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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囚居 令狐冲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终于醒转,脑袋痛得犹如已裂了开来,耳中仍 如雷霆大作,轰轰声不绝。睁眼漆黑一团,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 更无半点力气,心想:“我定是死了,给埋在坟墓中了。”一阵伤心,一阵焦急, 又晕了过去。第二次醒转时仍头脑剧痛,耳中响声却轻了许多,只觉得身下又凉又 硬,似是卧在钢铁之上,伸手去摸,果觉草席下是块铁板,右手这么一动,竟发出 一声呛啷轻响,同时觉得手上有甚么冰冷的东西缚住,伸左手去摸时,也发出呛啷 一响,左手竟也有物缚住。他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自己显然没死,身子却已为铁 链所系,左手再摸,察觉手上所系的是根细铁链,双足微一动弹,立觉足胫上也系 了铁链。他睁眼出力凝视,眼前更没半分微光,心想:“我晕去之时,是在和任老 先生比剑,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来也是被囚于湖底的地牢中了。但不 知是否和任老前辈囚于一处。”当即叫过:“任老前辈,任老前辈。”叫了两声, 不闻丝毫声息,惊惧更增,纵声大叫:“任老前辈!任老前辈!”黑暗中只听到自 己嘶嗄而焦急的叫声,大叫:“大庄主!四庄主!你们为甚么关我在这里?快放我 出去!快放我出去!” 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由惶急转为愤怒,破口 大骂:“卑鄙无耻的奸恶小人,你们斗剑不胜,便想关住我不放吗?”想到要像任 老先生那样,此后一生便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时间心中充满了绝望,不由 得全身毛发皆竖。 他越想越怕,又张口大叫,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变成了号哭,不知从甚么时 候起,已然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叫道:“你梅庄中这四个……这四个卑鄙狗贼, 我……我……令狐冲他日得脱牢笼,把你们……你们……你们的眼睛刺瞎,把你们 双手双足都割了……割了下来。我出了黑牢之后……”突然间静了下来,一个声音 在心中大叫:“我能出这黑牢么?我能出这黑牢么?任老前辈如此本领,尚且不能 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阵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喀得一声响,跟着亮光耀眼,蓦地惊醒,一跃而起,却没 记得双手双足均已被铁链缚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跃起尺许,便即摔落,四肢百骸 似乎都断折了一般。他久处暗中,陡见光亮,眼睛不易睁开,但生怕这一线光明稍 现即隐,就此失去了脱困良机,虽然双眼刺痛,仍使力睁得大大的,瞪着光亮来处。 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射进来,随即想起,任老前辈所居的黑牢,铁 门上有一方孔,便与此一模一样,再一瞥间,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 之中。他大声叫嚷:“快放我出去,黄钟公、黑白子,卑鄙的狗贼,有胆的就放我 出去。” 只见方孔中慢慢伸进来一只大木盘,盘上放了一大碗饭,饭上堆着些菜肴,另 有一个瓦罐,当是装着汤水。令狐冲一见,更加恼怒,心想:“你们送饭菜给我, 正是要将我在此长期拘禁了。”大声骂道:“四个狗贼,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没的来消遣大爷。”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显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愤怒已极,伸 出手去用力一击,呛当当几声响,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饭菜汤水泼得满 地都是。那只木盘慢慢缩了出去。 令狐冲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上,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左手提灯,右手拿着 木盘,正缓缓转身。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叫道:“你 去叫黄钟公来,叫黑白子来,那四个狗贼,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那老者 毫不理睬,弯腰曲背,一步步的走远。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听见没有?”那 老者竟头也不回的走了。令狐冲眼见他的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暗淡, 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 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无一丝光亮,亦无半分声息。 mpanel(1); 令狐冲又是一阵晕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寻思:“这送饭的老者定是奉有 严令,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无用。”又想:“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 模一样,看来梅庄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任老 前辈通上消息,或者能和哪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联络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的 机会。”当下伸手往墙壁上敲去。墙壁上当当儿响,发出钢铁之声,回音既重且沉, 显然隔墙并非空房,而是实土。 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 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音仍是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 都敲遍了,除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 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甚么方位, 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远。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的 想了一遍,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使越急,呼喝越来越响,陡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大 喝,自己便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被送入这牢房监禁,那便一 无所知了。心想:“这四个庄主面子上都是高人雅士,连日常遣兴的也是琴棋书画, 暗底里竟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类小人甚多,原不足为奇。所奇的是, 这四人于琴棋书画这四门,确是喜爱出自真诚,要假装也假装不来。秃笔翁在墙上 书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决非寻常武人所能。”又想:“师父曾说: ‘真正大奸大恶之徒,必是聪明才智之士。’这话果然不错,江南四友所设下的奸 计,委实令人难防难避。”