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 16 回 九阴真经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第十六回 《九阴真经》 郭、黄二人自程府出来,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听马蹄声响,一骑马 自南而北奔来,正渐渐驰近,蹄声斗然停息。黄蓉心道:“又有了甚么奇事?倒也 热闹。”当即展开轻功,过去要瞧个究竟,郭靖也就跟在身后。走到临近,都颇出 于意外,只见杨康牵着一匹马,站在路旁和欧阳克说话。两人不敢再走近前。黄蓉 想听他说些甚么,但隔得远了,两人说话声音又低,只听到欧阳克说甚么“岳飞” “临安府”,杨康说“我爹爹”,再想听得仔细些,只见欧阳克一拱手,带着众姬 投东去了。杨康站在当地呆呆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长气,翻身上马。郭靖叫道: “贤弟,我在这里。”杨康忽听得郭靖叫唤,吃了一惊,忙下马过来,叫道:“大 哥,你也在这儿?”郭靖道:“我在这儿遇到黄姑娘,又跟那欧阳克打了一架,是 以耽搁了。”杨康脸上一阵热,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适才与欧阳克说话,是否 已给两人听到,瞧郭靖脸色无异,心下稍安,寻思:“这人不会装假,若是听见了 我说话,不会仍然这般对我。”于是问道:“大哥,今晚咱们再赶路呢,还是投宿? 黄姑娘也跟咱们同上北京去吗?” 黄蓉道:“不是我跟你们,是你跟我们。”郭靖笑道:“那又有甚么分别?咱 们同到那祠堂去歇歇,明儿晚上要吃了丐帮的酒才走。”黄蓉在他耳边悄声道: “你别问他跟欧阳克说些甚么,假装没瞧见便是。”郭靖点了点头。 三人回到祠堂,点亮了蜡烛。黄蓉手持烛台,把刚才发出的钢针一枚枚捡起。 此时天气炎热,三人各自卸下门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刚要入梦,远处一阵马蹄 声隐隐传来,侧耳倾听,只听得奔驰的非止一骑。又过一阵,蹄声渐响,黄蓉道: “前面三人,后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赶。”郭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马匹多少一听便 知,说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咦,这倒奇了!”黄蓉忙问:“怎么?”郭靖道: “前面三骑是蒙古马,后面追的却又不是。怎么大漠中的蒙古马跑到了这里?”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门外,只听得飕的一声,一枝箭从两人头顶飞过, 三骑马已奔到祠前。 忽然后面追兵一箭飞来,射中了最后一骑的马臀,那马长声悲嘶,前腿跪倒。 马上乘客骑术极精,纵跃下马,身手甚是矫健,只是落地步重,却不会轻功。其余 二人勒马相询。落地的那人道:“我没事,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挡住追兵。”另一 人道:“我助你挡敌,四王爷快走。”那四王爷道:“那怎么成?”三人说的都是 蒙古话。 郭靖听着声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别和博尔忽的口音,大是诧异:“他们到这 里干甚么?”正想出声招呼,追骑已围将上来。三个蒙古人发箭阻敌,出箭劲急, 追兵不敢十分逼近,只是远远放箭。一个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 三人爬入旗斗,居高临下,颇占形势。追兵纷纷下马,四面围住。只听得有人发令, 便有四名追兵高举盾牌护身,着地滚去,挥刀砍斩旗杆。黄蓉低声道:“你错啦, 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错不了,有一个给射死了。”语音甫毕,只见一匹马慢 慢踱过来,一人左足嵌在马镫之中,被马匹在地下拖曳而行,一枝长箭插在那人胸 口。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尸身,拔出羽箭,在箭杆上一摸,果然摸到包着一圈熟铁, 铁上刻了一个豹头,正是神箭手哲别所用的硬箭,比寻常羽箭要重二两。郭靖再无 怀疑,叫道:“上面是哲别师傅、拖雷义弟、博尔忽师傅吗?我是郭靖。”旗斗中 三人欢呼叫道:“是啊,你怎么在这里?”郭靖叫道:“甚么人追你们?”拖雷道: “金兵!”郭靖举起那金兵尸身,抢上几步,用力向旗杆脚下掷去。那尸身撞倒了 两兵,余下两兵不敢再砍旗杆,逃了回来。 mpanel(1); 突然半空中白影闪动,两头白色大鸟直扑下来。郭靖听得翅翼扑风之声,抬起 头来,见到正是自己在蒙古与华筝所养的两头白雕,雕儿的眼光锐敏之极,虽在黑 夜之中也已认出主人,欢声啼叫,扑下来停在郭靖肩上。 黄蓉初与郭靖相识,即曾听他说起过射雕、养雕之事,心中好生羡慕,常想他 日必当到大漠去,也养一对雕儿玩玩,这时忽见白雕,也不顾追兵已迫近身前,叫 道:“给我玩!”伸手就去抚摸白雕的羽毛。那头白雕见黄蓉的手摸近,突然低头, 一口啄将下来,若非她手缩得快,手背已然受伤。郭靖急忙喝止。黄蓉笑骂:“你 这扁毛畜生好坏!”但心中究竟喜欢,侧了头观看。忽听郭靖叫道:“蓉儿,留神!” 便有两枝劲箭当胸射来,黄蓉不加理会,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边。两枝箭 射在她身上,哪里透得入软猬甲去,斜斜跌在脚旁。黄蓉在金兵怀里摸出几块乾肉, 去喂那雕儿。郭靖道:“蓉儿,你玩雕儿吧,我去杀散金兵!”纵身出去,接住向 他射来的一箭,左掌翻处,喀喇一声,已打折了身旁一名金兵的胳膊。黑暗中一人 叫道:“哪里来的狗贼在这里撒野?”说的竟是汉语。郭靖一呆,心想:“这声音 好熟。”金刃劈风,两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斩前胸,一斩小腹。郭靖见来势凶狠, 不是寻常军士,矮身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龙摆尾”。那人肩头中掌,肩胛骨立 时碎成数块,身子向后直飞出去,只听他大声惨叫,郭靖登时想起:“这是黄河四 鬼中的丧门斧钱青健。”他虽自知近数月来功力大进,与从前在蒙古对战黄河四鬼 时已大不相同,但也想不到这一掌出去,竟能将对方击得飞出丈许,刚自愕然,左 右金刃之声齐作,一刀一枪同时砍将过来。 