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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回 吐气扬眉雷掌疾 惊才绝艳雪莲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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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吐气扬眉雷掌疾 惊才绝艳雪莲馨 陈家洛等一行在山洞附近察看,又发见了烟薰火焚的痕迹,可是余鱼同性命如 何,去了何方,却无丝毫端倪。文泰来忧心如焚,把几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断。骆 冰道:“十四弟机警得很,打不过人家定会逃走,咱们烦上官大哥多派弟兄在附近 寻访,必有头绪。”上官毅山道:“文四奶奶说得对,咱们马上回去。”众人回到 孟津,上官毅山把当地龙门帮得力的弟兄都派了出去,叮嘱如发见可疑眼生之人, 立即回报。挨到初更时分,众人劝文泰来安睡。徐天宏道:“四哥,你不吃饭,不 睡觉,要是须得立即出去相救十四弟,怎有精神对敌?”文泰来皱眉道:“我如何 睡得着?”又等了一会,上官毅山走进房来,摇头道:“没消息。”徐天宏道: “这几天中可有甚么特异事情?”上官毅山沉吟道:“只曾听人说,西郊宝相寺这 几日有人去罗唆吵闹,还说要放火烧寺。我想这事和十四爷一定没有关系。”众人 心想,和尚与流氓争闹事属寻常,无论如何牵扯不到余鱼同身上。当下言定第二日 分头再访。 文泰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余鱼同几次舍命相救的义气,热血上涌,怎能入 梦?见身旁骆冰睡得甚沉,于是悄悄起身,开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处瞎闯一 番,也好过在房中睡觉。”展开轻功疾奔,不到半个时辰,已在孟津东南西北各处 溜了一遍,郁积稍舒,忽见黑影闪动,一个人影向西奔了下去。他精神一振,提气 疾追。 那人影奔跑一阵,轻轻拍掌,远处有数人拍掌相应。文泰来见对方人众,悄悄 跟踪。那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外。四周地势空旷,文泰来怕他发觉,远离相 随,行了七八里,那人向一座山岗上走去,于是跟着上山,望见山顶有座屋宇,知 道那人定是向屋走去,于是不再跟随,在树丛中一躲,抬头望时,不禁大失所望, 原来那屋宇是座古庙,庙额匾上三个大字,于朦胧微光中隐约可辨:“宝相寺”。 文泰来低呼:“倒霉!”跟了半天,跟的却是要跟寺中和尚为难的流氓。转念一想, 既然来了,便瞧瞧到底谁是谁非,要是有人恃强凌弱,不妨伸手打个抱不平,聊泄 数日来胸中恶气,于是溜到庙边,越墙入内,从东边窗内向大殿望去,见一个和尚 跪在蒲团上虔诚礼佛。过了一会,那和尚慢慢起来,回过头来,文泰来眼见之下, 不由得惊喜交集。滕一雷等见火光中一人穿着长衫、蒙了脸从洞中窜出,忙上前兜 截。那人喝道:“金笛秀才在此,你们敢追来么?”滕、顾、言三人对他都欲得之 而甘心,不再去理会洞中那黑衣人,一齐急步追赶。滕一雷脚步最快,转眼间已扑 到那人身后,独脚铜人前送,一招“毒龙出洞”,直向他后心点去。那人纵出一步, 回手一扬,滕一雷急忙倒退,怕他金针厉害。那人其实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鱼同的 长衫,要引开敌人,好让余鱼同脱逃,手中扣了金针,敌人追近时便发针抵挡。滕 一雷武功虽高,可是在黑暗之中,实在惧怕这无声无影的细微暗器,只得远远跟住, 却也毫不放松,直追到孟津市上。相持了半夜,其时天色已明。李沅芷见一家客店 正打开门板,便闯了进去。店伴吓了一跳,张口要问,李沅芷掏出一块银子往他手 里一塞,说道:“给我找一间房。”店伴手里一掂,银子总有三四两重,便不多问, 引她到了东厢一间空房里。李沅芷道:“外面有几个债主追着要债,你别说我在这 里。我只住一晚,多下来的钱都给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打发债主, 小的可是大行家。”店伴刚带上房门出去,滕一雷等已闯进店来,连问:“刚才进 来的那个秀才住在哪里?咱们找他有事。”店伴道:“甚么秀才?”言伯乾道: “刚才进来的那个。”店伴道:“大清早有甚么人进来?你老人家眼花了吧。秀才 是没有,状元、宰相倒有几个在此。”顾金标大怒,伸手便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 拉开,悄声道:“咱们昨晚刚劫了狱,这时风声一定很紧,快别多事。”言伯乾对 店伴道:“好,我们一间间房挨着瞧去,搜出来要你的好看。”店伴道:“啊哟, 瞧你这副凶相,难道是皇亲国戚?”这时掌柜的也过来查问了。顾金标不去理他, 一把推开,闯到北边上房门前,砰的一声,踢开房门。房内一个大胖子吃了一惊, 赤条条的从被窝中跳了出来。顾金标一见不对,又去推第二间房的门。那大胖子满 口粗言秽语,顾金标的十八代祖宗自然是倒上了霉。 mpanel(1); 客店中正自大乱,忽然东厢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美貌少女走了出来。言伯 乾回头一望,只觉这少女美秀异常,却也不以为意,仍是挨房寻查。李沅芷换了女 装,笑吟吟的走出房外,刚到街上,只见一队捕快公差蜂拥而来,原来得到客店掌 柜的禀报,前来拿人了。 余鱼同见劲敌已被引开,持剑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天丞上前夹攻。余鱼 同展开柔云剑术,三四招一攻,又把本已受伤的覃天丞左臂刺伤,乘空窜出。彭三 春三节棍着地横扫,余鱼同身子纵起,三节棍从脚下掠过,忽然“啊哟”一声,向 前摔倒。彭三春和宋天保大喜,双双扑来,满拟生擒活捉,不料想他突然回身,左 手一扬,一大把灰土飞了过来,彭宋二人登时满脸满眼尽是尘沙。彭三春着地滚出 数步,宋天保却仍然站在当地,双手在脸上乱擦。余鱼同挺剑刺进他的左腿,转身 便走。这些灰土就是他们烧草薰洞时留下来的。彭三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见两个师 侄一个哼,一个哈,痛得蹲在地下,敌人却已不知去向。彭三春又是气恼,又是惭 愧,给两人包扎了伤口,叫他们在山洞中暂时休息,自己再出去追踪,沿山道走了 七八里路,却遇见了言伯乾、滕一雷等人。哈合台又和他们在一起了,还多了一个 不相识的,这人四十上下年纪,背着个铁琵琶,脚步矫健,看来武功甚精。言伯乾 见师弟在路上东张西望,神态狼狈,忙上前相问。彭三春含羞带愧的说了,幸好滕 一雷等三人也是一无所获,大家半斤八两。回到山洞,言伯乾给彭三春引见了,那 背负铁琵琶之人便是韩文冲。他在杭州给红花会摆布得哭笑不得,心灰意懒,王维 扬要他回镇远镖局任事,他无论如何不肯,反劝总镖头及早收山。王维扬和张召重 在狮子峰一战,死里逃生,心想此后帮红花会固然不行,跟他们作对也是不妥,事 在两难,听韩文冲一说,连声道:“对,对!”便即北上,去收束镖局。韩文冲自 回洛阳,满拟从此闭门家居,封刀退出武林,哪知却在道上遇见了正要上杭州去找 他的哈合台。他不愿再见武林朋友,低头假装不见,但他的铁琵琶极是起眼,终于 躲不开,给哈合台认了出来。