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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回 有女长舌如利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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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有女长舌利如枪 张三丰带了张无忌下得少室山来,料想他已然命不长久,索性便也绝了医治的 念头,只是跟他说些笑话,互解愁闷。这日行到汉水之畔,两人坐了渡船过江。船 到中流,汉水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摇晃不已,张三丰心中,也是思如浪涛。张无 忌忽道:“太师父,你不用难过,孩儿死了之后,便可见到爹爹妈妈了,那也好得 很。”张三丰道:“你别这么说,太师父无论如何要想法救你。”张无忌道:“我 本来想,如能学到少林派的九阳神功,去说给俞三伯听,那便好了。”张三丰道: “为甚么?”张无忌道:“盼望俞三伯能修练武当、少林两派神功,治好手足残疾。” 张三丰叹道:“你俞三伯受的是筋骨外伤,内功再强,也是治不好的。”心想: “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不怕死,却想着要去疗治岱岩的残疾,这番心地, 也确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本色。”正想夸奖他几句,忽听得江上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 传来:“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爷便饶了你的性命,否则莫怪无情。”这 声音从波浪中传来,入耳清晰,显然呼叫之人内力不弱。张三丰心下冷笑,暗道: “谁敢如此大胆,要我留下孩子?”抬起头来,只见两艘江船,如飞的划来,凝目 瞧时,见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着一个虬髯大汉,双手操桨急划,舱中坐着一男 一女两个孩子。后面一艘船身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众 武官拿起船板,帮同划水。那虬髯大汉膂力奇大,双桨一扳,小船便急冲丈余,但 后面船上毕竟人多,两船相距越来越近。过不多时,众武官和番僧便弯弓搭箭,向 那大汉射去。但听得羽箭破空,呜呜声响。张三丰心想:“原来他们是要那虬髯大 汉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残杀汉人,当下便想出手相救。只见那大汉左 手划船,右手举起木桨,将来箭一一挡开击落,手法甚是迅捷。张三丰心道:“这 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难,我怎能坐视不救?”向摇船的艄公喝道:“船家,迎上去。” 那艄公见羽箭乱飞,早已吓得手酸足软,拚命将船划开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将过 去?颤声道:“老……老道爷……,你……你说笑话了。”张三丰见情势紧急,夺 过艄公的橹来,在水中扳了两下,渡船便横过船头,向着来船迎去。猛听得“啊” 的一声惨呼,小船中男孩背心上中了一箭。那虬髯大汉一个失惊,俯身去看时,肩 头和背上接连中箭,手中木桨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时不动。后面大船瞬即 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小船。那虬髯大汉兀自不屈,拳打足踢,奋力抵 御。 张三丰叫道:“鞑子住手,休得行凶伤人!”急速扳橹,将渡船摇近,跟着身 子纵起,大袖飘飘,从空中扑向小船。两名蒙古武官嗖嗖两箭,向他射来。张三丰 袍袖挥动,两枝羽箭远远飞了出去,双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挥出,登时两名番僧摔 出丈许,扑通、扑通两声,跌入了江中,众武官见他犹似飞将军由天而降,一出手 便将两名武功甚强的番僧震飞,无不惊惧。领头的武官喝道:“兀那老道,你干甚 么?”张三丰骂道:“狗鞑子!又来行凶作恶,残害良民,快快给我滚罢!”那武 官道:“你可知这人是谁?那是袁州魔教反贼的余孽,普天下要捉拿的钦犯!” 张三丰听到“袁州魔教反贼”六字,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是周子旺的部属?” 转头问那虬髯大汉道:“他这话可真?”那虬髯大汉全身鲜血淋漓,左手抱着男孩, 虎目含泪,说道:“小主公……小主公给他们射死了。”这一句话,便是承认了自 己的身分。张三丰心下更惊,道:“这是周子旺的郎君么?”那大汉道:“不错, 我有负嘱咐,这条性命也不要了。”轻轻放下那男孩的尸身,向那武官扑去。可是 他身上本已负伤,肩背上的两枝长箭又未拔下,而且箭头有毒,身刚纵起,口中 “嘿”的一声,便摔在船舱板上。 mpanel(1); 那小女孩扑在船舱的一具男尸之上,只是哭叫:“爹爹!爹爹!”张三丰瞧那 具尸身的装束,当是操舟的船夫。张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件闲事 不管也罢。可是既已伸手,总不能半途抽身。”当下向那武官道:“这男孩已然身 亡,余下那人身中毒箭,也是转眼便死,你们已然立功,那便走罢!”那武官道: “不成,非将两人的首级斩下不可。”张三丰道:“那又何必赶人太绝?”那武官 道:“老道是谁?凭甚么来横加插手?”张三丰微微一笑,说道:“你理我是谁? 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 那武官使个眼色,说道:“道长道号如何?在何处道观出家?”张三丰尚未回 答,两名蒙古军官突然手举长刀,向他肩头猛劈下来。这两刀来势好不迅疾,小舟 之中相距又近,实是无处闪避。张三丰身子一侧,本来面向船首,略转之下,已面 向左舷,两刀登时砍空。他双掌起处,已托在两人的背心,喝道:“去罢!”掌力 一吐,两名武官身子飞起,砰砰两响,刚好摔在原本所乘的舟中。他已数十年未和 人动手过招,此时牛刀小试,大是挥洒如意。那为首的武官张大了口,结结巴巴的 道:你……你……你你莫非……是……”张三丰袍袖挥动,喝道:“老道生平,专 杀鞑子!”众武官番僧但觉疾风扑面,人人气息闭塞,半晌不能呼吸。张三丰袍袖 一停,众人面色惨白,齐声惊呼,争先恐后的跃回大船,救起落水的番僧,急划而 去。张三丰取出丹药,喂入那虬髯大汉口中,将小舟划到渡船之旁,待要扶他过船, 岂知那大汉甚是硬朗,一手抱着男孩尸身,一手抱着女孩,轻轻一纵,便上了渡船。 张三丰暗暗点头:“这人身受重伤,仍是如此忠于幼主,确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 我这番出手虽然冒失,但这样的汉子却也该救。”当下回到渡船,替那大汉取下毒 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药。