郭靖原料断魂刀沈青刚,追命枪吴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钩,已抓住刺向胁下 的枪头,用力一扯,吴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过来。郭靖稍向后缩,沈青刚这一 刀正好要砍在师弟的脑门。郭靖飞起左腿,踢中沈青刚右腕,黑夜中青光闪动,一 柄长刀直飞起来。郭靖救了吴青烈一命,顺手在他背上按落。吴青烈本已站立不稳, 再被他借劲按捺,咚的一声,师兄弟相互猛撞,都晕了过去。 黄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混入太湖盗帮,已被陆冠英用重手震死,余下这三 鬼正是这一队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众金兵没见到三个首领俱已倒地,尚在与 拖雷、哲别、博尔忽箭战。郭靖喝道:“还不快走,都想死在这里么?”抢上去拳 打脚踢,又提人丢掷,片刻之间,把众金兵打得魂飞魄散,四下里乱逃。沈青刚与 吴青烈先后醒来,也没看清对头是谁,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金星飞舞,撒腿就跑。 两人竟然背道而驰,那丧门斧钱青健口中哼哼唧唧,脚下倒是飞快,奔的却又是另 一个方向。哲别与博尔忽箭法厉害,从旗斗之中飕飕射将下来,又射死了三名金兵。 拖雷俯身下望,见义兄郭靖赶散追兵,威不可当,心中十分欢喜,叫道:“安答, 你好!”抱着旗杆溜下地来。两人执手相视,一时都高兴得说不出话。接着哲别与 博尔忽也从旗斗中溜下。哲别道:“那三个汉人以盾牌挡箭,伤他们不得。若非靖 儿相救,我们再也喝不到斡难河的清水了。”郭靖拉着黄蓉的手过来与拖雷等相见, 道:“这是我义妹。”黄蓉笑道:“这对白雕送给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汉语, 带来的通译又在奔逃时给金兵杀了,只觉黄蓉声音清脆,说得好听,却不知其意。 郭靖问拖雷道:“安答,你怎么带了白雕来?”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见宋朝皇帝, 相约南北出兵,夹攻金国。妹子说或许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带了雕儿来给你。她猜 得对,这可不是遇上了吗?”郭靖听他提到华筝,不禁一呆。他自与黄蓉倾心相爱, 有时想起华筝,心头自觉不妥,只是此事不知如何相处才是,索性不敢多想,这时 听了拖雷之言,登时茫然,随即心想:“一月之内,我有桃花岛之约,蓉儿的父亲 非杀我不可,这一切都顾不得了。”向黄蓉道:“这对白雕是我的,你拿去玩罢。” 黄蓉大喜,转身又去用肉喂雕。 拖雷说起缘由。原来成吉思汗攻打金国获胜,可是金国地大兵众,多年经营, 基业甚固,死守住数处要塞,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于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来, 要联合宋朝出兵夹攻,途中遇到大队金兵阻拦,从人卫兵都被杀尽,只剩下三人逃 到这里。郭靖想起当日在归云庄中,曾听杨康要穆念慈到临安去见史弥远丞相,请 他杀害蒙古使者,当时不明其中缘故,这时才知金国得到了讯息,命杨康为大金钦 使南来,便是为了阻止宋朝与蒙古结盟联兵。 拖雷又道:“金国说甚么都要杀了我,免得蒙古与宋朝结盟成功,这次竟是六 王爷亲自领人阻拦。”郭靖忙问:“完颜洪烈?”拖雷道:“是啊,他头戴金盔, 我瞧得甚是清楚,可惜向他射了三箭,都被他的卫士用盾牌挡开了。”郭靖大喜, 叫道:“蓉儿、康弟,完颜洪烈到了这里,快找他去。”黄蓉应声过来,却不见杨 康的影踪。郭靖心急,叫道:“蓉儿,你向东,我向西。”两人展开轻功,如飞赶 将下去。郭靖追出数里,赶上了几名败逃的金兵,抓住一问,果然是六王爷完颜洪 烈亲自率队,却不知他这时在哪里。一名金兵道:“我们丢了王爷私逃,回去也是 杀头的份儿,大伙只好逃到四乡,躲起来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头再寻,天色渐明,哪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明知杀父仇人便在左近, 却是找寻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见前面林子中白影闪动,正是黄蓉。两人 见了面,眼瞧对方神色,自是无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颜洪烈带的人马本来不少,他快马追赶我们,离了大队,这时必 是回去带领人马再来。安答,我有父王将令在身,不能延搁,咱们就此别过。我妹 子叫我带话给你,要你尽早回蒙古去。”郭靖心想这番分别,只怕日后难再相见, 心下凄然,与拖雷、哲别、博尔忽三人逐一拥抱作别,眼看着他们上马而去,蹄声 渐远,人马的背影终于在黄尘中隐没。黄蓉道:“咱们躲将起来,等完颜洪烈领了 人马赶到,就可碰到他了。要是他人马众多,咱俩悄悄蹑着,到晚上再去结果他性 命,岂不是好?”郭靖大喜,连称妙策。黄蓉甚是得意,笑道:“这是个‘移岸就 船’之计,也只寻常。”郭靖道:“我去将马匹牵到树林子中隐藏起来。”走到祠 堂后院,忽见青草中有件金光灿烂之物,在朝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俯身看时,却是 一顶金盔,盔上还镶着三粒龙眼般大的宝石。郭靖伸手拾起,飞步回来,悄声对黄 蓉道:“你瞧这是甚么?”黄蓉喜道:“完颜洪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 半他还躲在这祠堂里,咱们快搜。” 黄蓉回身反手,在短墙墙头上一按,轻飘飘的腾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 着,你在底下搜。”郭靖应声入内。黄蓉在屋顶上叫道:“刚才我这一下轻功好不 好?”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样?”黄蓉笑道:“怎么你不称赞?”郭 靖跺脚道:“唉,你这顽皮孩子,这当口还闹着玩。”黄蓉咭的一声笑,手一扬, 奔向后院。 杨康当郭靖与金兵相斗之际,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颜洪烈的身形,这时虽然已知 自己非他亲生,但受他养育十余载,一直当他父亲,眼见郭靖杀散金兵,完颜洪烈 只要被他瞧见,哪里还有性命?