两人在客店中一谈,韩文冲把焦阎三魔送命的经过详 细说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红花会果然不是他们仇人,他对余鱼同很有好感, 忙约韩文冲赶去解救。韩文冲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说,只有他去解释, 滕顾两人才不致跟余鱼同为难,否则伤了此人,日后红花会追究寻仇,他焉能置身 事外?韩文冲一想不错。两人赶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从客店中打退公差奔出。五 人会合在一处,回头来找山洞中的黑衣人。余鱼同逃离险地,心想仇人中三个好手 都追李沅芷去了,她一个少年女子,如何抵挡,心中甚是忧急,一路寻找,不见影 踪,寻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门中识得自己的人多,不敢寻将下去,挨到晚上,闯到 一家小客店歇了。这一晚又哪里睡得着?心下自责无情,李沅芷两次相救,然而眼 前心上,仍然尽是骆冰的声音笑靥,远远听得“的笃、的笃、镗镗”的打更声,却 是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朦胧合眼,忽然隔房“东弄”一响,有人轻弹琵琶。他雅好音律,侧耳倾 听,琵琶声轻柔宛转,荡人心魄,跟着一个女人声音低低的唱起曲来:“多才惹得 多愁,多情便有多忧,不重不轻证候,甘心消受,谁教你会风流?”他心中思量着 “多情便有多忧”这一句,不由得痴了。过了一会,歌声隐约,隔房听不清楚,只 听得几句:“……美人皓如玉,转眼归黄土……”出神半晌,不由得怔怔的流下泪 来,突然大叫一声,越窗而出。 他在荒郊中狂奔一阵,渐渐的缓下了脚步,适才听到的“美人皓如玉,转眼归 黄土”那两句,尽在耳边紫绕不去,想起骆冰、李沅芷等人,这当儿固然是星眼流 波,皓齿排玉,明艳非常,然而百年之后,岂不同是化为骷髅?现今为她们忧急伤 心,再过一百年想来,真是可笑之至了。想到这里,不禁心灰意懒,低头乱走,见 前面山脚下一棵大树亭亭如盖,过去坐在树下休息一阵。连日惊恐奔波,这时已疲 累非凡,靠在树上,朦朦胧胧的便睡着了。 睡梦中忽听得钟声镗镗,一惊而醒,一抽身边金笛没抽到,想起早已被顾金标 抢去,不觉哑然。这时天已黎明,钟声悠长清越,隐隐传来。他睡了半夜,精神已 复,心想:“暮鼓晨钟,真是发人深省。”信步随着钟声走去,原来是山岗上一所 寺院中所发。依着山道上岗,见庙宇已颇残破,匾额上写着“宝相寺”三字。走进 大殿,见殿上一尊佛像,垂头低眉,似怜世人愁苦无尽,心下感慨,只见四壁绘满 了壁画,正待观看,一个老和尚迎了出来,打个问讯,道:“居土光降小寺,可有 事么?”余鱼同一怔,道:“在下到处游山玩水,见宝刹十分清幽,想借住数日, 纳还香金,不知会打扰么?”那老僧道:“小寺本为十方所舍,居士要住,请进来 吧。”命知客僧接待到客房里,素面相待。余鱼同吃过面后,又睡了两个时辰。睡 醒起来,红日满窗,已是正午,佛殿上传来木鱼之声。出得房来,想下岗去找李沅 芷,经过殿堂时见到壁画,驻足略观,见画的是八位高僧出家的经过,一幅画中题 词说道,这位高僧在酒楼上听到一句曲词,因而大彻大悟。余鱼同不即往下看去, 闭目凝思,那是一句甚么曲词,能有偌大力量?睁开眼来,见题词中写着七字: “你既无心我便休”。这七个字犹如当头棒喝,耳中嗡嗡作响,登时便呆住了。 痴痴呆呆的回到客房,反来覆去的念着“你既无心我便休”七字,一时似乎悟 了,一时又迷糊起来。当日不饮不食,如癫如狂。知客僧来看了几次,只道他病了, 劝他早睡。余鱼同睡在床上,听寺外风声如啸、松涛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 定,二十三年来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中秀才、杀仇人、走江湖、行侠仗义,不 知经历了多少危险,却一直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哪知在太湖总舵中有一日陡然遇 见了这个前生冤孽,从此丢不开,放不下,苦恼万分。回想骆冰对待自己,何曾有 过一丝一毫情意?你既无心,我应便休,然而岂能便休?岂能割舍?心绪烦躁,坐 起来点亮了灯,见桌上有一部经书,乃是从天竺最早传到中国的《四十二章经》。 随手一翻,翻到了经中“树下一宿”的故事,叙述天神献了一个美丽异常的玉女给 佛,佛说:“革囊众秽,尔来何为?”看到这里,胸口犹似受了重重一击,登时神 智全失,过了良久,才醒觉过来,心想:“佛见玉女,说她不过是皮囊中包了一堆 污血污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执着?”当下再不多想,冲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 那老僧劝之再三,余鱼同心意愈坚。老僧拗他不过,次日早晨只得集合僧众, 在佛前和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色。余鱼同礼佛诵经,过了几天清静日子。 这一日跪在佛前做早课,默念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心头清凉明净,真似一尘不染。 忽然背后一人用江湖黑话说道:“孟津周围都找遍了,这合字在这里又没垛子窑, 能扯到哪里去呢?”余鱼同一惊:“这声音好熟。”又听得另一人阴森森的道: “就是把孟津翻个身,也要找到这小贼。”余鱼同一咬牙,心道:“好,你们终究 寻来了。”原来这时滕一雷和言伯乾等人已站在他的身后。他一动不动,听哈合台 和顾金标在他背后激烈争辩。哈合台力主即刻动身,到回部去找霍青桐报仇,顾金 标不依,定要先找余鱼同。不久听得言伯乾询问住持,有没有一个丑脸秀才到寺里 来过。住持一呆,支吾其词。言伯乾起了疑心,闯到后院各房中去搜查,在僧房中 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衫。言伯乾立即变色,回出来严词质问。住持说:“那秀才相 公早已不在了,你们永远找不到这秀才了。”余鱼同站起身来,敲着木鱼,慢慢走 向后殿。言伯乾起了疑心,向宋天保一努嘴。宋天保会意,直跟进去,叫道:“喂, 你那和尚,我有话说。”余鱼同不理,脚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伸手抓他后心。余 鱼同身子一侧,僧袍左袖挥起,拂向他脸。宋天保疾忙后退,只觉胁下奇痛,原来 已被木鱼槌重重戳了一记,叫道:“哎啃,好痛!”蹲下地来。余鱼同念道:“阿 弥陀佛,痛是不痛,不痛是痛!”敲着木鱼,走向后院去了。 言伯乾等听木鱼笃笃之声渐远,却不见宋天保出来,忙撇下住持抢到后殿,见 他坐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按住胁下。彭三春喝道:“坐在这里干甚么?那和尚呢?” 宋天保说不出话,满头大汗,向后面一指。彭三春和顾金标向后追去,除了厨下有 个火工,此外不见有人。言伯乾拉起宋天保,看他胁下伤处,只见乌青了一块,伤 势竟自不轻,忙问:“那和尚伤的?”宋天保点点头。言伯乾又问:“那和尚是怎 样一个人?”宋天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始终没见到和尚一面。