那女孩望着父亲的尸身随小船漂走,只是哭泣,那虬髯大 汉道:“狗官兵好不歹毒,一上来就放箭射死了船夫,若非老道爷相救,这小小的 船家女孩多半也是性命不保。”张三丰心想:“眼下无忌不能行走,若到老河口投 店,这汉子却是钦犯,我要照顾两人,只怕难以周全。”取出三两银子交给艄公, 说道:“艄公大哥,烦你顺水东下,过了仙人渡,送我们到太平店投宿。”那艄公 见他将蒙古众武官打得落花流水,早已万分敬畏,何况又给了这么多银子,当下连 声答应,摇着船沿江东去。那大汉在舱板上跪下磕头,说道:“老道爷救了小人性 命,常遇春给你老人家磕头。”张三丰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须有此大礼。” 碰他手掌,但觉触手冰冷,微微一惊,问道:“常英雄可还受了内伤么?”常遇春 道:“小人从信阳护送小主南下,途中与鞑子派来追捕的魔爪接战四次,胸口和背 心给一个番僧打了两掌。”张三丰搭他脉搏,但觉跳动微弱,再解开他衣服一看伤 处,更是骇然,只见他中掌处肿起寸许,受伤着实不轻。换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 此人千里奔波,力拒强敌,当真英雄了得。当下命他不可说话,在舱中安卧静养。 那女孩约莫十岁左右,衣衫敝旧,赤着双足,虽是船家贫女,但容颜秀丽,十足是 个绝色的美人胎子,坐着只是垂泪。张三丰见她楚楚可怜,问道:“姑娘,你叫甚 么名字?”那女孩道:“我姓周,名叫周芷若。”张三丰心想:“船家女孩,取的 名字倒好。”问道:“你家住在哪里?家中还有谁?咱们会叫船老大送你回家去。” 周芷若垂泪道:“我就跟爹爹两个住在船上,再没……再没别的人了。”张三丰嗯 了一声,心想:“她这可是家破人亡了,小小女孩,如何安置她才好?”常遇春说 道:“老道爷武功高强,小人生平从来没有见过。不敢请教老道爷法号?”张三丰 微笑道:“老道张三丰。”常遇春“啊”的一声,翻身坐起,大声道:“老道爷原 来是武当山张真人,难怪神功盖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长。”张三丰微笑道: “老道不过多活了几岁,甚么仙不仙的。常英雄快请卧倒,不可裂了箭创。”他见 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风飒飒,对他甚是喜爱,但想到他是魔教中人,不愿深谈,便 淡淡的道:“你受伤不轻,别多说话。” 张三丰生性豁达,于正邪两途,原无多大偏见,当日曾对张翠山说道:“正邪 两字,原本难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 那便是正人君子。”又说天鹰教主殷天正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磊 落之人,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可是自从张翠山自刎而亡,他心伤爱徒之死,对天鹰 教不由得极是痛恨,心想三弟子俞岱岩终身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 鹰教而起,虽然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大,于这 “邪魔”二字,却是恨恶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 自立为帝,国号称“周”,不久为元军扑灭,周子旺被擒斩首。弥勒宗和天魔教虽 非一派,但同为“明教”的支派,相互间渊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曾在 浙江为之声援。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只是激于一时侠义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 身分,实在是大违本愿。这晚二更时分才到太平店。张三丰吩咐那船离镇远远的停 泊。艄公到镇上买了食物,煮了饭菜,开在舱中小几之上,鸡、肉、鱼、蔬,一共 煮四大碗。张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却给无忌喂食。常遇春问起原由, 张三丰说他寒毒侵入脏腑,是以点了他各处穴道,暂保性命。张无忌心中难过,竟 是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他摇摇头,不肯再吃了。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 筷,道:“道长,你先吃饭罢,我来喂这位小相公。”张无忌道:“我饱啦,不要 吃了。”周芷若道:“小相公,你若不吃,老道长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岂不 是害得他肚饿了?”张无忌心想不错,当周芷若将饭送到嘴边时,张口便吃了。周 芷若将鱼骨鸡骨细心剔除干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张无忌吃得十分香甜,将一 大碗饭都吃光了。张三丰心中稍慰,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 他这般病重,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常遇春不动鱼肉,只是将碗青菜 吃了个精光,虽在重伤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张三丰不忌荤腥,见他食量 甚豪,便劝他多吃鸡肉。常遇春道:“张真人,小人拜菩萨的,不吃荤。”张三丰 道:“啊,老道倒忘了。”这才想起,魔教中人规矩极严,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 即是如此。北宋末年,明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称之为“食菜事魔教。” 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两大规律,传之已达数百年,宋朝以降,官府对魔教诛 杀极严,武林中人也对之甚为歧视,因此魔教教徒行事十分隐秘,虽然吃素,却对 外人假称奉佛拜菩萨,不敢泄漏自己身分。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于我有救命大恩,何况你也早知晓我的来历,自也不 用相瞒。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当我们是十恶不赦之徒,名门正派 的侠义道瞧我们不起,甚至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说我们是妖魔鬼怪。 你老人家明知我的身分来历,还是出手相救,这番恩德,当真不知如何报答。” 张三丰于魔教的来历略有所闻,知道魔教所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称之 为“明尊”。该教于唐朝宪宗元和年间传入中土,当时称之“摩尼教”,又称“大 云光明教”,教徒自称“明教”,旁人却称之为魔教,他微一沉吟,说道:“常英 雄……”常遇春忙道:“老道老,你不用英雄长,豪杰短啦,干脆叫我遇春得了。” 张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岁数?”