忽然间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怦 怦乱跳:“向大哥却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向大哥聪明机 变,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横江湖,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 会轻易着他们的道儿。只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困,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 底之下百丈深处,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 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语:“令狐冲啊令狐冲,你这人忒也胆小无用,适才竟然 吓得大哭起来,要是给人知道了,颜面往哪里搁去?” 心中一宽,慢慢站起,登时觉得又饿又渴,心想:“可惜刚才大发脾气,将好 好一碗饭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饱饱的,向大哥来救我出去之后,哪有力气 来和这江南四狗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又怎配称江南四友? 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 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丹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的狗命,却又何妨?只是他 的窖藏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 心想:“我不知已昏晕了多少时候,怎地向大哥还不来救?”忽然又想:“啊哟, 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单打独斗,胜这江南四狗自是绰绰有余,但如他四人 联手,向大哥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向大哥大奋神勇,将四人都杀了,要觅到这地 道的入口,却也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会在黄钟公的床下?” 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尔想到:“任老前辈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 上,决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这等人物尚且 受禁,为甚么向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 枪易躲,暗箭难防。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不来救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测了。” 一时忘了自己受困,却为向问天的安危担起心来。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时,寻 思:“凭我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脱困的。如果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谁来 搭救?师父已传书天下,将我逐出华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盈盈,盈盈……” 一想到盈盈,精神一振,当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头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 须将我杀死,那些旁门左道之士,自然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 我被禁于此,定会前来相救。左道中人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出去, 嘻嘻……”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 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来救我,也必孤身前来,决不肯叫帮手。倘若有人知道 她来救我,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教人难以捉摸。像小师 妹……”一想到岳灵珊,心头蓦地一痛,伤心绝望之意,又深了一层:“我为甚么 只想有人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和林师弟拜堂成亲,我便脱困而出,做 人又有甚么意味?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甚么都不知道的好。”想到 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颇有好处,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之意。但这 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觉饥渴难忍,想起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 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 反正我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内力全失,早是废人一个,平大夫说我已活不了多久, 小师妹就算愿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道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倘若岳灵珊真要相嫁,他固不会答允,可是岳灵珊另行爱 上了林平之,却又令他痛心之极。最好……最好……最好怎样?“最好小师妹仍然 和以前一样,最好是这一切事都没发生,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师弟没 到华山来,我和小师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仪 琳师妹……”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心想:“这个仪琳师 妹,现今不知怎样了?她如知道我给关在这里,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 父的信后,当然不会准许她来救我。但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说不定还会 邀同桃谷六仙,一齐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甚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 人来救,总是胜于无人理睬。”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 他们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些轻视之意,这时却恨不得他们也是在这牢房内 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如能听到,实是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一会,又复 睡去。黑狱之中,不知时辰,朦朦胧胧间,又见方孔中射进微光。令狐冲大喜,当 即坐起,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救我了?”