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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回 冤家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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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冤家聚头 完颜康斗然见到杨铁心,惊诧之下,便即认出,大叫一声:“啊,是你!”提 起铁枪,“行步蹬虎”、“朝天一炷香”,枪尖闪闪,直刺杨铁心咽喉。 包惜弱叫道:“这是你亲生的爹爹啊,你……你还不信吗?”举头猛往墙上撞 去,蓬的一声,倒在地下。完颜康大惊,回身撤步,收枪看母亲时,只见她满额鲜 血,呼吸细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变,一时手足无措。杨铁心俯身抱起妻子,夺 门就往外闯。 完颜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枪势如风,往他背心刺去。杨 铁心听到背后风声响动,左手反圈,已抓住了枪头之后五寸处。“杨家枪”战阵无 敌,一招“回马枪”尤为世代相传的绝技。杨铁心这一下以左手拿住枪杆,乃“回 马枪”中第三个变化的半招,本来不待敌人回夺,右手早已一枪迎面搠去,这时他 右手抱着包惜弱,回身喝道:“这招枪法我杨家传子不传女,谅你师父没有教过。” 丘处机武功甚高,于枪法却不精研。大宋年间杨家枪法流传江湖,可是十九并 非嫡传正宗。他所知的正宗杨家枪法,大抵便是当年在牛家村雪地里和杨铁心试枪 时见得,杨家世代秘传的绝招,毕竟并不通晓。完颜康果然不懂这招枪法,一怔之 下,两人手力齐进,那铁枪年代长久,杆子早已朽坏,喀的一声,齐腰折断。郭靖 纵身上前,喝道:“你见了亲生爹爹,还不磕头?”完颜康踌躇难决。杨铁心早已 抱了妻子冲出屋去。穆念慈在屋外接应,父女两人越墙而出。 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墙随出,突觉黑暗中一股劲风袭向顶门,急 忙缩头,掌风从鼻尖上直擦过去,脸上一阵剧痛,犹如刀刮。这敌人掌风好不厉害, 而且悄没声的袭到,自己竟然毫不知觉,不禁骇然,只听那人喝道:“浑小子,老 子在这儿候得久啦!把头颈伸过来,让老子吸你的血!”正是参仙老怪梁子翁。 黄蓉听彭连虎说她是黑风双煞门下,笑道:“你输啦!”转身走向厅门。彭连 虎晃身拦在门口,喝道:“你既是黑风双煞门下,我也不来为难你。但你得说个明 白,你师父叫你到这儿来干甚么?”黄蓉笑道:“你说十招中认不出我的门户宗派, 就让我走,你好好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无赖?”彭连虎怒道:“你最后这招‘灵 鳌步’,还不是黑风双煞所传?”黄蓉笑道:“我从来没见过黑风双煞。再说,他 们这一点儿微末功夫,怎配做我师父?”彭连虎道:“你混赖也没用。”黄蓉道: “黑风双煞的名头我倒也听见过。我只知道这两人伤天害理,无恶不作,欺师灭祖, 乃是武林中的无耻败类。彭寨主怎能把我和这两个下流家伙拉扯在一起?” 众人起先还道她不肯吐实,待得听她如此诋毁黑风双煞,不禁面面相觑,才信 她决不是双煞一派,要知再无稽的天大谎话也有人敢说,但决计无人敢于当众辱骂 师长。彭连虎向旁一让,说道:“小姑娘,算你赢啦。老彭很佩服,想请教你的芳 名。”黄蓉嫣然一笑,道:“不敢当,我叫蓉儿。”彭连虎道:“你贵姓?”黄蓉 道:“那就说不得了。我既不姓彭,也不姓沙。”这时阁中诸人除藏僧灵智与欧阳 克之外,都已输在她的手里。灵智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只有欧阳克出手,才能将 她截留,各人都注目于他。 欧阳克缓步而出,微微一笑,说道:“下走不才,想请教姑娘几招。”黄蓉看 了他一身白衣打扮,道:“那些骑白骆驼的美貌姑娘们,都是你一家的吗?”欧阳 克笑道:“你见过她们了?这些女子通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一半美貌。”