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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老衲山中移漏处 佳人世外改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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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处 佳人世外改妆时 韦小宝动身启程,天色已晚,但圣旨要他即日离京,说什么也非得出城不可。 出永定门行了二十里,便即扎营住宿。骁骑营是卫护皇帝的亲兵,都是满洲的亲贵 子弟,服用饮食,无不高出寻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无不 兴高采烈,何况又不是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干,那是朝廷出了钱请他们游出玩水, 实是大大的优差。 韦小宝吃了酒饭,睡觉太早,于是召集张康年,赵齐贤等众侍卫,骁骑营的参 领佐领军官,齐到中军帐中。众中均想:“皇上不知差韦副都统去干办什么大事, 他传我们去,定是要宣示特旨。” 名人参见毕,韦小宝笑道:“哥儿们闲着无事,他奶奶的,大家来赌钱,老子 作庄。” 众军官一呆,还道他是开玩笑,却见他从怀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几上一掷, 骰滴溜溜的滚动,众人我才欢雷动。大凡当兵的无不好赌,只是行军出征之时,却 严禁赌博,以免军心学动,有误大事。韦小宝又怎懂得这一套?骁骑营的参领佐领 虽知军律,但想这一次又是不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统的雅兴?韦小宝又从怀中摸出 一叠银票,往几下一放,足足有五六千两银子,说道:“哪个有本事的就来赢去?” 众军官纷归本帐去取银子。 骁骑营的军士有很多职位虽低,家财却富,听说韦副都统做庄开赌,都悄悄踅 进帐来。 韦小宝叫道:“上场不分大小,只吃银子元宝!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羔 子,赢了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了口气,一把撒将下来。 他在扬州之时,好生羡慕赌场庄家的威风,做什么副总管、副都统,都还罢了, 今日统带数千之众,做庄大赌,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众军官纷纷下注,有吃有赔。赌了一会,大家兴起,赌注渐大,挤在后面的军 士也递上银子来下注。侍卫赵齐贤和一名满洲佐领站在韦小宝身旁,宛然帮他收注 赌钱。中军帐中,但闻一片呼幺喝六、吃上赔下之声,宛然便是个大赌场。赌了一 个多时辰,赌台上已有二万多两银子。有些输光了的,回营去向不赌的同袍借钱来 翻本。 韦小宝一把骰子掷下,四骰全红,正是通吃。众人甚是懊丧,有的咒骂,有的 叹气。赵齐贤伸出手去,正要将赌注尽数扫进,韦小宝叫道:“且慢!老今日第一 天带兵做庄,这一注送给了众位朋友,不吃!” 众兵将欢声大作,齐叫:“韦副统当真英雄了得!”韦小宝道:“要加注的便 加!”各人这一注死里逃生,都觉运气甚好,纷纷加注,满台堆满了银子。 忽然一人朗声说道:“押天门!”将一件西瓜般的东西押在天门。众人一看, 登时惊得呆了。赌台上赫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那首级头戴官帽,竟是一名御 前侍卫。 mpanel(1); 赵齐贤惊道:“葛通!”原来这是御前侍卫葛通的脑袋。他轮值在帐外巡逻, 却被人割了头。 众人惊惶抬头,只见中军帐口站着十多个身穿蓝衫之人,各人手持长剑。众军 官人人全神贯注的赌钱,谁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进来的。帐中众军官没带兵刃一时 不知如何是好。赌台前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双手空空,说道:“都统大人, 受不受注?” 赵齐贤叫道:“拿下了!”登时便有四名御前侍卫向那青年扑去。那人双臂一 分,抓住两人胸口,砰的一声,将二人头对头一撞,二人便即昏晕。跟着白光闪动, 两柄长剑刺出,自另外两名侍卫的背心直通到前胸。两名侍卫惨声长呼,倒地而死。 使剑的蓝衫人一是中年汉子,另一个是道人。两人同时拔剑挥手,双剑齐飞,扑扑 两声,都插在赌台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门!”道人叫道:“押下门!”两剑 长剑果然分别插在上门下门。 那青年左手一挥,四个蓝衫人抢了上来,四柄长剑分指韦小宝左右要害。 赵齐贤颤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好大有胆子。杀官闯营,不……不 怕杀……杀头么?” 用剑指着韦小宝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声笑,说道;“我们不怕,你怕 不怕?”却是娇嫩的女子声音。韦小宝侧头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蛋 微圆,相貌甚甜,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带着笑意。他本已吓得魂 不附体,但一见到了美貌女子,自然而然勇气大增,笑道:“单只姑娘一人用剑指 着我,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长剑微挺,剑尖抵到了他肩头,说道:“你既然怕,为什么还笑?”韦 小宝脸孔一板,道:“我最听女人的话,姑娘说不许笑,我就不笑。”果然脸上更 无丝毫笑容。那少女见他装模作样,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带头的青年眉头微蹙,冷笑道:“满洲鞑子也是气数将尽,差了这么一个乳 臭未干的小娃娃带兵。喂,两把宝剑,一颗脑袋已经押下了,你怎地不掷骰子?” 韦小宝身旁有美貌姑娘,又听他说要掷骰子,惊魂稍定,问道:“我输了赔什 么?”那青年道:“那还问?输剑赔剑,输头赔头!”料想这少年将军定然讨饶投 降。哪知韦小宝打架比武,输了便投降,在赌台上却说什么也不肯做狗熊,认脓包, 何况身边有个俊美姑娘,人生在世,岂能在美貌姑娘之前丢脸?又想:“你们四把 剑已指住了我,若要杀我,输也好,反正都是要杀,何必口头上吃亏?”当即拿起 骰子,说道:“好,受了!输剑赔剑,输头赔头,输裤子就脱下?你先掷!” 那青年料不到这少年将军居然有此胆识,倒是一怔。那中年汉子低声道:“大 军在外,迟则有变!”要他不必无谓耽搁时光,只怕二千名满洲兵一涌而入,倒是 不易对付。那青年向韦小宝望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惧色,说道:“我不跟你赌这 一场,你死了也不服气。”接过骰子一掷,是个六点。那道人和中年汉子也各掷了, 都是八点。 韦小宝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说道“姑娘,请你吹口气!”那少女微 笑道:“干什么?”还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气。韦小宝道:“成了!美女吹气,有杀 无赔!”将骰子在掌心中摇了几摇,正要掷下,起齐贤道:“且慢!韦都统,问…… 问他们到底要什么?”他怕韦小宝这一记骰子掷下去,掷成了六点以下,不免有性 命之忧,更怕韦小宝不赔自己之头,而要割我赵齐贤的头来赔,谁教我站在旁边帮 庄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讨饶。” 韦小宝道:“乌龟王八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样,只是心惊胆战之际,手法不 大灵光,四粒骰子掷去,骨碌碌的滚动,定了下来,掷不成一对天牌,却是六点。 韦小宝大喜,叫道:“六吃六,杀天门,赔上赔下。”将葛通那颗首级提了过来, 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赵大哥,拿两柄剑来,赔了上家下家。”赵齐贤应道: “是!”向帐门口走去。 一名蓝衫汉子挺剑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韦小宝道:“不许拿剑? 好,那也成,一把宝剑算一千两银子。”从面前一堆银子中取了二千两,平分了放 在长剑之旁。 这群豪客闯进中军帐来制住了主帅,众军官都束手无策,敌人武功既高,出手 杀人,肆无忌惮,已方军士虽多,却均在帐外,未得讯息,待会混战一起,帐中众 人赤手空拳,只怕不免要尽数丧命,栗栗危惧之际,见韦小宝和敌人掷骰赌头,谈 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这批匪 徒是跟你闹着玩么?” 那青年又是一声冷笑,道:“凭我们这两把宝剑,只赢你二千两银子?台上银 子一起拿了!”六七名蓝衫汉子走上前来,将赌台上的银子银票一古脑儿都拿了。 那青年接过一把长剑,指住韦小宝的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满洲人还是汉人? 叫什么名字?” 