常遇春道:“我刚好二十岁。” 张三丰见他虽然浓髯满腮,但言谈举止间显得年纪甚轻,是以有此一问,于是 点头道:“你不过刚长大成人,虽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头,一点也没 迟了。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劝你,盼你不要见怪。”常遇春道:“老道爷见教,小 人怎敢见怪?”张三丰道:“好!我劝你即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你若不嫌武当 派本领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日后你行走江湖,扬眉吐气,谁 也不敢轻视于你。”宋远桥是七侠之首,名震天下,寻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面亦是 不易。武当诸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拣选甚严,若非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 佳,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听早已皱起眉头,竟蒙张三丰 垂青,要他投入宋远桥门下,于学武之人而言,实是难得之极的莫大福缘。岂知常 遇春朗声道:“小人家蒙张真人瞧得起,实是感激之极,但小人身属明教,终身不 敢背教。”张三丰又劝了几句,常遇春坚决不从。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不由得摇 头叹息,说道:“这个小姑娘……”常遇春道:“老道长放心,这位小姑娘的爹爹 因我而死,小人自当设法妥为照料。”张三丰道:“好!不过你不可让她入了贵教。 常春道:“真不知我们如何罪大恶极,给人家这么瞧不起,当我们明教中人便似毒 蛇猛兽一般。好,老道长既如此吩咐,小人遵命。” 张三丰将张无忌抱在手里,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了。”他实在不愿与魔 教中人多打交道,那“后会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说。常遇春又再拜谢。 周芷若向张无忌道:“小相公,你要天天吃饱饭,免得老道爷操心。”张无忌 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没几天饭可吃了。”张三 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给他擦去了腮边流下来的眼泪。周芷若惊道:“甚么?你…… 你……”张三丰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上正途,千万别陷入邪 魔才好。” 周芷若道:“是。可是这位小相公,为甚么说没几天饭好吃了?”张三丰凄然 不答。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位小爷虽然中毒不浅, 总能化解罢?”张三丰道:“是!”可是伸在张无忌身下的左手却轻轻摇了两摇, 意思是说他毒重难愈,只是不让他自己知道。 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 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道:“他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物可治, 只能……只能慢慢化解。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当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 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常 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头。”张三丰心下好生踌躇: “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虽然医道高明之极,却是魔教中人,向为武林人士所 不齿,何况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尽心竭力的医治,分文不收, 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黄金万两堆在面前,他也不屑一顾。因此又有一个外号叫作 ‘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可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 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 手,小人决不和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可 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 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甚么可担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甚么, 便说了出来。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 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过一月之命,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一生和 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不疑,这常遇春显然是个重义汉子,可是张无忌是他 爱徒唯一的骨血,要将他交在向来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是万分的放 心不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常遇春道:“张真人不愿去见我胡师伯,这个我是明白的。自来邪正不并立, 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如何能去相求邪魔外道?我胡师伯脾气古怪,见到张真人后 说不定礼貌不周,双方反而弄僵。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但张真人又未免不放 心。这样罢,我送了张兄弟去胡师伯那里,请他慢慢医治,小人便上武当山来,作 个抵押。张兄弟若有甚么失闪,张真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张三丰哑然失笑,心 想无忌若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用?