这时滕一雷 已把住持抓了进来,觉他手脚软弱无力,知他不会武功,喝问:“刚才那和尚是哪 里来的?”住持推说是外地来的挂单和尚,不知来历。滕一雷等虽然疑心,但问了 半天,问不出结果,只得罢了。言伯乾说要放火烧寺,那住持很有骨气,并不畏惧。 滕一雷一使眼色,众人退出寺去。滕一雷道:“这庙里有点古怪,咱们晚上来探。” 众人到附近乡村中买些面食吃了,晚上越墙进寺,窥探了一个多时辰,毫无动静。 第二天哈合台嚷着要到回部找霍青桐,顾金标不死心,记着泼羹之恨,又到寺里和 住持争执了一回,对哈合台道:“今晚如再找不到那恶和尚,明天一早就依你动身。” 文泰来夜中所见到的黑影,便是滕一雷和言伯乾那批人。 文泰来见那和尚回过头来,满脸伤疤,竟是十四弟余鱼同,又惊又喜:“他怎 么躲在此地,做了和尚?”心下大疑,且不招呼,缩在一旁观看动静。就在此时, 蓬的一声,殿门推倒,七八个人闯了进来,文泰来只识得言伯乾一人,想起这人在 铁胆庄捉拿自己,后来在凉州又对自己肆意侮辱,仇人一见,怒火上冲,暗道: “菩萨有灵,教这贼子今日撞在我手里!”滕一雷等奔进大殿,各举兵刃,在余鱼 同身周围住。哪知他跪在佛像面前,对敌人毫不理会,双手合十祷告:“弟子罪孽 深重,招引邪魔外道,滋扰清净佛地,我佛慈悲。”众人见他如此,颇为讶异。言 伯乾一把抓住他右臂,喝道:“捣甚么鬼,走吧!”寺中住持和僧众闻声起来,见 这干人手执明晃晃的兵器,犹似凶神恶煞一般,都躲在殿后,不敢出来。余鱼同并 不抵抗,跟着言伯乾便走。覃天丞抢到前面,拉开殿门。大门开处,只见一人默不 作声的挡在门口。众人出其不意,都退后了一步,只见这个人身穿灰布衫裤,腰中 扎了一条布带,圆睁双眼,虎虎生威。 言伯乾认得他是文泰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此人越狱之事,他还未知晓,喝道: “你……你是奔雷……”话未说完,文泰来右掌已向他手腕击下,这一招快得异乎 寻常,言伯乾不及招架退缩,急忙松手,手腕已被拂中,余鱼同也被他扯了过去。 言伯乾跳出两步,才觉到手腕上一阵剧痛,似乎骨头都已断了几根。滕一雷等七人 都未见过文泰来,但见他手法快得出奇,不免心惊。滕一雷一摆铜人,站在门口, 心想己方共有八人,有五人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对方再厉害,也敌不过人多, 抢在门口截拦,以防敌人逃走。 文泰来把余鱼同拉过,一齐跃到殿左。余鱼同叫道:“四哥,你……”文泰来 道:“受伤了吗?”余鱼同道:“没有。”文泰来道:“好,咱哥俩今日打个痛快。” 余鱼同还想说话,宋天保和覃天丞已各挺兵刃扑了上来。 文泰来一见二人身法,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他本就嫉恶如仇,这几个月 来又遭到生平从所未有的屈辱,这时下手再不容情,身子一晃,已窜到了宋覃两人 背后。两人兵刃尚未砸下,敌人忽已不见,正要收招转身,后领已被抓住。彭三春 站得最近,三节棍“毒蛇出洞”,向文泰来后心点来。文泰来双手抓住两人,陡然 转身,把两人提着打了个圈子,大喝一声,犹如晴空打了个霹雳。彭三春一惊,三 节棍呛啷啷一声掉在地下。大喝声中,文泰来双臂平举,用力合拢,覃宋两人头盖 碰头盖,砰的一声,撞得血肉模糊,脑浆迸裂。文泰来毫不停手,提起两具尸体向 敌人掷去,顾金标等跃开避过。言伯乾毕竟师徒关心,伸手接住了覃天丞,却没余 裕想到是具尸体。这只是刹那间之事,彭三春吓得胡涂了,手足无措,既不拾棍, 也不逃开。文泰来踏上一步,左手反手一拳,彭三春举臂挡格,喀喇一声,臂骨早 断。文泰来左手已顺势抓住他胸衣。彭三春情急拚命,飞起鸳鸯连环腿,向他胸口 踢来。文泰来右手如风,一把抓住他左脚,左手推下,右手上举,把他倒提起来。 顾金标和言伯乾双双来救。文泰来又是猛喝一声,双手用力向地下打桩般一锤,彭 三春头盖撞在佛殿的青石板上,焉得不碎?这两招迅速已极,彭三春本来是连环双 腿,左脚踢出,右脚随上,哪知头盖撞破之后,右脚方才踢出。奔雷手大展神威, 顷刻间连毙三敌,眼见顾金标和言伯乾左右攻来,知道这两人乃是劲敌,迥非适才 三人可比,忽地退后一步,顺手举起供桌上的一只大香炉,向顾金标猛掷过去。这 香炉重达七八十斤,加上这急掷之势,顾金标哪里敢接,忙斜身闪避。香炉急掷之 势不停,直向滕一雷飞去。滕一雷被顾金标遮住目光,等他跃开时,香炉已到眼前。 哈合台急叫:“老大,留神!”滕一雷不及避让,提起独脚铜人猛力一击,只见砰 的一声大响,石香炉被击成数块,石屑香灰四处乱飞。这时言伯乾和文泰来已交上 了手。余鱼同抢起一个鼓槌,站在文泰来身后卫护。滕顾两人脸上都被石屑擦伤数 处。顾金标挺叉上前,正要加入战团,文泰来身法如风,在言伯乾脸前虚晃一掌, 倏地抢到了哈合台身边。他观看情势,虽然已毙三人,仍是敌众我寡,而且其余五 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必须出其不意再伤数人,才能取胜。他见哈合台与韩文冲两 人站得较远,突然纵身过去,发掌打向哈合台后心。哈合台一矮身,让开了这掌, 反手勾拿敌腕。文泰来见他手法快捷,“咦”了一声,左掌横过他面门,斜击对方 项颈。哈合台又是一低头,伸手抓他手腕。文泰来见他每招出手都是擒拿手,可是 手法甚怪,颇感惊奇。 哈合台和文泰来拆了两招,两次都没勾住他手腕,这本是他百不失一的绝技, 心中一惊,蓬的一声,背上已中了一掌。文泰来见这一掌居然没能将他打倒,更是 惊奇,却不知哈合台虽在辽东多年,仍是依照蒙古人习俗,穿着牛皮背心。 这一掌如中败革,文泰来还道他练有奇特功夫,哈合台却也一直痛到了前心, 突往地下一坐,伸臂来抓文泰来腰侧。文泰来右掌翻过,“电母照镜”,横击对方 脸颊。哈合台一侧头,已抓住他右腕,抬手把他甩起,正要掷向地下,忽然手腕一 麻,半身酸软。余鱼同见文泰来遭危,大惊上来抢救,刚纵出一步,忽见文泰来落 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夹在腋下,原来文泰来顺手点中了他的穴道,反手擒住,双手 一送,将他直砸了出去。余鱼同急叫:“四哥,那是朋友!”哈合台头前脚下,平 平向巨钟撞去。滕一雷和顾金标站在门口,抢来相救已然不及。文泰来听余鱼同一 叫,倏然如箭般扑上去,去势竟比哈合台飞身撞出更快,便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 抓住他右足皮靴,硬生生的抓了回来,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拉起站住, 说道:“啊,是朋友,对不住。”哈合台死里逃生,怔怔的站在当地。滕一雷和顾 金标突见文泰来救了盟弟性命,本来双双扑上拚命,忽地收住,滕一雷把哈合台扶 在一旁。余鱼同叫道:“小心后面!”文泰来猛觉脑后风生,回身一个扫堂腿,不 避不让,先踢敌人。言伯乾双手钢环叮当一碰,和身跃起,右环护身,左环平身, 扫向文泰来腰骨,将要扫到,忽地收住,右环陡然发了出去。文泰来大喝一声,伸 手夺环。这次仇人相见,不见死活不收手,佛殿中灯火黯淡,如来佛俯首低眉,望 着座前两人狠恶拚斗。余鱼同靠在佛像一旁,滕一雷、顾金标、哈合台、韩文冲四 人站在门口,面向殿里。大殿上横着三具尸首,都是头盖破裂,血肉模糊。言伯乾 见滕一雷等居然并不上前相助,心中愤怒异常,把双环使得呼呼风响。他拳法上固 有独得之秘,在这对双环上也是下了数十年苦功。文泰来和他拆了十余招,见他攻 守严密,动作迅捷,颇有法度,猛喝一声,双掌翻飞,拳法已变。