜测,均料想她和朝廷 有关,但除此之外,再也寻不着甚么线索了。此时听周颠如此说,众人都道:“你 这才是废话!要是寻得着那姓赵的女子,咱们不会着落在她身上打听吗?” 周颠笑道:“你们当然寻不着。教主却不用寻找,自会见着。教主还欠着她三 件事没办,难道这位如此厉害的小姐,就此罢了不成?嘿,嘿!这位姑娘花容月貌, 可是我一想到她便浑身寒毛直竖,害怕得发抖。”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但想想也 确是实情。张无忌叹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个难题,我尽力办了,就此了结此事, 否则终日挂在心上,不知她会出甚么古怪花样。彭大师适才建议,本教召集各路首 领一会,此事倒是可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甚是。在武当山上空等, 终究不是办法。”杨逍道:“教主,你说在何处聚会最好?”张无忌略一沉吟,说 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本教两位人物的恩情。一是蝶谷医仙胡青牛先 生,他老人家已死于金花婆婆之手。另一位是常遇春大哥,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 我想,本教这次大会,便在淮北蝴蝶谷中举行。”周颠拍手道:“甚好,甚好!这 个‘见死不救’,昔年我每日里跟他斗口,人倒也不算坏,只是有些阴阳怪气,与 杨左使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见死不救,自己死时也无人救他,正是报应。我周颠倒 要去他墓前磕上几个响头。”当下群豪各无异议,言明三个多月后的八月中秋,明 教各路首领,齐集淮北蝴蝶谷胡青牛故居聚会。次日清晨,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各掌 职信使,分头自武当山出发,传下教主号令:诸路教众,凡香主以上者除留下副手 于当地主理教务外,概于八月中秋前赶到淮北蝴蝶谷,参见新教主。其时距中秋日 子尚远,张无忌见俞岱岩和殷梨亭尚未痊可,深恐伤势有甚反复,以致功亏一篑, 因此暂留武当山照料俞殷二人,暇时则向张三丰请教太极拳剑的武学。韦一笑、彭 莹玉、说不得诸人,仍是各处游行,探听赵敏一干人的下落。杨逍奉教主之命留在 武当,但为纪晓芙之事,对殷梨亭深感惭愧,平日闭门读书,轻易不离室门一步。 如此过了两月有余,这日午后,张无忌来到杨逍房中,商量来日蝴蝶谷大会,有哪 几件大事要向教众交代。他以年轻识浅,忽当重任,常自有战战兢兢之意,唯惧不 克负荷,误了大事,杨逍深通教务,因此张无忌要他留在身边,随时咨询。两人谈 了一会,张无忌顺手取过杨逍案头的书来,见封面写着“明教流传中土记”七个字 的题签,下面注着“弟子光明左使杨逍恭撰”一行小字。张无忌道:“杨左使,你 文武全才,真乃本教的栋梁。”杨逍谢道:“多谢教主嘉奖。”张无忌翻开书来, 但见小楷恭录,事事旁征博引。书中载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于唐 武后延载元年传入中土,其时波斯人拂多诞持明教“三宗经”来朝,中国人始习此 教经典。唐大历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长安洛阳建明教寺院“大云光明寺”。此后太 原、荆州、扬州、洪州、越州等重镇,均建有大云光明寺。至会昌三年,朝廷下令 杀明教徒,明教势力大衰。自此之后,明教便成为犯禁的秘密教会,历朝均受官府 摧残。明教为图生存,行事不免诡秘,终于摩尼教这个“摩”字,被人改为“魔” 字,世人遂称之为魔教。张无忌读到此处,不禁长叹,说道:“杨左使,本教教旨 原是去恶行善,和释道并无大异,何以自唐代以来,历朝均受惨酷屠戮?”杨逍道: “释家虽说普渡众生,但僧众出家,各持清修,不理世务。