韦小宝心想:“老子若要投降,你们一进来就降了,此时如再屈服,变成有头 无尾,前功尽弃,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哈哈一笑,说道:“老子是正黄旗副都 统,名叫花差花差小宝的便是。你要杀便杀,要赌便赌!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 汉。”最后八个字,实在是讨饶了,不过说得倒也颇有点英雄气概。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这句话倒也不错。小师妹,你 年纪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斗斗。”那少女笑道:“好!”提剑而出,笑道:“喂, 花差花差小宝将军,我领教你的高招。”韦小宝身旁三人长剑微挺,碰到了他衣衫, 齐道:“出去动手!” 那青年一挥手,长剑飞起,插在韦小宝面前桌上。 韦小宝寻思:“我剑术半点儿也不会,一定打不过小姑娘。”说道:“以大欺 小,不是好汉。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后领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剑,那就向我小师妹求饶。” 韦小宝笑道:“好,磕头就磕头。男儿膝下有黄金,最好天天跪女人!”双膝 一曲,向那少女跪了下去。众蓝衫人都哄笑起来。 突然之间,韦小宝身子一侧,已转在那青年背后,手中匕首指住他后心,笑道: “你投降不投降?” 这一下奇变横生,那青年武功虽高,竟也猝不及防,后心要害已被他制住。原 来韦小宝知道学自神龙岛救命招数尚未练熟,只好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大做小丑 模样,引得敌人都笑嘻嘻的瞧他出丑,跪下之际,伸手握住匕首之柄,蓦地里使出 那招“贵妃回眸”,竟然反败为胜。倘若他是大人,对方心在提防,这招半生不熟, 似是而非的招数定然无效。但一来这一招十分巧妙,使得虽未全对,却仍具威力, 二来那青年怎想到这小丑般的少年竟会出此巧招,就此着了道儿。 一众蓝衣人大惊之下,七八柄长剑皆指住他身子,齐喝:“快放开!”然见他 匕首对准那青年后心,这七八柄每一剑固然都可将他刺死,但他匕首只须轻轻一送, 那青年却也不免丧命,是以剑尖尖刺到离他身边尺许,不敢再进。 韦小宝笑道:“放开便放开,有什么希奇?”挥动匕首划了个圈子,铮铮铮一 阵响声过去,七八柄长剑剑头齐断,匕首尖头又对住那青年的后心。众蓝衣人一惊, 都退了一步。 韦小宝道:“放下银子,我就饶了你们的头儿。” 手捧银两的几名蓝衣人毫不迟疑,便将银子银票放在桌上。 只听得帐外数百人纷纷呼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来适才一下 混乱,帐中两名军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属,围住了中军帐。 那道人喝道:“先杀了小鞑子!”拔起赌台上长剑,白光一闪,噗的一声,已 刺在韦小宝小定右胸。他一剑计算极精,横斜切入,自前而后的击刺,料定韦小定 中剑之后,身子必定后仰,匕首尖便离开那青年的背心。 不料长剑一弯,拍的一声,立时折断。韦小宝叫道:“啊哟,刺不死我!”众 蓝衣人见他居然刀枪不入,无不惊得呆了。那道人只觉剑尖着体柔软,并非刺在钢, 甲背心之上,一时不明所以,他哪知韦小定内穿防身宝衣,利刃难伤。 这时中军帐内已涌时数百名军士,长枪大刀,密布四周,众侍卫和军官也已从 部属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几名蓝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难于杀出重围,何况几人长剑 已断,首领又被制住,本来大占上风,霎时之间形势逆转,一败涂地。那青年高声 叫道:“大家别管我,自行冲杀出去!”众侍卫和军官涌上,每七八人围住了一人。 这些蓝衣人只要稍有动弹,便是乱刀分尸之祸,只得抛下兵刃,束手就擒。 韦小宝心想:“这几个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对,说不定跟天地会有些瓜葛, 我怎生放了他们走路?”当即笑道:“老兄,刚才你本可杀我,没有下手。倘若我 此刻杀了你,不给你翻本的机会,未免不是英雄好汉,这叫做王八羔子,赢了就跑。 这样罢,咱们再来赌一赌脑袋。”这时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韦小宝收起匕 首,笑吟吟的坐了下来。 那青年怒道:“你要杀便杀,别来消遣老子。” 韦小宝拿起四颗骰子,笑道:“我做庄,赌你们的脑袋,一个个来赌。哪一个 赢了的,立刻便走,再拿一百两盘缠。骰子掷输了的,赵大哥,你拿一把快刀在旁 侍候,一刀砍将下去,将脑袋砍了下来,给我们葛通葛大哥报仇。” 他一点对方人数,共是十九人,当下将一锭锭银子分开,共分十九堆,每堆一 百两。 那些蓝衣人自忖杀官作乱,既已被擒,自然个个杀头,更无幸免之理,不料这 少年将军要充好汉,竟然放一条生路,倘若骰子掷输了,那也是无可如何了。那道 人道:“很好,大丈夫一言既出……” 韦小宝道:“死马难追!我花差花差小宝做事,决不占人便宜。这位不知是小 姊姊还是小妹妹,刚才帮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气,保全了我的脑袋,你就不必赌了。 你的小脑袋儿,算是我赢了之后分给你的红钱。拿了这一百两银子,先出帐去罢。 传下号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难。”一名佐领大声传令:“副都统有令:中军帐 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难阻挡。”帐外守军大声答应。韦小宝将两锭五 十两的元宝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要。我们……我们同 门一十九人,同……同生共死。” 韦小宝道:“好,你很有义气。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个个分别赌了。小 姑娘,你跟我赌一手。你赢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银子走路,倘若输了,一十九颗 脑袋一齐砍下,爽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候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难以委决,倘若十九人分别和这小将军赌,势必有输有赢,如果他 当真言而有信,那么十九人中当可有半数活命,日后尚可再去设法报仇。但如由小 师妹掷骰,赢则全师而退,输了全军覆没,未免太过凶险。他眼光向同门众人缓缓 望去。 一名蓝衣大汉大声道:“小师妹说得不错,我们同生共死,请小师妹掷好了。 否则就算是我赢了,也不能独活。”七八人随声附和。 韦小宝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掷!”将骰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 那少女望着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点头道:“小师妹,生死有命, 你大胆掷好了。反正大伙儿同生共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突然抬起头来,向韦 小宝看了一眼,拿着骰子的手微微发抖,一松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发出清脆的 响声。那少女闭上了眼,竟不敢看,只听得耳边响起一阵叫声:“三!三!三点!” 夹杂着众侍卫官兵笑骂之所。那少女虽不懂骰子的赌法,但听得敌人欢笑叫嚷,料 想自己这一把掷得很差,缓缓睁眼,果见众同门人人脸色惨白。 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掷到至尊,其次逃谠、地对、人对、和对、梅花、长三、板 凳、牛头等等对子,即使不成对,也有必点以至四点都比三点为大。这三点一掷出 来,十成中已输了九成九,就算韦小宝也掷了三点,他是庄家,三点吃三点,还是 能砍了十九人的脑袋。 一名蓝衣汉子突然叫道:“我的脑袋,由我自己来赌,别人掷的不算。”那道 人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贪生怕死?堕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韦小宝道 “众位是王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伙是个死,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那 蓝衫汉子大声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谁也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 怒道:“你小师妹掷骰子之前,你又不说,待她掷了三点,这才开腔。我王屋派中, 没我这号不成材的人物。”那汉子性命要紧,大声道:“五符师叔,我不做王屋派 门下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另一名汉子冷冷笑道:“你只求活命,其余的什么 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汉子道:“这位少年将军明明要我们一个个跟他赌。