每一拳掌之出都 是猛喝一声,或先呼喝而掌随至,或拳先出而声后发,或拳声齐作,或有声无拳, 喝声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喝声愈响,神威逼人,言伯乾渐见不支。 文泰来这路“霹雳掌”的掌风喝声之中,隐隐蓄有风雷之势。言伯乾支撑到此 刻,已是全身大汗淋漓,双臂发麻,双环交叉,退后一步,他知文泰来必定抢攻, 果然对方毫不放松,踏步发掌。言伯乾双环“白燕剪尾”,右环本来在左,左环本 来在右,这时蓦地向两旁豁开,眼见敌人一条前臂便要被双环砸断。哪知文泰来将 计就计,伸掌直按向他胸前。言伯乾知道这一掌如被按上了不死也伤,只得回过左 环,挡在胸前,右环反砸敌肩。文泰来大喝一声,五指一弯,已抓住钢环,跟着飞 快绕到敌人身后。言伯乾呆得一呆,右环也已被抓住。文泰来用力扳转,言伯乾双 手弯了过来,如不放手,双手立断,只得松了十指,一对钢环已落入对方手中,疾 忙向前纵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来喝道:“还你的!”双环向他掷去。这一下劲道大得出奇,言伯乾虽见 兵刃飞回,然而耳听风声劲急,眼见钢环来势凌厉,若是伸手去接,手指非折断不 可,忙向右闪避,当当两声大响,双环嵌入了巨钟。滕一雷、顾金标等不自禁的同 声喝彩。 言伯乾忽然两目上翻,双臂平举,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纵跃过来,行动俨 如僵尸。这是言家拳中的一路奇门武功,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慑心术而成。他双目 如电,勾魂慑魄的射向敌人,两臂直上直下的乱打,膝头虽不弯曲,纵跳却极灵便。 文泰来和他目光一接,机伶伶的打个冷战,心中一震,急忙转头,展开霹雳掌,接 战他这江湖上罕见的“僵尸拳”,又拆了十余招,一声猛喝,突然跳开。言伯乾两 眼发直,如同醉酒,身子不住摇晃,忽然流下泪来。众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 声,一股鲜血从口中直喷而出,身子僵直,站着不再动了。 众人见他如此阴森可怖,均觉有一阵寒气迫人而来。文泰来见他流泪吐血,也 就不再追迫。余鱼同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你去吧!”言伯乾双目直视,丝 毫不动。韩文冲道:“言大哥,咱们走吧!”见他不动,拉他一把,不料言伯乾应 手而倒,摸他身子,早已气绝多时了。他前脑后背连接被文泰来击中两掌,已然震 死。 韩文冲叹了一口气,向文泰来拱手道:“这位是奔雷手文四爷?”文泰来点了 点头。韩文冲道:“兄弟韩文冲。”文泰来知道他是镇远镖局的人,又点了点头。 以前率人到铁胆庄来拿他的,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可是这次在杭州狮子峰斗张召 重,他镖局又和红花会联手,因此这人可说是介于友敌之间。韩文冲指着滕一雷等 三人,说了姓名,相互点了点头,都不说话。韩文冲道:“他们三位过去对红花会 有点误会,现今已由兄弟说明。”他见文泰来冷冷的,知他心中对镇远镖局尚有余 怒,说道:“告辞了。”拱手为礼,转身出寺。关东三魔也跟着走出殿去。文泰来 见顾金标转过身来,背后腰里插着余鱼同那枝金笛,走上两步,叫道:“顾老哥, 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顾金标停步转身,怒道:“好,他有本事,自己来取。” 他武功颇非泛泛,十余年来纵横辽东,杀人越货,罕逢敌手,除了对老大滕一雷稍 有忌惮外,谁都没放在眼里,对余鱼同的沸羹泼面之辱,更是恨得牙痒痒地,适才 见了文泰来的神威,自知非敌,不敢生事,但他既惹到自己头上,却也不肯示弱, 就此将金笛乖乖的送上,当下一抖虎叉,准备迎敌。文泰来伸手就来夺他虎叉。两 人正要厮拚,余鱼同突然跃出,说道:“四哥,小弟已经出家,这笛子用不着了, 让顾大哥带去吧。”文泰来见他这么说,倒也不便再代他出头,哼了一声,让开了 两步。顾金标收起虎叉,跃出殿外。滕一雷心想:“这姓文的好横,你武功虽好, 难道我们就惧怕于你?不如显上一手,也好教你知道厉害。”这时三人已走到外殿, 见韦护手执降魔宝杵,站在正中,神像前点着油灯,四大金刚坐在两旁。滕一雷跃 上神座,运起功力,把每个神像都摇晃了一会,喝道:“走吧!” 文泰来和余鱼同听得殿外格格声响,奔出来看,猛见五个神像似乎活了一般, 一一扑将下来。这时回身已然不及,文泰来暗叫:“不好!”抓住余鱼同左臂,使 开“瞬息千里”轻身功夫,跃出山门。脚未落地,已听得殿里蓬蓬蓬几声巨响,烟 雾弥漫,尘土飞扬,几尊神像跌得粉碎。四大金刚又大又重,跌下来声势十分猛恶。 文泰来大怒,拔步追出。余鱼同道:“四哥,今晚杀了四人,已经够啦!”文泰来 一怔停步,问道:“你怎么做了和尚?”滕一雷弄倒神像,却也怕文泰来赶来寻衅, 和顾金标等疾向山下奔去。顾金标忽觉后腰一动,伸手一摸,金笛已然不见,大骇 之下,“咦”的一声惊呼。滕一雷等停步询问。顾金标又惊又怒,骂道:“操他奶 奶雄,这姓文的像鬼一样,把金笛偷去啦。”四人明明瞧见文泰来和余鱼同从殿里 奔出,相距甚远,怎么转眼之间便能赶上来抢回金笛,身法之快,令人不寒而栗。 哈合台道:“老二,别骂啦,要是他不拿金笛,给你背上一掌,你还有命吗?”顾 金标心想文泰来确是手下留情,也就不言语了。四人商量着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给 辽东三魔报仇。韩文冲一定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强,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韩文冲 回到洛阳隐居,闭门弹琵琶,再不出山,终于得享天年。余鱼同听文泰来问他出家 原因,叹了一口气,说道:“四哥,我对你不住,你肯原谅我吗?”文泰来道: “咱们是好兄弟,别说你没甚么对我不起,就是有,那也是无心之过,我怎会介意?” 余鱼同道:“达不是无心之故,乃是有意的忘恩负义。”文泰来微微一笑,道: “你舍命救我,非止一次,若说对我无义,有谁能信?”月光下见他身披袈裟,面 目毁伤,又怎是昔日那个英俊少年,不由得一阵心酸,说道:“十四弟,咱们是生 死骨肉的交情。便有天大的难事,四哥也一力为你担当,为何如此心灰意懒?” 余鱼同自从父母被害,流落江湖,以往红花会众兄弟间虽然交情都好,但从没 人如此真如亲哥哥般对他说话,不觉动情,但转念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丝俗 缘都要斩断,于是硬起心肠,冷冷的道:“四哥,你请回去吧。以后咱们不一定有 再见之日。我叫空色,你别再叫我十四弟啦。”说罢突然转身进寺。文泰来呆了半 晌,看他神情,知道再劝也是无用,虽然掌毙强敌,得报深仇,然见余鱼同如此, 甚是郁郁,不由得长叹一声,悄回孟津。余鱼同回入寺中,只见满殿佛像碎片,四 具尸体横卧就地。他跪在残破的佛像之前,深切忏悔,忽听得轻轻的当啷一响,抬 起头来,自己那枝金笛竟便在面前闪闪生光。他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李沅芷 站在身后。这时她穿了女装,灯光下越显妩媚,只是满脸幽怨。余鱼同合十打了一 躬,并不作声。