情势紧急,不暇多想,纵身出去要设法相救,正在 此时,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掷了过来。完颜洪烈忙勒马闪避,却未让开,被金兵撞下 马来。杨康跃过去一把抱起,在完颜洪烈耳边轻声道:“父王,是康儿,别作声。” 郭靖正斗得性起,黄蓉又在调弄白雕,黑夜之中竟无人看到他抱着完颜洪烈走向祠 堂后院。杨康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两人悄悄躲着。耳听得杀声渐隐,众金兵四下逃 散,又听得三个蒙古人叽哩咕噜的与郭靖说话。完颜洪烈如在梦中,低声道:“康 儿,你怎么在这里?”杨康道:“那也当真凑巧,唉,都是给这姓郭的坏了大事。” 过了一会,完颜洪烈听得郭靖与黄蓉分头出去找寻自己,刚才他见到郭靖空手击打 黄河三鬼与众金兵,出手凌厉,若是给他发现,那还得了?思之不寒而栗。杨康道: “父王,这时出去,只怕给他们撞见了。咱们躲在这里,这几人必然料想不到。待 他们走远,再慢慢出去。”完颜洪烈道:“不错……康儿,你怎么叫我‘父王’, 不叫‘爹’了?”杨康默然不语,想起故世的母亲,心中思潮起伏。完颜洪烈缓缓 的道:“你在想你妈,是不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上冰凉,全是冷汗。 杨康轻轻挣脱了,道:“这郭靖武功了得,他要报杀父之仇,决意要来害您。他结 识的高手很多,您实在防不胜防。在这半年之内,您别回北京罢。”完颜洪烈想起 十九年前临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阵心酸,一阵内疚,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 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你到临安去过了么?史丞相怎么说?”杨康冷冷的 道:“我还没去过。” 完颜洪烈听了他的语气,料他必是已知自己身世,可是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 不知他有何打算。两人十八年来父慈子孝,亲爱无比,这时同处斗室之中,忽然想 到相互间却有深恨血仇。杨康更是心中交战,思量:“这时只须反手几拳,立时就 报了我父母之仇,但怎么下得了手?那杨铁心虽是我的生父,但他给我过甚么好处? 妈妈平时待父王也很不错,我若此时杀他,妈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喜欢。再说, 难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么?”正自思潮起伏,只听得完 颜洪烈道:“康儿,你我父子一场,不管如何,你永远是我的爱儿。大金国不出十 年,必可灭了南朝。那时我大权在手,富贵不可限量,这锦绣江山,花花世界,日 后终究尽都是你的了。”杨康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富贵不可限 量”这六个字,心中怦怦乱跳,暗想:“以大金国兵威,灭宋非难。蒙古只一时之 患,这些只会骑马射箭的蛮子终究成不了气候。父王精明强干,当今金主哪能及他? 大事若成,我岂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处,不禁热血沸腾,伸手握住了完颜 洪烈的手,说道:“爹,孩儿必当辅你以成大业。”完颜洪烈觉得他手掌发热,心 中大喜,道:“我做李渊,你做李世民罢。”杨康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喀的一响。 两人吓了一跳,急忙转身,这时天色已明,窗格子中透进亮光来,只见房中摆着七 八具棺材,原来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听适才的声音,竟像是 从棺材中发出来的。完颜洪烈惊道:“甚么声音?”杨康道:“准是老鼠。”只听 得郭靖与黄蓉一面笑语,搜寻进来。杨康暗叫:“不妙!原来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 这一下可要糟。”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轻轻推开了门,纵身上屋。 黄蓉一路搜来,忽见屋角边人影一闪,喜道:“好啊,在这里了!”扑将下去。 那人身法好快,在墙角边一钻,已不见了踪影。郭靖闻声赶来,黄蓉道:“他逃不 了,必定躲在树丛里。”两人正要赶入树丛中搜寻,突然忽喇一声,小树分开,窜 出一人来,却是杨康。郭靖又惊又喜,道:“贤弟,你到哪里去了?见到完颜洪烈 么?”杨康奇道:“完颜洪烈怎么在这里?”郭靖道:“是他领兵来的,这顶金盔 就是他的。”杨康道:“啊,原来如此。”黄蓉见他神色有异,又想起先前他跟欧 阳克鬼鬼祟崇的说话,登时起了疑心,问道:“咱们刚才到处找你不着,你到哪里 去了?”杨康道:“昨天我吃坏了东西,忽然肚子痛,内急起来。”说着向小树丛 一指。黄蓉虽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问。郭靖道:“贤弟,快搜。”杨康心中着 急,不知完颜洪烈已否逃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他自己来送死,真是再 好也没有了。你和黄姑娘搜东边,我搜西边。”郭靖道:“好!”当即去推东边 “节孝堂”的门。黄蓉道:“杨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边,我跟着你去搜罢。” 杨康暗暗叫苦,只得假装欣然,说道:“快来,别让他逃了。”当下两人一间间屋 子挨着搜去。 宝应刘氏在宋代原是大族,这所祠堂起得规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数次渡江,战 火横烧,铁蹄践踏,刘氏式微,祠堂也就破败了。黄蓉冷眼相觑,见杨康专拣门口 尘封蛛结的房间进去慢慢搜捡,更是明白了几分,待到西厢房前,只见地下灰尘中 有许多足迹,门上原本积尘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门关门的手印,立时叫道: “在这里了!” 这四字一呼出,郭靖与杨康同时听见,一个大喜,一个大惊,同时奔到。