黄蓉 脸上微微一红,听他称赞自己容貌,也自欢喜,道:“你倒不像这许多老头儿们那 么蛮不讲理。” mpanel(1); 这欧阳克武功了得,又仗着叔父撑腰,多年来横行西域。他天生好色,历年派 人到各地搜罗美女,收为姬妾,闲居之余又教她们学些武功,因此这些姬妾又算得 是他女弟子。这次他受赵王之聘来到燕京,随行带了二十四名姬人,命各人身穿白 衣男装,骑乘白驼。因姬妾数众,兼之均会武功,是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在道上 遇到了江南六怪与郭靖,听朱聪说起汗血宝马的来历,便起心劫夺,想将宝马献给 欧阳克讨好,却未成功。 欧阳克自负下陈姬妾全是天下佳丽,就是大金、大宋两国皇帝的后宫也未必能 比得上,哪知在赵王府中却遇到了黄蓉,但见她秋波流转,娇腮欲晕,虽然年齿尚 稚,实是生平未见的绝色,自己的众姬相比之下竟如粪土,当她与诸人比武之时, 早已神魂飘荡,这时听她温颜软语,更是心痒骨软,说不出话来。黄蓉道:“我要 走啦,要是他们再拦我,你帮着我,成不成?”欧阳克笑道:“要我帮你也成,你 得拜我为师,永远跟着我。”黄蓉道:“就算拜师父,也不用永远跟着啊!”欧阳 克道:“我的弟子可与别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永远跟在我身边。我只消呼叫一声, 她们就全都来啦。”黄蓉侧了头,笑道:“我不信。”欧阳克一声呼哨,过不片刻, 门中走进二十几个白衣女子,或高或矮,或肥或瘦,但服饰打扮全无二致,个个体 态婀娜,笑容冶艳,一齐站在欧阳克身后。原来他在香雪厅饮宴,众姬都在厅外侍 候。彭连虎等个个看得眼都花了,心中好生羡慕他真会享福。黄蓉出言相激,让他 召来众姬,原想乘阁中人多杂乱,借机脱身,哪知欧阳克看破她的心思,待众姬进 厅,立即挡在门口,折扇轻摇,红烛下斜睨黄蓉,显得又是潇洒,又是得意。二十 四名姬人都是目不转睛的瞧着黄蓉,有的自惭形秽,有的便生妒心,料知这样的美 貌姑娘既入“公子师父”之眼,非成为他的“女弟子”不可,此后自己再也休想得 他宠爱了。这二十四名姬人在他身后这么一站,有如两面屏风,黄蓉更难夺门而出。 黄蓉见计不售,说道:“你如真的本领了得,我拜你为师那是再好没有,省得 我给人家欺侮。”欧阳克道:“莫非你要试试?”黄蓉道:“不错。”欧阳克道: “好,你来吧,不用怕,我不还手就是。”黄蓉道:“怎么?你不用还手就胜得了 我?”欧阳克笑道:“你打我,我喜欢还来不及,怎舍得还手?”众人心中笑他轻 薄,却又颇为奇怪:“这小姑娘武功不弱,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动手怎能将她打败? 难道会使妖法?”黄蓉道:“我不信你真不还手。我要将你两只手缚了起来。”欧 阳克解下腰带,递给了她,双手叠在背后,走到她面前。黄蓉见他有恃无恐,全不 把自己当一回事,脸上虽然仍露笑容,心中却越来越惊,一时彷徨无计,心想: “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接过腰带,双手微微向外一崩,那腰带似是用金丝 织成,虽用上了内力,竟然崩它不断,当下将他双手紧紧缚住,笑道:“怎么算输? 怎么算赢?”欧阳克伸出右足,点在地下,以左足为轴,双足相离三尺,在原地转 了个圈子,只见砖地上已被他右足尖画了浅浅的一个圆圈,直径六尺,画得整整齐 齐。画这圆圈已自不易,而足下内劲如此了得,连沙通天、彭连虎等也均佩服。欧 阳克走进圈子,说道:“谁出了圈子,谁就输了。”黄蓉道:“要是两人都出圈子 呢?”欧阳克道:“算我输好啦。”黄蓉道:“若是你输了,就不能再追我拦我?” 欧阳克道:“这个自然。如你给我推出了圈子,可得乖乖的跟我走。这里众位前辈 都是见证。”黄蓉道:“好!”走进圈子,左掌“回风拂柳”,右掌“星河在天”, 左轻右重,劲含刚柔,同时发出。欧阳克身子微侧,这两掌竟没能避开,同时击在 他肩背之上。黄蓉掌力方与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这欧阳克内功精湛,说不还手 真不还手,但借力打力,自己有多少掌力打到他身上,立时有多少劲力反击出来。 他手不动,足不起,黄蓉竟是站立不稳,险些便跌出了圈子。