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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回 五湖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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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五湖废人 黄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对郭 靖说了。郭靖本为这事出过许多力气,当日和完颜康打得头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 穆念慈成亲,这时听得他二人两情和谐,心下也甚高兴,更高兴的是,丘处机与江 南六怪从今而后,再也无法逼迫自己娶穆念慈为妻了。两人在客店中谈谈讲讲,吃 过中饭,穆念慈仍未回来。黄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们去罢。”回房换了男装。 两人到市镇去买了一匹健驴代步,绕到那蒋家宅第门前,见门前“大金国钦使”的 灯笼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颜康已经启程,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两人沿途游山玩水,沿着运河南下,这一日来到宜兴。那是天下闻名的陶都, 青山绿水之间掩映着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更向东行,不久到了太湖边 上。那太湖襟带三州,东南之水皆归于此,周行五百里,古称五湖。郭靖从未见过 如此大水,与黄蓉携手立在湖边,只见长天远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苍翠,挺立 于三万六千顷波涛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极感喜乐。 黄蓉道:“咱们到湖里玩去。”找到湖畔一个渔村,将驴马寄放在渔家,借了 一条小船,荡桨划入湖中。离岸渐远,四望空阔,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 在天地。黄蓉的衣襟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笑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 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于做那劳什子的官么?”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 道:“蓉儿,你讲这故事给我听。”黄蓉于是将范蠡怎么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 样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于太湖的故事说了,又述说伍子胥与文种却如何分别为吴 王、越王所杀。 郭靖听得发了呆,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那 样,到死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黄蓉微笑:“不错,这叫做‘国有道, 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郭靖问道:“这两句话是甚 么意思?”黄蓉道:“国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变从前的操守;国家朝政 腐败,你宁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亏了气节,这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大丈夫。”郭靖 连连点头,道:“蓉儿,你怎想得出这么好的道理出来?”黄蓉笑道:“啊哟,我 想得出,那不变了圣人?这是孔夫子的话。我小时候爹爹教我读的。”郭靖叹道: “有许许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读些书,知道圣人说过的道理,一定就会 明白啦。”黄蓉道:“那也不尽然。我爹爹常说,大圣人的话,有许多是全然不通 的。我见爹爹读书之时,常说:‘不对,不对,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有时说: ‘大圣人,放狗屁!’”郭靖听得笑了起来。黄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时候去读书, 这当儿却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样样都想学,磨着爹爹教我读书画画、奇门算数诸般 玩意儿,要是一直专心学武,那咱们还怕甚么梅超风、梁老怪呢?不过也不要紧, 靖哥哥,你学会了七公的‘降龙十八缺三掌’之后,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摇 头道:“我自己想想,多半还是不成。”黄蓉笑道:“可惜七公说走便走,否则的 话,我把他的打狗棒儿偷偷藏了起来,要他教了你那余下的三掌,才把棒儿还他。” 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学得这十五掌,早已心满意足,怎能跟七公他 老人家这般胡闹?”两人谈谈说说,不再划桨,任由小舟随风飘行,不觉已离岸十 余里,只见数十丈外一叶扁舟停在湖中,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钓,船尾有个小童。 