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三十七章 迫娶
令狐冲和盈盈出得山谷,行了半日,来到一处市镇,到一家面店吃面。令狐冲
筷子上挑起长长几根面条,笑吟吟的道:“我和你还没拜堂成亲……”盈盈登时羞
得满脸通红,嗔道:“谁和你拜堂成亲了?”令狐冲微笑道:“将来总是要成亲的。
你如不愿,我捉住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在山谷中倒是乖乖的,一出
来就来说这些不正经的疯话。”令狐冲笑道:“终身大事,最是正经不过。盈盈,
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日后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几个儿子好。”盈盈站
起身来,秀眉微蹙,道:“你再说这些话,我不跟你一起去恒山啦。”令狐冲笑道:
“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因为那山谷中有许多桃树,倒像是个桃谷,要是有六
个小鬼在其间鬼混,岂不是变了小桃谷六仙?”盈盈坐了下来,问道:“哪里来六
个小鬼?”一语出口,便即省悟,又是令狐冲在说风话,白了他一眼,低头吃面,
心中却十分甜蜜。‘令狐冲道:“我和你同上恒山,有些心地龌龊之徒,还以为我
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脏肚子里胡说八道,只怕你不高兴。”这一言说中了盈
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现下跟你都穿了乡下庄稼人的衣衫,旁人未必认得
出。”令狐冲道:“你这般花容月貌,不论如何改扮,总是惊世骇俗。旁人一见,
心下暗暗喝采:‘嘿,好一个美貌乡下大姑娘,怎地跟着这一个傻不楞登的臭小子,
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待得仔细多看上几眼,不免认出这朵鲜花原来是
日月神教的任大小姐,这堆牛粪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冲了。”盈盈笑
道:“阁下大可不用如此谦虚。”令狐冲道:“我想,咱们这次去恒山,我先乔装
成个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看。如果太平无事,我便独自现身,将掌门之位传了给
人,然后和你在甚么秘密地方相会,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好?”
盈盈听他这么说,知他是体贴自己,甚是喜欢,笑道:“那好极了,不过你上
恒山去,尤其是去见那些师太,只好自己剃光了头,也扮成个师太,旁人才不起疑。
冲哥,来,我就给你乔装改扮,你扮成个小尼姑,只怕倒也俊俏得紧。”令狐冲连
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令狐冲扮成尼姑,今后可倒足
了大霉,那决计不成。”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却偏有这许多忌讳。我非
剃光你的头不可。”令狐冲笑道:“扮尼姑倒也不必了,但要上见性峰,扮女人却
是势在必行。只是我一开口说话,就给听出来是男人。我倒有个计较,你可记得恒
山磁窑口翠屏山悬空寺中的一个人吗?”盈盈一沉吟,拍手道:“妙极,妙极!悬
空寺中有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咱们在悬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她半点也听不到。问
她甚么,她只是呆呆的瞧着你。你想扮成这人?”令狐冲道:“正是。”盈盈笑道:
“好,咱们去买衣衫,就给你乔装改扮。”盈盈用二两银子向一名乡妇买了一头长
发,细心梳好了,装在令狐冲头上,再让他换上农妇装束,宛然便是个女子,再在
脸上涂上黄粉,画上七八粒黑痣,右腮边贴了块膏药。令狐冲对镜一看,连自己也
认不出来。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气却还不似,须得装作痴痴呆呆、笨头笨
脑的模样。”令狐冲笑道:“痴痴呆呆的神气最是容易不过,那压根儿不用装,笨
头笨脑,原是令狐冲的本色。”盈盈道:“最要紧的是,旁人倘若突然在你身后大
声吓你,千万不能露出马脚。”一路之上,令狐冲便装作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先
行练习起来。二人不再投宿客店,只在破庙野祠中住宿。盈盈时时在他身后突发大
声,令狐冲竟充耳不闻。不一日,到了恒山脚下,约定三日后在悬空寺畔聚头。令
狐冲独自上见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游山玩水。
到得见性峰峰顶,已是黄昏时分,令狐冲寻思:“我若径行入庵,仪清、郑萼、
仪琳师妹她们心细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还是暗中窥探的好。”当下找
个荒僻的山洞,睡了一觉,醒来时月已天中,这才奔往见性峰主席无色庵。刚走近
主庵,便听得铮铮铮数下长剑互击之声,令狐冲心中一动:“怎么来了敌人?”一
摸身边暗藏的短剑,纵身向剑声处奔去。兵刃撞击声从无色庵旁十余丈外的一间瓦
屋中发出,瓦屋窗中透出灯光。令狐冲奔到屋旁,但听兵刃撞击声更加密了,凑眼
从窗缝中一张,登时放心,原来是仪和与仪琳两师姊妹正在练剑,仪清和郑萼二人
站着旁观。仪和与仪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授、学自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的
恒山剑法。二人剑法已颇为纯熟。斗到酣处,仪和出剑渐快,仪琳略一疏神,仪和
一剑刺出,直指前胸,仪琳回剑欲架,已然不及,“啊”的一声轻叫。仪和长剑的
剑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师妹,你又输了。”仪琳甚是惭愧,低头道:“小
妹练来练去,总是没甚么进步。”仪和道:“比之上次已有进步了,咱们再来过。”
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仪清道:“小师妹累啦,就和郑师妹去睡罢,明日再练不迟。”
仪琳道:“是。”收剑入鞘,向仪和、仪清行礼作别,拉了郑萼的手推门出外。她
转过身时,令狐冲见她容色憔悴,心想:“这个小师妹心中总是不快乐。”仪和掩
上了门,和仪清二人相对摇了摇头,待听得仪琳和郑萼脚步声已远,说道:“我看
小师妹总是静不下心来。心猿意马,那是咱们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劝劝她才好。”
仪清道:“劝是很难劝的,总须自悟。”仪和道:“我知道她为甚么不能心静,她
心中老是想着……”仪清摇手道:“佛门清净之地,师姊别说这等话。若不是为了
急于报师父的大仇,让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
mpanel(1);
仪和道:“师父常说:世上万事皆须随缘,半分勉强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
须循序渐进,倘若着意经营,反易堕入魔障。我看小师妹外和内热,乃是性情中人,
身入空门,于她实不相宜。”仪清叹了口气,道:“这一节我也何尝没想到,只是……
只是一来我派终须有佛门中人接掌门户,令狐师兄曾一再声言,他代掌门户只是一
时的权宜之计;更要紧的是,岳不群这恶贼害死我们师父、师叔……”
令狐冲听到这里,大吃一惊:“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的师父、师叔?”只听
仪清续道:“不报这深恨大仇,咱们做弟子的寝食难安。”仪和道:“我只有比你
更心急,好,赶明儿我加紧督促她练剑便了。”仪清道:“常言道:欲速则不达,
却别逼得她太过狠了。我看小师妹近日精神越来越差。”仪和道:“是了。”两师
姊妹收起兵刃,吹灭灯火,入房就寝。
令狐冲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她们怎么说我师父害死了她们的师父、师
叔?又为甚么为报师仇,为了有人接掌恒山门户,便须督促仪琳小师妹日夜勤练剑
法?”凝思半晌,不明其理,慢慢走开,心想:“日后询问仪和、仪清两位师姊便
是。”猛见地下自己的影子缓缓晃动,抬头望月,只见月亮斜挂树梢,心中陡然闪
过一个念头,险些叫出声来,心道:“我早该想到了。为甚么她们早就明白此事,
我却一直没想到?”闪到近旁小屋的墙外,靠墙而立,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见到自己
身影,这才静心思索,回想当日在少林寺中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毙命的情状:其时
定逸师太已死,定闲师太嘱咐我接掌恒山门户之后,便即逝去,言语中没显露害死
她们的凶手是谁。检视之下,二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并非受了内伤,更不是中毒,
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不便解开她们衣衫,详查伤处。后来离少林寺出来,在
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说在少林寺时曾解开二位师太的衣衫查伤,见到二人心口都有
一粒钉孔大的红点,是被人用针刺死。当时我跳了起来,说道:“毒针?武林之中,
有谁是使毒针的?”盈盈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
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
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我说:“是了,我见到定闭师太之时,她还没断气。
这针既是当胸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
功绝顶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
亦不难。”当时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
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是。”令狐冲双手反按墙壁,身子不禁
发抖,心想:“能使一枚小针而杀害这两位高手师太,若不是练了葵花宝典的,便
是练了辟邪剑法的。东方不败一直在黑木崖顶闺房中绣花,不会到少林寺来杀人,
以他武功,也决不会针刺定闲师太而一时杀她不了。左冷禅所练的辟邪剑法是假的。
那时候林师弟初得剑谱未久,未必已练成剑法,甚至还没得到剑谱……”回想当日
在雪地里遇到林平之与岳灵珊的情景,心想:“不错,那时候林平之说话未变雌声,
不管他是否已得剑谱,辟邪剑法总是尚未练成。”想到此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那时候能以一枚细针、正面交锋而害死恒山派两大高手,武功却又高不了定闲师太
多少,一针不能立时致她死命,那只有岳不群一人。又想起岳不群处心积虑,要做
五岳派的掌门,竟能让劳德诺在门下十余年之久,不揭穿他的来历,末了让他盗了
一本假剑谱去,由此轻轻易易的刺瞎左冷禅双目。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极力反对五
派合并,岳不群乘机下手将其除去,少了并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闲
师太为甚么不肯吐露害她的凶手是谁?自然由于岳不群是他的师父之故。倘若凶手
是左冷禅或东方不败,定闲师太又何以不说?