小师 妹代掷骰子,你们答应了,我出声答应了没有?” 那蓝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师兄,从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门下弟子。你自 己和他赌罢。”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韦小宝道:“你姓元,叫什么名字?”那姓元的微一迟疑,眼见同门已成仇人, 自己若说假名,必被揭穿,说道:“在下元义方。”那青年哼了一声,道:“阁下 不妨改个名字,叫作元方。”韦小宝道:“为什么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 个‘义’字,他是骂你没有义气。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还有哪一位要自己赌的?” 注目向众蓝衫人中望去,只见有两人口唇微动,似欲自赌,但一迟疑间,终于不说。 韦小宝道:“很好,王屋派下,个个英雄豪杰,很有义气。这位元兄,反正不 是王屋派的,他有没有义气,跟王屋派并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谢 你了。”韦小宝道:“来人,斟上酒来!我跟这里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会是输 是赢,总是生离死别。这十八位朋友义气深重,不可不交。”手中军士斟上十九杯 酒,在韦小宝面前放了一杯,一十八个蓝衫人各递一杯。那些人见为首的青年接了, 也都接过。 那青年朗声道:“我们跟满洲鞑子是决不交朋友。只是你为人爽气,对我王屋 派又很看重,跟你喝这一杯也不打紧。”韦小宝道:“好,干了!”一饮而尽。那 十八人也都喝了,纷纷将酒杯掷在地下。元义方铁青着脸,转过头不看。 韦小宝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这一把骰子,只须掷到三点以上,便将这 十八位好朋友的脑袋都割了下来。”众军官轰然答应,十八名军官提起刀剑,站在 那十八人身后。 韦小宝心想:“我这副骰子做了手脚的,要掷成一点两点,本也不难。只是近 来少有练习,手上功夫生疏了,刚才想掷天一对,却掷成了个六点,要是稍有差池, 不免害了这十八人的性命。这些臭男人也倒罢了,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岂不可 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摇了摇,自己吹了口气,手指轻转,一把掷下,随即 左掌掩住碗口。只听得骰子滚了几滚,定了下来,他没有把握,手指离开一缝,凑 眼望去,只见四枚骰子中两枚两点,一枚一点,一枚五点凑起来刚好是个别十。别 十便是无点,小到无可再小。他本已打定主意,倘若手法不灵,掷成三点以上,随 口便说两点一点,晃动骰碗,扰了骰子,从此死无对证,对方自是喜出望外,自己 部属最多只心中起疑,无人敢公然责难。现下作弊成功,大喜之下,骂道:“妈的, 老子这只手该当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击数下。 众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声:“别十,别十!” 那些蓝衣人死里逃生,忍不住纵声欢呼。那为首的蓝衣青年望着韦小宝,心想: “满洲鞑子不讲信义,不知他说过的话是否算数?” 韦小宝将赌台上的银子一推,说道:“赢了银子,拿了去啊。难道还想再赌?” 那青年道:“银子是不敢领了。阁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后会有期。”一拱 手,转身欲走。韦小宝道:“喂,你赢了钱不拿,岂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宝?” 那青年心想:“身在险地,不可多不耽搁。”说道:“那么多谢了。”十八人都拿 了银子,转身出帐。 韦小宝一双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脸上。她取了银子后,忍不住向韦小宝瞧了一 眼。四双交投,那少女脸上一红,微微一笑,低声道:“谢谢你。”走了两步,转 头说道:“小将军,你这四枚骰子,给了我成不成?”韦小宝笑道:“成啊,有什 么不可以。你拿去跟师兄们赌钱么?”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着, 刚才真把我性命吓丢了半条。”韦小宝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里,乘势在她手腕 上轻轻一捏,这一下便宜,总是要讨的。 那少女又道:“谢谢你。”快步出帐。 元义方见众同门出帐,跟着便要出去。韦小宝道:“喂,你可没跟赌过。”元 义方脸上登时全无血色,心想:“这件事可真错了,早知他会掷成别十,我又何必 枉作小人。”说道:“将军没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赌了。”韦小宝道:“为什 么不赌?什么都可以赌,豁拳可以赌,滚铜钱可以赌。”随手抓起一叠银票,道: “你猜猜,这里一共多少两银子。”元义方道:“那怎么猜到?”韦小宝一拍桌子, 喝道:“这匪徒,对本将军无礼,拿出去砍了!”众军官齐声答应。 元义方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小……小人不敢,大将 军……大将军饶命。”韦小宝大乐,心想:“这家伙叫我大将军。”喝道:“我问 你什么,一句句从实招来,若有丝毫隐瞒,砍下你的脑袋。”元义方连声道:“是, 是!” 韦小宝命人取过足镣手铐,将他铐上,吩咐输了银子的众军官取回赌本,退了 出去,帐中只剩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以及骁骑营参领富春。当下由张康年审 讯,他问一句,元义方答一句,果然毫不隐瞒。 原来屋王派掌门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将,隶属山海关总兵吴三桂部 下,抗拒满洲入侵,骁勇善战,颇立功勋。后来李自成打破北京,吴三桂引清兵入 关,司徒伯雷领兵与李自成部作战,奋勇杀敌,攻回北京。当时他只道清兵入关, 是为祟祯皇帝报仇,哪知清兵却乘机占了汉人的江山,吴三桂做了大汉奸。司徒伯 雷大怒之下,立即弃宫,到王屋山隐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闲来以武功传授旧部, 时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个王屋派。那是先有师徒,再有门徒,与别的门派颇不相 同。说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张康年等倒也曾有所闻。 元义方说道,那带头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儿子司徒鹤,其余的有些是同门师兄 弟,有几个年长的,他们以师叔相称。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亲是司徒伯雷的旧部, 已于数年之前过世,临终时命她拜在老上司门下。 他们最近得到讯息,吴三桂的独生子吴应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门便派他们来和 他相见。路经此处,见到清兵军营,司徒鹤少年好事,潜入窥探,却是志在杀一杀 满洲兵的气焰。 韦小宝问道:“你们去见吴三桂的独生子,为了什么?”元义方道:“师父吩 咐,命我们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挟吴三桂,迫他……迫他……”韦小宝 道:“怎么?迫他造反?”元义方道:“是师父说的,可与小人不相干。小人忠于 大清,决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两断,就是不肯附逆弃暗投明,阵前起 义。”韦小宝一脚踢去,笑道:“他妈的,你还是个大大的义士啦。”元义方毫不 闪避,挨了他这一脚,说道:“是,是!全仗将军大人栽培。小人今后给将军大人 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韦小宝心想对方这一下杀了三名御前侍卫,自己却放了司徒鹤、曾柔一干人, 只怕张康年等侍卫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掷骰子的运气太差劲,眼前这件案子,总 须给大家一些好处,才是做大庄家的面子,沉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上重 重一拍,喝道:“你这大胆反贼,明明是去跟吴三桂勾结,造反作乱,却说要绑架 他儿子。你得了吴三桂多少好处,却替他隐瞒?他妈的王八蛋,来人哪!给我重重 的打!” 帐外走进七八名军士,将元义方掀翻在地,一顿军棍,只打得皮开肉绽。 韦小宝道:“你招了不招?你说要去绑架吴三桂的儿子,怎么到我们军营来杀 害御前侍卫?御前侍卫和骁骑营,都是皇上最最亲信之人,你们得罪了御前侍卫和 骁骑劳营,就是不给皇上面子。”张康年、富春等一听,心下大为受用,一齐出声 威吓。 韦小宝道:“这家伙花言巧语,捏造了一片谎话来骗人。这等反贼,不打哪有 真话?再给我打!”众军士一阵吆喝,军棍乱下。元义方大叫:“别打,别打!