她哪敢再发第二招, 在圈中走了几步,说道:“我要走啦,却不是给你推出圈子的。你不能出圈子追我。 刚才你说过了,两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输。” 欧阳克一怔,黄蓉已缓步出圈子。她怕夜长梦多,再生变卦,加快脚步,只见 她发上金环闪闪,身上白衫飘动,已奔到门边。欧阳克暗呼:“上当!”只是有言 在先,却也不便追赶。沙通天、彭连虎等见黄蓉又以诡计僵住了欧阳克,忍不住捧 腹大笑。黄蓉正要出门,猛听得头顶风响,身前一件巨物从空而堕。她侧身闪避, 只怕给这件大东西压住了,但见空中落下来的竟是坐在太师椅的那个高大藏僧。他 身穿红袍,坐在椅上竟还比她高出半个头,他连人带椅,纵跃而至,椅子便似乎粘 在他身上一般。黄蓉正要开言,忽见这藏僧从僧袍下取出一对铜钹,双手合处,当 的一声,震耳欲聋,正自诧异,突然眼前一花,那对铜钹一上一下,疾飞过来,只 见钹边闪闪生光,锋利异常,这一打中,身子只怕要被双钹切成三截,大惊之下, 铜钹离身已近,哪里还来及闪避,立即窜起,反向前冲,右掌从上面铜钹底下一托, 左足在下面铜钹上一顿,竟自在两钹之间冲了过去。这一下凶险异常,双钹固然逃 过,但也已跃进灵智身旁。灵智巨掌起处,“大手印”向她拍去。黄蓉便似收足不 住,仍是向前猛冲,直扑向敌人怀里。众人同声惊呼,这样花一般的少女眼见要被 灵智巨掌震得筋折骨断,五脏碎裂。欧阳克大叫:“手下留情!”哪里还来得及? 眼见灵智的巨掌已击在她背上,却见他手掌立即收转,大声怪叫。黄蓉已乘着他这 一掌之势飞出厅外。远远听得她清脆的笑声不绝,似乎全未受伤,料想灵智这一掌 击出时力道虽巨,但不知如何,他手掌甫及对方身子,立即迅速异常的回缩,掌力 竟然来不及发出。众人一凝神间,但听得灵智怒吼连连,右手掌中鲜血淋漓。他举 起掌来,只见掌中竟被刺破了十多个小孔,蓦地里想起,叫道:“软猬甲!软猬甲!” 叫声中又是惊,又是怒,又有痛楚。彭连虎惊道:“这丫头身上穿了‘软猬甲’? 那是东海桃花岛的镇岛之宝!”沙通天奇道:“她小小年纪,怎能弄到这副“软猬 甲’?”欧阳克挂念着黄蓉,跃出门外,黑暗中不见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处, 一声呼哨,领了众姬追寻,心中却感喜慰:“她既逃走,想来并未受伤。好歹我要 抱她在手里。”侯通海问道:“师哥,甚么叫软猬甲?”彭连虎抢着道:“刺猬见 过吗?”侯通海道:“当然见过。”彭连虎道:“她外衣内贴身穿着一套软甲,这 软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生满了倒刺,就同刺猬一般。谁打她一拳,踢她一脚,就 够谁受的!”侯通海伸了伸舌头,道:“亏得我从来没打中过这臭小子!”沙通天 道:“我去追她回来!”侯通海道:“师哥,她……她身子可碰不得。”沙通天道: “还用你说?我抓住她头发拖了回来。”侯通海道:“对,对,怎么我便想不到。 师哥,你当真聪明。”师兄弟俩和彭连虎一齐追了出去。 这时赵王完颜洪烈已得儿子急报,得悉王妃被掳,惊怒交集之下,父子两人点 起亲兵,出府追赶。同时汤祖德率领了卫队大呼小叫,搜捕刺客。王府里里外外, 闹得天翻地覆。郭靖又在墙边遇到梁子翁,怎肯乖乖的将头颈伸过去让他吸血?大 骇之下,转头狂奔,不辨东西南北,尽往最暗处钻去。梁子翁一心要喝他鲜血,半 步不肯放松。幸好郭靖轻功了得,又在黑夜,否则已为所擒,奔了好一阵,四下里 已然灯烛无光,也不知到了何处,忽觉遍地都是荆棘,乱石嶙峋,有如无数石剑倒 插。王府之中何来荆棘乱石,郭靖哪有余暇寻思?只觉小腿被荆棘刺得甚是疼痛, 他一想到那白发老头咬向自己咽喉的牙齿,别说是小小荆棘,就是刀山剑林,也是 毫不犹豫的钻进去了。突然间脚下一软,叫声不好,身子已凭空下堕,似乎跌了四 五丈这才到底,竟是一个极深的洞穴。他身在半空已然运劲,只待着地时站定,以 免跌伤,哪知双足所触处都是一个个圆球,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倒,撑持着坐起 身来时手触圆球,吓了一跳,摸得几下,辨出这些大圆球都是死人骷髅头,看来这 深洞是赵王府杀了人之后抛弃尸体的所在。只听梁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 快上来!”