道家亦然。本教则聚集 乡民,不论是谁有甚危难困苦,诸教众一齐出力相助。官府欺压良民,甚么时候能 少了?甚么地方能少了?一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压,本教势必和官府相抗。”张 无忌点了点头,说道:“只有朝廷官府不去欺压良民,土豪恶霸不敢横行不法,到 那时候,本教方能真正的兴旺。”杨逍拍案而起,大声道:“教主之言,正说出了 本教教旨的关键所在。”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当真能有这么一日么?”杨逍 沉吟半晌,说道:“但盼真能有这么一天。宋朝本教方腊方教主起事,也只不过是 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压良民。”他翻开那本书来,指到明教教主方腊在浙东起事、 震动天下的记载。张无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说道:“大丈夫固当如是。虽然方教 主殉难身死,却终是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两人心意相通,都不禁血热如沸。 杨逍又道:“本教历代均遭严禁,但始终屹立不倒。南宋绍兴四年,有个官员 叫做王居正,对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说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观。”说着翻到书 中一处,抄录着王居正那道奏章。张无忌看那奏章中写道:“伏见两浙州县有吃菜 事魔之俗。方腊以前,法禁尚宽,而事魔之俗犹未至于甚炽。方腊之后,法禁愈严, 而事魔愈不可胜禁。……臣闻事魔者,每乡每村有一二桀黠,谓之魔头,尽录其乡 村姓氏名字,相与诅盟为魔之党。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党之人皆出力 以相赈恤。盖不肉食则费省,费省故易足。同党则相亲,相亲则相恤而事易济……” 张无忌读到这里,说道:“那王居正虽然仇视本教,却也知本教教众节俭朴实,相 亲相爱。” 他接下去又看那奏章:“……臣以为此先王导其民使相亲相友相助之意。而甘 淡薄,教节俭,有古淳朴之风。今民之师帅,既不能以是为政,乃为魔头者窃取以 瞽惑其党,使皆归德于其魔,于是从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说。民愚无知,谓吾从 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足、事易济也,故以魔头之说为皆可信,而争趋归之。 此所以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他读到这里,转头向杨逍道:“杨左使,‘法 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这句话,正是本教深得民心的明证。这部书可否借我一阅, 也好让我多知本教往圣先贤的业绩遗训?”杨逍道:“正要请教主指教。” 张无忌将书收起,说道:“俞三伯和殷六叔伤势大好了,我们明日便首途蝴蝶 谷去。我另有一事要和杨左使相商,那是关于不悔妹子的。”杨逍只道他要开口求 婚,心下甚喜,说道:“不悔的性命全出教主所赐,属下父女感恩图报,非只一日。 教主但有所命,无不乐从。”张无忌于是将杨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 一一说了。杨逍一听之下,错愕万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道:“小 女蒙殷六侠垂青,原是杨门之幸。只是他二人年纪悬殊,辈份又异,这个……这个……” 说了两次“这个”,却接不下去了。