令狐冲又想到当时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对话。他在少林寺给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脚,
他并未受伤,岳不群腿骨反断,盈盈大觉奇怪。她说她父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
中原因,令狐冲吸了不少外人的内功,固然足以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
不像自己所练成的内功,不须运使,自能将对方攻来的力道反弹出去。此刻想来,
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心做给左冷禅看的,那条腿若非假断,便是他自己以内力
震断,好让左冷禅瞧在眼里,以为他武功不过尔尔,不足为患,便可放手进行并派。
左冷禅花了无数心血力气,终于使五派合并,到得头来,却是为人作嫁,给岳不群
一伸手就将成果取了去。这些道理本来也不难明,只是他说甚么也不会疑心到师父
身上,或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想到,但一碰到这念头的边缘,心思立即避开,既
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直至此刻听到了仪和、仪清的话,这才无可规避。
自己一生敬爱的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只觉人生一切,都是殊无意味,一时
打不起精神到恒山别院去查察,便在一处僻静的山坳里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冲到得通元谷时,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映
自己改装后的容貌,又细看身上衣衫鞋袜,一无破绽,这才走向别院。他绕过正门,
欲从边门入院,刚到门边,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
只听得院子里许多人大声喧叫:“真是古怪!他妈的,是谁干的?”“甚么时
候干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手脚可真干净利落!”“这几人武功也不坏啊,怎
地着了人家道儿,哼也不哼一声?”令狐冲知道发生了怪事,从边门中挨进去,只
见院子中和走廊上都站满了人,眼望一株公孙树的树梢。令狐冲抬头一看,大感奇
怪,心中的念头也与众人所叫嚷的一般无异,只见树上高高挂着八人,乃是仇松年、
张夫人、西宝和尚、玉灵道人这一伙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手”游迅。八人显
是都被点了穴道,四肢反缚,吊在树枝上荡来荡去,离地一丈有余,除了随风飘荡,
半分动弹不得。八人神色之尴尬,实是世所罕见。两条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游走,
那自是“双蛇恶乞”严三星的随身法宝了。这两条蛇盘到严三星身上,倒也没甚么,
游到其他七人身上时,这些人气愤羞惭的神色之中,又加上几分害怕厌恶。人丛中
跃起一人,正是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他手持匕首,纵上树干,割断了吊着
“桐柏双奇”的绳索。这两人从空中摔下,那矮矮胖胖的老头子伸手接住,放在地
上。片刻之间,计无施将八人都救下来,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仇松年等一得自
由,立时污言秽语的破口大骂。只见众人都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有的微笑,有的
惊奇。有人说道:“已!”有人说道:“阴!”有人说道:“小!”有人说道:
“命!”张夫人一侧头,只见仇松年等七人额头上都用朱笔写着一个字,有的是
“已”,有的是“阴”字,料想自己额头也必有字,当即伸手去抹。祖千秋已推知
就里,将八人额头的八个字串起来,说道:“阴谋已败,小心狗命!”余人一听不
错,纷纷说道:“阴谋已败,小心狗命!”西宝和尚大声骂道:“甚么阴谋已败,
你奶奶的,小心谁的狗命?”玉灵道人忙摇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
手去擦额头的字。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赐告吗?”
游迅微微一笑,说道:“说来惭愧,在下昨晚睡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给人点了穴
道,吊在这高树之上。那下手的恶贼,多半使用‘五更鸡鸣还魂香’之类迷药,否
则兄弟本领不济,遭人暗算,那也罢了,像玉灵道长、张夫人这等智勇兼备的人物,
如何也着了道儿?”张夫人哼了一声,道:“正是如此。”不愿与旁人多说,忙入
内照镜洗脸,玉灵道人等也跟了进去。
群豪议论不休,啧啧称奇,都道:“游迅之言不尽不实。”有人道:“大伙儿
数十人在堂内睡觉,若放迷香,该当数十人一起迷倒才是,怎会只迷倒他们几个?”
众人猜想那“阴谋已败”的阴谋,不知是何所指,种种揣测都有,莫衷一是。有人
道:“不知将这八人倒吊高树的那位高手是谁?”有人笑道:“幸亏桃谷六怪今番
没到,否则又有得乐子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干的?这六兄弟古
里古怪,多半便是他们做的手脚。”祖千秋摇头道:“不是,不是,决计不是。”
先一人道:“祖兄如何得知?”祖千秋笑道:“桃谷六仙武功虽高,肚子里的墨水
却有限得很,那‘阴谋’二字,担保他们就不会写。”群豪哈哈大笑,均说言之有
理。各人谈论的都是这件趣事,没人对令狐冲这呆头呆脑的仆妇多瞧上一眼。令狐
冲心中只是在想:“这八人想搅甚么阴谋?那多半是意欲不利于我恒山派。”这日
午后,忽听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来瞧啊!”群豪涌了出去。令狐
冲慢慢跟在后面,只见别院右首里许外有数十人围着,群豪急步奔去。令狐冲走到
近处,听得众人正自七张八嘴的议论。有十余人坐在山脚下,面向山峰,显是被点
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山壁上用黄泥写着八个大字,又是“阴谋已败,小心狗命”。
当下有人将那十余人转过身来,赫然有爱吃人肉的漠北双熊在内。计无施走上
前去,在漠北双熊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们哑穴,但余穴不解,仍是让他们动
弹不得,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请教。请问二位到底参与了甚么密谋,大
伙儿都想知道。”群豪都道:“对,对!有甚么阴谋,说出来大家听听。”黑熊破
口大骂:“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有甚么阴谋,阴他妈龟儿子的谋。”祖千秋道:
“那么众位是给谁点倒的,总可以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罢。”白熊道:“老子知道
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边散步,背心一麻,就着了乌龟孙子王八蛋的道儿。是英
雄好汉,就该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后偷袭,算甚么人物?”祖千秋道:
“两位既不肯说,也就罢了。这件事既已给人揭穿,我看是干不成了,只是大伙儿
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人大声道:“祖兄,他们不肯吐露,就让他们在这山脚边
饿上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错,解铃还由系铃人。你如放了他们,那位高人
不免将你怪上了,也将你点倒,吊将起来,可不是玩的。”计无施道:“此言不错。
众位兄台,在下不是袖手旁观,实在有点胆寒。”
黑熊、白熊对望了一眼,都大骂起来,只是骂得不着边际,可也不敢公然骂计
无施这一干人的祖宗,否则自己动弹不得,对方若要动粗,却无还手之力。
计无施笑着拱拱手,说道:“众位请了。”转身便行。余人围着指指点点,说
了一会子话,慢慢都散开了。令狐冲慢慢踱回,刚到院子外,听得里面又有人叫嚷
嘻笑。一抬头间,见公孙树上又倒吊着二人,一个是不可不戒田伯光,另一个却是
不戒和尚。令狐冲心下大奇:“不戒大师是仪琳小师妹的父亲,田伯光是小师妹的
弟子。他二人说甚么也不会来跟恒山派为难。恒山派有难,他们定会奋力援手。怎
地也给人吊在树上?”心中原来十分确定的设想,突然间给全部推翻,脑海中闪过
一个念头:“不戒大师天真烂漫,与人无许,怎会给人倒吊高树,定是有人和他恶
作剧了。要擒住不戒大师,非一人之力可办,多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祖千秋
先前的言语,说桃谷六仙写不出“阴谋”二字,确也甚是有理。他满腹疑窦,慢慢
走进院子去,只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身上都垂着一条黄布带子,上面写得有字。不
戒和尚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田伯光身上那
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大胆妄为、办事不力之人。”令狐冲第一个念头便是:
“这两条带子挂错了。不戒和尚怎会是‘好色无厌之徒’?这‘好色无厌’四字,
该当送给田伯光才是。至于‘大胆妄为’四字,送给不戒和尚倒还贴切,他不戒杀,
不戒荤,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胆妄为之至,不过‘办事不力’,又不知从
何说起?”但见两根布带好好的系在二人颈中,垂将下来,又不像是匆忙中挂错了
的。群豪指指点点,笑语评论,大家也都说:“田伯光贪花好色,天下闻名,这位
大和尚怎能盖得过他?”