黄蓉 飞脚将门踢开,却是一怔,只见屋里放着不少棺材,哪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杨康 见完颜洪烈已经逃走,心中大慰,抢在前面,大声喝道:“完颜洪烈你这奸贼躲在 哪里?快给我滚出来。”黄蓉笑道:“杨大哥,他早听见咱们啦,您不必好心给他 报讯。”杨康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怒道:“黄姑娘何必开这玩笑?” 郭靖笑道:“贤弟不必介意,蓉儿最爱闹着玩。”向地下一指,说道:“你瞧, 这里有人坐过的痕迹,他果真来过。”黄蓉道:“快追!”刚自转身,忽然后面喀 的一声响,三人吓了一跳,一齐回头,只见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动。黄蓉向来最怕 棺材,在这房中本已周身不自在,忽见棺材晃动,“啊”的一声叫,紧紧拉住郭靖 的手臂。她心中虽怕,脑子却转得快,颤声道:“那奸贼……奸贼躲在棺材里。” 杨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边!”抢步出去。黄蓉反手一把抓住了 他脉门,冷笑道:“你别弄鬼。”杨康只感半身酸麻,动弹不得,急道:“你…… 你干甚么?”郭靖喜道:“不错,那奸贼定是躲在棺材里。”大踏步上去,要开棺 揪完颜洪烈出来。 杨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尸作怪。”黄蓉将抓着他的手重重一摔,恨 道:“你还要吓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颜洪烈躲着,但她总是胆小,生怕万一 真是僵尸,那可怎么办?颤声道:“靖哥哥,慢着。”郭靖停步回头,说道:“怎 么?”黄蓉道:“你快按住棺材盖,别让里面……里面的东西出来。”郭靖笑道: “哪里会有甚么僵尸?”眼见黄蓉吓得玉容失色,便纵身跃上棺材,安慰她道: “他爬不出来了!”黄蓉惴惴不安,微一沉吟,说道:“靖哥哥,我试一手劈空掌 给你瞧瞧。是僵尸也好,完颜洪烈也好,我隔着棺材劈他几掌,且听他是人叫还是 鬼哭!”说着一运劲,踏上两步,发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这劈空掌并未练成,论 功夫远不及陆乘风,因此上这一掌径击棺木,却非凌空虚劈。杨康大急,叫道: “使不得,你劈烂了棺材,僵尸探头出来,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黄蓉给他吓 得打个寒噤,凝掌不发,忽听得棺中“嘤”的一声,却是女人声音。黄蓉更是毛骨 悚然,惊叫:“是女鬼!”忙不迭的收掌,跃出房外,叫道:“快出来!”郭靖胆 大,叫道:“杨贤弟,咱们掀开棺盖瞧瞧。”杨康本来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要想 出手相救,却又自知不敌郭、黄二人,正自为难,忽听棺中发出女人声音,不禁又 惊又喜,抢上伸手去掀棺材盖,格格两声,二人也未使刀,棺盖便应声而起,原来 竟未钉实。郭靖早已运劲于臂,只待僵尸暴起,当头就是一拳,打她个头骨碎裂, 一低头,大吃一惊,棺中哪里是僵尸,竟是个美貌少女,一双点漆般眼珠睁得大大 的望着自己,再定睛看时,却是穆念慈。杨康更是惊喜交集,忙伸手将他扶起。 郭靖叫道:“蓉儿,快来,你瞧是谁?”黄蓉转身闭眼,叫道:“我才不来瞧 呢!”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黄蓉左眼仍是闭着,只睁开右眼,遥遥望去, 果见杨康抱着一个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当即放心,一步一顿的走进屋去。那女 子却不是穆念慈是谁?只见她神色憔悴,泪水似两条线般滚了下来,却是动弹不得。 黄蓉忙给她解开穴道,问道:“姊姊,你怎么在这里?”穆念慈穴道闭得久了, 全身酸麻,慢慢调匀呼吸,黄蓉帮她在关节之处按摩。过了一盏茶时分,穆念慈才 道:“我给坏人拿住了。”黄蓉见她被点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涌泉穴”,中土武林 人物极少出手点闭如此怪异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问道:“是那个坏蛋欧阳 克么?”穆念慈点了点头。原来那日她替杨康去向梅超风传讯,在骷髅头骨旁被欧 阳克擒住,点了穴道。其后黄药师吹奏玉箫为梅超风解围,欧阳克的众姬妾和三名 蛇奴在箫声下晕倒,欧阳克狼狈逃走。次晨众姬与蛇奴先后醒转,见穆念慈兀自卧 在一旁动弹不得,于是带了她来见主人。欧阳克数次相逼,她始终誓死不从。欧阳 克自负才调,心想以自己之风流俊雅,绝世武功,时候一久,再贞烈的女子也会倾 心,若是用武动蛮,未免有失白驼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这一自负,穆念慈才得 保清白。来到宝应后,欧阳克将她藏在刘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众姬妾到各处大 户人家探访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却被丐帮识破,至有一番争斗。欧阳克匆匆而 去,不及将穆念慈从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于这些事也不加理会。若非 郭靖等搜寻完颜洪烈,她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空棺之中了。杨康乍见意中人在此, 实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着实亲热,说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烧水给你喝。” 黄蓉笑道:“你会烧甚么水?我去。靖哥哥,跟我来。”她有心让两人私下一倾相 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张俏脸,竟是毫无笑容,说道:“慢着。姓杨的,恭 喜你日后富贵不可限量啊。”杨康登时满脸通红,背脊上却感到一阵凉意:“原来 我和父王在这里说的话,都教她听见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穆念慈看到他一副 狼狈失措的神态,心肠登时软了,不忍立时将他放走完颜洪烈之事说出,只怕郭、 黄一怒,后果难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么?