小 人愿招!”韦小宝问:“你们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义方道:“共有 四百多人。”韦小宝又问:“连带家人呢?”元义方道:“总有二千来罢!”韦小 宝拍案骂道:“操你个奶奶雄,哪有这么少的?给我打!”元义方叫道:“别打, 别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韦小宝大骂:“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说话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千, 为什么说四千、五千,分开来说?”元义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韦小宝 道:“你们这等贼,哪有说真话的?说九千多人,至少有一万九千。”砰的一声, 在桌上一拍,喝道:“在王屋山聚众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义方听出他口气,人数说得越多,小将军越喜欢,便道:“听说……听说共 有三万来人。”韦小宝喜道:“是啊,这才差不多了。”转头向参领富春道:“这 贼骨头,不打不招。”富春道:“正是,还得狠狠的打。” 元义方叫道:“不用打了。将军大人问什么,小人招什么。”早已打定了主意, 总之是顺着这小将军的口风,以免皮肉受苦。 韦小宝道:“你们这三万多人,个个都练武艺,是不是?刚才那小姑娘,只十 五六岁年纪,也练武艺。你们都是吴三桂的旧部,有些年轻的,是他部下将领的子 女,是不是?”元义方道:“是,是。大家都……都会武艺,都是吴三桂的旧部。” 韦小宝道:“你们的首领司徒伯雷,以前是吴三桂的爱将,打仗是很厉害的,是不 是?他说我们满洲人都杀光了?”元义方道:“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语,非常…… 非常之不对。”韦小宝道:“他派你们去北京见吴三桂的儿子,商量如何造反。为 什么不到云南去,跟吴三桂当面商量?” 元义方道:“这个……这个……恐怕……恐怕别有原因。”实则他们只是要绑 架吴应熊,对韦小宝这句话倒不易回答。 韦小宝怒道:“混蛋!什么别有原因?你们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去过云南,跟吴 三桂一切都说好了,是不是?”元义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韦小宝骂道: “什么好像不好像?他妈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义方道:“是……是的, 去……去过的。” 张康年、赵齐贤、富春三人听得韦小宝一路指引,渐渐将一件造反谋叛的大逆 案攀到平西王吴三桂头上,不由得面面相觑,暗暗担心,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又问:“司徒伯雷是吴三桂的爱将,带着这三万精兵,为什么不驻扎在 云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么地方?”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云南,这句话可 不对了。”幸好元义方答道:“在河南省济源县。”但韦小宝可不知河南省济源县 在什么地方,说道:“那离北京很近,是不是?”元义方道:“也不太远。”韦小 宝骂道:“操你奶奶,很近就很近。什么也不太远。”元义方道:“是,是,很近, 很近。“韦小宝道:“好啊,那离北京近得很哪!你们这些反贼,用意当真恶毒, 在京城附近山里伏下了一枝精兵。吴三桂在云南一造反,你们立刻从山里杀将出来, 直扑北京,将我们这些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一个个砍瓜切菜,只杀得血流成河, 尸积如山,沙尘滚滚,屁滚尿流,是不是?”元义方磕头道:“这是吴三桂跟司徒 伯雷两个反贼大逆不道的阴谋,跟小人可不相干。”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道:“你这家伙倒乖巧得紧。”问道:“你们王屋派中, 在吴三桂部下当过军官兵卒,有哪些人,一一招来。”元义方道:“人数多得很。” 当下说了许多人的姓名,那倒并非捏造。韦小宝道:“很好!你把这些人的姓名都 写了下来,他们以前在吴三桂部下当过什么宫职,也都一一写明。”元义方道: “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韦小宝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你 就清楚了。”元义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记起来啦。” 军士拿来纸笔,元义方便书写名单。韦小宝见他写了半天也没写完,心中不耐, 对张康年道:“这人口供,叫师爷都录了下来。”向元义方喝道:“你刚才说的口 供,去跟师爷再说一遍,说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脑袋,带了下去。”两名 军官拉了他下去。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们这次可真交上了运啦,破了这一件天大 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张康年等三人惊喜交集。赵齐贤道:“这 是都统大人的明见英断,属下有什么功劳?”韦小宝道:“见者有份,人人都有功 劳。” 张康年道:“说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够不够证据?”韦小宝道:“这批王屋山 的反贼要造反,总不是假的罢?他们上北京去见吴三桂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事干出 来?”张康年道:“这姓元的说,他们要绑架平西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么平 西王事先恐怕未必跟他们有什么联络。”韦小宝道:“张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 来往,内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倘若他们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 张康年听他语不善,大吃一惊,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一个也不识。都…… 统大人说……说得是,吴三桂那厮大……大逆不道,咱们立……立刻去向皇上告状。” 韦小宝道:“请三位去跟师爷商量一下,怎么写这道奏章。” 张康年等三人和军中文案师爷写好了奏章,读给韦小宝听,内容一如元义方的 招供,王屋山中吴三桂旧部诸人的名单,附于其后,奏折中加油添酱,叙述韦小宝 日间内到反贼,夜里在营中假装不备,引其来袭,反贼凶悍异常,韦小宝率领众奋 战,身先士卒,生擒贼魁元逆义方,得悉逆谋。御前侍卫葛通等三人,忠勇殉国, 求皇上恩典,对三人家属厚加抚恤。 韦小宝听了,说道:“把富参领和张赵两位侍卫头领的功劳也说上几句。”富 春等三人大喜道谢。韦小宝又道:“再加上几句,说咱们把反贼一十九人都擒住了, 反贼却说什么也不肯吐露逆谋,我便依据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将一十八名反贼 释放,这才将全部逆谋查得明明白白。”三人齐道:“放走十八名反贼,原来是皇 上所授方略?”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我小小年纪,哪有这等聪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见之明, 这一桩大逆谋怎查得出?” 韦小宝说是的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以便查知刺客入 宫为逆的真相。张康年等却以为王屋派来袭之事,早为皇上所知,那么诬攀吴三桂, 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见一场大富贵平白无端的送到手中,无不大喜过望,向韦 小宝千恩万谢。 按照满清规矩,将军出征,若非奉有诏书,不得擅回,虽然韦小宝离北京不过 二三十里,却不能自行回宫向康熙亲奏,当下命两名佐领,十名御前侍卫,领了一 个牛录三百名兵士连夜押了元义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这一下搞得吴三桂 可够惨的了。沐王府天地会比赛,要瞧是谁斗倒斗垮吴三桂。老子今日对两们师父 都立了大功,天地会的陈师父喜欢,皇帝师父也必喜欢。” 次日领军缓缓南行,到得中午时分,两名御前侍卫从京中快马追来,说道: “皇上有密旨。”韦小宝大喜,当即召集众侍卫,骁骑营众军官在中帐接旨。 那宣旨的侍卫站在中间,朗声说道:“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管 韦小宝听者:朕叫你去少林寺办事,谁叫你中途多管闲事?听信小人胡说八道,诬 陷功臣,这样瞎搞,岂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乱七八糟的说话,从此不许再提,若有 一言语泄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脑袋回京来见朕罢。