你若不上武当山来,我却又到何处去找你? 但眼下无忌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生死之际,须得当机立断,便道: “如此便拜托你了。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我武当派 也不领贵教之情。”他知魔教中人行事诡秘,若是一给纠缠上身,阴魂不散,不知 将有多少后患,张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常遇春昂然道: “张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张三丰道:“你替 我好好照顾无忌,倘若他体内阴毒终于得能除去,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你自己先 来抵押,却是不必了。”常遇春道:“小人必当尽力而为。”张三丰道:“那么这 个小姑娘,便由我带上武当山去,另行设法安置。”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树下用刀 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跪在坟前,拜了几 拜。原来“裸葬”乃明教的规矩,以每人出世时赤条条的来,离世时也当赤条条的 去。张三丰不知其礼,只觉得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张无忌分手。张无忌自父母死后, 视张三丰如亲祖父一般,见他忽然离去,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 你病好之后,常大哥便带你回武当山,乖孩子,分别数月,不用悲伤。”张无忌手 足动弹不得,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 周芷若回上船去,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泪,对他微微一笑, 将手帕塞在他衣襟之中,这才回到岸上。张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西去,只见 周芷若不断回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他霎时间只觉孤单凄凉, 难过无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常遇春皱眉道:“张兄弟,你今年几岁?”张无忌哽咽道:“十二岁”常遇春 道:“好啊,十二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 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好打,从来不作兴流过半滴眼泪。男子汉大丈夫,只流鲜血 不流眼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张无忌道:“我是舍不 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 日我打还你十拳。”常遇春一愕,哈哈大笑,说道:“好兄弟,好兄弟,这才是有 骨气的男子汉。你这么厉害,我是不敢打你的。”张无忌道:“我动也不会动,你 为甚么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今日打了你,他日你跟着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 这武当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么?”张无忌波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常 大哥虽然相貌凶恶,倒也不是坏人。 当下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东下。 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蝴蝶谷,是在皖北女山湖畔。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 东南,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两年之前,张无忌曾乘船溯江北上,但其 时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自己凄凄惶惶 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在天壤之别。只是生怕常遇春发怒,心中虽然 伤感,却也不敢流泪。其时身上张三丰所点的穴道早已自行通解,寒毒发作时痛楚 难当,他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口唇伤痕斑斑,而且阴寒侵袭,日甚一日。到得集 庆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辆大车,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 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这位胡师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的所在,待行到离女山湖畔的 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打发大车回去,将张无忌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他只 道这二十余里路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上中番僧的两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出 里许,便全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步履为艰。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 哥,让我自己走罢,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我平时一口气 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两个贼和尚打了我两掌,便叫我寸步难行?”他 赌气加快脚步,奋力而行。但他内伤本就沉重,再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 出数十丈,便觉四肢百骸的骨节都要散开一般,他兀自不服气,既不肯放下张无忌, 也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向前挨去。 这般走法,那就慢得紧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岖,越来越 是难走。