但这场喜欢维持不了多久,随 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卧倒,叫道:“叫那 四只狗贼来,瞧他们有没脸见我?”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光也渐明亮,跟着一 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放着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令狐冲早饿得肚子 干瘪,干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接过木盘。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令狐 冲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达、踢达, 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 令狐冲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 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是些萝卜、豆腐之类。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来送一次饭,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 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令狐冲跟他说甚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分表情。也 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冲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盘,叫道:“你为 甚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 示意耳朵是聋的,跟着张开口来。令狐冲一见之下,惊得呆了,只见他口中舌头只 剩下半截,模样极是可怖。他“啊”的一声大叫,说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 是梅庄这四名狗庄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进方孔,显然他 听不到令狐冲的话,就算听到了,也无法回答。 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饭,那老人被割去了半 截舌头的可怖模样,不断出现在眼前。他恨恨的道:“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 冲终身不能脱困,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定当将这四狗一个个割去舌头、 钻聋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间,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 那晚在药王庙外刺瞎了十五名汉子的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 们将我囚于此处,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日 的恶气,登时便消了大半:“我刺瞎了这一十五人的双目,他们要报仇,那也是应 当的。”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就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 子,只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来已到盛夏。小小一间囚室中没半丝风息,湿热难当。 这一天实在热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无法全部脱除,只得将衣衫 拉上,裤子褪下,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身裸体的睡在铁板上,登时感 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不久便睡着了。睡了个把时辰,铁板给他身子煨热了,迷 迷糊糊的向里挪去,换了个较凉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上,觉得似乎刻着甚么花纹, 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 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 了。令狐冲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 手背上轻拍数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然之间, 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个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 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 铁板,原来竟然刻满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省悟,这铁板上 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因此未曾发觉,昨晚赤身在铁板上睡卧, 手背上才印了这四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哑然失笑,触手处尽是凸 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潦草。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团,他喝了几大口水,顾不得吃饭, 伸手从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慢慢一个字、一个字的摸索下去,轻轻读了出来: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属应有之报。唯老夫任我行被 困……”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我行被困’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 摸下去,那字迹写道:“……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 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停手抬起头来,寻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这些字迹之人, 自是叫做任我行了。原来这人也姓任,不知与任老前辈有没有干系?”又想:“这 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说不定刻字之人,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便已逝世了。”继 续摸下去,以后的字迹是:“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 行当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调气行功的法 门。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于武功中只喜剑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 “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字迹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 习以自遣,脱困之望越来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实是难过。 