这可亲热得多, 干么要叫‘父王’?”杨康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不说话。黄蓉不明就里,只道这对 小情人闹别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责怪杨康没来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狈,当即拉 拉郭靖的衣襟,低声道:“咱们出去,保管他俩马上就好。”郭靖一笑,随她走出。 黄蓉走到前院,悄声道:“去听听他们说些甚么。”郭靖笑道:“别胡闹啦,我才 不去。”黄蓉道:“好,你不去别后悔,有好听的笑话儿,回头我可不对你说。” 跃上屋顶,悄悄走到西厢房顶上,只所得穆念慈在厉声斥责:“你认贼作父,还可 说是顾念旧情,一时心里转不过来。哪知你竟存非份之想,还要灭了自己的父母之 邦,这……这……”说到这里,气愤填膺,再也说不下去。杨康柔声笑道:“妹子, 我……”穆念慈喝道:“谁是你的妹子?别碰我!”拍的一声,想是杨康脸上吃了 一记。 黄蓉一愕:“打起架来了,可得劝劝。”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哟,有话 好说,别动蛮。”只见穆念慈双颊涨得通红,杨康却是脸色苍白。黄蓉正要开口说 话,杨康叫道:“好哇,你喜新弃旧,心中有了别人,因此对我这样。”穆念慈怒 道:“你……你说甚么?”杨康道:“你跟了那姓欧阳的,人家文才武功,无不胜 我十倍,你哪里还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气得手足冰冷,险些晕去。黄蓉插口道: “杨大哥,你别胡言乱道,穆姊姊要是喜欢他,那坏蛋怎会将她点了穴道,又放在 棺材里?”杨康这时已然老羞成怒,说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给那人擒去, 失了贞节,我岂能再和她重圆?”穆念慈怒道:“我……我……我失了甚么贞节?” 杨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这许多天,给他搂也搂过了,抱也抱过了,还能是玉洁 冰清么?”穆念慈本已委顿不堪,此时急怒攻心,“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 来,向后便倒。 杨康自觉出言太重,见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动,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隐 私被她得知,黄蓉先前又早有见疑之意,若给穆念慈泄露了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难 保,又记挂着父王,当即转身出房,奔到后院,跃出围墙,径自去了。黄蓉在穆念 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阵子,她才悠悠醒来,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无其事,道: “妹子,上次我给你的那柄匕首,相烦借我一用。”黄蓉高声叫道:“靖哥哥,你 来!”郭靖闻声奔进屋来。黄蓉道:“你把杨大哥那柄匕首给穆姊姊罢。”郭靖道: “正是。”从怀中掏出那柄朱聪从梅超风身上取来的匕首,见外面包着一张薄革, 革上用针刺满了细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阴真经》的秘要,随手放在怀内,将匕 首交给了穆念慈。黄蓉也从怀中取出匕首,低声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这里,杨 大哥的现下交给了你。姊姊,这是命中注定的缘份,一时吵闹算不了甚么,你可别 伤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颜洪烈。姊姊,你如闲着 没事,跟我们一起去散散心,杨大哥必会跟来。”郭靖奇道:“杨兄弟呢?”黄蓉 伸了伸舌头,道:“他惹得姊姊生气,姊姊一巴掌将他打跑了。穆姊姊,杨大哥倘 若不是喜欢你得要命,你打了他,他怎会不还手?他武功可强过你啊。这比武……” 她本想说“这比武招亲的事,你两个本就是玩惯了的”,但见穆念慈神色酸楚,这 句玩笑就缩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们也不用去。半年之内,完颜洪烈那奸贼不会在 北京,他害怕你们去报仇。郭大哥,妹妹,你们俩人好,命也好……”说到后来声 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门,双足一顿,上屋而去。 黄蓉低头见到穆念慈喷在地下的那口鲜血,沉吟片刻,终不放心,越过围墙, 追了出去,只见穆念慈的背影正在远处一棵大柳树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闪,她已 将那柄匕首举在头顶。黄蓉大急,只道她要自尽,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 距甚远,阻止不得,却见她左手拉起头上青丝,右手持匕向后一挥,已将一大丛头 发割了下来,抛在地下,头也不回的去了。黄蓉叫了几声:“姊姊,姊姊!”穆念 慈充耳不闻,愈走愈远。黄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见一团柔发在风中飞舞,再过 一阵,分别散入了田间溪心、路旁树梢,或委尘土、或随流水。她自小娇憨顽皮, 高兴时大笑一场,不快活时哭哭闹闹,从来不知“愁”之为物,这时见到这副情景, 不禁悲从中来,初次识得了一些人间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将这事对郭靖说了。郭 靖不知两人因何争闹,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气性也忒大了些。”黄蓉心想: “难道一个女人给坏人搂了抱了,就是失了贞节?本来爱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 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缘由,只道世事该是如此,走到祠堂后院,倚柱 而坐,痴痴的想了一阵,合眼睡了。 