张无忌道:“殷六叔还不到四十岁,方当壮盛。 不悔妹子叫他一声叔叔,也不是真有甚么血缘之亲,师门之谊。他二人情投意合, 倘若成了这头姻缘,上代的仇嫌尽数化解,正是大大的美事。” 杨逍原是个十分豁达之人,又为纪晓芙之事,每次见到殷梨亭总抱愧于心,暗 想不悔既然倾心于他,结成了姻亲,便赎了自己的前愆,从此明教和武当派再也不 存芥蒂,于是长揖说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见关怀。属下先此谢过。”当晚张无 忌传出喜讯,群豪纷纷向殷梨亭道喜。杨不悔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来。 张三丰和俞岱岩得知此事时,起初也颇惊奇,但随即便为殷梨亭喜欢。说到婚 期,殷梨亭道:“待大师哥他们回山,众兄弟完聚,那时再办喜事不迟。” 次日张无忌偕同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小昭等人,辞别张 三丰师徒,首途前往淮北。杨不悔留在武当山服侍殷梨亭。当时男女之防虽严,但 他们武林中人,也不去理会这些小节。 明教一行人晓行夜宿,向东北方行去,一路上只见田地荒芜,民有饥色。沿海 诸省本为殷实富庶之区,但眼前饿殍遍野,生民之困,已到极处。群豪慨叹百姓惨 遭劫难。却又知蒙古人如此暴虐,霸居中土之期必不久长,正是天下英雄揭竿起事 的良机。这一日来到界牌集,离蝴蝶谷已然不远,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喊杀之声 大震,两支人马正在交兵。群豪纵马上前,穿过一座森林,只见千余名蒙古兵分列 左右,正在进攻一座山寨。寨上飘出一面绘着红色火焰的大旗,正是明教的旗帜。 寨中人数不多,似有不支之势,但兀自健斗不屈。蒙古兵矢发如雨,大叫:“魔教 的叛贼,快快投降!” 周颠道:“教主,咱们上吗?”张无忌道:“好!先去杀了带兵的军官。”杨 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五人应命而出,冲入敌阵,长剑挥动,两名 元兵的百夫长首先落马,跟着统兵的千夫长也被殷野王一刀砍死。元兵群龙无首, 登时大乱。山寨中人见来了外援,大声欢呼。寨门开处,一条黑衣大汉手挺长矛, 当先冲出,元兵当者辟易,无人敢撄其锋。只见那大汉长矛一闪,便有一名元军被 刺,倒撞下马。众元兵惊呼连连,四下奔逃。杨逍等见这大汉威风凛凛,有若天神, 无不赞叹:“好一位英雄将军。”此时张无忌早已看清楚那大汉的面貌,正是常自 想念的常遇春大哥,只是剧斗方酣,不即上前相见。明教人众前后夹攻,元军死伤 了五六百人,余下的不敢恋战,分头落荒而走。常遇春横矛大笑,叫道:“是哪一 路的兄弟前来相助?常某感激不尽。”张无忌叫道:“常大哥,想煞小弟也。”纵 身而前,紧紧握住了他手。常遇春躬身下拜,说道:“教主兄弟,我既是你大哥, 又是你属下,真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原来常遇春归五行旗中巨木旗下该管,张无忌接任教主等等情由,已得掌旗使 闻苍松示知。这些日子来他率领本教兄弟,日夜等候张无忌到来,不料元军却来攻 打。常遇春见己寡敌众,本拟故意示弱,将元军诱入寨中,一鼓而歼,但张无忌等 突然赶到应援,他便乘势开寨杀出。他在明教中职位不高,当下向杨逍、殷天正等 一一参见。群豪以他是教主的结义兄弟,都不敢以长上自居,执手问好,相待尽礼。 常遇春邀请群豪入寨,杀生宰羊,大摆酒筵,说起别来情由。这几年来淮南淮北水 旱相继,百姓苦不堪言。常遇春无以为生,便啸聚一班兄弟,做那打家劫舍的绿林 好汉勾当,倒也逍遥快活,山寨中粮食金银多了,便去赈济贫民。元军几次攻打, 都奈何他不得。 众人在山寨中歇了一晚,次日和常遇春一齐北行,料得元军新败,两三月内决 计不敢再来。 数日后到了蝴蝶谷外。先到的教众得知教主驾到,列成长队,迎出谷来。