黄蓉指着那渔舟道:“烟波浩淼,一竿独钓,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问 道:“甚么叫水墨山水?”黄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着颜色的图画。”郭靖 放眼但见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霞桃红,就只没有黑墨般的颜色,摇 了摇头,茫然不解其所指。黄蓉与郭靖说了一阵子话,回过头来,见那渔人仍是端 端正正的坐在船头,钓竿钓丝都是纹丝不动。黄蓉笑道:“这人耐心倒好。”一阵 轻风吹来,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头,黄蓉随手荡桨,唱起歌来:“放船千里凌波去, 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 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唱到后来,声音渐转凄切,这是一首 《水龙吟》词,抒写水上泛舟的情怀。她唱了上半阕,歇得一歇。郭靖见她眼中隐 隐似有泪光,正要她解说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飘来一阵苍凉的歌声,曲调和黄蓉所 唱的一模一样,正是这首《水龙吟》的下半阕:“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 奇谋复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 悲吟梁父,泪流如雨。”远远望去,唱歌的正是那个垂钓的渔父。歌声激昂排宕, 甚有气概。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么,只觉倒也都很好听。黄蓉听着歌声,却呆呆 出神。郭靖问道:“怎么?”黄蓉道:“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 的一个渔翁竟也会唱。咱们瞧瞧去。”两人划桨过去,只见那渔人也收了钓竿,将 船划来。两船相距数丈时,那渔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请过来共饮一杯如何?” 黄蓉听他吐属风雅,更是暗暗称奇,答道:“只怕打扰长者。”那渔人笑道:“嘉 宾难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畅人胸怀,快请过来。”数桨一扳,两船已经靠 近。黄蓉与郭靖将小船系在渔舟船尾,然后跨上渔舟船头,与那渔人作揖见礼。那 渔人坐着还礼,说道:“请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两位怨罪。”郭靖与 黄蓉齐道:“不必客气。”两人在渔舟中坐下,打量那渔翁时,见他约莫四十左右 年纪,脸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着比郭靖高出了半个头。船尾一个 小童在煽炉煮酒。 mpanel(1); 黄蓉说道:“这位哥哥姓郭。晚辈姓黄,一时兴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 扰长者雅兴了。”那渔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间尘俗顿消。在下姓陆。两位小哥 今日可是初次来太湖游览吗?”郭靖道:“正是。”那渔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 斟酒劝客。四碟小菜虽不及黄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并皆精洁,宛然是 豪门巨室之物。 三人对饮了两杯。那渔人道:“适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龙吟》情致郁勃,实 是绝妙好词。小哥年纪轻轻,居然能领会词中深意,也真难得。”黄蓉听他说话老 气横秋,微微一笑,说道:“宋室南渡之后,词人墨客,无一不有家国之悲。”那 渔人点头称是。黄蓉道:“张于湖的《六洲歌头》中言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 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也正是这个意思呢。”那 渔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连斟三杯酒,杯杯饮干。 两人谈起诗词,甚是投机。其实黄蓉小小年纪,又有甚么家国之悲?至于词中深意, 更是难以体会,只不过从前听父亲说过,这时便搬述出来,言语中见解精到,颇具 雅量高致,那渔人不住击桌赞赏。郭靖在一旁听着,全然不知所云。见那渔人佩服 黄蓉,心下自是喜欢。又谈了一会,眼见暮霭苍苍,湖上烟雾更浓。那渔人道: “舍下就在湖滨,不揣冒昧,想请两位去盘桓数日。”黄蓉道:“靖哥哥,怎样?” 郭靖还未回答,那渔人道:“寒舍附近颇有峰峦之胜,两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务请 勿却。”郭靖见他说得诚恳,便道:“蓉儿,那么咱们就打扰陆先生了。”那渔人 大喜,命僮儿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们先去还了船,还有两匹坐骑寄在那边。”那渔人微 笑道:“这里一带朋友都识得在下,这些事让他去办就是。”说着向那僮儿一指。 郭靖道:“小可坐骑性子很劣,还是小可亲自去牵的好。”那渔人道:“既是如此, 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驾。”说罢划桨荡水,一叶扁舟消失在垂柳深处。