郭靖心想:“我可没那么笨,上来送死!”伸手四下摸索,身后空洞无 物,于是向后退了几步,以防梁子翁跃下追杀。梁子翁叫骂了几声,料想郭靖决计 不会上来,喝道:“你逃到阎王殿上,老子也会追到你。”涌身一跃,跳了下来。 郭靖大惊,又向后退了几步,居然仍有容身之处。他转过身来,双手伸出探路,一 步步前行,原来是个地道。接着梁子翁也发觉了是地道,他艺高人胆大,虽然眼前 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但也不怕郭靖暗算,发足追去,心中反而喜欢:“瓮中 捉鳖,你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这一下还不喝干了你身上鲜血?”郭靖暗暗叫苦: “这地道总有尽头,我命休矣!”梁子翁哈哈大笑,双手张开,摸着地道的两壁, 也不性急,慢慢的一步步紧迫。 郭靖又逃了数丈,斗觉前面一空,地道已完,到了一个土室。梁子翁转眼追到, 笑道:“臭小子,再逃到哪里去?”忽然左边角落里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谁在 这里撒野?”两人万料不到这地底黑洞之中竟会有人居住,斗然间听到这声音,语 声虽轻,在两人耳中却直是轰轰焦雷一般。郭靖固然吓得心中突突乱跳,梁子翁也 不禁毛骨悚然。只听得那声音又阴森森的道:“进我洞来,有死无生。你们活得不 耐烦了吗?”话声似是女子,说话时不住急喘,像是身患重病。两人听话声不像是 鬼怪,惊惧稍减。郭靖听她出言怪责,忙道:“我是不小心掉进来的,有人追我……” 一言未毕,梁子翁已听清楚了他的所在,抢上数步,伸手来拿。郭靖听到他手掌风 声,疾忙避开。梁子翁一拿不中,连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闪。一团漆黑之中,一个 乱抓,一个瞎躲。突然嗤的一声响,梁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的衣袖。 那女子怒道:“谁敢到这里捉人?”梁子翁骂道:“你装神扮鬼,吓得倒我吗?” 那女人气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这里来。”郭靖身处绝境,危急万状, 听了她这话,不加思索的便纵身过去,突觉五根冰凉的手指伸过来一把抓住了自己 手腕,劲力大得异乎寻常,被她一拉之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扑出,撞在一团干 草之上。那女人喘着气,向梁子翁道:“你这几下擒拿手,劲道不小啊。你是关外 来的罢?” 梁子翁大吃一惊,心想:“我瞧不见她半根寒毛,怎地她连我的武功家数都认 了出来?难道她竟能黑中视物?这个女人,可古怪得紧了!”当下不敢轻忽,朗声 道:“在下是关东参客,姓梁。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在下非追还不可,请尊驾勿 以阻拦。”那女子道:“啊,是参仙梁子翁枉顾。别人不知,无意中闯进我洞来, 已是罪不可赦,梁老怪你是一派宗师,难道武林中的规矩你也不懂吗?”梁子翁愈 觉惊奇,问道:“请教尊驾的万儿。”那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觉拿住 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剧烈颤抖,慢慢松开了手指,又听她强抑呻吟,似乎十分痛苦, 问道:“你有病吗?” 梁子翁自负武功了得,又听到她的呻吟,心想这人就算身负绝技,也是非病即 伤,不足为患,当下运劲于臂,双手齐出,疾向郭靖胸口抓去,刚碰到他衣服,正 待手指抓紧,突然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粘去。梁子翁吃了一惊,左手回转,反 拿敌臂。那女子喝道:“去罢!”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腾的一声,将他打得倒退 三步,幸而他内功了得,未曾受伤。梁子翁骂道:“好贼婆!你过来。”