钦此。” 韦小宝一听,只吓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得磕头谢恩。中军帐内人人面目无 光,好生羞惭。富春、张康年等不敢多说,心想你这小孩儿胡闹,皇上不降罪,总 算待你很好的了,眼下你心情恶劣,没的找钉子来碰,各人辞了出去。 那传旨的侍卫走到韦小宝身旁,在他身边低声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心 在意。”韦小宝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韦小宝感激万分。”取出四百两银子, 送了两名侍卫。待两人走后,甚是纳闷:“难道皇帝知道我诬攀吴三桂?还是元义 方那厮到了北京之后又翻口供,说我屈打成招?看来皇上对吴三桂好得很,若要扳 倒他,倒是不易。” 傍晚时分,押解元义方的侍卫和骁骑营官兵赶了上来。韦小宝碰了这个大钉子, 大家赌钱也没兴致了。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报有圣旨到,率领僧众,迎下山来,将韦小宝一行接入寺中。 韦小宝取出圣旨,拆开封套,由张康年宣读,只听他长篇大论的读了不少,什 么“法师等深悟玄机,早识妙理,克建嘉猷,夹辅皇畿”,什么“梵天宫殿,悬日 月之光华,佛地园林,动烟云之气色”,什么“云绕嵩岳,鸾回少室,草垂仙露, 林升佛日,倬焉梵众,代有明哲”,跟着读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聪为“护国佑圣禅师”, 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赏,最后读道:“兹遣骁骑营正黄朴诩统, 兼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黄马褂韦小宝为朕替身,在少林寺出家为僧,御赐度牒法 器,着即剃度,钦此。” 前面那些文绉绉的骈四骊六,韦小宝听了不知所云,后面这段主去是懂的,不 由得脸上变色。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他是答应了的,万料不想竟会叫他在少 木寺剃度。这道圣旨一直在他身边,可是不到地头,怎敢拆开偷着?何况就算看了, 也不识其中写些什么。 晦聪禅师率僧众谢恩。众军官取出赏物分发。韦小宝在旁看着,心下满不是味 儿。 晦聪禅师道:“韦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荣。”当即取出剃刀,说道: “韦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师父。老衲替先师收你为 弟子,你是老衲的师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辈的,就是你和老衲二人。” 韦小宝到此地步,只得满目含泪,跪下受剃。晦聪禅师先用剃刀在他头顶剃三 刀,便有剃度僧将他头上本已烧得稀稀落落的头发剃得精光。晦聪禅师偈道:“少 林素壁,不以为碍。代帝出家,不以为泰。尘土荣华,昔晦今明。不去不来,何损 何增!”取过皇帝的御赐度牒,将“晦明”两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来,众僧齐 宣佛号。 韦小宝心中大骂:“你老贼秃十八代祖宗不积德,却来剃老子的头发。你念一 声啊弥陀佛,老子肚里骂一声辣块妈妈。”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满殿军官 尽皆惊得呆了。 晦聪禅师道:“师弟,本寺僧众,眼下以‘大觉观晦,澄净华严’八字排行。 本师观证禅师,已于二十八年前圆寂,寺中澄字辈诸僧,都是你的师侄。” 当下群僧顺次上前参见,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颇有交情的。 韦小宝见到一个个白须发银的澄字辈老和尚都称自己为师叔,净字辈也不有少 和尚年纪已老,竟称自己为师叔祖,倒也有趣,即是华字辈的众僧,也有三四十岁 的,参拜之时竟然口称太师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众人见他脸上泪珠未擦,忽又 大笑,无不营莞尔。 康熙派遣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来到少林寺,原来不过护送韦小宝前来剃度出 家,但皇帝替身,岂同寻常,若非如此大张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中目中显得此 事的隆重。 骁骑营参领富春,御前侍卫赵齐贤、张康年等向韦小宝告别。韦小宝取出三百 两银子,要张康年在山下租赁民房,让双儿居住。少林寺向来不接待女施主入寺, 双儿虽已改穿了男装,但达摩院十八罗汉都认得她是韦小宝的丫头,是以她候在山 下,只道传过圣旨,封赠犒赏之后,韦小宝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他竟会在寺中出 家。 韦小宝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辈的“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祟。方丈 拨了一座大禅房给他。晦聪方丈道:“师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课,亦可自便, 除了杀生,偷盗,淫邪,妄语,饮酒五大戒之外,其余小戒,可守可不守。”跟着 解释五戒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想:“这五戒之中,妄语一戒,老子是说什么也不守的了。”问道: “戒不戒赌?”晦聪方丈一怔,问道:“什么赌?”韦小宝问道:“赌钱哪?”晦 聪微微一笑,说道:“五大戒中,并无赌戒。旁人要守,师弟任便。”韦小宝心想: “他妈的,我一人不戒有什么用?难道自己跟自己赌?” 在寺中住了数日,百无聊赖,寻思:“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爷,却叫我先在 少林寺出家,不知什么时候才让我去五台山?”这日信步走到罗汉堂外,只见澄通 带着六名弟子正在练武,众僧见他到来,一齐躬身行礼。 韦小宝挥手道:“不必多礼,你们练自己的。”但见净字辈六僧拳脚精严辞, 出手狠捷,拆招之时,又是变化多端,比之自己这位师叔祖,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了。 听得澄通出言指点,这一拳如何刚猛有余,韧劲不足,这一脚又是如何部位偏了, 踢得太高,韦小宝全不明白,瞧得索然无味,转身便走。 心想:“常听人说,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来到寺里做和尚,不学功夫岂不 可惜?”突然间恍然大悟:“啊哟,是了!海天富这老乌龟教给我的狗屁少林派武 功是假的,管不了用,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学些少林派的真本事,好 去保护老皇爷。可是我的师父在廿八年前早死了,谁来教我功夫?”沉吟半晌,又 明白一事:“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师弟,原来就是要让我没有师父,这老贼秃好生 奸滑。嗯,是了,他是我是皇帝亲信,乃是满洲大官,决不肯把上乘功夫传给我这 小鞑子。哼,你不教我,难道我不会自己瞧着学吗?” 在传授武功之时,若有人在旁观看,原是任何门派的大忌,但这位晦明禅师乃 本寺“前辈高僧”,本派徒子徒孙传功练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谁都不能有何异议。 他在寺中各院东张西望,见到有人练武习艺,便站定了看上一会。只可惜这位“高 僧”的根柢实在太过浅薄,当日海天富所教的既非真实功夫,陈近南所传的那本内 功秘诀,他又没练过几天。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这样随便看看,岂能有所得益? 何况他又没耐心多看。 在少林寺中游荡了月余,武功一点也没学到。但他性子随和,喜爱交朋友,在 寺中是位份仅次于方丈的前辈,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众自是对他都十分亲热。 这一日春风和畅,韦小宝只觉全身暧洋洋地,耽在寺中与和尚为伴,实在不是 滋味,于是出了寺门,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没见双儿,不知这小丫头独个儿过得怎 样,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里日日吃斋,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给他骂过几千几万次, 得要双儿买些鸡鸭鱼肉,让大和尚饱餐一顿。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听得一阵争吵之声,他心中一喜:“妙极,妙极!有人吵 架。”快步上前,只听得几个男人的声音之中,夹着女子清脆嗓音。 走到临近,只见亭中两个年轻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争闹。四僧见韦小宝, 齐道:“师叔祖来了,请他老人家评评这道理。”