那僮儿跟着郭 靖黄蓉去还船取马,行了里许,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牵了驴马入船,请 郭、黄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壮健船夫一齐扳桨,在湖中行了数里,来到一个水洲 之前。在青石砌的码头上停泊。上得岸来,只见前面楼阁纡连,竟是好大一座庄院, 过了一道大石桥,来到庄前。郭、黄两人对望了一眼,想不到这渔人所居竟是这般 宏伟的巨宅。两人未到门口,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过来相迎,身后跟着五六名 从仆。那后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时。”郭、黄二人拱手谦谢,见他身穿 熟罗长袍,面目与那渔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宽,躯体壮健。郭靖道:“请教陆 兄大号。”那后生道:“小侄贱字冠英,请两位直斥名字就是。”黄蓉道:“这哪 里敢当?”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内厅。郭靖与黄蓉见庄内陈设华美,雕梁画栋, 极穷巧思,比诸北方质朴雄大的庄院另是一番气象。黄蓉一路看看庄中的道路布置, 脸上微现诧异。 过了三进庭院,来到后厅,只听那渔人隔着屏风叫道:“快请进,快请进。” 陆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东书房恭候。”三人转过屏风,只见书房门大开, 那渔人坐在房内榻上。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着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 的鹅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黄二人入内坐下,陆冠英却不敢坐,站在一旁。黄 蓉见书房中琳琅满目,全是诗书典籍,几上桌上摆着许多铜器玉器,看来尽是古物, 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中年书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伫立,手按剑柄,仰天 长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题着一首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 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词黄蓉曾由父亲教过,知道是岳飞所作的《小重山》,又见下款写着“五湖废人 病中涂鸦”八字,想来这“五湖废人”必是那庄主的别号了。但见书法与图画中的 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戟,岂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陆庄主见黄蓉细观 图画,问道:“老弟,这幅画怎样,请你品题品题。”黄蓉道:“小可斗胆乱说, 庄主别怪。”陆庄主道:“老弟但说不妨。”黄蓉道:“庄主这幅图画,写出了岳 武穆作这首《小重山》词时壮志难伸、彷徨无计的心情。只不过岳武穆雄心壮志, 乃是为国为民,‘白首为功名’这一句话,或许是避嫌养晦之意。当年朝中君臣都 想与金人议和,岳飞力持不可,只可惜无人听他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 两句,据说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无可奈何的心情,却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对。 庄主作画写字之时,却似是一腔愤激,满腔委曲,笔力固然雄健之极,但是锋芒毕 露,像是要与大仇人拚个你死我活一般,只恐与岳武穆忧国伤时的原意略有不合。 小可曾听人说,书画笔墨若是过求有力,少了圆浑蕴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说是极高 的境界。” 陆庄主听了这番话,一声长叹,神色凄然,半晌不语。黄蓉见他神情有异,心 想:“我这番话可说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这首《小重山》和书画 之道时,确是这般解说的。”便道:“小可年幼无知,胡言乱道,尚请庄主恕罪。” 陆庄主一怔,随即脸露喜色,欢然道:“黄老弟说哪里话来?我这番心情,今日才 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说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至于笔墨过于剑拔弩张,更是我改不 过来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回头对儿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 郭靖与黄蓉连忙辞谢,道:“不必费神。”陆冠英早出房去了。陆庄主道:“老弟 鉴赏如此之精,想是家学渊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讳如何称呼。”黄蓉 道:“小可懂得甚么,蒙庄主如此称许。家父在乡村设帐授徒,没没无名。”陆庄 主叹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过后,回到书房小坐,又谈片刻,陆庄主道:“这里张公、善卷二洞,乃 天下奇景,二位不妨在敝处小住数日,慢慢观赏。天已不早,两位要休息了罢?” 郭靖与黄蓉站起身来告辞。