李沅芷见他如此忍心,欲言又止,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下掩面哭了 出来。文泰来回到客店,骆冰已穿好衣服,带了兵刃,正要出外寻他,见他回来, 心中大喜,怪道:“怎么悄悄一个人出去,也不叫人家一声。”文泰来道:“谁叫 你睡得这样沉?哪一天让人绑了去,怕还睡得不知道呢。”骆冰笑道:“那最好, 也好让你尝尝着急的滋味。”见丈夫神色凄然,忙问:“怎么啦?”文泰来道: “我见到了十四弟,他做了和尚。”骆冰一怔。文泰来道:“咱们见总舵主去。” 叫醒了陈家洛、徐天宏等人,述说经过,章进第一个忍不住,跳起身来。众人忙奔 宝相寺而去。到得寺中,只见空荡荡的已无一人,想是寺僧见众人恶斗凶杀,吓得 逃走了还没敢回来。骆冰见佛像前供桌上压着一张字条,取在手中,众人围拢来看, 见字条上写道:“总舵主暨各位哥哥英鉴:小弟罪孽深重,出家忏悔,以了尘缘, 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世功业,小弟日夕在佛前为此祷告。小弟现出外募化,重 修佛像金身,或数月之后,方能归也。关东三魔已首途回部,寻翠羽黄衫去矣,务 请设法拦阻为要。 小弟鱼同顿首再拜”众人看了都很伤感,骆冰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滋味。章进怒 道:“出甚么屁家?咱们把这庙放火烧了,瞧他还做不做成和尚?”说着拿了烛台, 就要去放火,骆冰连忙喝止。徐天宏道:“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断,未必能做一辈子 和尚。”文泰来忙问:“何以见得?”徐天宏道:“第一、他还挂念咱们的大事。 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素来心高气傲,不屑求人,要他募化,哪能成功? 我瞧他势必仍用老法子,要去劫盗为富不仁的大户。”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起来。 陈家洛笑道:“哪还像甚么和尚?”徐天宏道:“他连翠羽黄衫都还放心不下,只 怕做和尚很难。这字条上署的是他本名,不写和尚法名。看来他对自己的和尚身份 也不怎么在乎。”众人听他一说,都觉有理,也就宽怀。 文泰来道:“这关东三魔武功很强,不知那翠羽黄衫能敌得住吗?”徐天宏道: “我们曾见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阎世章相斗,霍姑娘稍胜他一筹。不过若非总舵主出 手相救,只怕也已遭了他的毒手。”文泰来道:“那不成,这大魔滕一雷力气大得 异乎寻常,十分厉害。”徐天宏道:“那么咱们赶快动身去回部,路上把三魔截住。 等咱们办完正事,再回来劝十四弟吧。”众人都说不错。众人回到孟津,天已发白, 便到酒楼去吃面喝酒。徐天宏道:“三魔既已动身,咱们最好有人骑四嫂的白马赶 过头去。眼下回部军情紧迫,木卓伦老英雄他们正忙于应付,别让翠羽黄衫冷不防 的给三魔打个措手不及。”陈家洛心想此言甚是,皱眉不语。章进道:“那我先去 吧,你们随后来。”徐天宏道:“你性子急,别途中惹事,误了大事。”章进道: “我不惹事就是。”骆冰明白徐天宏的意思,说道:“你不懂回语,途中好生不便, 目下到处有战事,别让回人们起了误会。”座中只有陈家洛和心砚两人在回疆住过 十年之久,精通回语,骆冰这句话明明是要他们去了。陈家洛仍是不语。心砚道: “少爷,那么我先走吧。”徐天宏道:“总舵主,我瞧你还是先走最妥。你懂回语, 功夫又好,关东三魔和你没朝过相,就是狭路相逢,动手不动手都不打紧。你赶到 之后,要是兆惠仍不停手,你还可以帮他们出些主意。”陈家洛沉吟半晌,说道: “好吧!”吃过面后,谢了上官毅山,和众人作别,跨上骆冰的白马,向西驰去。 陈家洛得知关东三魔要去找霍青桐报仇,甚是关切,翠羽黄衫的背影在大漠尘沙中 逐渐隐没的情景,当即袭上心头,但想到那姓李少年和她亲密异常的模样,以及陆 菲青所说他徒儿与她两相爱悦的言语,又觉自己未免自作多情,徒寻烦恼,然而要 将心头的思念置之度外,却又不能。那白马脚程好快,只觉耳旁风生,山岗树木如 飞般在身旁掠过。到得午间,已奔出二百多里,自必早把关东三魔远远抛在后面。 打过尖后,纵马又驰,心想今日奔跑一日,关东三魔永远别想再赶得上,晚间在客 店中歇宿时,已全然放心。不一日已到肃州,登上嘉峪关头,倚楼纵目,只见长城 环抱,控扼大荒,蜿蜒如线,俯视城方如斗,心中颇为感慨,出得关来,也照例取 石向城投掷。关外风沙险恶,旅途艰危,相传出关时取石投城,便可生还关内。行 不数里,但见烟尘滚滚,日色昏黄,只听得骆驼背上有人唱道:“一过嘉峪关,两 眼泪不干,前边是戈壁,后面是沙滩。”歌声苍凉,远播四野。一路晓行夜宿,过 玉门、安西后,沙漠由浅黄逐渐变为深黄,再由深黄渐转灰黑,便近戈壁边缘了。 这一带更无人烟,一望无垠,广漠无际,那白马到了用武之地,精神振奋,发力奔 跑,不久远处出现了一抹岗峦。 转眼之间,石壁越来越近,一字排开,直伸出去,山石间云雾弥漫,似乎其中 别有天地,再奔近时,忽觉峭壁中间露出一条缝来,白马沿山道直奔了进去,那便 是甘肃和回疆之间的交通孔道星星峡。峡内两旁石壁峨然笔立,有如用刀削成,抬 头望天,只觉天色又蓝又亮,宛如潜在海底仰望一般。峡内岩石全系深黑,乌光发 亮。道路弯来弯去,曲折异常。这时已入冬季,峡内初有积雪,黑白相映,蔚为奇 观,心想:“这峡内形势如此险峻,真是用兵佳地。”过了星星峡,在一所小屋中 借宿一晚。次日又行,两旁仍是绵亘的黑色山岗。奔驰了几个时辰,已到大戈壁上。 戈壁平坦如镜,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远眺,只觉天地相接,万籁无 声,宇宙间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骑。他虽武艺高强,身当此境,不禁也生栗栗之感, 顿觉大千无限,一己渺小异常。到哈密城后,心想军情紧急,对外来旅客盘查必严, 于是绕过城市,径到城西的二堡。次日起来,寻思一过二堡向西,就要打听霍青桐 的所在了,自己是汉人,只怕回人疑心自己是奸细,如何取得他们信任,倒要费一 番周折,还是换了回人装束较好,于是在二堡买了回人戴的绣花小帽、皮靴和条纹 衣衫,到旷野中换了,把原来衣服埋在沙中。临溪一照,宛然是个回族少年,自觉 有趣,不禁失笑。但一路之上,竟没遇到一个回人。沿途回人聚居的村落市集都已 烧成白地,自是兆惠大军干的好事,所有回人必定都已逃入沙漠腹地。不由得着急 起来,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上,却到哪里去找霍青桐?心想如沿大路寻访,只怕 再也找不到一人,于是折而向南,尽往偏僻山地中乱走。回疆本就荒凉,不循大路, 更是难遇人烟,向南走了三天,干粮吃完,幸好不久便打死了一只黄羊。 又走了两日,途中见到几个牧人,一问之下,却都是哈萨克族人。他们只知满 清大军来了之后,回部大队人众都往西退走,却不知退往何处。徨无计,只得纵马 向西,信蹄所之,不加控驭,每天奔驰三四百里。如此走了四日,眼见皆是黄沙, 天色蒙暗,不知尽头。 这日天气忽然热了起来,大漠之中气候变化剧烈,往往一日之内数历寒暑。本 来水囊中的水都结了薄冰,这时却越走越热,烈日当空,人马身上都是汗水,他想 找个阴凉所在休息,四顾茫茫,尽是沙丘,只得驰到一个大沙丘的背日处,打开水 袋喝了三口,也让白马喝了三口,虽然奇渴难当,却不敢多喝,只怕附近找不到水 源,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条。