那女子只 是喘气,丝毫不动,梁子翁知她果真下身不能移动,惊惧之心立时减了七分,慢慢 逼近,正要纵身上前袭击,突然间脚踝上有物卷到,似是一条软鞭,这一下无声无 息,鞭来如电,更是大吃一惊,他应变奇速,就在这一瞬间身随鞭起,右腿向那女 子踢去,噗的一下,头顶已撞上了土壁。 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绝,在关外享大名逾二十年,这一腿当者立毙,端的厉 害无比。哪知他脚尖将到未到之际,忽觉“冲阳穴”上一麻,大惊之下,立即闪回。 这“冲阳穴”位于足趺上五寸,被人拿正了穴道,这一条腿便麻木不仁,幸好他缩 脚得快,才没给拿中,但急踢急缩,自己扭得膝弯中一阵疼痛。梁子翁心念一闪: “这人在暗中如处白昼,拿穴如是之准,岂非妖魅?”危急中翻了半个筋斗避开, 反手挥掌,要震开她拿来的这一招。他知对手厉害,这一掌使上十成之力,心想此 人这般气喘,决无内力抵挡,突然听得格格一响,敌人手臂暴长,指尖已搭上了他 肩头。梁子翁左手力格,只觉敌人手腕冰凉,似非血肉之躯,哪敢再行拆招,就地 翻滚,急奔而出,手足并用,爬出地洞,吁了一口长气,心想:“我活了几十年, 从未遇过这般怪事,不知到底是女人还是女鬼?想来王爷必知其中蹊跷。”忙奔回 香雪厅去。一路上只想:“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还是女妖的手里,一身宝 血当然给她吸得干干净净。难道还会跟我客气?唉,采阴补阳遇上了臭叫化,养蛇 炼血却又遇上了女鬼,两次都是险些性命不保。难道修炼长生果真是逆天行事,鬼 神所忌,以致功败垂成吗?”郭靖听他走远,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头,说道: “弟子拜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女人适才和梁子翁拆了这几招,累得气喘更剧,咳嗽了一阵,嘶嗄着嗓子道: “那老怪干么要杀你?”郭靖道:“王道长受了伤,要药治伤,弟子便到王府来……” 忽然想到:“此人住在赵王府内,不知是否完颜洪烈一党?”当下住口不说了。那 女人道:“嗯,你是偷了老怪的药。听说他精研药性,想来你偷到的必是灵丹妙药 了。”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内伤的药,他大大生气,非杀了我不可。前辈可是 受了伤?弟子这里有很多药,其中四味是田七、血竭、熊胆、没药,王道长也不需 用这许多,前辈要是……”那女人怒道:“我受甚么伤,谁要你讨好?”郭靖碰了 一个钉子,忙道:“是,是。”隔了片刻,听她不住喘气,心中不忍,又道:“前 辈要是行走不便,晚辈负你老人家出去。”那女人骂道:“谁老啦?你这浑小子怎 知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作声,要想舍她而去,总感不安,当下硬起头皮, 又问:“您可要甚么应用物品,我去给您拿来。”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妈妈的, 倒真好心。”左手伸出,搭在他肩头向里一拉,郭靖只觉肩上剧痛,身不由主的到 了她面前,忽觉颈中一阵冰凉,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头颈,只听她喝道:“背我 出去。”郭靖心想:“我本来要背你出去。”于是转身弯腰,慢慢走出地道。那女 人道:“是我逼着你背的,我可不受人卖好。”郭靖这才明白,这女人骄傲得紧, 不肯受后辈的恩惠。走到洞口,举头上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不由得吁了口长气, 心想:“刚才真是死里逃生,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着救我性命。我去说给蓉儿听, 只怕她还不肯信呢。”他跟着马钰行走悬崖惯了的,那洞虽如深井,却也毫不费力 的攀援了上去。出得洞来,那女子问道:“你这轻功是谁教的?快说!”手臂忽紧, 郭靖喉头被扼,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心中惊慌,忙运内力抵御。