计无施与祖千秋低声商议,均觉大是蹊跷,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冲交情甚好,
须得将二人救下来再说。当下计无施纵身上树,将二人手足上被缚的绳索割断,解
开了二人穴道。不戒与田伯光都是垂头丧气,和仇松年、漠北双熊等人破口大骂的
情状全然不同。计无施低声问道:“大师怎地也受这无妄之灾?”不成和尚摇了摇
头,将布条缓缓解下,对着布条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间顿足大哭。
这一下变故,当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众人语声顿绝,都呆呆的瞧着他。只见
他双拳捶胸,越哭越伤心。田伯光劝道:“太师父,你也不用难过。咱们失手遭人
暗算,定要找了这个人来,将他碎尸万段……”他一言未毕,不戒和尚反手一掌,
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许之外,几个踉跄,险些摔倒,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不戒和
尚骂道:“臭贼!咱们给吊在这里,当然是罪有应得,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想杀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里,听太师父如此说,擒住自己之人定是个大有来
头的人物,竟连太师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只得唯唯称是。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
捶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
开,叫道:“太师父!”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再追击,顺手回过掌来,拍的
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
又叫,越击越用力,十余掌后,双掌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碎石乱崩,忽然
间喀喇一声,石凳裂为四块。群豪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倘若他盛怒之下,
找上了自己,一击中头,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三人
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田伯光眼见不对,说道:“众位请照看着太师父。我
去相请师父。”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要给她瞧
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
别扭,心中绝无自信,生怕露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
“漠北双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是晚间去窃听
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一觉,半夜里也去听上一听。”耳听得不戒和尚号啕
之声不绝,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茶来吃了。又等良久,耳听得人声渐寂,
于是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等人被困之处,远远蹲在草丛之中,侧耳倾听。
不久便听得呼吸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散在四周草木丛中,令狐冲暗暗好
笑:“计无施他们想到要来偷听,旁人也想到了,聪明人还真不少。”又想,“计
无施毕竟了得,他只解了漠北双熊这两个吃人肉粗胚的哑穴,却不解旁人的哑穴,
否则漠北双熊一开口说话,便会给同伙中精明能干之辈制止。”只听得白熊不住口
的在詈骂:“他奶奶的,这山边蚊子真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兴,我操你
臭蚊虫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是叮你,却不来叮我,不知是甚么缘
故。”白熊骂道:“你的血臭的,连蚊子也不吃。”黑熊笑道:“我宁可血臭,好
过给几百只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贼,龟儿子”的大骂起来。
白熊骂了一会,说道:“穴道解开之后,老子第一个便找夜猫子算帐,把这龟
蛋点了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生吃。”黑熊笑道:“我却宁可吃那些
小尼姑们,细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们要捉到华
山去,可不许吃。”黑熊笑道:“几百个尼姑,吃掉三四个,岳先生也不会知道。”
令狐冲大吃一惊:“怎么是师父吩咐了的?怎么要他们将恒山派弟子捉到华山去?
这个‘大阴谋’,自然是这件事了。可是他们又怎么会听我师父的号令?”
忽听得白熊高声大骂:“乌龟儿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
干么骂人?”白熊道:“我骂蚊子,又不是骂你。”令狐冲满腹疑团,忽听得背后
草丛中脚步声响,有人慢慢走近,心想:“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来才好。”那人对
准了他走来,走到他身后,蹲了下来,轻轻拉他衣袖。令狐冲微微一惊:“是谁?
难道认了我出来?”回过头来,朦胧月光之下,见到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正是仪
琳。他又惊又喜,心想:“原来我的行迹早给她识破了。要扮女人,毕竟不像。”
仪琳头一侧,小嘴努了努,缓缓站起身来,仍是拉着他衣袖,示意和他到远处说话。
令狐冲见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径向西行。仪琳沿着一条狭
狭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说道:“你又听不见人家的说话,挤在这是非之地,
那可危险得紧。”她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向他而说,只是自言自语。令狐冲一怔,心
道:“她说我听不见人家说话,那是甚么意思?她说的是反话,还是真的认我不出?”
又想仪琳从来不跟自己说笑,那么多半是认不出了,只见她折而向北,渐渐向着磁
窑口走去,转过了一个山坳,来到了一条小溪之旁。仪琳轻声道:“我们老是在这
里说话,你可听厌了我的话吗?”跟着轻轻一笑,说道:“你从来就听不见我的话,
哑婆婆,倘若你能听见我说话,我就不会跟你说了。”令狐冲听仪琳说得诚挚,知
她确是将自己认作了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
揭破,听她跟我说些甚么。”仪琳牵着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一块长石之旁,
坐了下来。令狐冲跟着坐下,侧着身子,背向月光,好教仪琳瞧不见自己的脸,寻
思:“难道我真的扮得很像,连仪琳也瞒过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须有三分相似,
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术,倒也了得。”仪琳望着天上眉月,幽幽叹了口气。
令狐冲忍不住想问:“你小小年纪,为甚么有这许多烦恼?”但终于没出声。仪琳
轻声道:“哑婆婆,你真好,我常常拉着你来,向你诉说我的心事,你从来不觉厌
烦,总是耐心的等着,让我爱说多少,便说多少。我本来不该这样烦你,但你待我
真好,便像我自己亲生的娘一般。我没有娘,倘若我有个妈妈,我敢不敢向她这样
说呢?”令狐冲听到她说是倾诉自己心事,觉得不妥,心想:“她要说甚么心事?
我骗她吐露内心秘密,可太也对不住她,还是快走的为是。”当即站起身来。仪琳
拉住了他袖子,说道:“哑婆婆,你……你要走了吗?”声音中充满失望之情。令
狐冲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恳求之意,不由得心下软了,
寻思:“小师妹形容憔悴,满腹心事,倘若无处倾诉,老是闷在心里,早晚要生重
病。我且听她说说,只要她始终不知是我,也不会害羞。”当下又缓缓坐了下来。
仪琳伸手搂住他脖子,说道:“哑婆婆,你真好,就陪我多坐一会儿。你不知道我
心中可有多闷。”令狐冲心想:“令狐冲这一生可交了婆婆运,先前将盈盈错认作
是婆婆,现下又给仪琳错认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声婆婆,现在她叫还我几声,
算是好人有好报。”
仪琳道:“今儿我爹爹险些儿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给人吊在树上,又给
人在身上挂了一根布条儿,说他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我爹爹
一生,心中就只有我妈妈一人,甚么好色无厌,那是从何说起?那人一定胡里胡涂,
将本来要挂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条,挂错在爹爹身上了。其实挂错了,拿来掉过来就
是,可用不着上吊自尽哪。”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怎么不戒大师要自尽?