迎出亭来,向他合十躬身。这四 僧都是净字辈的,韦小宝知道他们职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语,和蔼可亲, 不知何故竟地跟两个年轻女子争闹起来。看这两个女子时,一个二十岁左右,身穿 蓝衫,另一个年纪更小,不过十六七岁,身穿淡绿衣衫。 韦小宝一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胸口宛如被一个无形的铁锤重重击了一记, 霎时之间唇燥舌干,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哪里来的这样的美女? 这美女倘若给了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换位也不干。韦小宝死皮赖活,上天下地, 枪林箭雨,刀山油锅,不管怎样,非娶了这姑娘做老婆不可。” 两个少女见四僧叫这小和尚为“师叔祖”,执礼甚恭,甚是奇怪,片刻之间, 便见他双目发呆,牢牢的盯住绿衣女郎。纵然是寻常男子,如此无礼也是十分不该, 何况他是出家的僧人?那绿衣女郎脸上一红,转过了过去,那蓝衫女郎已是满脸怒 色。 韦小宝兀自不觉,心想:“她为什么转了头去?她脸上这么微微一红,丽春院 中一百个小姑娘站在一起,也没她一根眉毛好看。她每笑一笑,我就给她一万丽银 子,那也抵得很。”又想:“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宁公主、双儿丫头、还 有那个掷骰子的曾姑娘,这许许多多人加起来,都没眼前这位天仙的美貌。我韦小 宝不要做皇帝,不做神龙教教主,不做天地会总舵主,什么黄马褂三眼花翎,一品 二品的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顷刻之间, 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立下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大决心,脸上神色古怪之极。 四僧二女见他忽尔眉花眼笑,忽尔咬牙切齿,便似颠狂了一般。净济和净清连 叫数次:“师叔祖,师叔祖!”韦小宝只是不觉。过了好一会,才似从梦中醒来, 舒了口长气。 那蓝衫女郎初时还道他好色轻薄,后来又见神色不像,看来这小和尚多半是个 白痴,心下好笑,问道:“这小和尚是你们的师叔祖?” 净济忙道:“姑娘言语可得客气些。这些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两位晦字 辈的高僧之一,乃是住持方丈的师弟。”两个女郎都微微一惊,随即更觉好笑,摇 头不信。那绿衣女郎笑道:“师姊,他骗人,我们才不上当呢。这个小……小法师, 怎么会是什么高僧了?” 这几句话清脆娇媚,轻柔欲融,韦小宝只听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学道:“这个 小……小法师,怎么地是什么高僧了?”这句话一学,轻薄无赖之意,表露无遗。 两个女郎立即沉下脸来,四名净字辈的僧人也觉这位小师叔祖太也失态,甚感 羞愧。 那蓝女郎哼了一声,问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韦小宝道:“僧就是僧, 却不是什么高僧,你瞧我这么矮,只不过是个矮僧。”蓝衫女郎双眉一轩,朗声道: “我们听人说道,少林寺天下武学的总汇,七十二门绝艺深不可测。我姊妹俩心中 羡慕,特来瞻仰,不料武功固是平平,寺里和尚更加不守清规,油嘴滑舌,便如市 井流氓一般,令人好生失望,咱们走罢!”说着转身出亭。 净清拦住她身后,说道:“女施主来到少林寺,行凶打人,就算要走,也得留 下尊师名号。” 韦小宝听到“行凶打人”四字,心想:“原来她们打过了人,怪不得净清他们 要不依争吵。”只见净清、净济二人左颊上都有个红红的掌印,显是各吃了一巴掌。 他和寺中僧众闲谈,早知这几个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属于最未流,方丈便因他们 口齿伶俐而武功极低,才派他们接待来寺随喜的施主。少林寺在武林中享大名千余 年,每月前来寺中领教的武人指不胜屈,知客僧武功低微,便不致跟人动手,否则 的话,少林禅寺变成了动武打架的场子,既碍清修,更大违佛家慈悲无诤之义,兼 且不成体统。 那蓝衫女郎显然不知其中缘由,只觉一出手便打了两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意, 说道:“凭你们这一点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师父名号,哼,你们配不配?” 净济适才吃过她苦头,知道凭着自己这里五人,无法截得住她们,这两个少女 下山去产一加宣扬,说来到少林寺中打了两个和尚,扬长而去,对方连自己的来历 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头往哪里搁去?便道:“我们四僧职司接待施主,武功低微 之极,出家人和气为本,岂可妄自跟人动手?两位既要领教敝寺武功,还请少待, 贫僧去请几位师伯师叔来,让两位见见便了。”说着转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间蓝影一晃,净济怒喝:“你……”拍的一声,摔了一个筋斗却是那蓝衫 女郎抢了过去,伸足勾了他一交。净济跃起身来,怒道:“女施主,你怎地……” 那蓝衫女郎哈哈一笑,右拳出击,净济忙挺右臂挡格。蓝衫女郎左手一带,喀喇一 声,竟将右臂关节卸脱。只听得喀喇、哎唷、格格之声连响,她顷刻之间,又将余 下三僧或断腕骨,或脱臂臼。四僧退在一旁,已全无抵御之能。净济转身便奔,回 入寺中报信。 韦小宝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后领一紧,已被人抓住,这一抓 连着他后颈中要穴一走拿住,登时全身酸软,使不出力气。 眼见蓝衫女郎站在前面,那么抓住他后领的,自然是绿衫女郎,他心中狂喜, 大叫:“妙极,妙极!”既已给她这么一抓,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最好她再 在自己身上踢几脚,在头项凿几拳,就算立即给打死了,那也是滋味无穷,艳福不 浅。这时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蓝衫女郎怒道:“这小贼秃坏得很,妹子,你把他鼻子割了下来。”韦小宝只 听得身后一个娇媚的声音道:“好!我先挖了他一双贼忒兮兮的眼睛。”便觉一根 温软腻滑的手指尖按到他左眼皮上。韦小宝叫道:“你慢慢的挖,可别太快了。” 那女郎奇道:“为什么?”韦小宝道:“最好你这样抓住我,抓一辈子,永远不放。” 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在临头,还在跟我风言风语?” 韦小宝只觉右眼陡然剧痛,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骇之下,弯腰低 头,满腔风情登时丢到九霄云外,双手反撩,只盼格开她抓住自己后领的那只手。 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后心。韦小宝大叫:“哎哟,妈呀!”双手反过来乱抓乱舞,不 知不觉的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龙”,突然之间,双手手掌中软绵绵地, 竟然抓住了那女郎的胸口。 这一式本是要逼得背后的敌人缩身,然后倒翻筋斗,骑在敌人颈中,岂知那女 郎并无临敌经验,不提防韦小宝抓住了胸部。招式的后果既大不相同,那“狄青降 龙”的后半招便也使不出来。 那女郎惊羞交加,双手自外向内拗入,兜住韦小宝的双臂,喀喇一声,已拗断 了他双臂臂弯的关节,这招“乳燕归巢”名目温,却是“分筋错骨手”中的一记杀 着,跟着飞腿将韦小宝踢出丈许。那女郎气恼之极,拔出腰间柳叶刀,猛力向韦小 宝背心斩落。 韦小宝忙一个打滚,滚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斩在地下,火星四溅, 右足踢出,将韦小宝从桌子底下踢了出来。蓝衫女郎叫道:“师妹,不可杀人!” 绿衫女郎恍若不闻,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韦小宝背上。韦小宝又叫:“哎哟,我的 妈啊!”绿衫女郎再砍了两刀,只砍得韦小宝奇痛彻骨,幸有宝衣护身,却未受伤。 绿衫女郎还等再砍,蓝衫女郎抽出刀来,当的一声,架住了她钢刀,叫道: “这小和尚活不成啦,咱们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杀了庙中僧人,这祸可闯得不小。 绿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为已将这小和尚杀死,惊羞交集,突然间泪水滚 下双颊,手臂一弯,挥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蓝衫女郎大惊,急忙伸刀去格,虽将她 刀刃挡开,但刀尖还是划过颈中,鲜血直冒。蓝衫女郎惊道:“师妹……你……你 干什么?”绿衫女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蓝衫女郎抛下钢刀,抱住了她,只是惊叫:“师妹,你……你……死不得。”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阿弥陀佛,快快救治。”蓝衫女郎哭道:“救……救不 了啦。”