可是此后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气转金井”、“任脉” 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直摸到铁板尽头,也再不着一个“剑”字。他好生失望: “甚么通天彻地的神功?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甚么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练内功, 一提内息,胸腹间立时气血翻涌。我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叹了口长气,端起 饭碗吃饭,心想:“这任我行不知是甚么人物?他口气好狂,甚么通天彻地,纵横 天下,似乎世上更无敌手。原来这地牢是专门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初发现铁板 上的字迹时,原有老大一阵兴奋,此刻不由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 我没寻到这些字迹,倒还好些。”又想:“那个任我行如果确如他所自夸,功夫这 等了得,又怎么仍然被困于此,无法得脱?可见这地牢当真固密之极,纵有天大的 本事,一入牢笼,也只可慢慢在这里等死了。”当下对铁板下的字迹不再理会。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犹如蒸笼一般。地牢深处湖底,不受日晒,本该阴凉得多, 但一来不通风息,二来潮湿无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顿。令狐冲每日都是脱光 了衣衫,睡在铁板上,一伸手便摸到字迹,不知不觉之间,已将其中许多字句记在 心中了。一日正自思忖:“不知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现今在哪里?已回到华山 没有?”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既轻且快,和那送饭老人全然不同。他困处 多日,已不怎么热切盼望有人来救,突然听到这脚步声,不由得惊喜交集,本想一 跃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无力,竟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听脚步声极快 的便到了铁门外。 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任先生,这几日天气好热,你老人家身子好罢?” 话声入耳,令狐冲便认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个多月以前到来,令狐冲定 然破口大骂,甚么恶毒的言语都会骂出来,但经过这些时日的囚禁,已然火气大消, 沉稳得多,又想:“他为甚么叫我任先生?是走错了牢房么?”当下默不作声。只 听黑白子道:“有一句话,我每隔两个月便来请问你老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 我问的还是这一句话,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语气甚是恭谨。 令狐冲暗暗好笑:“这人果然是走错了牢房,以为我是任老前辈了,怎地如此 胡涂?”随即心中一凛:“梅庄这四个庄主之中,显以黑白子心思最为缜密。如是 秃笔翁、丹青生,说不定还会走错了牢房。黑白子却怎会弄错?其中必有缘故。” 当下仍默不作声。只听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这地牢 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须你答允了我这件事,在下言出如山,自当助你脱困。”令狐 冲心中怦怦乱跳,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却摸不到半点头绪,黑白子来跟自己说 这几句话,实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黑白子又问:“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冲 知道眼前是个脱困的机会,不论对方有何歹意,总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这 里好得多,但无法揣摸到对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错了话,致令良机坐失,只好仍 然不答。黑白子叹了口气,说道:“任老先生,你怎么不作声?上次那姓风的小子 来跟你比剑,你在我三个兄弟面前,绝口不提我向你问话之事,足感盛情。我想老 先生经过那一场比剑,当年的豪情胜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来罢?外边天地多么 广阔,你老爷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杀哪一个便杀哪一个,无人敢 与老爷子违抗,岂不痛快之极?你答允我这件事,于你丝毫无损,却为甚么十二年 来总是不肯应允?”令狐冲听他语音诚恳,确是将自己当作了那姓任的前辈,心下 更加起疑,只听黑白子又说了一会话,翻来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令狐冲急 欲获知其中详情,但料想自己只须一开口,情形立时会糟,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不 发半点声息。黑白子道:“老爷子如此固执,只好两个月后再见。”忽然轻轻笑了 几声,说道:“老爷子这次没破口骂我,看来已有转机。这两个月中,请老爷子再 好好思量罢。”说着转身向外行去。令狐冲着急起来,他这一出去,须得再隔两月 再来,在这黑狱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两个月?等他走出几步,便即压低嗓子, 粗声道:“你求我答允甚么事?”黑白子转身一纵,到了方孔之前,行动迅捷之极, 颤声道:“你……你肯答允了吗?” 令狐冲转身向着墙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允甚么事?”黑 白子道:“十二年来,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险来到此处,求恳你答允,老爷子怎地明 知故问?”令狐冲哼的一声,道:“我忘记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爷子将那大 法的秘要传授在下,在下学成之后,自当放老爷子出去。”令狐冲寻思:“他是真 的将我错认作是那姓任前辈?还是另有阴谋诡计?”一时无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 模糊糊的咕噜几句,连自己都不知说的是甚么,黑白子自然更加听不明白了,连问: “老爷子答不答允?老爷子答不答允?”令狐冲道:“你言而无信,我才不上这个 当呢。”黑白子道:“老爷子要在下作甚么保证,才能相信?”令狐冲道:“你自 己说好了。”黑白子道:“老爷子定是担心传授了这大法的秘要之后,在下食言而 肥,不放老爷子出去,是不是?这一节在下自有安排。总是教老爷子信得过便是。” 令狐冲道:“甚么安排?”黑白子道:“请问老爷子,你是答允了?”语气中显得 惊喜不胜。令狐冲脑中念头转得飞快:“他求我传大法的秘要,我又有甚么大法的 秘要可传?但不妨听听他有甚么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将铁板上那些秘 诀说给他听,管他有用无用,先骗一骗他再说。” 黑白子听他不答,又道:“老爷子将大法传我之后,我便是老爷子门下的弟子 了。本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在下 如何胆敢不放老爷子出去?”令狐冲哼的一声,说道:“原来如此。三天之后,你 来听我回话。”黑白子道:“老爷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这黑牢中多耽三天?” 