她说他险些儿上吊死了,那么定是没死。两根布条上写的都不是好话,既然拿了下
来,怎么又去掉转来挂在身上?这小师妹天真烂漫,真是不通世务之至。”
仪琳说道:“田伯光赶上见性峰来,要跟我说,偏偏给仪和师妹撞见了,说他
擅闯见性峰,不问三七二十一,提剑就砍,差点没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险。”
令狐冲心想:“我曾说过,别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号令,任谁不许上见性峰。
田兄名声素来不佳,仪和师姊又是个急性子人,一见之下,自然动剑。只是田兄武
功比她高得多,仪和可杀不了他。”他正想点头同意,但立即警觉:“不论她说甚
么话,我赞同也好,反对也好,决不可点头或摇头。那哑婆婆决不会听到她的说话。
仪琳续道:“田伯光待得说清楚,仪和师姊已砍了十七八剑,幸好她手下留情,
没真的杀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赶到通元谷来,却已不见爹爹,一问旁人,都说
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闹,生了好大的气,谁也不敢去跟他说话,后来就不见了。我在
通元谷中四下寻找,终于在后山一个山坳里见到了他,只见他高高挂在树上。我着
急得很,忙纵上树去,见他头颈中有一条绳,勒得快断气了,真是菩萨保佑,幸好
及时赶到。我将他救醒了,他抱着我大哭。我见他头颈中仍是挂着那根布条,上面
写的仍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甚么的。我说:‘爹爹,这人真坏,吊了你一次,
又吊你第二次。挂错了布条,他又不掉转来。“爹爹一面哭,一面说道:‘不是人
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劝他说:‘爹爹,那人定是突然
之间向你偷袭,你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那也不用难过。咱们找到他,叫他讲个道
理出来,他如说得不对,咱们也将他吊了起来,将这条布条挂在他头颈里。’爹爹
道:‘这条布条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
乃是我不戒和尚。哪里还有人胜得过我的?小孩儿家,就会瞎说。’哑婆婆,我听
他这么说,心中可真奇了,问道:‘爹爹,这布条没挂错么?’爹爹说:‘自然没
挂错。我……我对不起你娘,因此要悬树自尽,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记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只因她是个尼姑,于是为
她而出家做了和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
想必是后来移情别恋,因此才自认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想到此节,心下渐
渐有些明白了。仪琳道:“我见参爹哭得伤心,也哭了起来。爹爹反而劝我,说道:
‘乖孩子,别哭,别哭。爹爹倘若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顾你?’
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加厉害了。”她说到这里,眼眶中泪珠莹然,神情极是凄楚,
又道:“爹爹说道:‘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只不过也太对不住你娘。’我问:
‘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爹爹叹了口气,说道:‘你娘本来是个尼姑,你是知
道的了。我一见到你娘,就爱得她发狂,说甚么要娶她为妻。你娘说:“阿弥陀佛,
起这种念头,也不怕菩萨嗔怪。”我说:“菩萨要怪,就只怪我一人。”你娘说:
“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当然。我身入空门,六根清净,再动凡心,菩萨自
然要责怪了,可怎会怪到你?”我一想不错,是我决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
想嫁我。倘若让菩萨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我如何对得住她?因此我
去做了和尚。菩萨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狱,咱们夫妻也是一块儿去。’”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确是个情种,为了要担负菩萨的责任,这才去做和尚,
既然如此,不知后来又怎会变心?”仪琳续道:“我就问爹爹:‘后来你娶了妈妈
没有?’爹爹说:‘自然娶成了,否则怎会生下你来?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你生
下来才三个月,我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我说:‘晒太阳又有甚么不对了?’爹
爹说:‘事情也真不巧,那时候有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口,看见我大和尚抱
了个女娃娃,觉得有些奇怪,向咱们瞧了几眼,赞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
一乐,说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妇向我瞪了一眼,问道:“你这女娃娃是哪
里偷来的?”我说:“甚么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妇忽然大发脾气,
骂道:“我好好问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取
甚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生给你看。”哪知道那女
人凶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刺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直言无忌,说的都是真话,但听在对方耳里,却都成
为无聊调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还俗?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原是不伦不
类。”
仪琳道:“我说:‘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没骗她,干么
好端端地便拔剑刺人?’爹爹道:‘是啊,当时我一闪避开,说道:“你怎地不分
青红皂白,便动刀剑?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难道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气更大了,
向我连刺三剑。她几剑刺我不中,出剑更快了。我当然不来怕她,就怕她伤到了你,
她刺到第八剑上,我飞起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她站起身来,大骂我:“不要脸
的恶和尚,无耻下流,调戏妇女。”“‘就在这时候,你妈妈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
站在旁边听着。那女人骂了几句,气愤愤的骑马走了,掉在地上的剑也不要了。我
转头跟你娘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泣。我问她为甚么事,她总是不睬。第二
天早晨,你娘就不见了。桌上有一张纸,写着八个字。你猜是甚么字?那便是“负
心薄幸,好色无厌”这八个字了。我抱了你到处去找她,可哪里找得到。’“我说:
‘妈妈听了那女人的话,以为你真的调戏了她。’爹爹说:‘是啊,那不是冤枉吗?
可是后来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为当时我见到那个女人,心中便想:“这女
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妈妈做老婆,心中却赞别个女人美貌,不但心
中赞,口中也赞,那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么?’”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师
妹的妈妈醋劲儿这般厉害。当然这中间大有误会,但问个明白,不就没事了?”仪
琳道:“我说:‘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爹爹说:‘我到处寻找,可哪里找得到?
我想你妈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处处庵堂都找遍了。这一日,找到了恒山
派的白云庵,你师父定逸师太见你生得可爱,心中欢喜,那时你又在生病,便叫我
将你寄养在庵中,免得我带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条小命。’”一提到定逸师太,
仪琳又不禁泫然,说道:“我从小没了妈妈,全仗师父抚养长大,可是师父给人害
死了,害死她的,却是令狐大哥的师父,你瞧这可有多为难。令狐大哥跟我一样,
也是自幼没了妈妈,由他师父抚养长大的。不过他比我还要苦些,不但没了妈妈,
连爹爹也没有。他自然敬爱他的师父,我要是将他师父杀了,为我师父报仇,令狐
大哥可不知有多伤心。我爹爹又说:他将我寄养在白云庵中之后,找遍了天下的尼
姑庵,后来连蒙古、西藏、关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始终没打听到半
点我娘的音讯。想起来,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调戏女人,第二天便自尽了。哑婆婆,
我妈妈出家时,是在菩萨面前发过誓的,身入空门之后,决不再有情缘牵缠,可是
终于拗不过爹爹,嫁了给他,刚生下我不久,便见他调戏女人,给人骂‘无耻下流’,
当然生气。她是个性子十分刚烈的女子,自己以为一错再错,只好自尽了。”仪琳
长长叹了口气,续道:“我爹爹说明白这件事,我才知道,为甚么他看到‘天下第
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布条时,如此伤心。我说:‘妈妈写了这张纸条骂
你,你时时拿给人家看么?怎么别人竟会知道?’爹爹道:‘当然没有!我对谁也
没说。这种事说了出来,好光彩吗?这中间有鬼,定是你妈妈的鬼魂找上了我,她
要寻我报仇,恨我玷污了她清白,却又去调戏旁的女子。否则挂在我身上的布条,
旁的字不写,怎么偏偏就写上这八个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
去就是了。’
“爹爹又道:‘反正我到处找你妈妈不到,到阴世去和她相会,那也正是求之
不得。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绳子便断了,第二次再上吊,绳子又断了。
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边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
我说:‘爹爹,你弄错啦,菩萨保佑,叫你不可自尽,因此绳子会断,刀子会不见。
否则等我找到时,你早已死啦。’爹爹说:‘那也不错,多半菩萨罚我在世上还得
多受些苦楚,不让我立时去阴世和你妈妈相见。’我说:‘先前我还道是田伯光的
布条跟你掉错了,因此你生这么大的气。’爹爹说:‘怎么会掉错?不可不戒以前
对你无礼,岂不是“胆大妄为”?我叫他去做媒,要令狐冲这小子来娶你,他推三
阻四,总是办不成,那还不是“办事不力”?这八字评语挂在他身上,真是再合式
也没有了。’我说:‘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这等无聊之事,我可要生气了。令
狐大哥先前喜欢的是他小师妹,后来喜欢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虽然待我很好,但
从来就没将我放在心上。’”令狐冲听仪琳这么说,心下颇觉歉然。她对自己一片
痴心,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却渐渐明白了,但自己确然如她所说,先是喜欢岳家小
师妹,后来将一腔情意转到了盈盈身上。这些时候来亡命江湖,少有想到仪琳的时
刻。仪琳道:“爹爹听我这么说,忽然生起气来,大骂令狐大哥,说道:‘令狐冲
这小子,有眼无珠,当真连不可不戒也不如。不可不戒还知道我女儿美貌,令狐冲
却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他骂了许多粗话,难听得很,我也学不上来。他说:‘天
下第一大瞎子是谁?不是左冷禅,而是令狐冲。左冷禅眼睛虽然给人刺瞎了,令狐
冲可比他瞎得更厉害。’哑婆婆,爹爹这样说是很不对的,他怎么可以这样骂令狐
大哥?我说:‘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儿美貌百倍,孩儿怎么及得上人家?