挨到了一座树林之中,常遇春将张无忌放下地来,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 他怀中带着些张无忌吃的糖果糕饼,两人分着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要 赶路。张无忌极力相劝,说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 赶到,半夜三更的去吵胡青牛,定然惹他生气,只得依了。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相倚 而睡。睡到半夜,张无忌身上的寒毒又发作起来,剧颤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 一声不响,强自忍受。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兵刃相交之声,又有人吆喝:“往 哪里走?”“堵住东边,逼他到林子中去。”“这一次可不能再让这贼秃走了。” 跟着脚步声响,几个人奔向树林中来。 常遇春一惊而醒,右手拔出单刀,左手抱起张无忌,以备且战且走。张无忌低 声道:“似乎不是冲着咱们而来。”常遇春点点头,躲在大树后向外望去,黑暗中 影影绰绰的只见七八个人围着一个人相斗,中间那人赤手空拳,双掌飞舞,逼得敌 人无法近身。斗了一阵,众人渐渐移近。不久一轮眉月从云中钻出,清光泻地,只 见中间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个四十来岁的高瘦和尚。围攻他的众人中有僧有道, 有俗家打扮的汉子,还有两个女子,共是八人,两个灰袍僧人一执禅杖,一执戎刀, 禅杖横扫、戒刀挥劈之际,一股股疾风带得林中落叶四散飞舞。一个道人手持长剑, 身法迅捷,长剑在月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一个矮小汉子手握双刀,在地下滚来滚 去,以地堂刀法进攻白衣和尚的下盘。 两个女子身形苗条,各执长剑,剑法也是极尽灵动轻捷。酣斗中一个女子转过 身来,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张无忌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姑!”这女子正是殷 梨亭的未婚妻子纪晓芙。张无忌初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不公 平,盼望那个和尚能突围而走,这时认出纪晓芙之后,心想那和尚和纪姑姑为敌, 自是个坏人,一颗心便去帮助纪晓芙一边了。那日他父母双双自尽,纪晓芙曾对他 柔声安慰,张无忌虽不收她给的黄金项圈,事后想起,对她的一番好意却也甚是感 激。张无忌见那被围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慢,虚虚实实,变幻多端,打 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清楚纪晓芙等虽然人多,却久斗不下。 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只见一名汉子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 跃开,跟着便是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不断向那白衣和尚射去。这么一来,那和尚 便有点儿难以支持。那持剑的长须道人喝道:“彭和尚,我们又不是要你性命,你 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甚妙?”常遇春吃了一惊,低 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张无忌在江船之中,曾听父母对俞二伯说起王盘山扬 刀立威、以及天鹰教和各帮派结仇的来由,知道白龟寿是天鹰教在王盘山仅得安然 生还的玄武坛坛主,这些年来各帮派和天鹰教争斗不休,为的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 逊的踪迹。他心道:“莫非这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 却听彭和尚朗声道:“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尚莫说跟他颇有渊源, 便是毫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长须道人道:“甚么见死不救?我们又不是 要取他性命,只是向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去 问少林寺方丈?”一名灰袍僧人叫了起来:“这是天鹰教妖女殷素素嫁祸我少林寺 的恶计,谁能信得?”这僧人显然是少林派的。张无忌听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 骄傲,又是伤心,暗想:“我妈虽已去世两年,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猛听 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一听,立即伏地,但见白光闪 动,五柄飞刀风声呼呼,对准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本来彭和尚须低头弯腰、或是 向前扑跌,要不然就使铁板桥仰身,使飞刀在胸前掠过,但这时地下六般兵刃一齐 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何能矮身闪躲?”张无忌心头一惊,只见彭和尚突然 跃高,五柄飞刀从他脚底飞过,飞刀虽然避开,但少林僧的禅杖戎刀、长须道人的 长剑已分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险,左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 一名少林僧头上,跟着右手反勾,已抢过他手中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着这 股力道,身子飞出了两丈。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 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七人又将他围住了。那使禅杖的 少林僧势如疯虎,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只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 拚了。”那长须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尾钩暗器,转眼便要毒发身亡。” 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稳。常遇春心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 物。