那女人故意要试他 功力,扼得更加紧了,过了一阵,才渐渐放松,喝道:“嘿,看你不出,浑小子还 会玄门正宗的内功。你说王道长受了伤,王道长叫甚么名字?”郭靖心道:“你救 了我性命,要问甚么,自然不会瞒你,何必动蛮?”当下答道:“王道长名叫王处 一,人家称他为玉阳子。”突觉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听她气喘喘的道:“你是 全真门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语音中竟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欢愉之意,又问: “王处一是你甚么人?干么你叫他道长,不称他师父、师叔、师伯?”郭靖道: “弟子不是全真门下,不过丹阳子马钰马道长传过我一些呼吸吐纳的功夫。”那女 人道:“嗯,你学过全真派内功,很好。”隔了一会,问道:“那么你师父是谁?” 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师尊,人称江南七侠。大师父飞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剧 烈的咳嗽了几下,声音甚是苦涩,说道:“那是柯镇恶!”郭靖道:“是。”那女 人道:“你从蒙古来?”郭靖又道:“是。”心下奇怪:“她怎么知道我从蒙古来?” 那女人缓缓的道:“你叫杨康,是不是?”语音之中,阴森之气更甚。郭靖道: “不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沉吟片刻,说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手从怀中 摸出一卷物事,放在地下,卷开外面包着的一块不知是布是纸的东西,露出一物, 星光熹微下灿然耀眼,赫然是柄匕首。郭靖见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匕首寒光 闪闪,柄上刻着“杨康”两字,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铜尸陈玄风的利刃。当年郭 啸天与杨铁心得长春子丘处机各赠匕首一柄,两人曾有约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 如均是男,结为兄弟,若各为女,结为姊妹,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了。两人 互换匕首,作为信物,因此刻有“杨康”字样的匕首后来却在郭靖手中。其时年幼, 不识“杨康”两字,但匕首的形状却是从小便见惯了的,心道:“杨康?杨康?” 一时想不起这名字刚才便曾听王妃说过。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夹手夺过匕首,喝道:“你认得这匕首,是不是?”郭 靖若是机灵得半分,听得她声音如此凄厉,也必先回头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着人 家救命之恩,想来救我性命之人,当然是大大的好人,是以更无丝毫疑忌,立即照 实回答:“是啊!晚辈幼时曾用这匕首杀死了一个恶人,那恶人突然不见了,连匕 首都……”刚说到这里,突觉颈中一紧,登时窒息,危急中弯臂向后推出,手腕立 被那女人伸左手擒住。那女人右臂放松,身子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 谁?”郭靖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时,只见她长发披肩,脸如白纸,正 是黑风双煞中的铁尸梅超风,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左手出力挣扎,但她五爪已经 入肉,哪里还挣扎得脱?脑海中一片混乱:“怎么是她?她救了我性命?决不能够! 但她确是梅超风!” 