再说,孩儿已经身入空门,只是感激令狐大哥舍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对我师父的
好处,孩儿才时时念着他。我妈妈说得对,皈依佛门之后,便当六根清净,再受情
缘牵缠,菩萨是要责怪的。’“爹爹说:‘身入空门,为甚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
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门,再不嫁人生儿子,世界上的人都没有了。你娘是尼姑,她
可不是嫁了给我,又生下你来吗?’我说:‘爹爹,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我……我
宁可当年妈妈没生下我这个人来。’”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过了一会,
才道:“爹爹说,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对他说,要是他对
令狐大哥提这等话,我永远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到见性峰来,我也决不见他。田伯
光要是向令狐大哥提这等无聊言语,我要跟仪清、仪和师姊她们说,永远不许他踏
上恒山半步。爹爹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一个人走了。哑
婆婆,爹爹这么一去,不知甚么时候再来看我?又不知他会不会再自杀?真叫人挂
念得紧。后来我找到田伯光,叫他跟着爹爹,好好照料他,说完之后,看到有许多
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丛之中,不知干甚么。我悄悄跟着过去瞧瞧,
却见到了你。哑婆婆,你不会武功,又听不见人家说话,躲在那里,倘若给人家见
到了,那是很危险的,以后可千万别再跟着人家去躲在草丛里了。你还道是捉迷藏
吗?”令狐冲险些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小师妹孩子气得很,只当人家也是孩子。”
仪琳道:“这些日子中,仪和、仪清两位师姊总是督着我练剑。秦绢小师妹跟我说,
她曾听到仪和、仪清她们好几位大师姊商议。大家说,令狐大哥将来一定不肯做恒
山派掌门。岳不群是我们的杀师大仇,我们自然不能并入五岳派,奉他为我们掌门,
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门人。哑婆婆,我可半点也不相信。但秦师妹赌咒发誓,说一点
也不假。她说,几位大师姊都说,恒山派仪字辈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对我最好,
如果由我做掌门,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们所以决定推举我,全是为了令狐
大哥。她们盼我练好剑术,杀了岳不群,那时做恒山派掌门,谁也没异议了。她这
样解释,我才信了。不过这恒山派的掌门,我怎么做得来?我的剑法再练十年,也
及不上仪和、仪清师姊她们,要杀岳不群,那是更加办不到了。我本来心中已乱,
想到这件事,心下更加乱了。哑婆婆,你瞧我怎么办才是?”令狐冲这才恍然:
“她们如此日以继夜的督促仪琳练剑,原来是盼她日后继我之位,接任恒山派掌门,
委实用心良苦,可也是对我的一番厚意。”
仪琳幽幽的道:“哑婆婆,我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大哥,夜里想着令狐
大哥,做梦也总是做着他。我想到他为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
我抱了他奔逃;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想到在衡山县那个甚么群玉
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
见,因此跟你说这些话也不害臊。我要是不说,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发疯了。我
跟你说一会话,轻轻叫着令狐大哥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她顿了一顿,轻
轻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这两声叫唤情致缠绵,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
意,令狐冲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这小师妹对自己极好,却想不到她小小心灵
中包藏着的深情,竟如此惊心动魄,心道:“她待我这等情意,令狐冲今生如何报
答得来?”
仪琳轻轻叹息,说道:“哑婆婆,爹爹不明白我,仪和、仪清师姊她们也不明
白我。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
女尼,怎可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日日求
观音菩萨救我,请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
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
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为甚
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也该烦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
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他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
他才好。”她出了一会神,轻声念道:“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救苦救难
观世音菩萨。”
她念了十几声,抬头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罢。”从怀中
取出两个馒头,塞在令狐冲手中,道:“哑婆婆,今天为甚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
么?”待了一会,见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语:“你又听不见,我却偏要问你,可真
是傻了。”慢慢转身去了。令狐冲坐在石上,瞧着她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她适
才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想到回肠荡气之处,当真难以自己,一时不
由得痴了。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无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只见水
中两个倒影并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又道是水波晃动之故,定睛一看,明明是
两个倒影。霎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全身僵了,又怎敢回头?
从溪水中的影子看来,那人在身后不过二尺,只须一出手立时便制了自己死命,
但他竟吓得呆了,不知向前纵出。这人无声无息来到身后,自己全无知觉,武功之
高,难以想像,登时便起了个念头:“鬼!”想到是鬼,心头更涌起一股凉意,呆
了半晌,才又向溪水中瞧去。溪水流动,那月下倒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但见两
个影子一模一样,都是穿着宽襟大袖的女子衣衫,头上梳髻,也是殊无分别,竟然
便是自己的化身。令狐冲更加惊骇惶怖,似乎吓得连心也停止了跳动,突然之间,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猛地里转过头来,和那“鬼魅”面面相对。这一看清
楚,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见这人是个中年女子,认得便是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
哑的仆妇,但她如何来到身后,自己浑不觉察,实在奇怪之极。他惧意大消,讶异
之情却丝毫不减,说道:“哑婆婆,原来……原来是你,这可……这可吓了我一大
跳。”但听得自己的声音发颤,又甚是嘶哑。只见那哑婆婆头髻上横插一根荆钗,
穿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定了定神,强笑道:“你别见怪。
任大小姐记性真好,记得你穿戴的模样,给我这一乔装改扮,便和你是双胞姊妹一
般了。”
他见哑婆婆神色木然,既无怒意,亦无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寻思:
“这人古怪得紧,我扮成她的模样,给她看见了,这地方不宜多耽。”当即站起身
来,向哑婆婆一揖,说道:“夜深了,就此别过。”转身向来路走去。只走出七八
步,突见迎面站着一人,拦住了去路,便是那个哑婆婆,却不知她使甚么身法,这
等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闪了过来。东方不败在对敌时身形犹如电闪,快速无伦,
但总尚有形迹可寻,这个婆婆却便如是突然间从地下涌出来一般。她身法虽不及东
方不败的迅捷,但如此无声无息,实不似活人。令狐冲大骇之下,知道今晚是遇到
了高人,自己甚么人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样,的确不免惹她生气,当下又深
深一揖,说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这就去改了装束,再来悬空寺谢罪。”那
哑婆婆仍是神色木然,不露丝毫喜怒之色。令狐冲道:“啊,是了!你听不到我说
话。”俯身伸指,在地上写道:“对不起,以后不敢。”站起身来,见她仍然呆呆
站立,对地下的字半眼也不瞧。令狐冲指着地下大字,大声道:“对不起,以后不
敢!”那婆婆一动也不动。令狐冲连连作揖,比划手势,作解衣除发之状,又抱拳
示歉,那婆婆始终纹丝不动。令狐冲无计可施,搔了搔头皮,道:“你不懂,我可
没法子了。”侧过身子,从那婆婆身畔绕过。他左足一动,那婆婆身子微晃,已挡
在他身前。令狐冲暗吸一口气,说道:“得罪!”向右跨了一步,突然间飞身而起,
向左侧窜了出去。左足刚落地,那婆婆已挡在身前,拦住了去路。他连窜数次,越
来越快,那婆婆竟始终挡在他面前。令狐冲急了,伸出左手向她肩头推去,那婆婆
右掌疾斩而落,切向他手腕。令狐冲急忙缩手,他自知理亏,不敢和她相斗,只盼
及早脱身,一低头,想从她身侧闪过,身形甫动,只觉掌风飒然,那婆婆已一掌从
头顶劈到。令狐冲斜身闪让,可是这一掌来得好快,拍的一声,肩头已然中掌。那
婆婆身子也是一晃,原来令狐冲体内的“吸星大法”生出反应,竟将这一掌之力吸
了过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两根鸡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他眼中插来。令狐冲
大骇,忙低头避过,这一来,背心登时露出了老大破绽,幸好那婆婆也怕了他的
“吸星大法”,竟不敢乘隙击下,右手一弯,向上勾起,仍是挖他眼珠。显然她打
定主意,专门攻击他眼珠,不论他的“吸星大法”如何厉害,手指入眼,总是非瞎
不可,柔软的眼珠也决不会吸取旁人功力。令狐冲伸臂挡格,那婆婆回转手掌,五
指成抓,抓向他左眼。令狐冲忙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飞指已抓向他的右耳。这