只见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手指连动,点了绿衫女郎颈中伤口周围的穴道, 说道:“救人要紧,姑娘莫怪。”嗤嗤声响,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绿衫女郎的头颈, 俯身将她抱起。蓝衫女郎手足无措,站起身来,见那人是个白须垂胸的老僧,抱了 绿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惶惶之下,只得跟随其后,见那老僧抑抱着师妹奔 进了少林寺山门,当即跟了进去。 韦小宝从石桌下钻出,双臂早已不属已有,软软的垂在身旁,心想:“这…… 这姑娘好狠,干么自寻短见,倘若当真死了,那怎么办?我……我还是逃他妈的罢?” 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绝世容颜,心口一热,打定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去瞧瞧 她不可。”双臂剧痛,额头冷汗如黄豆般一滴滴洒将下来,支撑着上山。 只走得十余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将他和净字辈三僧扶回房中。 他和四僧都是给御脱了关节,擒拿跌打原是少林寺武功之所长,当即有僧人过 来替他们接上了臼。韦小宝迫不及等要去瞧瞧那姑娘,问知那两个女客的所在,径 向东院禅房走去,刚绕过回廊,只见八名僧人手执戒刀,迎面走来。 那八僧都是戒律耽中的执事僧,为首一人躬身说道:“师叔祖,方丈大师有请。” 韦小宝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个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道:“方 丈大师在戒律院中相候,请师叔祖即刻过去。”韦小宝怒道:“他妈的,我说去瞧 那个美貌小姑娘,你没听到吗?”他平时脾气甚好,这时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 口骂人。 八僧面面相觑,不敢阻拦,当下四僧在后跟随,另四僧去传净济等四名知客僧。 韦小宝来到东院禅房,问道:“小姑娘不会死吗?”一名老僧道:“启禀师叔, 伤势不重,小僧正在救治。”韦小宝当即放心。 那蓝衫女站在站边,指着韦小宝骂道:“都是这小和尚不好。” 韦小宝向她伸了伸舌头,迟疑片刻,终于不敢进房去看,转身走向戒律院来。 只见院门大开,数十名僧人身披袈裟,两旁站立,神情肃然。押着他过来的执刀四 僧齐声道:“启禀方丈,晦明僧转到。”韦小宝见了这等神情,心想:“你是大老 爷审堂吗?他奶奶的,搭什么臭架子?”走进大堂。只见佛堂前点了数十枝蜡烛, 方丈晦聪禅师站在左首,右首站着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 座澄识禅师,净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晦聪禅师道:“师弟,拜过了如来。”韦小宝跪下礼佛。晦聪待他拜过后站起, 说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烦师弟向戒律院首座说知。”韦小宝道:“我听得他们 在吵架,便过去瞧瞧。至于到底为什么吵架,可不知道了。净济,你来说罢。” 净济道:“是。”转身说道:“启禀方丈和首座师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 客,那两位女施主要到寺来随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来的规矩,不接待女施主。 那位年纪较大的女施主说:‘听说少林寺自称是武学正宗,七十二项绝艺,每一项 是当世无敌,我们便是要来见识识,到底是怎样厉害法。’弟子道:‘敝寺决不敢 自称武林当世无敌,天下部门各派,武功各有长处,少林派如何敢狂妄自大?’” 晦聪方丈道:“那说得不错,很是得体啊。” 净济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说来,少林派只不过浪得虚名,三脚猫的拳脚, 不足一笑?’弟子说:‘请教两位女施主是何门派,是哪一位武林前辈门下的高足。’” 晦聪道:“正是。这两个年轻女子来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来 头,该当问她们的门派来历。” 净济道:“那女子说:‘你要知道我们的门派来历吗?那容易得很,一看就知 道。’突然出手,将弟子和净清师弟都打了一记巴掌。她出手极快,弟子事先又没 防备,惭愧得很,竟然没能避过。净清师弟说:‘两位怎地动粗,出手打人?’那 女子笑道:‘你们问我门派来历,口说无凭,出手见功,你们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说到这里,晦明师叔祖就来了。” 澄识问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净济、净清都低下头去, 说道:“弟子没看清楚。”澄识问其余二僧:“你们没挨打,该看到那女施主的手 法身法?”二僧道:“只听得拍拍两声,两位师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没动, 身子也没动。” 澄识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聪凝思半刻,向执事僧道:“请达摩院、般若堂两位首座过来。”过不多时, 两位首座先后到来。达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台山赴援的十八罗汉之首。般若堂 的座首澄观禅师是个八十来岁的老僧。二僧向方丈见了礼。晦聪说道:“有两位女 施主来本寺生事,不知是什么门派,两位博知多闻,请共同参详。”当下说了经过。 澄心道:“四名师侄全没看到她出手,可是两人脸上已挨了一掌,这种武功, 本派千叶手中是有的,武当派回风掌是有的,昆仑派落雁掌、崆峒派飞凤手,也都 有这等手法。” 晦聪道:“单凭这两掌,瞧不出她的武功门派。师弟,你又怎地和他们动手?” 韦小宝道:“那蓝衫姑娘先将四个……四个和尚都打断了手……”晦聪询问四 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脱臼。四僧连比带说,演了当时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一细问 那女郎的手法,最后问韦小宝道:“请问师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断你老人家的双臂?” 韦小宝道:“我老人家后领给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登时全身酸订,她抓在这 里。”说首一指后颈。澄心点头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韦小宝 道:“我反手想格开她手臂,却给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我老人家急了, 反过手去乱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这小姑娘也急了,弄断了我手臂,又将我摔在 地下,提刀乱砍。他妈的,杀人不要本钱,她一心一意谋杀亲夫,想做小寡妇。” 众僧听他满口胡言,面面相觑。澄心站到他背后,伸手相比,见到他后心僧衣 的三条刀痕,吃了一惊,道:“她砍了你三刀,师叔伤势如何?” 韦小宝得意洋洋,道:“我有宝衣护身,并没受伤。这三刀幸好没砍在我的光 头上。这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吓得魂飞天外,以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测,只好 自己抹了脖子。其实我武功稀松平常,而她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决计不会跟 她为难……” 晦聪怕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插嘴道:“师弟,这就够了。” 众僧这时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寻短见,是因胸口被抓,受了极大羞辱。韦 小宝当时生死悬于一发,观他衫上三条刀痕可知,急危中回手乱抓,碰到敌人身上 任何部位,都不能说有什么错。他武功低微,给人擒住后拚命挣扎,出手岂能有甚 么规矩可循? 澄识脸色登时平和,说道:“师叔,先前听那女施主口口声声骂你不守清规, 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调戏妇女,致有得罪。原来那是争斗之际的无意之失,不能说是 违犯戒律。师叔请坐。”亲自端过一张椅子,放在晦聪下首,意思是说你不犯戒律, 戒律院便管你不着,你是寺中尊长,自当对你礼敬。韦小宝嘻嘻一笑,坐了下来。 澄识见他神态轻浮,说话无聊,忍不住道:“师叔虽不犯色戒,但见到女施主时, 也不举止庄重,貌相端严,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风度。”韦小宝怎么样道:“我这 个高僧马马虎虎,随便凑数,当不得真的。” 晦聪正要出言劝谕,般若堂首座澄观忽道:“没有门派。”澄心奇道:“师兄 说这两位女施主没有门派?”