黄蓉正要出房,猛一抬头,忽见书房门楣之上钉着 八片铁片,排作八卦形状,却又不似寻常的八卦那么排得整齐,疏疏落落,歪斜不 称。她心下一惊,当下不动声色,随着庄丁来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陈设精雅,两床相对,枕衾雅洁。庄丁送上香茗后,说道:“二位爷台 要甚么,一拉床边这绳铃,我们就会过来。二位晚上千万别出去。”说罢退了出去, 轻轻掩上了门。黄蓉低声问道:“你瞧这地方有甚么蹊跷?他干么叫咱们晚上千万 别出去?”郭靖道:“这庄子好大,庄里的路绕来绕去,也许是怕咱们迷了路。” 黄蓉微笑道:“这庄子可造得古怪。你瞧这陆庄主是何等样人物?”郭靖道:“是 个退隐的大官罢?”黄蓉摇头道:“这人必定会武,而且还是高手,你见到了他书 房中的铁八卦么?”郭靖道:“铁八卦?那是甚么?”黄蓉道:“那是用来练劈空 掌的家伙。爹爹教过我这套掌法,我嫌气闷,练不到一个月便搁下了,真想不到又 会在这里见到。”郭靖道:“这陆庄主对咱们决无歹意,他既不说,咱们只当不知 就是。”黄蓉点头一笑,挥掌向着烛台虚劈,嗤的一声,烛火应手而灭。郭靖低赞 一声:“好掌法!”问道:“这就是劈空掌么?”黄蓉笑道:“我就只练到这样, 闹着玩还可以,要打人可全无用处。”睡到半夜,忽然远处传来呜呜之声,郭靖和 黄蓉都惊醒了,侧耳听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过了一阵,呜呜之声又响了起来, 此起彼和,并非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远,显然是在招呼应答。黄蓉低声道:“瞧 瞧去。”郭靖道:“别出去惹事罢。”黄蓉道:“谁说惹事了?我是说瞧瞧去。” 两人轻轻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庭院中许多人打着灯笼,还有好些人来来去去, 不知忙些甚么。黄蓉抬起头来,只见屋顶上黑黝黝的有三四个人蹲在那里,灯笼移 动时亮光一闪,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来。等了一阵,只见众人都向庄外走去, 黄蓉好奇心起,拉着郭靖绕到西窗边,见窗外无人,便轻轻跃出,屋顶之人并未知 觉。 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反向后行,庄中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转 弯处的栏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样,几下一转,哪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黄蓉却如到 了自己家里,毫不迟疑的疾走,有时眼前明明无路,她在假山里一钻,花丛旁一绕, 竟又转到了回廊之中。有时似已到了尽头,哪知屏风背面、大树后边却是另有幽境。 当路大开的月洞门她偏偏不走,却去推开墙上一扇全无形迹可寻的门户。郭靖愈走 愈奇,低声问道:“蓉儿,这庄子的道路真古怪,你怎认得?”黄蓉打手势叫他噤 声,又转了七八个弯,来到后院的围墙边。黄蓉察看地势,扳着手指默默算了几遍, 在地下踏着脚步数步子,郭靖听她低声念着:“震一、屯三、颐五、复七、坤……” 更不懂是甚么意思。黄蓉边数边行,数到一处停了脚步,说道:“只有这里可出去, 另外地方全有机关。”说着便跃上墙头,郭靖跟着她跃出墙去。黄蓉才道:“这庄 子是按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这些奇门八卦之术,我爹爹最是拿手。陆庄主难 得倒旁人,可难不了我。”言下甚是得意。两人攀上庄后小丘,向东望去,只见一 行人高举灯笼火把,走向湖边。黄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两人展开轻功追去。奔到 临近,伏在一块岩石之后,只见湖滨泊着一排渔船,人众络绎上船,上船后便即熄 去灯火。两人待最后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跃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 后梢,于拔篙开船声中跃上篷顶,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舱内一人居中而坐,赫 然便是少庄主陆冠英。 众船摇出里许,湖中海螺之声又呜呜传来,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 螺。再摇出数里,只见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蚁聚,不计其数, 犹如一张大绿纸上溅满墨点一般。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长吹三声,大船抛下了锚泊在 湖心,十余艘小船飞也似的从四方过来。郭靖与黄蓉心下纳罕,不知是否将有一场 厮杀,低头瞧那陆冠英却是神定气闲,不似便要临敌应战的模样。 过不多时,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后过来,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 人进入大船船舱,都向陆冠英行礼后坐下,对他执礼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 有的先到反坐在后,有的后至却坐在上首。只一盏茶功夫,诸人坐定。这些人神情 粗豪,举止剽悍,虽作渔人打扮,但看来个个身负武功,决非寻常以打鱼为生的渔 夫。 陆冠英举手说道:“张大哥,你探听得怎样了?”座中一个瘦小的汉子站起身 来,说道:“回禀少庄主,金国钦使预定今晚连夜过湖,段指挥使再过一个多时辰 就到。这次他以迎接金国钦使为名,一路搜刮,是以来得迟了。”陆冠英道:“他 搜刮到了多少?”那汉子道:“每一州县都有报效,他麾下兵卒还在乡间劫掠,我 见他落船时众亲随抬着二十多箱财物,看来都很沉重。”