人马休息了一个时辰,上马又行。正走得昏昏沉沉、 人困马乏之时,忽然白马仰起头来,向天空嗅了几嗅,振鬣长嘶,转过身来,向南 奔驰,陈家洛知道此马颇具灵性,便也由它。奔不多时,沙丘间忽然出现了稀稀落 落的铁草,再奔一阵,地下青草渐多。陈家洛知道前面必有水源,心中大喜。那白 马这时精神大振,四蹄如飞。不一会,已听得淙淙水声。转眼之间,面前出现一条 小溪,白马奔到溪边,陈家洛跳下马来,见水清见底,抚摸马背,笑道:“多亏你 找到这条小溪,咱们一起喝吧!”俯身溪边,掬了一口水喝下,只觉一阵清凉,直 透心肺。那水甘美之中还带有微微香气,想必出自一处绝佳的泉水。溪水中无数小 块碎冰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音,叮叮咚咚,宛如仙乐。那马喝了几口水后,长嘶 一声,跳跃了数下,也是说不出的欢喜。 陈家洛饮足溪水,心旷神怡,胸襟爽朗,回顾身上满是沙尘,于是卷起裤脚, 踏入水中,把头脸手脚洗了个干净,再把马牵过,给它洗刷一遍。然后在两只皮袋 中装满了水。冰块闪耀之中,忽见夹杂有花瓣飘流,溪水芳香,当是上游有花之故, 心想:“沿溪上溯,或许遇得到人,能问到霍青桐的行踪。”于是骑上了马,沿溪 水向上游行去。 渐行溪流渐大。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到下游时水流逐渐被沙漠吸干, 终于消失。他久住回疆,也不以为奇,但见溪旁树木也渐渐多了。纵马急驰了一阵, 溪水转弯绕过一块高地,忽然眼前一片银瀑,水声轰轰不绝,匹练有如自天而降, 飞珠溅玉,顿成奇观。 在这荒凉的大漠之中突然见此美景,不觉身神俱爽,好奇心起,想看看瀑布之 上更有甚么景色,牵马从西面绕道而上。转了几个弯,从一排参天青松中穿了出去, 登时惊得呆了。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条大瀑布,水花四溅,日光映照, 现出一条彩虹,湖周花树参差,杂花红白相间,倒映在碧绿的湖水之中,奇丽莫名。 远处是大片青草平原,无边无际的延伸出去,与天相接,草地上几百只白羊在奔跑 吃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参天而起,耸入云霄,从山腰起全是皑皑白雪,山腰以下 却生满苍翠树木。 他一时口呆目瞪,心摇神驰。只听树上小鸟鸣啾,湖中冰块撞击,与瀑布声交 织成一片乐音。呆望湖面,忽见湖水中微微起了一点漪涟,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臂从 湖中伸了上来,接着一个湿淋淋的头从水中钻出,一转头,看见了他,一声惊叫, 又钻入水中。就在这一刹那,陈家洛已看清楚是个明艳绝伦的少女,心中一惊: “难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粒围棋子扣在手中。只见湖面一条水线向东伸 去,忽喇一声,那少女的头在花树丛中钻了起来,青翠的树木空隙之间,露出皓如 白雪的肌肤,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一双像天上星星那么亮的眼睛凝望过来。这时 他哪里还当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无如此之美,不是水神,便是天仙了,只听一个 清脆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么?”说的是回语,陈家洛虽然听见,却 似乎不懂,怔怔的没作声,一时缥渺恍惚,如梦如醉。那声音又道:“你走开,让 我穿衣服!”陈家洛脸上一阵发烧,疾忙转身,窜入林中。他坐在地下,心中突突 发跳,暗想:“难道这只是个寻常的回人少女?她裸着身子在湖中洗澡,我居然看 见了还不避开,咳,真是不该。”他十分不好意思,就想马上逃开,但想好容易见 到了人,怎不问问她霍青桐的信息,一时委决不下。忽然湖那边传来了娇柔清亮的 歌声: “过路的大哥你回来, 为甚么逃得快?口不开? 人家洗澡你来偷看,我问你哟,这样的大胆该不该?” 歌声轻快活泼,想见唱歌的人颊边含有笑意。陈家洛听她歌中含意嘲弄多于责 怪,于是慢慢走回湖边,缓缓抬头,只见湖边红花树下,坐着一个全身白衣如雪的 少女,长发垂肩,正拿着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双脚,脸上发上都是水珠。陈 家洛一见她的脸,一颗心又是怦怦而跳,暗想:“天下哪有这般美女?”只见她舒 雅自在的坐在湖边,明艳圣洁,仪态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 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他平时潇洒自如,这时竟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那少女向 他嫣然一笑,招手要他走近。陈家洛用回语说道:“在下路过此地,天热口渴,忽 然遇到这条清凉的溪水,找到了这里。不料无意冲撞了姑娘,实是无心之过,还请 原谅。”说着行了一礼。那少女见他说得斯文,又是一笑,唱了起来: “过路的大哥哪里来? 你过了多少沙漠多少山? 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 还是赶了驼马做买卖?” 陈家洛知道回人喜爱唱歌,平时说话对答,常以歌唱代替,出日成韵,风致天 然,自己虽在大漠多年,但每日勤练武功,却没学到这项本事。他不知这少女的来 历,不愿把自己的事据实以告,说道:“我从东边来,原是在关内赶骆驼做生意的, 现今有件要事,要找一个人,要向姑娘打听。”那少女见他不会唱歌,微微一笑, 也就不唱了,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陈家洛道:“我叫阿密特。”那是回人最 常用的男人名字。那少女笑道:“好吧,那么我叫爱西翰。”那也是回人女子中最 多用的名字,有如汉人的芬芳贞淑之类。那少女又道:“你要找谁?”陈家洛道: “我要找木卓伦老英雄。”那少女微微一怔,说道:“你识得他么?找他有甚么事?” 陈家洛道:“我识得他。我还识得他的儿子霍阿伊和女儿霍青桐。”那少女道: “你在哪里见过他们?”陈家洛道:“他们到中原去夺还圣经,我刚巧遇着。”那 少女道:“这就是了,你坐下吧,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她赤着双脚,奔进树丛 中,不一会拿来一个碧绿的哈密瓜,一大碗马乳酒,递给了他。陈家洛谢了,先喝 一口马乳酒,甚觉甘美。那少女又递给他一把小银刀,剖开瓜来,瓜肉如黄色缎子 一般,咬了一口,香甜爽脆,汁液胜蜜。那少女问道:“你找木卓伦老爷子有甚么 事?”陈家洛听她语气,对木卓伦很是尊敬,问道:“木卓伦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 么?”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他们在夺还圣经时杀了几名镖师,现今镖师的 朋友要来报仇。我得知讯息,赶来报信,好教他们防备。”那少女本来一直笑口吟 吟,听了这话,登现关怀之色,忙问:“来报仇的人很厉害么?