当晚黎生等丐帮群雄设宴向洪七公及郭、黄二人道贺,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 不来。黎生知道帮主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与郭靖、黄蓉二人欢呼畅饮。丐帮群 雄对郭、黄二人甚是敬重,言谈相投。程大小姐也亲自烧了菜肴,又备了四大坛好 酒,命仆役送来。宴会尽欢散后,郭靖与黄蓉商议,完颜洪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时 必难找到,桃花岛约会之期转眼即届,只好先到嘉兴,与六位师父商量赴约之事。 黄蓉点头称是,又道:“最好请你六位师父别去桃花岛了。你向我爹争赔个不是, 向他磕几个头也不打紧,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气,我加倍磕还你就是了。你六位 师父跟我爹爹会面,却不会有甚么好事。”郭靖道:“正是。我也不用你向我磕还 甚么头。”次晨两人并骑南去。 时当六月上旬,天时炎热,江南民谚云:“六月六,晒得鸭蛋熟。”火伞高张 下行路,尤为烦苦。两人只在清晨傍晚赶路,中午休息。不一日,到了嘉兴,郭靖 写了一封书信,交与醉仙楼掌柜,请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侠来时面交。信中说道:弟 子道中与黄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岛应约,有黄药师爱女相伴,必当无碍,请六位师 父放心,不必同来桃花岛云云。他信内虽如此说,心中却不无惴惴,暗想黄药师为 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黄蓉担心,也不说起此事,想到六位师父不必甘 冒奇险,心下又自欣慰。 两人转行向东,到了舟山后,雇了一艘海船。黄蓉知道海边之人畏桃花岛有如 蛇蝎,相戒不敢近岛四十里以内,如说出桃花岛的名字,任凭出多少金钱,也无海 船渔船敢去。她雇船时说是到虾峙岛,出畸头洋后,却逼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 害怕,但见黄蓉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从。船将近岛,郭靖已闻 到海风中夹着扑鼻花香,远远望去,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一 团紫,端的是繁花似锦。黄蓉笑道:“这里的景致好么?”郭靖叹道:“我一生从 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看的花。”黄蓉甚是得意,笑道:“若在阳春三月,岛上桃 花盛开,那才教好看呢。师父不肯说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种花的本事 盖世无双,师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过师父只是爱吃爱喝,未必懂得甚么才是好 花好木,当真俗气得紧。”郭靖道:“你背后指摘师父,好没规矩。”黄蓉伸伸舌 头,扮了个鬼脸。 两人待船驶近,跃上岸去,小红马跟着也跳上岛来。那舟子听到过不少关于桃 花岛的传言,说岛主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肺肠,一见两人上岸,疾忙把舵回 船,便欲远逃。黄蓉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掷去,当的一声,落在船头。那舟子想 不到有此重赏,喜出望外,却仍是不敢在岛边稍停。黄蓉重来故地,说不出的喜欢, 高声大叫:“爹,爹,蓉儿回来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飞奔。郭靖见她在 花丛中东一转西一晃,霎时不见了影踪,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远,立时就迷失 了方向,只见东南西北都有小径,却不知走向哪一处好。他走了一阵,似觉又回到 了原地,想起在归云庄之时,黄蓉曾说那庄子布置虽奇,却哪及桃花岛阴阳开阖、 乾坤倒置之妙,这一迷路,若是乱闯,定然只有越走越糟,于是坐在一株桃树之下, 只待黄蓉来接。哪知等了一个多时辰,黄蓉固然始终不来,四下里寂静无声,竟不 见半个人影。他焦急起来,跃上树巅,四下眺望,南边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石, 东面北面都是花树,五色缤纷,不见尽头,只看得头晕眼花。花树之间既无白墙黑 瓦,亦无炊烟犬吠,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树一阵狂奔,更 深入了树丛之中,一转念间,暗叫:“不好!我胡闯乱走,别连蓉儿也找我不到了。” 只想觅路退回,哪知起初是转来转去离不开原地,现下却是越想回去,似乎离原地 越远了。小红马本来紧跟在后,但他上树一阵奔跑,落下地来,连小红马也已不知 去向。眼见天色渐暗,郭靖无可奈何,只得坐在地下,静候黄蓉到来,好在遍地绿 草似茵,就如软软的垫子一般,坐了一阵,甚感饥饿,想起黄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诸 般美食,更是饿得厉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儿给她爹爹关了起来,不能前来相救, 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树林子里?”又想到父仇未复,师恩未报,母亲孤身一人 在大漠苦寒之地,将来依靠何人?想了一阵,终于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梦到与黄蓉在北京游湖,共进美点,黄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 吹箫拍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 花香草气在黑夜中更加浓冽,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路径已断,但箫声仍是在前。