其时 巨木旗下执事人等,早已在蝴蝶谷中搭造了许多茅舍木屋,以供与会的各路教众居 住。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等均已先此到达,报称并未探查到那赵姑娘的讯息。 张无忌接见诸路教众后,备了祭品,分别到胡青牛夫妇及纪晓芙墓前致祭,想起当 日离谷时何等凄惶狼狈,今日归来却是云荼灿烂,风光无限,真是恍若隔世。再过 三日便是八月十五,蝴蝶谷中筑了高坛,坛前烧起熊熊大火。张无忌登坛宣示和中 原诸门派尽释前愆、反元抗胡之意,又颁下教规,重申行善去恶、除暴安良的教旨。 教众一齐凛遵,各人身前点起香束,立誓对教主令旨,决不敢违。是日坛前火光烛 天,香播四野,明教之盛,远迈前代。年老的教众眼见这片兴旺气象,想起十余年 来本教四分五裂、几致覆灭的情景,忍不住喜极而泣。 午后属下教众报道:“洪水旗旗下弟子朱元璋、徐达诸人求见。”张无忌大喜, 亲自迎出门去。朱元璋、徐达率同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诸人恭恭敬敬的 站在门外,见到张无忌出来,一齐躬身行礼,说道:“参见教主!”张无忌时常念 着那日徐达救命之恩,见到众人,喜之不尽,当即还礼,左手携着朱元璋,右手携 着徐达,同进室内,命众人坐下。众人告了罪,才行就坐。这时朱元璋已然还俗, 不再作僧人打扮,说道:“属下等奉教主旨令,赶来蝴蝶谷,本应早到候驾,但途 中遇上了一件十分跷蹊之事,属下等跟踪追查,以致误了会期,还请教主恕罪。” 张无忌道:“却不知遇上了何事?” 朱元璋道:“六月上旬,我们便得到教主的令旨,大伙儿好生欢喜,兄弟们商 议,该当备甚么礼物庆贺教主才是。淮北是苦地方,没甚么好东西的,幸得会期尚 远,大伙儿便一起上山东去闯闯。我们生怕给官府认了出来,因此扮作了赶脚的骡 车夫,属下算是个车夫头儿。这天来到河南归德府,接了几个老西客人,要往山东 菏泽。正行之间,忽然有伙人赶了上来,抡刀使枪,十分凶狠,将我们车中的客人 都赶了下去,叫我们去接载别的客人。那时花兄弟便要跟他们放对,徐兄弟向他使 个眼色,叫他瞧清楚情由,再动手不迟。那伙人将我们九辆大车赶到一处山坳之中, 那里另外还有十多辆大车候着,只见地下坐着的都是和尚。”张无忌问道:“都是 和尚?”朱元璋道:“不错。那些和尚个个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但其中好些人模 样不凡,有的太阳穴高高凸起,有的身材魁梧。徐兄弟悄悄跟我说,这些和尚都是 身负高强武功之人。那伙凶人叫众和尚坐在车里,押着我们一路向北。属下料想其 中必有古怪,暗地里叫众兄弟着意提防,千万不可露出形迹。一路上我们留神那伙 凶人的说话,可是这群人诡秘得紧,在我们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吴良兄弟大着 胆子,半夜里到他们窗下去偷听,连听了四五夜,这才探得了些端倪,原来这些和 尚竟然都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 张无忌本已料到了几分,但还是“啊”的一声。朱元璋接着道:“吴良兄弟又 听到那些凶人中的一人说:‘主人当真神机妙算,令人拜服。少林、武当六派高手, 尽入掌中,自古以来,还有谁能做得到这一步的?’另一人说:‘这还不算稀奇。 一箭双雕,却把魔教的众魔头也牵连在内。’我们七个人假装出恭,在茅厕里悄悄 商量,都说此事既然牵连本教在内,碰巧落在我们手上,总须查个水落石出,也好 禀报教主知晓。”张无忌道:“各位计较甚是。”朱元璋道:“大伙儿一路北行, 越发装得呆头呆脑,汤和兄弟和邓愈兄弟又假装争五钱银子,笨手笨脚的打了一场 架,显得半点不会武功。那伙凶人拍手呵呵大笑,对我们再不在意,我们又老爷长、 老爷短的对他们恭敬奉承,马屁拍到十足。吴祯兄弟曾想去弄些麻药来,半途上麻 翻了这伙凶人,救出少林群僧。可是我们细想,这件事来龙去脉半点不知,眼看这 伙凶人又是精明干练、武功了得,没的一个失手,打草惊蛇,反而误了大事,是以 始终没敢下手。