非救他不可!”他虽身负重伤,仍想冲出去救人,当下猛吸一口气,左脚一大 步跨将出去。不料他吸气既急,这一步跨得又大,登时牵动胸口内伤,痛得几乎要 昏晕过去。这时彭和尚一跃丈许,也已摔倒在地,似已毒发身亡。常遇春强忍疼痛, 睁大了眼观看动静,见那七人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边。 那长须道人道:“许师弟,你射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 拍拍两响,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 死去。那长须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 七人同时围上去察看。忽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和 尚却已站立起身,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 难以支持再斗,便装假死,诱得敌人近身,以惊雷闪电似的手法连发“大风云飞掌”, 在五个男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他躺在地下之时,一直便在暗暗运气,这五掌掌力 着实凌厉刚猛。 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大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五个同伴时,个个口喷 鲜血,两名汉子功力较逊,不住口的惨呼。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坠, 站立不定。那长须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双方敌对的九人之 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个敌人同受重伤,只有纪晓芙和丁敏君并无损伤。 丁敏君心道:“难道我不会用剑,要你来指点?”长剑一招“虚式分金”,径往彭 和尚足胫削去。彭和尚长叹一声,闭目待死,却听得叮当一响,兵刃相交,张眼一 看,却是纪晓芙伸剑将师姊长剑格开了。丁敏君一怔,道:“怎么?”纪晓芙道: “师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们也不能赶尽杀绝。”丁敏君道:“甚么掌下留情? 他是掌下无力。”厉声道:“彭和尚,我师妹心慈,救了你一命,那白龟寿在哪里, 这该说了罢?” 彭和尚仰天大笑,说道:“丁姑娘,你可将我彭莹玉看得忒也小了。武当派张 翠山张五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他义兄的所在。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 胆,虽然不才,也要学他一学。”说到这里,一口鲜血喷出,坐到在地。丁敏君踏 步上前,右足在他腰胁间连踢三下,叫他再也无法偷袭。彭和尚这几句话只听得张 无忌胸中热血涌了上来,心中对他登时既觉亲近,又生感激。他父亲张翠山自刎身 亡,名门正派人士谈论起来总不免说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侠,却受了邪教妖女之 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死名裂,使得武当一派,同蒙羞辱。”这些话张无忌 虽然听不到,但他在太师父和各位师叔伯的言谈神色之间,瞧得出他们伤心之余, 对母亲颇有怒恨怨责的意思,都觉他父亲一生甚么都好,就是娶错了他的母亲,却 从无一人似彭和尚这般对他父亲衷心敬佩。丁敏君冷笑道:“张翠山瞎了眼睛,竟 去和邪教妖女缔婚,这叫作自甘下贱,有甚么好学的?他武当派……”纪晓芙插口 道:“师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到殷六侠头上。”她长剑一晃, 指着彭和尚的右眼,说道:“你若不说,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 后刺聋你的右耳,又刺聋你的左耳,再割掉你的鼻子,总而言之,我不让你死便是。” 她剑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半寸,晶光闪耀的剑尖颤动不停。彭和尚睁大了眼睛, 竟不转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灭绝师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调教出来的弟子自 也差不了。彭莹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施展峨嵋派的拿手杰作吧!”丁敏君双眉 上扬,厉声道:“死贼秃,你胆敢辱我师门?”长剑向前一送,登时刺瞎了彭莹玉 的右眼,跟着剑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彭莹玉哈哈一笑,右眼中鲜血长流,一只左 眼却睁得大大的瞪视着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头发毛,喝道:“你又不是天鹰教的, 何必为了白龟寿送命?” 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丁敏 君见他虽无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间对自己却大为轻蔑,愤怒中长剑一送,使去刺他 的左眼。纪晓芙挥剑轻轻格开,说道:“师姊,这和尚硬气得很,不管怎样,他总 是不肯说的了,杀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骂师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 辣给他瞧瞧。这种魔教中的妖人,留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杀得一个,便是积一番 功德。” 纪晓芙道:“这人也是条硬汉子。师姊,依小妹之见,便饶了他罢。”丁敏君 朗声道:“这里少林寺的两位师兄一死一伤,昆仑派的两位道长身受重伤,海沙派 的两位大哥伤得更是厉害,难道他下手还不够狠么?我废了他左边的招子,再来逼 问。”那“问”字刚出口,剑如电闪,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纪晓芙长剑横出, 轻轻巧巧的将丁敏君这一剑格开了,说道:“师姊,这人已然无力还手,这般伤害 于他,江湖上传将出去,于咱们峨嵋派声名不好。” 丁敏君长眉扬起,喝道:“站开些,别管我。”纪晓芙道:“师姊,你……” 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师姊,便得听师姊的话,别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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