几下兔起鹘落,势道快极,每一招都是古里古怪,似是乡下泼妇与人打架一般,可
是既阴毒又快捷,数招之间,已逼得令狐冲连连倒退。那婆婆的武功其实也不甚高,
所长者只是行走无声,偷袭快捷,真实功夫固然远不及岳不群、左冷禅,连盈盈也
比她高明得多。但令狐冲拳脚功夫甚差,若不是那婆婆防着他的“吸星大法”,不
敢和他手脚相碰,令狐冲早已接连中掌了。又拆数招,令狐冲知道若不出剑,今晚
已难以脱身,当即伸手入怀去拔短剑。他右手刚碰到剑柄,那婆婆出招快如闪电,
连攻了七八招,令狐冲左挡右格,更没余暇拔剑。那婆婆出招越来越毒辣,明明无
怨无仇,却显是硬要将他眼珠挖了出来。令狐冲大喝一声,左掌遮住了自己双眼,
右手再度入怀拔剑,拚着给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脚,便可拔出短剑。便在此时,头
上一紧,头发已给抓住,跟着双足离地,随即天旋地转,身子在半空中迅速转动,
原来那婆婆抓着他头发,将他甩得身子平飞,急转圈子,越来越快。令狐冲大叫:
“喂,喂,你干甚么?”伸手乱抓乱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给
她点中了穴道,跟着后心、后腰、前胸、头颈几处穴道中都给她点中了,全身麻软,
再也动弹不得。那婆婆兀自不肯停手,将他身子不绝旋转,令狐冲只觉耳际呼呼风
响,心想:“我一生遇到过无数奇事,但像此刻这般倒霉,变成了一个大陀螺给人
玩弄,却也从所未有。”
那婆婆直转得他满天星斗,几欲昏晕,这才停手,拍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地
下。
令狐冲本来自知理亏,对那婆婆并无敌意,但这时给她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大
怒,骂道:“臭婆娘当真不知好歹,我倘若一上来就拔剑,早在你身上截了几个透
明窟窿。”
那婆婆冷冷的瞧着他,脸上仍是木然,全无喜怒之色。令狐冲心道:“打是打
不来了,若不骂个爽快,未免太也吃亏。但此刻给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骂人,自
然有苦头给我吃。”当即想到了一个主意,笑嘻嘻地骂道:“贼婆娘,臭婆娘,老
天爷知道你心地坏,因此将你造得天聋地哑,既不会笑,又不会哭,像白痴一样,
便是做猪做狗,也胜过如你这般。”他越骂越恶毒,脸上也就越是笑得欢畅。他本
来只是假笑,好让那婆婆不疑心自己是在骂她,但骂到后来,见那婆婆全无反应,
此计已售,不由得大为得意,真的哈哈大笑起来。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边,一把抓
住他头发,着地拖去。她渐行渐快,令狐冲穴道被点,知觉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
磨擦,好不疼痛,口中叫骂不停,要笑却是笑不出来了。那婆婆拖着他直往山上行
去,令狐冲侧头察看地形,见她转而向西,竟是往悬空寺而去。令狐冲这时早已知
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双熊、仇松年等人着了道儿,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脚,
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将人擒住,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旁人也真难以做到,
只是自己曾来过悬空寺,见了这聋哑婆婆竟一无所觉,可说极笨。连方证大师、冲
虚道长、盈盈、上官云这等大行家,见了她也不起疑,这哑婆婆的掩饰功夫实在做
得极好。转念又想:“这婆婆如也将我高高挂在通元谷的公孙树上,又在我身上挂
一块布条,说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类,我身为恒山派掌门,又穿着这样一身不伦
不类的女人装束,这个脸可丢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悬空寺,让她在寺中吊打一
顿,不致公然出丑,也就罢了。”想到今晚虽然倒霉,但不致在恒山别院中高挂示
众,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不知她是否知晓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恒山
掌门的份上,这才优待三分?”一路之上,山石将他撞得全身皮肉之伤不计其数,
好在脸孔向上,还没伤到五官。到得悬空寺,那婆婆将他直向飞阁上拖去,直拖上
左首灵龟阁的最高层。令狐冲叫声:“啊哟,不好!”灵龟阁外是座飞桥,下临万
丈深渊,那婆婆只怕要将自己挂在飞桥之上。这悬空寺人迹罕至,十天半月中难得
有人到来,这婆婆若是将自己挂在那里,不免活生生的饿死,这滋味可大大不妙了。
那婆婆将他在阁中一放,径自下阁去了。令狐冲躺在地下,推想这恶婆娘到底是甚
么来头,竟无半点头绪,料想必是恒山派的一位前辈名手,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物,
说不定当年是服侍定静、定闲等人之师父的。想到此处,心下略宽:“我既是恒山
掌门,她总有些香火之情,不会对我太过为难。”但转念又想:“我扮成了这副模
样,只怕她认我不出。倘若她以为我也是张夫人之类,故意扮成了她的样子,前来
卧底,意图不利于恒山,不免对我‘另眼相看’,多给我些苦头吃,那可糟得很了。”
也不听见楼梯上脚步响声,那婆婆又已上来,手中拿了绳索,将令狐冲手脚反缚了,
又从怀中取出一根黄布条子,挂在他颈中。令狐冲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条上
写些甚么,可是便在此时,双眼一黑,已给她用黑布蒙住了双眼。令狐冲心想:
“这婆婆好生机灵,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条,却不让看。”又想:“令狐冲是无行浪
子,天下知名,这布条上自不会有甚么好话,不用看也知道。”
只觉手腕脚踝上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已给高高悬挂在横梁之上。令狐冲怒气
冲天,又大骂起来,他虽爱胡闹,却也心细,寻思:“我一味乱骂,毕竟难以脱身,
须当慢慢运气,打通穴道,待得一剑在手,便可将她也制住了。我也将她高高挂起,
再在她头颈中挂一根黄布条子,那布条上写甚么字好?天下第一大恶婆!不好,称
她天下第一,说不定她心中反而喜欢,我写‘天下第十八恶婆’,让她想破了脑袋
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个恶婆究竟是些甚么人。”侧耳倾听,不闻呼吸
之声,这婆婆已下阁去了。
挂了两个时辰,令狐冲已饿得肚中咕咕作声,但运气之下,穴道渐通,心下正
自暗喜,忽然间身子一晃,砰的一声,重重摔在楼板之上,竟是那婆婆放松了绳索。
但她何时重来,自己浑没半点知觉。那婆婆扯开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令狐冲颈中
穴道未通,无法低头看那布条,只见到最底下一字是个“娘”字。他暗叫“不好!”
心想她写了这个“娘”字,定然当我是个女人,她写我是淫徒、浪子,都没甚么,
将我当作女子,那可大大的糟糕。只见那婆婆从桌上取过一只碗来,心想:“她给
我水喝,还是喝汤?最好是喝酒!”突然间头上一阵滚热,大叫一声:“啊哟!”
这碗中盛的竟是热水,照头淋在他头顶。令狐冲大骂:“贼婆娘,你干甚么?”只
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冲吃了一惊,但听得嗤嗤声响,头皮微痛,那婆婆
竟在给他刹头。令狐冲又惊又怒,不知这疯婆子是何用意,过不多时,一头头发已
给剃得干干净净,心想:“好啊,令狐冲今日做了和尚。啊哟,不对,我身穿女装,
那是做了尼姑。”突然间心中一寒:“盈盈本来开玩笑,说叫我扮作尼姑,这一语
成谶,只怕大事不妙。说不定这恶婆娘已知我是何人,认为大男人做恒山派掌门大
大不妥,不但剃了我头,还要……还要将我阉了,便似不可不戒一般,教我无法秽
乱佛门清净之地。这女人忠于恒山派,发起疯来,甚么事都做得出。啊哟,令狐冲
今日要遭大劫,‘武林称雄,引刀自宫’,可别去练辟邪剑法。”那婆婆剃完了头,
将地下的头发扫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心想事势紧急,疾运内力,猛冲被封的穴道,
正觉被封的几处穴道有些松动,忽然背心、后腰、肩头几处穴道一麻,又给她补了
几指。令狐冲长叹一声,连“恶婆娘”三字也不想骂了。
那婆婆取下他颈中的布条,放在一旁,令狐冲这才看见,布条上写道:“天下
第一大瞎子,不男不女恶婆娘。”他登时暗暗叫苦:“原来这婆娘装聋作哑,她是
听得见说话的,否则不戒大师说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又怎会知道?若不是不戒
大师跟女儿说话时她在旁偷听,便是仪琳跟我说话之时,她在旁偷听,说不定两次
她都偷听了。”当即大声道:“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聋子。”但那婆娘仍是不理,
径自伸手来解他衣衫。令狐冲大惊,叫道:“你干甚么?”嗤的一声响,那婆婆将
他身上女服撕成两半,扯了下来。
令狐冲惊叫:“你要是伤了我一根毫毛,我将你斩成肉酱。”转念一想:“她
将我满头头发都剃了,岂只伤我毫毛而已?”那婆婆取过一块小小磨刀石,醮了些
水,将那剃刀磨了又磨,伸指一试,觉得满意了,放在一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
瓶上写着“天香断续胶”五字。令狐冲数度受伤,都曾用过恒山派的治伤灵药,一
见到这瓷瓶,不用看瓶上的字,也知是此伤药,另有一种“白云熊胆丸”,用以内
服。果然那婆婆跟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赫然便是“白云熊胆丸”。那婆婆再
从怀里取出了几根白布条子出来,乃是裹伤用的绷带。令狐冲旧伤已愈,别无新伤,
那婆婆如此安排,摆明是要在他身上新开一两个伤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那婆婆
安排已毕,双目凝视令狐冲,隔了一会,将他身子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
木然的瞧着他。令狐冲身经百战,纵然身受重伤,为强敌所困,亦无所惧,此刻面
对着这样一个老婆婆,却是说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烛火映上剃刀,
光芒闪动,令狐冲额头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突然之间,他心中闪过了一
个念头,更不细思,大声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那婆婆身子一震,退了一
步,说道:“你――怎――么――知――道?”声音干涩,一字一顿,便如是小儿
初学说话一般。令狐冲初说那句话时,脑中未曾细思,经她这么一问,才去想自己
为甚么知道,冷笑一声,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却在迅速
推想:“我为甚么知道?我为甚么知道?是了,她挂在不戒大师颈中字条上写‘天
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八字评语,除了不
戒大师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晓。”大声道:“你心中还是念念不忘这
个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否则他去上吊,为甚么你要割断他上吊的绳子?他要
自刎,为甚么你要偷了他的刀子?这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让他死了,岂不
干净?”那婆婆冷冷的道:“让他――死得这等――爽快,岂不――便宜了――他?”