人很多么?”陈家 洛道:“人倒不多,不过武艺很好。但咱们只要事先有备,也不必怕。”那少女放 了心,笑道:“那么我马上领你去,路上得走好几天呢。”她一面梳发结辫,一面 道:“满清大军无缘无故的来打咱们,男人都打仗去啦,我和姊妹们在这里瞧着牲 口。天气热,我下湖洗澡,哪想到这里还有你这个男人躲着。”陈家洛见她说话时 天真烂漫,毫无机心,而玉容丽色,生平连做梦也想像不到,此情此境,非复人间, 一时不由得痴了。那少女梳完了头,拿起一只牛角来呜呜的吹了几下,便有几个回 族女子骑马从草原上奔来。那少女迎上去,和她们说了一阵,想来总是说要领他到 木卓伦那里,要她们帮同照料牲口之意。那几个女子不住打量陈家洛,甚感好奇。 那少女回到林中帐篷,拿了干粮和使用物品,牵了一匹红马过来。这马全身上下如 火炭般红,并无半根杂毛,腿长膘肥,也是匹良驹。陈家洛去牵了白马。那少女道: “你这匹马很好。咱们走吧!”一跃上马,体态轻盈。她当先领路,沿着溪流径往 南行。那少女道:“你到了汉人的地方,汉人对你好不好呀?”陈家洛道:“有的 好,有的坏,不过好的多。”这时本想说明自己乃是汉人,但见她毫无猜疑的神情, 一时倒说不出口。那少女问起汉人地方的风土人情,陈家洛拣有趣的说了一些,她 听得憨憨的出了神。这天将到傍晚,行到了一座大山之侧,那少女一抬头,忽然惊 叫起来。陈家洛依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着两朵海碗般大的奇 花,花瓣碧绿,四周都是积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阳金光映照,娇艳华美,奇丽万 状。那少女道:“这是最难遇上的雪中莲啊,你闻闻那香气。”陈家洛果然闻到幽 幽甜香,从峭壁上飘将下来,那花离地约有二十余丈,仍然如此芬芳馥郁,足见花 香之浓。那少女望着那两朵花,恋恋不舍的不愿便走。 陈家洛知她心中爱极,说道:“你想要么?”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走吧, 咱们今日见到了雪中莲,闻到了花香,那也是很大福气了。”陈家洛微微一笑,忽 然纵身离鞍,向峭壁上跃去。那少女惊叫起来:“喂,你干么啊?”陈家洛这时凝 神屏气,全神贯注,已听不到她的叫声。他丹田中一股内息提在胸腹之间,以自己 轻功是否能上得峭壁,实无把握,但这时浑没计及生死,手脚并用,缓缓的攀上了 十多丈,再向上时,峭壁上积雪都结了冰,滑溜不堪,几次失足,都是以轻功借势 旁窜,才没落下。爬到离花还有丈许之地,峭壁忽然整块凸出,在下面看来并不明 显,要爬上去却绝无可能。心想:“难道到了这里,仍然功亏一篑?”灵机一动, 从怀里取出珠索,看准花旁一块凸出的山石,抛了上去缠住了。这时剑盾已拿在左 手,右手拉着珠索一使劲,凌空跃起,看准地点,落在雪中莲之旁,左手剑盾牢牢 按在坚冰之中,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只觉幽香中人欲醉,于是轻轻把两朵大花折下, 交在左手,以剑盾护住。 下去时看似艰险,于身有武功之人却甚容易,他沿着峭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 时剑盾便在山石上一按,稍阻下堕之势,到离地三四丈时,双脚在峭壁上一撑,如 一只大鸟般扑下来,轻飘飘的落在少女马前,抛下剑盾珠索,微微一笑,双手将两 朵莲花捧到她面前。 那少女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来接住了。陈家洛见她的手微微颤动,抬头望她脸时, 只见珍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有几滴泪水落在花上,轻轻抖动,明澈如朝露。陈家 洛不明白她为甚么流泪,却也不问。两人默默无言的上马走了一阵,陈家洛心想: “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也不知为甚么,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顾性命的去给她取来。” 回头瞧那峭壁,但见峨然耸立,气象森严,自己也不禁心惊。忽觉全身一片冰凉, 原来攀上峭壁时大汗淋漓,湿透衣衫,这时汗水冷了,手足也隐隐酸软。那少女的 至美之中,似乎蕴蓄着一股极大的力量,教人为她粉身碎骨,死而无悔。天色将黑 时,两人在河旁的一块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了火,把带着的干黄羊烤熟,切开了 与他共吃。她一直不说话,陈家洛也不敢开口,好似一说话便亵渎了这圣洁的情景。 那少女默默望了他一眼,忽然奔出数十步,俯伏在地,向神祷祝。火光熊熊,映着 她背影,四下寂静,只有雪中莲的香气暗暗浮动。那少女站起身来时,笑容满脸, 走回来说道:“你不怕摔死吗?”陈家洛道:“那时没想到会不会摔死,就怕摘不 到你心爱的那两朵花。”那少女微微一笑,分了一朵雪中莲给他,道:“这朵给你。” 陈家洛本想推辞,但她温婉柔和的一句话,却似是最严峻的命令一般,教人无法违 抗,便接了过来,暗忖:“要是红花会众兄弟见到,他们总舵主竟这般乖乖的听一 个女孩子的话,不知会怎样想?”那少女问道:“你学过武功是不是?怎么能爬到 那样高的山崖上去?”陈家洛听她语气,知她全不会武,因此竟没看出自己一身上 乘的轻身功夫,说道:“其实也不怎样难的,只要胆子大一些,也就成了。”那少 女不知这是谦辞,想了一会,赞叹道:“啊,你真勇敢!” 她随即告诉他,自己从小在草原上牧羊,最爱花草。她说:“有许多许多好看 的花,开在草地上。你一眼望出去,鲜花一直开到天边。我宁可不吃羊肉,也要吃 花。”陈家洛奇道:“花也可吃么?”那少女道:“当然啦,我从小吃到现在。爸 爸和哥哥本来不许,可是我一个人出来牧羊,他们又管我不着。后来见我吃了没事, 也就不管啦!”陈家洛本来想说:“怪不得你像花一样好看。”可是这句话冲到口 边,又缩了回去。坐在那少女身旁,只觉得一阵阵淡淡幽香从她身上渗出,明明不 是雪中莲的花香,也不是世间任何花香,只觉淡雅清幽,甜美难言,心想:“不见 她搽甚么脂粉,怎么这般香?而世上脂粉之中,又哪有如此优雅的香气?”正自神 魂颠倒,突然一惊,想到礼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开了些。那少女觉察到了他辨别 香气的神态,嫣然一笑,说道:“想是因为我爱吃花,所以自幼儿身上就有股气味, 你不喜欢吗?”陈家洛给她问得面红过耳,呐呐的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这姑 娘天真烂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见相待,反不够光明磊落了。”这么一想, 登觉心中光风霁月,再无蝎蝎螫螫之态,和她畅谈起来。 那少女说的尽是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觅草,以及女孩子们的游戏闹玩。 陈家洛自离家之后,一直与刀枪拳脚为伍,这些婴婴宛宛之事早已忘得干净,此时 听她娓娓说来,真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那少女说了一阵,抬头望天,只见耿耿银 河横列天际,牛女双星,夹河相对。 陈家洛指着织女星道:“这是一个女子。”又指着牵牛星道:“这是一个男人。” 