他在 归云庄中曾走过这种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随箫声,遇 着无路可走时,就上树而行,果然越走箫声越是明彻。他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 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 有一块东西高高隆起。这时那箫声忽高忽低,忽前忽后。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 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发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 的吹箫戏弄他一般。他奔得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高处, 原来是座石坟,坟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十一个大字。郭靖心 想:“这必是蓉儿的母亲了。蓉儿自幼丧母,真是可怜。”当下在坟前跪倒,恭恭 敬敬的拜了四拜。当他跪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阒无声息,待他一站起身,箫声 又在前面响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进了树丛之中, 再行一会,箫声调子斗变,似浅笑,似低诉,柔靡万端。郭靖心中一荡,呆了一呆: “这调子怎么如此好听?”只听得箫声渐渐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听得一阵, 只感面红耳赤,百脉贲张,当下坐在地土,依照马钰所授的内功秘诀运转内息。初 时只感心旌摇动,数次想跃起身来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会功,心神渐渐宁定, 到后来意与神会,心中一片空明,不着片尘,任他箫声再荡,他听来只与海中波涛、 树梢风响一般无异,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饥饿。他 到了这个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缓缓睁开眼来,黑暗之中,忽见前面两丈远处一对 眼睛碧莹莹的闪闪发光。他吃了一惊,心想:“那是甚么猛兽?”向后跃开几步, 忽然那对眼睛一闪就不见了,心想:“这桃花岛上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 狸猫,也不能这样一霎之间就没了踪影。”正自沉吟,忽听得前面发出一阵急促喘 气之声,听声音却是人的呼吸。他恍然而悟:“这是人!闪闪发光的正是他的眼睛, 他双眼一闭,我自然瞧不见他了,其实此人并未走开。”想到此处,不禁自觉愚蠢, 但不知对方是友是敌,当下不敢作声,静观其变。这时那洞箫声情致飘忽,缠绵宛 转,便似一个女子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又软语温存、柔声叫唤。郭靖 年纪尚小,自幼勤习武功,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箫声时感应甚淡,箫中曲调 虽比适才更加勾魂引魄,他听了也不以为意,但对面那人却是气喘愈急,听他呼吸 声直是痛苦难当,正拚了全力来抵御箫声的诱惑。 郭靖对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过去。那地方花树繁密,天上虽有明月,但月光 都被枝叶密密的挡住了,透不进来,直走到相距那人数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 目。只见这人盘膝而坐,满头长发,直垂至地,长眉长须,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 他左手抚胸,右手放在背后。郭靖知道这是修练内功的姿式,丹阳子马钰曾在蒙古 悬崖之顶传过他的,这是收敛心神的要诀,只要练到了家,任你雷轰电闪,水决山 崩,全然不闻不见。这人既会玄门正宗的上乘内功,怎么反而不如自己,对箫声如 此害怕?箫声愈来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数次身子已伸起尺许,终于还 是以极大的定力坐了下来。郭靖见他宁静片刻,便即欢跃,间歇越来越短,知道事 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听得箫声轻轻细细的耍了两个花腔,那人叫道:“算了, 算了!”作势便待跃起。 郭靖见情势危急,不及细想,当即抢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 的颈后“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悬崖上练功之时,每当胡思乱想、心神无法宁静, 马钰常在他大椎穴上轻轻抚摸,以掌心一股热气助他镇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内 功尚浅,不能以内力助这老人抵拒箫声,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处,那长发老人心 中一静,便自闭目运功。郭靖暗暗心喜,忽听身后有人骂了一声:“小畜生,坏我 大事!”箫声突止。郭靖吓了一跳,回头过来,不见人影,听语音似是黄药师的说 话,转念之间,不禁大为忧急:“不知这长须老人是好是坏?我胡乱出手救他,必 定更增蓉儿她爹爹的怒气。倘若这老人是个妖邪魔头,岂非铸成了大错?”只听长 须老人气喘渐缓,呼吸渐匀,郭靖不便出言相询,只得坐在他的对面,闭目内视, 也用起功来,不久便即思止虑息,物我两忘,直到晨星渐隐,清露沾衣,才睁开眼 睛。 日光从花树中照射下来,映得那老人满脸花影,这时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 须发苍然,并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吓人。 突然间那老人眼光闪烁,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门下?” 