令狐冲道:“是啊,让他这十几年中心急如焚,从关外找到藏边,从漠北找到西域,
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你却躲在这里享清福,那才算没便宜了他!”那婆婆道:
“他罪有――应得,他娶我为妻,为甚么――调戏女子?”令狐冲道:“谁说他调
戏了?人家瞧你的女儿,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甚么不可以?”那婆婆道:“娶了
妻的,再瞧女人,不可以。”令狐冲觉得这女人无理可喻,说道:“你是嫁过人的
女人,为甚么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几时瞧男人?胡说八道!”令狐冲道:
“你现在不是正瞧着我吗?难道我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过瞧了女人几眼,你却
拉过我头发,摸过我头皮。我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肤,
便是犯了清规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头皮,没摸到我脸,否则观音菩萨一定不会饶
你。”他想这女人少在外间走动,不通世务,须得吓她一吓,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
身上乱割乱划。那婆婆道:“我斩下你的手脚脑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冲
道:“要斩脑袋,只管请便。”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杀你,可也没这般容易。现
下有两条路,任你自择。一条是你快快娶仪琳为妻,别害得她伤心而死。你如摆臭
架子不答应,我就阉了你,叫你做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不娶仪琳,也就娶不得第
二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她十多年来装聋作哑,久不说话,口舌已极不灵便,说了
这会子话,言语才流畅了些。令狐冲道:“仪琳固然是个好姑娘,难道世上除了她
之外,别的姑娘都是不要脸的坏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好也好不到哪里
去。你到底答不答应,快快说来。”令狐冲道:“仪琳小师妹是我的好朋友,她如
知道你如此逼我,她可要生气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为妻,她欢喜得很,甚
么气都消了。”令狐冲道:“她是出家人,发过誓不能嫁人的。一动凡心,菩萨便
要责怪。”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萨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给你剃头,
难道是白剃的么?”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给我剃光了头,是要
我做和尚,以便娶小尼姑为妻。你老公从前这样干,你就叫我学他的样。”那婆婆
道:“正是。”令狐冲笑道:“天下光头秃子多得很,剃光了头,并不就是和尚。”
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你脑门上烧几个香疤便是。秃头不一定是和尚,秃头
而又烧香疤,那总是和尚了。”说着便要动手。令狐冲忙道:“慢来,慢来。做和
尚要人家心甘情愿,哪有强迫之理?”那婆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监。”
令狐冲心想:这婆婆疯疯颠颠,只怕甚么事都做得出,须要先施缓兵之计,说
道:“你叫我做太监之后,忽然我回心转意了,想娶仪琳小师妹为妻,那怎么办?
不是害了我二人一世吗?”那婆婆怒道:“咱们学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
决,又有甚么三心两意、回心转意的?和尚便和尚,太监便太监!男子汉大丈夫,
怎可拖泥带水?”令狐冲笑道:“做了太监,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那婆婆怒
道:“咱们在谈论正事,谁跟你说笑?”令狐冲心想:“仪琳小师妹温柔美貌,对
我又是深情一片,但我心早已属于盈盈,岂可相负?这婆婆如此无理见逼,大丈夫
宁死不屈。”说道:“婆婆,我问你,一个男子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好是不好?”
那婆婆道:“那又何用多问?这种人比猪狗也不如,枉自为人。”令狐冲道:“是
了。仪琳小师妹人既美貌,对我又好,为甚么我不娶她为妻?只因我早已与另一位
姑娘有了婚姻之约。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狐冲就算全身皮肉都给你割烂了,
我也决不负她。倘若辜负了她,岂不是变成了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
不戒大师这个‘天下第一’的称号,便让我令狐冲给抢过来了。”那婆婆道:“这
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教众在这里将你围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
的,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位任大小姐你是亲眼见过的。”那婆婆道:
“那容易得很,我叫任大小姐抛弃了你,算是她对你负心薄幸,不是你对她负心薄
幸,也就是了。”令狐冲道:“她决不会抛弃我的。她肯为我舍了性命,我也肯为
她舍了性命。我不会对她负心,她也决不会对我负心。”
那婆婆道:“只怕事到临头,也由不得她。恒山别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随便找
一个来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冲大声怒喝:“胡说八道!”
那婆婆道:“你说我办不到吗?”走出门去,只听得隔房开门之声,那婆婆重
又回进房来,手中提着一个女子,手足被缚,正便是盈盈。令狐冲大吃一惊,没料
到盈盈竟也已落入这婆娘的手中,见她身上并无受伤的模样,略略宽心,叫道:
“盈盈,你也来了。”盈盈微微一笑,说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见啦。你说决
不对我负心薄幸,我听着很是欢喜。”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许说这等不要
脸的话。小姑娘,你要和尚呢,还是要太监?”盈盈脸上一红,道:“你的话才真
难听。”那婆婆道:“我仔细想想,要令狐冲这小子抛了你,另娶仪琳,他是决计
不肯的了。”令狐冲大声喝采:“你开口说话以来,这句话最有道理。”那婆婆道:
“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让一步,便宜了令狐冲这小子,让他娶了你们两个。他
做和尚,两个都娶;做太监,一个也娶不成。只不过成亲之后,你可不许欺侮我的
乖女儿,你们两头大,不分大小。你年纪大着几岁,就让仪琳叫你姊姊好了。”
令狐冲道:“我……”他只说了个“我”字,哑穴上一麻,已给她点得说不出
话来。那婆婆跟着又点了盈盈的哑穴,说道:“我老人家决定了的事,不许你们罗
里罗唆的打岔。让你这小和尚娶两个如花如玉的老婆,还有甚么话好说?哼,不戒
这老贼秃,有甚么用?见到女儿害相思病,空自干着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马到成
功。”说着飘身出房。
令狐冲和盈盈相对苦笑,说话固不能说,连手势也不能打。令狐冲凝望着她,
其时朝阳初升,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桌上的红烛兀自未熄,不住晃动,轻烟的影
子飘过盈盈皓如白玉的脸,更增丽色。只见她眼光射向抛在地下的剃刀,转向板凳
上放着的药瓶和绷带,脸上露出嘲弄之意,显然在取笑他:“好险,好险!”但立
即眼光转开,低垂下来,脸上罩了一层红晕,知道这种事固然不能说,连想也不能
想。
令狐冲见到她娇羞无邪,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给自己捉到一般,不禁心
中一荡,不由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我要过去抱她一抱,亲她一亲。”
只见她眼光慢慢转将上来,与令狐冲的眼光一触,赶快避开,粉颊上红晕本已
渐消,突然间又是面红过耳。令狐冲心想:“我对盈盈当然坚贞不二。那恶婆娘逼
我和仪琳小师妹成亲,为求脱身,只好暂且敷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我手中有剑,
还怕她怎的?这恶婆娘拳脚功夫虽好,和左冷禅、任教主他们相比,那还差得很远。
剑上功夫决计不是我敌手。她胜在轻手轻脚,来去无声,实施偷袭,教人猝不及防。
若是真打,盈盈会胜她三分,不戒大师也比她强些。”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转,只