那少女很感兴味,道:“你讲这故事给我听。”于是陈家洛把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给 她听了。那少女仰望银河,见双星隔河相望,不能相会,登感郁郁,说道:“从前 瞧见喜鹊,觉得黑黑的挺不好看,向来不喜欢,哪知道它们这么好,会造桥给牛郎 织女相会。以后我一定多喂些东西给它们吃。”陈家洛道:“天上两个仙人虽然一 年只会一次,可是他们千千万万年都能相会,比凡人数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 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汉人有个诗人,做了一个歌儿,讲这件事的。”于是 把秦观那阕《鹊桥仙》的词译成了回语。那少女听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 间无数”,以及“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几句时,眼中又有了晶莹的泪珠,默默不语,望着火光,过了一会,悄悄说: “汉人真聪明,会编出这样好的歌儿来。”大漠上一到夜晚,气候便即奇冷,陈家 洛找了些枯草树枝,生旺了火,两人裹着毯子,各自睡了。两人睡处相隔很远,然 而陈家洛在梦中似乎尽闻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次晨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塔 里木河边。这天下午,忽然南面山边出现了两名回人的骑兵。那少女迎上去和他们 讲了几句话,回人行礼退开。 那少女回来对陈家洛道:“满洲兵已占了阿克苏和乌什,木卓伦老英雄他们已 退到了叶尔羌,这里去还有十多天路程呢。”陈家洛听得清兵得胜,甚是忧虑。那 少女道:“刚才那两个大哥说,满洲兵人多,咱们只好一路西退,叫他们粮草接济 不上,在这大戈壁里饿得要命,没力气打仗。”陈家洛本来担心霍青桐的安危,听 了此言,心想回人大队西退,谅来清兵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只要乾隆停战的敕命 一到,兆惠自会退兵。现下霍青桐离中土万里,又是在大军环拥之中,决不怕滕一 雷等区区三人寻仇,这么一想,便即宽慰。两人晓行夜宿,言笑不禁,日益融洽。 陈家洛内心似乎隐隐盼望:“最好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就这样走一辈子。”但 这个念头却想也不敢去想,心头一现此意,向那纯洁无邪的少女望了一眼,登感自 惭形秽,但觉自己一介凡夫俗子,能陪得她同行数日,已是非份之福,岂可更有他 求?这天傍晚,眼见太阳将要在天边草原隐没,突然忽喇一声,一只小鹿从树丛中 跳了出来。那少女吓了一跳,随即拍手嘻笑,叫道:“一只小鹿,一只小鹿!”那 小鹿生下不久,稚弱异常,呷呷的叫了两声,又跳回树丛。 那少女跟过去瞧,突然退了回来,轻声道:“那边有人!”陈家洛凑到树丛边 一望,只见五名清兵正围着在剥切一头大鹿。小鹿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不住悲鸣, 那头被打死的大鹿定是它母亲了。一名清兵骂道:“他妈的,连你一起吃了!”站 起身来,弯弓搭箭,对准小鹿要射。小鹿不知奔逃,反越走越近。那少女惊呼一声, 从树丛中奔了出来,挡在小鹿面前,叫道:“别射,别射!”那清兵一惊,待看清 楚时,见那少女光艳不可逼视,不由得退了一步。其余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来。这 时陈家洛也早跃出,站在少女身旁相护。那少女俯身抱起小鹿,摸着它柔软的皮毛, 柔声说道:“你妈妈给人打死了,真可怜。”侧着头亲亲它,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 转过身走出树丛。五名清兵议论了几句,忽然齐声发喊,挺刀追来。那少女也发足 奔跑,要跑到马边。清兵的一名把总呼喝口令,五人分散了包抄上来。陈家洛拉住 少女的手,说道:“别害怕,我打死这些坏人,给小鹿的妈妈报仇。”那少女这时 对他已全心全意的信任,虽想一个人要抵敌对方五人只怕不易,但他既然说了,就 没丝毫怀疑,抱着小鹿,靠在他身边。陈家洛伸手轻抚小鹿。五名清兵追到,四面 围拢。那把总打着半生不熟的回语喊道:“干么的?过来。”那少女抬头望着陈家 洛,陈家洛向她微微一笑,那少女也报之一笑,登时宽怀,心想他是在微笑,那么 这些清兵也决不会伤害他们了。 那把总叫道:“拿下来!”四名清兵抛下兵刃,扑了上来。说也奇怪,这些兵 士平素最喜凌辱妇女,但见了那少女的容光,竟然不敢亵渎,都是扑向陈家洛。那 少女惊叫起来,叫声未毕,忽然呼蓬、呼蓬数响,四名清兵一齐飞出,跌倒在地, 哼哼唧唧的爬不起来,原来都给点了穴道。那把总见势头不对,转身飞奔。陈家洛 叫道:“回来!”珠索飞出,套住他的脖子,向后一扯,那把总接连两个筋斗,翻 了过来。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敬慕之色,望着陈家洛。他牵了她手,在身旁大石 上坐下,用回语问那把总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么?”那把总楞楞的爬起身来,见 四名下属都躺在当地,动弹不得,知道今日遇上了克星,不敢倔强,说道:“我们, 兆惠将军,部下小兵,上司差去,那里,我们,那里。”陈家洛心想这话倒也不错, 问道:“你们五个人要到哪里?你不说实话,我就不放人,不给救治,让你们在这 大沙漠中饿死渴死。”把总听了这话,身子发抖,忙道:“我不骗,上司差去,星 星峡,接人。”他说回语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陈家洛改用汉语问他:“去接谁?” 把总也用汉语说道:“接骁骑营一位佐领。”陈家洛道:“他叫甚么名字?你把公 文拿给我看。”那把总迟疑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件公文来。陈家洛一瞥之下,吃了 一惊,原来公文封皮上写着:“呈张佐领召重大人勋启”几个大字。陈家洛心想: “那日杭州狮子峰一战,张召重已由他师兄马真带去管教,怎地又到回疆来?”随 手撕开公文。那把总忙要拦阻,陈家洛理也不理,抽出公文看时,见文中道:得知 张大人奉旨前来回疆,甚是欣慰,现特派人前来迎接,下面署名的是兆惠。陈家洛 心想:“张召重奉旨而来,似是下达收兵的敕命,倒是不应阻拦。”把公文还给了 把总,解开四名兵士身上穴道,更不多说,与那少女上马而去。那少女笑道:“你 真能干。像你这样的人,在咱们族里一定很出名,怎么我以前没听说过呀?” 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小鹿一定饿啦,你给它甚么吃的?”那少女道: “不错,不错!”从皮袋里倒了些马奶在掌,让小鹿舐吃。她手掌白中透红,就像 一只小小的羊脂白玉碗中盛了马奶。小鹿吃了几口,咩咩的叫几声。少女道:“它 是在叫妈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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