得到河间府,遇上了六辆大车,也是有人押解,车中坐的却是俗家 人。吃饭之时,我听得一个少林僧跟一个新来的客人招呼,说道:‘宋大侠,你也 来啦!’”张无忌站起身来,忙问:“他说是宋大侠?那人怎生模样?”宋元璋道: “那人瘦长身材,五六十岁年纪,三络长须,相貌甚是清雅。”张无忌听得正是宋 远桥的形相,又惊又喜,再问其余诸人的容貌身形,果然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 三人也都在内。又问:“他们都受了伤吗?还是戴了铐镣?” 朱元璋道:“没有铐镣,也瞧不出甚么伤,说话饮食都和常人无异,只是精神 不振,走起路来有点虚虚晃晃。那宋大侠听少林僧这么说,只苦笑了一下,没有答 话。那少林僧再想说甚么,押解的凶人便过来拉开了他。此后两批人前后相隔十余 里,再不同食同宿,属下从此也没再见到宋大侠他们。七月初三,我们载着少林群 僧到了大都。” 张无忌道:“啊,到了大都,果然是朝廷下的毒手。后来怎样?”朱元璋道: “那伙凶人领着我们,将少林群僧送到西城一座大寺院中,叫我们也睡在庙里。” 张无忌道:“那是甚么庙?”朱元璋道:“属下进寺之时,曾抬头瞧了瞧庙前的匾 额,见是叫做‘万安寺’,但便因这么一瞧,吃了一个凶人的一下马鞭。当晚我们 兄弟们悄悄商量,这些凶人定然放不过我们,势必要杀人灭口,天一黑,我们便偷 着走了。”张无忌道:“事情确是凶险,幸好这批凶人倒也没有追赶。”汤和微笑 道:“朱大哥也料到了这着,事先便安排下手脚。我们到邻近的骡马行中去抓了七 个骡马贩子来,跟他们对换了衣服,然后将这七人砍死在庙中。脸上斩得血肉模糊, 好让那些凶人认不出来。又将跟我们同来的大车车夫也都杀了,银子散得满地,装 成是两伙人争银钱凶杀一般。待那伙凶人回庙,再也不会起疑。”张无忌心中一惊, 只见徐达脸上有不忍之色,邓愈显得颇是尴尬,汤和说来得意洋洋,只有朱元璋却 丝毫不动声色,恍若没事人一般。张无忌暗想:“这人下手好辣,实是个厉害脚色。” 说道:“朱大哥此计虽妙,但从今而后,咱们决不可再行滥杀无辜。”这是教主的 训论,朱元璋等一齐起立,躬身说道:“谨遵教主令旨。”后来朱元璋、徐达、邓 愈、汤和等行军打仗,果然恪遵张无忌的令旨,不敢杀戮无辜,终于民心归顺,得 成一代大业。张无忌道:“朱大哥七位探听到少林、武当两派高手的下落,此功不 小。待安排了抗元起义的大事之后,咱们便去大都相救两派高手。”他说过公事, 再和徐达等相叙私谊,说起那日偷宰张员外耕牛之事,一齐拊掌大笑。 当晚张无忌大会教众,焚火烧香,宣告各地并起,共抗元朝,诸路教众务当相 互呼应,要累得元军疲于奔命,那便大事可成。是时定下方策,教主张无忌率同光 明左使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执掌总坛,为全教总帅。白眉鹰王殷天正,率同天鹰 旗下教众,在江南起事。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会同常 遇春寨中人马,和孙德崖等在淮北濠州起兵。布袋和尚说不得率领韩山童、刘福通、 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皎儿等人,在河南颍川一带起事。彭莹玉率 领徐寿辉、邹普旺、明五等,在江西赣、饶、袁、信诸州起事。铁冠道人率领布三 王、孟海马等,在湘楚荆襄一带起事。周颠率领芝麻李、赵君用等在徐宿丰沛一带 起事。冷谦会同西域教众,截断自西域开赴中原的蒙古救兵。五行旗归总坛调遣, 何方吃紧,便向何方应援。 这等安排方策,十九出于杨逍和彭莹玉的计谋。张无忌宣示出来,教众欢声雷 动。 张无忌又道:“单凭本教一教之力,难以撼动元朝近百年的基业,须当联络天 下英雄豪杰,群策群力,大功方成。眼下中原武林的首脑人物半数为朝廷所擒,总 坛即当设法营救。明日众兄弟散处四方,遇上机会便即杀鞑子动手,总坛也即前赴 大都救人。今日在此尽欢,此后相见,未知何日。