见盈盈又在瞧着自己,这一次她不再害羞,显是没再想到太监的事。见她眼光斜而
向上,嘴角含笑,那是在笑自己的光头,不想太监而在笑和尚了。令狐冲哈哈大笑,
可是没能笑出声来,但见盈盈笑得更加欢喜了,忽见她眼珠转了几转,露出狡狯的
神色,左眼眨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冲未明她的用意,只见她左眼又是眨了两下,
心想:“连眨两下,那是甚么意思?啊,是了,她在笑我要娶两个老婆。”当即左
眼眨了一下,收起笑容,脸上神色甚是严肃,意思说:“只娶你一个,决无二心。”
盈盈微微摇头,左眼又眨了两下,意思似是说:“娶两个就两个好了!”令狐冲又
摇了摇头,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将头摇得大力些,以示坚决,只是周身穴道被点得
太多,难以出力,脸上神气,却是诚挚之极。盈盈微微点头,眼光又转到剃刀上去,
再缓缓摇了摇头。令狐冲双目凝视着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动,和他相对。两人相
隔丈许,四目交视,忽然间心意相通,实已不必再说一句话,反正于对方的情意全
然明白。娶不娶仪琳无关紧要,是和尚是太监无关紧要。两人死也好,活也好,既
已有了两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满意足,眼前这一刻便是天长地久,纵然天崩地裂,
这一刻也已拿不去、销不掉了。两人脉脉相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楼梯
上脚步声响,有人走上阁来,两人这才从情意缠绵、销魂无限之境中醒了过来。只
听得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道:“哑婆婆,你带我来干甚么?”正是仪琳的声音。听
得她走进隔房,坐了下来,那婆婆显然陪着她在一起,但听不到她丝毫行动之声。
过了一会,听得那婆婆慢慢的道:“你别叫我哑婆婆,我不是哑的。”仪琳一声尖
叫,极是惊讶,颤声说道:“你……你……你不……不哑了?你好了?”那婆婆道:
“我从来就不是哑巴。”仪琳道:“那……那么你从前也不聋,听……听得见我……
我的话?”语声中显出极大的惊恐。那婆婆道:“孩子,你怕甚么?我听得见你的
说话,那可不更好么?”令狐冲听到她语气慈和亲切,在跟亲生女儿说话时,终于
露出了爱怜之意。
但仪琳仍是十分惊惶,颤声道:“不,不!我要去了!”那婆婆道:“你再坐
一会,我有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仪琳道:“不,我……我不要听。你骗我,我
只当你都听不见,我……我才跟你说那些话,你骗我。”她语声哽咽,已是急得哭
了出来。那婆婆轻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好孩子,别担心。我不是骗你,我怕你
闷出病来,让你说了出来,心里好过些。我来到恒山,一直就扮作又聋又哑,谁也
不知道,并不是故意骗你。”仪琳抽抽噎噎的哭泣。那婆婆又柔声道:“我有一件
最好的事跟你说,你听了一定很欢喜的。”仪琳道:“是我爹爹的事吗?”那婆婆
道:“你爹爹,哼,我才不管他呢,是你令狐大哥的事。”仪琳颤声道:“你别提……
别提他,我……我永远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念经啦!”那婆婆道:“不,你耽一
会,听我说完。你令狐大哥跟我说,他心里其实爱你得紧,比爱那个魔教任大小姐,
还要胜过十倍。”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下暗骂:“臭婆娘,撒这漫天大谎!”
仪琳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识得他时,令狐大哥只爱他小师妹一
人,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小师妹。后来他小师妹对他不起,嫁了别人,他就只
爱任大小姐一人,也是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任大小姐。”令狐冲和盈盈目光相
接,心头均是甜蜜无限。那婆婆道:“其实他一直在偷偷喜欢你,只不过你是出家
人,他又是恒山派掌门,不能露出这个意思来。现下他下了大决心,许下大愿心,
决意要娶你,因此先落发做了和尚。”仪琳又是一声惊呼,道:“不……不……不
会的,不可以的,不能够!你……你叫他别做和尚。”那婆婆叹道:“来不及啦,
他已经做了和尚。他说,不管怎么,一定要娶你为妻。倘若娶不成,他就自尽,要
不然就去做太监。”
仪琳道:“做太监?我师父曾说,这是粗话,我们出家人不能说的。”那婆婆
道:“太监也不是粗话,那是服侍皇帝、皇后的低三下四之人。”仪琳道:“令狐
大哥最是心高气傲,不愿受人拘束,他怎肯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连皇帝也不
愿做,别说去服侍皇帝了。他当然不会做太监。”那婆婆道:“做太监也不是真的
去服侍皇帝、皇后,那只是个比喻。做太监之人,是不会生养儿女的。”仪琳道:
“我可不信。令狐大哥日后和任大小姐成亲,自然会生好几个小宝宝。他二人都这
么好看,生下来的儿女,一定可爱得很。”
令狐冲斜眼相视,但见盈盈双颊晕红,娇羞中喜悦不胜。那婆婆生气了,大声
道:“我说他不会生儿子,就是不会生。别说生儿子,娶老婆也不能。他发了毒誓,
非娶你不可。”仪琳道:“我知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个。”
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娶。懂了吗?一共娶两个老婆。这世上的
男人三妻四妾都有,别说娶两个了。”仪琳道:“不会的。一个人心中爱了甚么人,
他就只想到这个人,朝也想,晚也想,吃饭时候、睡觉时候也想,怎能够又去想第
二个人?好像我爹爹那样,自从我妈走了之后,他走遍天涯海角,到处去寻她。天
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娶两个女人,我爹爹怎地又不另娶一个?”那婆婆默然良
久,叹道:“他……他从前做错了事,后来心中懊悔,也是有的。”
仪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要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大哥他……他要娶我甚么
的,我可不能活了。”那婆婆道:“那又为甚么?他说非娶你不可,你难道不喜欢
么?”仪琳道:“不,不!我时时想着他,时时向菩萨求告,要菩萨保佑他逍遥快
活,只盼他无灾无难,得如心中所愿,和任大小姐成亲。婆婆,我只是盼他心中欢
喜。我从来没盼望他来娶我。”那婆婆道:“他倘若娶不成你,他就决不会快活,
连做人也没有乐趣了。”仪琳道:“都是我不好,只道你听不见,向你说了这许多
令狐大哥的话。他是当世的大英雄,大豪杰,我只是个甚么也不懂,甚么也不会的
小尼姑。他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必输’,见了我都会倒霉,怎会娶我?我皈
依佛门,该当心如止水,再也不能想这种事。婆婆,你以后提也别提,我……我以
后也决不见你了。”那婆婆急了,道:“你这小丫头莫名其妙。令狐冲已为你做了
和尚,他说非娶你不可,倘若菩萨责怪,那就只责怪他。”仪琳轻轻叹了口气,道:
“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么?一定不会的。我妈妈聪明美丽,性子和顺,待人再好不
过,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爹爹为她做和尚,那是应该的,我……我可连妈妈的半
分儿也及不上。”
令狐冲心下暗笑:“你这个妈妈,聪明美丽固然不见得,性子和顺更是不必谈
起。和你自己相比,你妈妈才半分儿不及你呢。”那婆婆道:“你怎知道?”仪琳
道:“我爹爹每次见我,总是说妈妈的好处,说她温柔斯文,从来不骂人,不发脾
气,一生之中,连蚂蚁也没踏死过一只。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也及不上
我妈妈。”那婆婆道:“他……他真的这样说?只怕是……是假的。”说这两句话
时声音微颤,显是心中颇为激动。仪琳道:“当然是真的。我是他女儿,爹爹怎么
会骗我?”霎时之间,灵龟阁中寂静无声,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仪琳道:
“哑婆婆,我去了。我今后再也不见令狐大哥啦,我只是每天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他。”
只听得脚步声响,她轻轻的走下楼去。过了良久良久,那婆婆似乎从睡梦中醒来,
低低的自言自语:“他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涯海角,到处在找我?那
么,他其实并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突然间提高嗓子,叫道:“仪琳,
仪琳,你在哪里?”但仪琳早已去得远了。那婆婆又叫了两声,不闻应声,急速抢
下楼去。她赶得十分急促,但脚步声仍是细微如猫,几不可闻。
|
Searc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