令狐冲心想:“他比我还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说,看他到底有何诡计。”当下 重重哼了一声,显得甚为恼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后,在下再来向你老 人家请教。”令狐冲听得他走出地道,关上了铁门,心头思潮起伏:“难道他当真 将我错认为那姓任的前辈?此人甚是精细,怎会铸此大错?”突然想起一事:“莫 非黄钟公窥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将任前辈囚于别室,却将我关在此处?不错,这黑 白子十二年来,每隔两月便来一次,多半给人察觉了。定是黄钟公暗中布下了机关。” 突然之间,想起了黑白子适才所说的一句话来:“本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 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寻思:“本教?甚么教?难道是魔教, 莫非那姓任的前辈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也不知他们捣甚么鬼,却将我牵连在 内。”一想到“魔教”两字,便觉其中诡秘重重,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是 琢磨着两件事:“黑白子此举出于真情,还是作伪?三天之后他再来问我,那便如 何答复?”东猜西想,种种古怪的念头都转到了,却想破了头也无法猜到黑白子的 真意,到后来疲极入睡。一觉醒转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 见多识广,顷刻间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前辈智慧之高,显然更在向大 哥之上……啊唷!”脱口一声大叫,站起身来。睡了这一觉之后,脑子大为清醒, 心道:“十二年来,任老前辈始终没答允他,自然是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 等样人,岂不知其中利害关节?”随即又想:“任老前辈固然不能答允,我可不是 任老前辈,又有甚么不能?”他情知此事甚为不妥,中间含有极大凶险,但脱困之 心极切,只要能有机会逃出黑牢,甚么祸害都不放在心上了,当下打定主意:“三 天后黑白子再来问我,我便答允了他,将铁板上这些练气的秘诀传授于他,看他如 何,再随机应变便是。” 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默默记诵,心想:“我须当读得烂熟,教他时脱口而出, 他便不会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辈相差太远,只好拚命压低嗓子。是了,我 大叫两日,把喉咙叫得哑了,到那时再说得加倍含糊,他当不易察觉。”当下读一 会口诀,便大叫大嚷一会,知道黑牢深处地底,门户重叠,便在狱室里大放炮仗, 外面也听不到半点声息。他放大了喉咙,一会儿大骂江南四狗,一会儿唱歌唱戏, 唱到后来,自己觉得实在难听,不禁大笑一场,便又去记诵铁板上的口诀。突然间 读到几句话:“当令丹田常如空箱,恒似深谷,空箱可贮物,深谷可容水。若有内 息,散之于任脉诸穴。”这几句话,以前也曾摸到过好几次,只是心中对这些练气 的法门存着厌恶之意,字迹过指,从来不去思索其中含意,此刻却觉大为奇怪: “师父教我修习内功,基本要义在于充气丹田,丹田之中须当内息密实,越是浑厚, 内力越强。为甚么这口诀却说丹田之中不可存丝毫内息?丹田中若无内息,内力从 何而来?任何练功的法门都不会如此,这不是跟人开玩笑么?哈哈,黑白子此人卑 鄙无耻,我便将这法门传他,教他上一个大当,有何不可?” 摸着铁板上的字迹,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数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 化去自身内力,越来越觉骇异:“天下有哪一个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将毕生勤修苦 练而成的内力设法化去?除非他是决意自尽了。若要自尽,横剑抹脖子便是,何必 如此费事?这般化散内功,比修积内功还着实艰难得多,练成了又有甚么用?”想 了一会,不由得大是沮丧:“黑白子一听这些口诀和法门,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 上当?看来这条计策是行不通的了。”越想越烦恼,口中翻来覆去的只是念着那些 口诀:“丹田有气,散之任脉,如竹中空,似谷恒虚……”念了一会,心中有气, 捶床大骂:“他妈的,这人在这黑牢中给关得怒火难消,便安排这诡计来捉弄旁人。” 骂一会,便睡着了。睡梦之中,似觉正在照着铁板上的口诀练功,甚么“丹田有气, 散之任脉”,便有一股内急向任脉中流动,四肢百骸,竟说不出的舒服。过了好一 会,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觉得丹田中的内息仍在向任脉流动,突然动 念:“啊哟,不好!我内力如此不绝流出,岂不是转眼变成废人?”一惊之下,坐 了起来,内息登时从任脉中转回,只觉气血翻涌,头晕眼花,良久之后,这才定下 神来。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惊喜交集:“我所以伤重难愈,全因体内积蓄了桃 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异种真气,以致连平一指大夫也无法医治。少林寺方丈 方证大师言道,只有修习《易筋经》,才能将这些异种真气逐步化去。这铁板上所 刻的内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内力吗?哈哈,令狐冲,你这人当真蠢笨 之极,别人怕内力消失,你却是怕内力无法消失。有此妙法,练上一练,那是何等 的美事?”自知适才在睡梦中练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醒时不断念诵口 诀,脑中所想,尽是铁板上的练功法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的便依法练了起来, 但毕竟思绪纷乱,并非全然照着法门而行。这时精神一振,重新将口诀和练法摸了 两遍,心下想得明白,这才盘膝而坐,循序修习。只练得一个时辰,便觉长期郁积 在丹田中的异种真气,已有一部分散入了任脉,虽然未能驱出体外,气血翻涌的苦 况却已大减。他站起身来喜极而歌,却觉歌声嘶嘎,甚是难听,原来早一日大叫大 嚷以求喊哑喉咙,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这些口诀法门, 想要害人。哪知道撞在我的手里,反而于我有益无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气得你 大翘胡子罢!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间歇的散功,多练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将桃谷六仙和 不戒和尚的真气尽数散去之后,再照师父所传的法子,重练本门内功。虽然一切从 头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这条性命,只怕就此捡回来了。如果向大哥终于来 救我出去,江湖之上,岂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尔又想:“师父既将我逐出华山 派,我又何必再练华山派内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学,又 或是跟盈盈学,却又何妨?”心中一阵凄凉,又一阵兴奋。这日吃了饭后,练了一 会功,只觉说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纵声大笑。忽听得黑白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 “前辈你好,晚辈在这里侍候多时了。”原来不知不觉间三日之期已届,令狐冲潜 心练功散气,连黑白子来到门外亦未察觉,幸好嗓子已哑,他并未察觉,于是又干 笑几声。黑白子道:“前辈今日兴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门如何?”令狐冲寻思: “我答允收他为弟子,传他这些练功的法门?他一开门进来,发见是我风二中而不 是那姓任前辈,自然立时翻脸。