众兄弟须当义气为重,大事为先, 决不可争权夺利,互逞残杀,若有此等不义情由,总坛决不宽饶。” 众人齐声答应:“教主令旨,决不敢违!”呼喊声山谷鸣响。当下众人歃血为 盟,焚香为誓,决死不负大义。是晚月明如昼,诸路教众席地而坐,总坛的执事人 员取出素馅圆饼,分飨诸人。众人见圆饼似月,说道这是“月饼”。后世传说,汉 人相约于八月中秋食月饼杀鞑子,便因是夕明教聚义定策之事而来。 张无忌又宣示道:“本教历代相传,不茹荤酒。但眼下处处灾荒,只能有甚么 便吃甚么,何况咱们今日第一件大事,乃是驱除鞑子,众兄弟不食荤腥,精神不旺, 难以力战。自今而后,废了不茹荤酒这条教规。咱们立身处世,以大节为重,饮食 禁忌,只是余事。”自此而后,明教教众所食月饼,便有以猪肉为食的。次日清晨, 诸路人众向张无忌告别。众人虽均是意气慷慨的豪杰,但想到此后血战四野,不知 谁存谁亡,大事纵成,今日蝴蝶谷大会中的群豪只怕活不到一半,不免俱有惜别之 意。是时蝴蝶谷前圣火高烧,也不知是谁忽然朗声唱了起来:“焚我残躯,熊熊圣 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众人齐声相和:“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 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 我世人,忧患实多!”那“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的歌声, 飘扬在蝴蝶谷中。群豪白衣如雪,一个个走到张无忌面前,躬身行礼,昂首而出, 再不回顾。张无忌想起如许大好男儿,此后一二十年之中,行将鲜血洒遍中原大地, 忍不住热泪盈眶。但听歌声渐远,壮士离散,热闹了数日的蝴蝶谷重归沉寂,只剩 下杨逍、韦一笑以及朱元璋等寥寥数人。张无忌详细询明万安寺坐落的所在,以及 那干凶人形貌,说道:“朱大哥,此间濠泗一带,方当大乱,不可错过了起事之机。 你们不必陪我到大都去,咱们就此别过。”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齐道:“但盼 教主马到成功,属下等静候好音。”拜别了张无忌,出谷自去举事。张无忌道: “咱们也要动身了。小昭,你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就在这里等我罢。”小昭委委 屈屈的答应了,但一直送出谷来,送了三里,又送三里,终是不肯分别。张无忌道: “小昭,你越送越远,回去时路也要不认识啦。”小昭道:“张公子,你到了大都 会见到那个赵姑娘吗?”张无忌道:“说不定会见得到。”小昭道:“你要是见到 她,代我求她一件事成不成?”张无忌奇道:“你有甚么事求她?”小昭双臂一伸, 道:“向赵姑娘借倚天剑一用,把这铁链儿割断了,否则我终身便这么给绑着不得 自由。”张无忌见她神情楚楚,说得极是可怜,心中不忍,便道:“只怕她不肯将 宝剑借给我,何况要一直借到这里。”小昭道:“那么……那么,你将我带到她的 跟前,请她宝剑一挥,不就成了?”张无忌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跟我上大 都去。杨左使,你说咱们能带她吗?”杨逍心知张无忌既如此说,已有携她同去之 意,说道:“那也不妨,教主衣着茶水,也得有个人服侍,只是铁链声叮叮当当, 引人注目。这样罢,叫她装作生病,坐在大车之中,平时不可出来。”小昭大喜, 忙道:“多谢公子,多谢杨左使。”向韦一笑看了一眼,又加上一句:“多谢韦法 王。”韦一笑道:“多谢我干甚么?你小心我发起病来,吸你的血。”说着露出满 口森森白牙,装个怪样。小昭明知他是开玩笑,却也不禁有些害怕,退了三步,道: “你……你别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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