澄观道:“偷学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错骨手中,包 含了武当、昆仑、崆峒、点苍的四派手法,在师叔背心上砍的这三刀,包含了峨嵋、 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门刀法。如此杂驳不纯,而且学得都并不到家,天下没这一 派武功。” 韦小宝大感诧异,说道:“咦,她们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来历?” 他不知澄观八岁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余年中潜心武学,从未出过寺门一步, 博览武学典籍,所知极为广博。少林寺达摩院专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却专门精研天 下各家各派武功。般若堂中数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数派功夫。 少林寺众僧于隋末之时,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时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 余年来声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别派武功,亦是主因之一。 通晓别派武功之后,一来截长补短,可补本派功夫之不足;二来若与别派高手较量, 先已知道对方底细,自是大占上风。少林弟子行侠江湖,回寺参见方丈和本师之后, 先去戒律院禀告有无过犯,再到般若堂禀告经历见闻。别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 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笔录下来。如此积累千年,于天下各门派武功了若指掌。纵然 寺中并无才智卓杰的人才,却也能领袖群伦了。 澄观潜心武学,世事一窍不能,为人有些痴痴呆呆,但于各家各派的武功却分 辨精到。文人读书多而不化,成了“书呆子”,这澄观禅师则是学武功了“武呆子”。 他生平除了同门拆招之外,从未与外人动过一招半式,可是于武学所知之博,寺中 群僧推为当世第一。 澄心道:“原来两位女施主并无门派,事情便易办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 伤,送她们出寺,便无后患。”澄识道:“她二人师姊妹相称,似乎是有师父的。” 澄心道:“就算有师父,也不会是名门大派中的高明人物。”澄识点了点头。 晦聪方丈道:“两位女施主年轻好事,这场争斗咱们并没做错了什么。虽然如 此,还是不可失了礼数,对两位女施主须得好好相待。这便散了罢。”说着站起身 来。 澄心微笑道:“先前我还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调教了两个年轻姑娘,有 意来折辱本寺,有点儿担心。少林寺享名千载,可别在咱们手里栽了筋斗”众僧都 微笑点头。 韦小宝忽道:“依我看来,少林派武功名气很大,其实也不过如此。” 晦聪正要出门,一听愕然回头。韦小宝道:“净济、净清,你们已学了几年功 夫?”净济说学了十四年,净清学了十二年,都自称资质低劣,全无长进,惭愧之 至。 晦聪方丈道:“咱们学佛,志在悟道解脱,武功高下乃是末节。” 韦小宝摇头道:“我看这中间大有毛病。这两个小妞儿,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 岁,只是东偷一招,西学一式,使些别门别派杂拌儿的三脚猫,就打得学了十几年 功夫的少林僧落荒而逃,屁滚尿流,毫无招架之功,死无葬身之地。如此看来,什 么武当派、昆仑派的一招半式,可比咱们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厉害得多了。” 晦聪、澄识、澄心等僧的脸色都十分尴尬,韦小宝这番话虽然极不及耳,一时 却也难以辩驳,只想:“净济等四人的功夫差劲之极,怎能说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 澄观却点头道:“师叔言之有理。” 澄识奇道:“怎地师兄也说有理?”澄观道:“人家的杂拌儿打败了咱们的正 宗功夫,这不间总有点不大对头。”晦聪道:“各人的资质天份不同。净济等原不 以武功见长,他们忙于接待宾客,那于宏扬佛法是大有功德之事。净济、净清、净 本、净源,你们四人交卸了知客的职司,以后多练练武功罢。”净济等四僧躬身答 应。 众僧出得戒律院来。韦小宝摇了摇头,澄观皱眉思索半晌,也摇了摇头。 晦聪和澄心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一老一少,都大有呆气,不必理会。”径 自走了。 澄观望着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飘落,出了一会神,说道:“师叔,我要 去瞧瞧这位女施主。”韦小宝大喜,道:“那再也没有了。我也去。” 两人来到东院禅房,替绿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来。韦小宝问道:“她会不 会死?”那老僧道:“刀伤不深,不要紧,不会死的。”韦小宝喜道:“妙极,妙 极。”走进禅房。 只见那绿衫女郎横卧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犹如透明一般,头颈中用棉 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细长娇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 尽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韦小宝心中大动,忍不住要去摸摸这只美丽可爱已极的 小手,说道:“她还有脉搏没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脉。 那蓝衫女郎站在床尾,见他进来,早已气往上冲,喝道:“别碰我妹子!”见 他并不缩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澄观中指往她左手掌侧“阳谷穴”上弹去, 说道:“你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蓝衫女郎手一缩,手肘顺势撞出。澄观伸 指向她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观中指又弹,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 那女郎又惊又怒,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击出了七八拳。澄观不住点头,手指弹了七 八下,那女郎“哎唷”一声,右臂“清冷渊”中指,手臂动弹不得,骂道:“死和 尚!” 澄观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弹你?”那女郎见他武功厉 害,心下怯了,却不肯输口,骂道:“你今天活着,明天就死了。”澄观一怔,问 道:“女施主怎么知道:难道你有先见之明?”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少林寺的和尚就会油嘴滑舌。”她只道澄观跟自己说 笑,却不知这老和尚武功虽强,却全然不通世务。他一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侣严守 妄言之戒,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一句假话,他便道天下绝无说假话之事。他听那女郎 说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难道今天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伸袖抹了 抹嘴唇,不见有油,舌头在口中一卷,也不觉如何滑了。正自诧异,那蓝衫女郎低 声喝道:“出去,别吵醒了我师妹!” 澄观道:“是,是……师叔,咱们出去罢。”韦小宝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不 守舍,应了一声,却不移步。蓝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边,突然出掌,猛力一推。韦 小宝“啊”的一声大叫,被她推得直飞出房去,砰的一声,重重跌下,连声“哎唷”, 爬不起来。 澄观道:“这一招‘江河日下’,本是劳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怎么对。” 口中唠叨,出房扶起韦小宝,说道:“师叔,她这一掌推来,共有一十三种应付之 法。倘若不愿和她争斗那么六种避法之中,任何一种都可使用。如要反击呢,那么 勾腕、托肘、指弹、反点、拿臂、斜格,倒踢,七种方法,每一种都可将之化解了。” 韦小宝摔得背臂俱痛,正没好气,说道:“你现下再说,又有何用?” 澄观道:“是,师叔教训得是。都是做师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说了,师?” 寰退悴幌胛?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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