再说,就算传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辈,黑白子练成之 后,多半会设法将他害死,譬如在饭菜中下毒之类。是了,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 当真易如反掌,他学到了口诀,怎会将我放出?任前辈十二年来所以不肯传他,自 是为此了。”黑白子听他不答,说道:“前辈传功之后,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鸡来孝 敬前辈。”令狐冲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听到“美酒肥鸡”,不由 得馋涎欲滴,说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鸡来,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兴,或许 便传你些功夫。”黑白子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鸡。不过今天是不成了,明 日如有机缘,弟子自当取来奉献。”令狐冲道:“干么今日不成?”黑白子道: “来到此处,须得经过我大哥的卧室,只有乘着我大哥外出之时,才能……才能……” 令狐冲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黑白子记挂着黄钟公回到卧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辞而去。令狐冲心想:“怎 生才能将黑白子诱进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极,决不会上当。何况扯不断手 足的铁链,就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脱困。”心中转着念头,右手几根手指 伸到左腕的铁圈中,用力一扳,那是无意中的随手而扳,决没想真能扯开铁圈,可 是那铁圈竟然张了开来,又扳了几下,左腕竟然从铁圈中脱出。 这一下大出意外,惊喜交集,摸那铁圈,原来中间竟然有一断口,但若自己内 力未曾散开,稍一使力,便欲昏晕,圈上虽有断口,终究也扳不开来。此刻他已散 了两天内息,桃谷六仙与不戒大师注入他体内的真气到了任脉之中,自然而然的生 出强劲内力。再摸右腕上的铁圈,果然也有一条细缝。这条细缝以前不知曾摸到过 多少次,但说甚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断口。当即左手使劲,将右手上的铁圈也扳开了, 跟着摸到箍在两只足胫上的铁圈,也都有断口,运劲扳开,一一除下,只累得满身 大汗,气喘不已。铁圈既除,铁链随之脱落,身上已无束缚。他好生奇怪:“为甚 么每个铁圈上都有断口?这样的铁圈,怎能锁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饭来时,令狐冲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铁圈断口处,有一条条细微 的钢丝锯纹,显是有人用一条极细的钢丝锯子,将足镣手铐上四个铁圈都锯断了, 断口处闪闪发光,并未生锈,那么锯断铁圈之事,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这些铁圈 又合了拢来,套在自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设法救我。这地牢如此隐密, 外人决计无法入来,救我之人当然是梅庄中的人物。想来他不愿这等对我暗算,因 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时,暗中用钢丝锯子将脚镣手铐锯开了。此人自不肯和梅庄中余 人公然为敌,只有觑到机会,再来放我出去。”想到此处,精神大振,心想:“这 地道的入口处在黄钟公的卧床之下,如是黄钟公想救我,随时可以动手,不必耽搁 这许多时光。黑白子当然不会。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 交情与众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再想到黑白子明日来时如何应付:“我只 跟他顺口敷衍,骗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随即又想:“丹青生随时会来救我出去,须得赶快将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记熟了。” 摸着字迹,口中诵读,心中记忆。先前摸到这些字迹时并不在意,此时真要记诵得 绝无错失,倒也不是易事。铁板上字迹潦草,他读书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识得,只 好强记笔划,胡乱念个别字充数。心想这些上乘功夫的法门,一字之错,往往令得 练功者人鬼殊途,成败逆转,只要练得稍有不对,难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后,几时 再有机会重来对照?非记得没半点错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读了几多遍, 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这才安心入睡。睡梦之中,果见丹青生前来打开牢门,放他 出去,令狐冲一惊而醒,待觉是南柯一梦,却也并不沮丧,心想:“他今日不来救, 只不过未得其便,不久自会来救。”心想这铁板上的口诀法门于我十分有用,于别 人却有大害,日后如再有人被囚于这黑牢之中,那人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让他上了 那任我行的大当。当下摸着字迹,又从头至尾的读了十来遍,拿起除下的铁铐,便 将其中的字迹刮去了十几个字。这一天黑白子并未前来,令狐冲也不在意,照着口 诀法门,继续修习。其后数日,黑白子始终没来。令狐冲自觉练功大有进境,桃谷 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体内的异种真气,已有六七成从丹田中驱了出来,散之于 任督诸脉,心想只须持之有恒,自能尽数驱出。 他每日背诵口诀数十遍,刮去铁板上的字迹数十字,自觉力气越来越大,用铁 铐刮削铁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气。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他虽在地底,亦觉得炎暑 之威渐减,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于此,决不会发见铁板上 的字迹。说不定热天未到,丹青生已将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处,忽听得甬道中 又传来了黑白子的脚步声。 令狐冲本来卧在床上,当即转身,面向里壁,只听得黑白子走到门外,说道: “任……任老前辈,真正万分对不起。这一个多月来,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户。在下 每日里焦急万状,只盼来跟你老人家请安问候,总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 万不要见怪才好!”一阵酒香鸡香,从方孔中传了进来。令狐冲这许多日子滴酒未 沾,一闻到酒香,哪里还忍得住,转身说道:“把酒菜拿给我吃了再说。”黑白子 道:“是,是。前辈答允传我神功的秘诀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 只鸡来,我便传你四句口诀。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只鸡,口诀也传得差不 多了。”黑白子道:“这样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变。晚辈每次送六斤酒,两只鸡, 前辈每次便传八句口诀如何?”令狐冲笑道:“你倒贪心得紧,那也可以。拿来, 拿来!”黑白子托着木盘,从方孔中递将进去,盘上果是一大壶酒,一只肥鸡。令 狐冲心想:“我未传口诀,你总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壶,骨嘟嘟的便喝。