郭靖见他脸色温和,略觉放心,站起来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参见前辈,弟子的受 业恩师是江南七侠。”那老人似乎不信,说道:“江南七侠?是柯镇恶一伙么?他 们怎能传你全真派的内功?”郭靖道:“丹阳真人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内功,不过 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门墙。” 那老人哈哈一笑,装个鬼脸,神色甚是滑稽,犹如孩童与人闹着玩一般,说道: “这就是了。你怎么会到桃花岛来?”郭靖道:“黄岛主命弟子来的。”那老人脸 色忽变,问道:“来干甚么?”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黄岛主,特来领死。”那老 人道:“你不打诳么?”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瞒。”那老人点点头道: “很好,坐下罢。”郭靖依言坐在一块石上,这时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个 岩洞之中。那老人又问:“此外还有谁传过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师……” 那老人脸上神情特异,似笑非笑,抢着问道:“洪七公也传过你功夫?”郭靖道: “是的。洪恩师传过弟子一套降龙十八掌。”那老人脸上登现欣羡无已的神色,说 道:“你会降龙十八掌?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传给我好不好?我拜你为师。” 随即摇头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孙,不大对劲。洪老叫化没传过你内 功?”郭靖道:“没有。”那老人仰头向天,自言自语:“瞧他小小年纪,就算在 娘肚子里起始修练,也不过十八九年道行,怎么我抵挡不了箫声,他却能抵挡?” 一时想不透其中原因,双目从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两遍,右手伸出, 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试试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与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气沉丹田,发劲罢。”郭靖凝力发 劲。那老人手掌略缩,随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觉一股强劲之极的内 力涌到,实是抵挡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转手反拨, 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根手指之力,便将他直挥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 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树上一撞,这才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语:“武功虽然不错,可 也不算甚么了不起,却怎么能挡得住黄老邪的《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气,才凝定了胸腹间气血翻涌,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讶异: “此人的武功几与洪恩师、黄岛主差不多了,怎么桃花岛上又有这等人物?难道是 ‘西毒’或是‘南帝’么?”一想到“西毒”,不禁心头一寒:“莫要着了他的道 儿?”举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红肿,亦无黑痕,这才稍感放心。那老人微笑 问道:“你猜我是谁?”郭靖道:“弟子曾听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极的共有五 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经逝世,九指神丐洪恩师与桃花岛主弟子都识得。前辈 是欧阳前辈还是段皇爷么?”那老人笑道:“你觉得我的武功与东邪、北丐差不多, 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见识粗浅,不敢妄说。但适才前辈这样一推, 弟子所拜见过的武学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师与黄岛主之外确无第三人及得。”那老 人听他赞扬,极是高兴,一张毛发掩盖的脸上显出孩童般的欢喜神色,笑道:“我 既不是西毒欧阳锋,也不是段皇爷,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会过一 个自称与洪恩师等齐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无实,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紧, 实在猜不到前辈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 郭靖冲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这句话一说出口,才想起当面直呼其名, 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说道:“弟子不敬,请周前辈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错,不错,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 有甚么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阳是我师兄,马钰、丘处机他们都是我的师侄。你既不 是全真派门下,也不用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