陆冠英道:“他带了多少 兵马?”那汉子道:“马军二千。过湖的都是步军,因船只不够,落船的约莫是一 千名左右。”陆冠英向众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说怎样?”诸人齐声道:“愿听 少庄主号令。” 陆冠英双手向怀里一抱,说道:“这些民脂民膏,不义之财,打从太湖里来, 不取有违天道。咱们尽数取来,一半疏散给湖滨贫民,另一半各寨分了。”众人轰 然叫好。郭靖与黄蓉这才明白,原来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盗首,看来这陆冠英还是 各寨的总头领呢。 陆冠英道:“事不宜迟,马上动手。张大哥,你带五条小船,再去哨探。”那 瘦子接令出舱。陆冠英跟着分派,谁打先锋、谁作接应、谁率领水鬼去钻破敌船船 底、谁取财物、谁擒拿军官,指挥得井井有条。 郭靖与黄蓉暗暗称奇,适才与他共席时见他斯文有礼,谈吐儒雅,宛然是一个 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领袖群豪。陆冠英吩咐已毕,各人正要出去分头干 事,座中一人站起身来,冷冷的道:“咱们做这没本钱买卖的,吃吃富商大贾,也 就够啦。这般和官家大动干戈,咱们在湖边还耽得下去么?大金国钦使更加得罪不 得。” 郭靖和黄蓉听这声音好熟,凝目看时,原来是沙通天的弟子,黄河四鬼中的夺 魄鞭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这里。陆冠英脸上变色,尚未回答,群盗中已有三 四人同声呼叱。陆冠英道:“马大哥初来,不知这里规矩,既然大家齐心要干,咱 们就是闹个全军覆没,那也是死而无悔。”马青雄道:“好啦,你干你们的,我可 不搞这锅混水。”转身就要走出船舱。两名汉子拦在舱口,喝道:“马大哥,你斩 过鸡头立过誓,大伙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马青雄双手挥出,骂道:“滚开!” 那两人登时跌在一边。他正要钻出舱门,突觉背后一股掌风袭来,当即偏身让过, 左手已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后戳去。陆冠英左手疾伸,将他左臂格在外 门,踏步进掌。马青雄右手撩开,左手匕首跟着递出。两人在窄隘的船舱中贴身而 搏。郭靖当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与马青雄相斗,初见陆冠英出手,料想他不易取胜, 岂知只看得数招,但见陆冠英着着争先,竟然大占上风,心下诧异:“怎地这姓马 的忽然不济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们黄河四鬼合力打我一个,此刻他四面 是敌,自然胆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却在于他得洪七公指点教导,几近两月。天 下武学绝艺的“降龙十八掌”固然学会了十五掌,而这些时日中洪七公随口点拨、 顺手比划,无一而非上乘武功中的精义,尽为“江南七怪”生平从所未窥的境界。 郭靖牢牢记在心中,虽然所领悟的不过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觉之间武功已突飞猛进, 此刻修为,已殊不逊于六位师父,再来看马青雄的武功,自觉颇不足道。只见两人 再拆数招,陆冠英左拳斗出,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马青雄胸口。马青雄一个踉 跄,向后便倒。他身后两名汉子双刀齐下,马青雄立时毙命。那两名汉子提起他尸 身投入湖中。陆冠英道:“众家哥哥,大伙儿奋勇当先。”群盗轰然答应,各自回 船。片刻之间众舟千桨齐荡,并肩东行。陆冠英的大船在后压阵。行了一阵,远远 望见数十艘大船上灯火照耀,向西驶来。郭靖与黄蓉心想:“这些大船,便是那个 段指挥使的官船了。”两人悄悄爬上桅杆,坐在横桁之上,隐身于帆后。只听得小 船上海螺吹起。两边船队渐渐接近,一会儿叫骂声、呼叱声、兵刃相交声、身子落 水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又过一会,官船起火,烈焰冲天,映得湖水都红了。郭黄 知道群盗已经得手,果见几艘小舟急驶而至,呼道:“官兵全军覆没,兵马指挥使 已经擒到。”陆冠英大喜,走到船头,叫道:“通知众家寨主,大伙儿再辛苦一下, 擒拿金国钦使去也!”报信的小盗欢然答应,飞舟前去传令。 郭靖和黄蓉同时伸出手来,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国钦使便是完颜康了,不 知他如何应付。”只听得各处船上海螺声此起彼和,群船掉过头来,扯起风帆。其 时方当盛暑,东风正急,群船风帆饱张,如箭般向西疾驶。 陆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后,这时反而领先。郭靖与黄蓉坐在横桁之上,阵阵 凉风自背吹来,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雾笼湖,甚是畅快,真想纵声一歌,只见 后面的轻舟快艇又是一艘艘的抢到大船之前。 舟行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亮,两艘快艇如飞而来,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 大呼:“已见到了金国的船只!贺寨主领先攻打。”陆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 过不多时,又有一艘小艇驶回,报道:“金国那狗钦使手爪子好硬,贺寨主受伤, 彭、董两位寨主正在夹击。”不多时,两名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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