这酒 并不甚佳,但这时喝在口里,却委实醇美无比,似乎丹青生四酿四蒸的吐鲁番葡萄 酒也有所不及,当下一口气便喝了半壶,跟着撕下一条鸡腿,大嚼起来,顷刻之间, 将一壶酒、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拍了拍肚子,赞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爷子吃了肥鸡美酒,便请传授口诀了。”令狐冲听他再也不 提拜师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鸡之余,一时记不起了,当下也就不提,说道:“好, 这四句口诀,你牢牢记住了:‘奇经八脉,中有内息,聚之丹田,会于膻中。’你 懂得解么?”铁板上原来的口诀是:“丹田内息,散于四肢,膻中之气,分注八脉。” 他故意将之倒了转来。黑白子一听,觉得这四句口诀平平无奇,乃是练气的普通法 门,说道:“这四句,在下领会得,请前辈再传四句。” 令狐冲心想:“这四句经我一改,变成寻常之极,他自感不足了,须当念四句 十分古怪的,吓唬吓唬他。”说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传四句,你记好了: ‘震裂阳维,塞绝阴跷,八脉齐断,神功自成。’” 黑白子大吃一惊,道:“这……这……这人身的奇经八脉倘若断绝了,哪里还 活得成?这……这四句口诀,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令狐冲道:“这等神功大法, 倘若人人都能领会,那还有甚么希奇?这中间自然有许多精微奇妙之处,常人不易 索解。”黑白子听到这里,越来越觉他说话的语气、所用的辞句,与那姓任之人大 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前两次令狐冲说话极少,辞语又十分含糊,这一次吃了 酒后,精神振奋,说话多了,黑白子十分机警,登时便生了疑窦,料想他有意捏造 口诀,戏弄自己,说道:“你说‘八脉齐断,神功自成’,难道老爷子自己,这奇 经八脉都已断绝了吗?”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他从黑白子语气之中,听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 他多说,道:“全部传完,你融会贯通,自能明白。”说着将酒壶放在盘上,从方 孔中递将出去。黑白子伸手来接。令狐冲突然“啊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当的 一声,额头撞上铁门。 黑白子惊道:“怎样了?”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反应极快,一伸手,已探入 方孔,抓住木盘,生怕酒壶掉在地下摔碎。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左 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谁?”黑白子大惊, 颤声道:“你……你……” 令狐冲将木盘递出去之时,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头,待在油灯微光下见到黑白 子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盘,突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自己在这里囚禁多日,全是出于这人的狡计,若能将他手腕扭断了,也足稍出心中 的恶气;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给自己抓住,突然大吃一惊,这人如此奸诈,吓他一跳, 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于报复之意,还是一时童心大盛,便这么假装摔跌,引得 他伸手进来,抓住了他手腕。黑白子本来十分机警,只是这一下实在太过突如其来, 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待得心中微觉不妥,手腕已被对方抓住,只觉对方五根手指便 如是一只铁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当即手腕急 旋,反打擒拿。当的一声大响,左足三根足趾立时折断,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 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却会折断,岂非甚奇?原来黑白子于对方向来深自敬惮, 这时手腕被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忧,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龙出渊”。这一招乃 是手腕被人扣住时所用,手臂向内急夺,左足无影无踪的疾踢而出,这一脚势道厉 害已极,正中敌人胸口,非将他踢得当场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便 须立时放开他手腕,否则无法躲得过这当胸一脚。也是事出仓卒,黑白子急于脱困, 没想到自己和对方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铁门,这一招“蛟龙出渊”确是使对了,这 一脚也是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凌厉之极,只可惜当的一声大响,正中铁门。令狐 冲听到铁门这一声大响,这才明白,自己全仗铁门保护,才逃过了黑白子如此厉害 的一脚,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再踢一脚,踢得也这样重,我便放你。”突然 之间,黑白子猛觉右腕“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中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 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登时魂飞天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 爷子,求你……你……”他一说话,内力更大量涌出,只得住口,但内力还是不住 飞快泄出。令狐冲自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田已然如竹之虚,如谷之空,这时 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只觉黑白子的手腕不住颤抖,显是害怕之极, 心中气他不过,索性要吓他一吓,喝道:“我传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 欺师灭祖,该当何罪?”黑白子只觉内力愈泄愈快,勉强凝气,还暂时能止得住, 但呼吸终究难免,一呼一吸之际,内力便大量外泄,这时早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 求右手能从方孔中脱出,纵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脚也是甘愿,一想到此处,伸手便去 腰间拔剑。他身子这么一动,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便如开了两个大缺 口,立时全身内力急泻而出,有如河水决堤,再也难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须再捱 得一刻,全身内力便尽数被对方吸去,当下奋力抽出腰间长剑,咬紧牙齿,举将起 来,便欲将自己手臂砍断。但这么一使力,内力奔腾而出,耳朵中嗡的一声,便晕 了过去。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过想吓他一吓,最多也是扭断他腕骨,以泄心中积忿, 没料到他竟会吓得如此的魂不附体,以致晕去,哈哈一笑,便松了手。他这一松手, 黑白子身子倒下,右手便从方孔中缩回。 令狐冲脑中突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动作迅速,及 时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铁铐将他铐住,逼迫黄钟公他们放我?”当下使力将黑 白子的手腕拉近,没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脑袋竟从方孔中钻了进来,呼的一声, 整个身子都进了牢房。 这一下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骂自己愚不可及,这洞孔有尺许见 方,只要脑袋通得过,身子便亦通得过,黑白子既能进来,自己又何尝不能出去? 以前四肢为铐链所系,自是无法越狱,但铐链早已暗中给人锯开,却为何不逃?又 忖:“丹青生暗中替我锯断了铐链,日日盼望我跟着那送饭的老人越狱逃走,想必 心焦之极了。”他发觉铐链已为人锯断之时,正是练功之际,全副精神都贯注练功, 而且其时铁板上的功诀尚未背熟,自不愿就此离去,只因内心深处不愿便即离开牢 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狱。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对调了穿好, 连黑白子那头罩也套在头上,心想:“出去时就算遇上了旁人,他们也只道我便是 黑白子。”将黑白子的长剑插在自己腰间,一剑在身,更是精神大振,又将黑白子 的手足都铐在铐镣的铁圈之中,用力捏紧,铁圈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过来, 呻吟出声。令狐冲笑道:“咱哥儿俩扳扳位!那老头儿每天会送饭送水来。”黑白 子呻吟道:“任……任老爷子……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在荒郊和 向问天联手抗敌,听得对方人群中有人叫过“吸星大法”,这时又听黑白子说起, 便问:“甚么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该……该死……” 令狐冲脱身要紧,当下也不去理他,从方孔中探头出去,两只手臂也伸到了洞 外,手掌在铁门上轻轻一推,身子射出,稳稳站在地下,只觉丹田中又积蓄了大量 内息,颇不舒服。他不知这些内力乃是从黑白子身上吸来,只道久不练功,桃谷六 仙和不戒和尚的内力又回入了丹田。这时只盼尽快离开黑狱,当下提了黑白子留下 的油灯,从地道中走出去。地道中门户都是虚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时再行上锁, 这一来,令狐冲便毫不费力的脱离了牢笼。他迈过一道道坚固的门户,想起这些在 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间,对黄钟公他们也已不怎么怀恨,但觉身 得自由,便甚么都不在乎了。走到了地道尽头,拾级而上,头顶是块铁板,侧耳倾 听,上面并无声息。自从经过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谨慎得多了,并不立即冲上, 站在铁板之下等了好一会,仍没听得任何声息。确知黄钟公当真不在卧室之中,这 才轻轻托起铁板,纵身而上。他从床上的孔中跃出,放好铁板,拉上席子,蹑手蹑 足的走将出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阴恻恻的道:“二弟,你下去干甚么?”令狐冲一 惊回头,只见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围在身周。他不知秘门上装 有机关消息,这么贸然闯出,机关上铃声大作,将黄钟公等三人引了来,只是他戴 着头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长袍,无人认他得出。令狐冲一惊之下,说道:“我…… 我……” 黄钟公冷冷的道:“我甚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 练那吸星妖法,哼哼,当年你发过甚么誓来?”令狐冲心中混乱,不知是暴露自己 真相好呢,还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时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间长剑,向秃笔翁刺去。 秃笔翁怒道:“好二哥,当真动剑吗?”举笔一封。令狐冲这一剑只是虚招,乘他 举笔挡架,便即发足奔出。黄钟公等三人直追出来。令狐冲提气疾奔,片刻间便奔 到了大厅。黄钟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哪里去?”令狐冲不答,仍是拔足飞 奔。突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二庄主,请留步!”令狐冲奔得正急, 收足不住,砰的一声,重重撞在他身上。这一冲之势好急,那人直飞出去,摔在数 丈之外。令狐冲忙中一看,见是一字电剑丁坚,直挺挺的横在当地,身子倒确是作 “一字”之形,只是和“电剑”二字却拉不上干系了。令狐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 奔去。黄钟公等一到庄子门口,便不再追来。丹青生大叫:“二哥,二哥,快回来, 咱们兄弟有甚么事不好商量……” 令狐冲只拣荒僻的小路飞奔,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是离杭州城已远。他如 此迅捷飞奔,停下来时竟既不疲累,也不气喘,比之受伤之前,似乎功力尚有胜过。 他除下头上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 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篷松,满脸污秽,神情甚是丑怪。令 狐冲吃了一惊,随即哑然一笑,囚居数月,从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间 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 没半担,也会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擦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顶,水 中一照,已回复了本来面目,与那满脸浮肿的风二中已没半点相似之处。穿衣之际, 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在溪边行功片刻,便觉丹田中的内急已散入奇经八脉, 丹田内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虚,而全身振奋,说不出的畅快。他不知自己已练成 了当世第一等厉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气,在少林寺疗伤时方生大 师注入他体内的内力,固然已尽皆化为己有,而适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又已将他 毕生修习的内功吸了过来贮入丹田,再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又多了一个高手的功 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跃起身来,拔出腰间长剑,对着溪畔一株绿柳的垂枝随手刺出,手腕略抖, 嗤的一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中飘落。 长剑二次出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左手从剑刃上 取过一片柳叶,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头一阵 酸楚:“我这身功夫,师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 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和小师妹朝夕相见,胜于这般在江 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自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 般寂寞凄凉。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 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独立溪畔,欢喜之情渐消,清风拂体, 冷月照影,心中惆怅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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