梅超风坐在地下,右手扼在郭靖颈中,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十余年来遍找不 见的杀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门来,“是贼汉子地下有灵,将杀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 中吗?”一霎时心中喜不自胜,却又悲不自胜,一生往事,斗然间纷至沓来,一幕 幕在心头闪过:“我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的 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父母相继去世,我受着恶人的欺侮折磨。师父 黄药师救我到了桃花岛,教我学艺。给我改名叫梅超风,他门下弟子,个个名字中 都有个‘风’字。在桃树之下,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站在我面前,摘了一个鲜红 的大桃子给我吃。那是师兄陈玄风。在师父门下,他排行第二,我是第三。我们一 起习练武功,他时常教我,待我很好,有时也骂我不用功,但我知道是为了我好。 慢慢的大家年纪长大了,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有了我。一个春天的晚上,桃花正 开得红艳艳地,在桃树底下,他忽然紧紧抱住了我。”一阵红潮涌上梅超风的脸, 郭靖听得她喘气加剧,又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声却很温柔。 梅超风回忆到陈玄风和自己偷偷结了夫妻,怎样惧怕师父责罚,离岛逃走,丈 夫告诉她盗到了半部《九阴真经》。以后是在深山的苦练,可是只练了半年,丈夫 便说经上所写的话他再也看不懂了,就是想破了头,也难以明白。“丈夫当年这样 说:‘贼婆娘,《九阴真经》只盗到了下半部,上半部经中扎根基、练内功的秘诀 丝毫不知。经上武功属于道家,跟师父所教的完全不同。咱们再也练不下去了,你 说怎么办?’我说:‘那有甚么法子?’他说:‘再去桃花岛。’我怎敢再去?我 们两人本领再大十倍,也敌不过师父的两根指头。我那贼汉子也是怕得很的,可是 眼看着经上各种奇妙的功夫不能练,死了也不能甘心。他决意去盗经,说道:‘要 就咱夫妇天下无敌,要就你这贼婆娘做寡妇。’我可不做寡妇!要死也死在一起, 我们两人甩出了性命再去。“我们打听到师父为了我们逃走而大发脾气,把众徒弟 都挑断了脚筋赶走啦,岛上就只他夫妇二人和几个僮仆。我二人心惊胆战的上了桃 花岛。就在那时候,师父的大对头正好找上门来。他二人说的就是《九阴真经》的 事,争吵了一会就动上了手。这人是全真教的,说话傻里傻气的,可是武功可也真 高,高到了我从来想不到的地步。但师父还是比他胜了一筹。这场比武只瞧得我们 魂飞魄散。我悄悄说:‘贼汉子,咱们不成,快逃走罢!’可是他不肯。我们看着 师父把那个对头擒住,要他立下毒誓,不得自行离岛逃走。“我想起师母待我的恩 情,想在窗外瞧瞧她,哪知看到的只是一座灵堂,原来师母过世了。我心里很难过, 师父师母向来待我很好,师母死了,师父一人寂寞孤零,我实在对不起他,那时候 我忍不住哭了,忽然之间,看见灵堂旁边有个一岁大的小女孩儿,坐在椅子上向着 我直笑,这女孩儿真像师母,定是她的女儿,难道她是难产死的吗?“我正在这样 想,师父发觉了我们,从灵堂旁飞步出来。啊,我吓得手酸脚软,动弹不得。我听 得那女孩儿笑着在叫:‘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张开了双手,扑向师父。 这女孩儿救了我们的性命。师父怕她跌下来,伸手抱住了她。贼汉子拉着我飞奔, 抢到了船里,海水溅进船舱,我的心还在突突的急跳,好像要从口里冲出来。 “我那贼汉子看了师父这一场大战,从此死了心。他说:‘不但师父的本事咱 们没学到一成,就是那个全真教的高手,咱俩又哪里及得上?’我说:‘你懊悔了 吗?若是跟着师父,总有一天能学到他的本事。’他说:‘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 于是他用自己想出来的法子练功,教我跟着也这么练。他说这法子一定不对,然而 也能练成厉害武功。 “我夫妇俩神功初成,横行江湖,得了‘黑风双煞’的诨名。那飞天神龙柯辟 邪是贼汉子杀的,还是我杀的?可记不清楚了,反正谁杀的都是一样。有一天,我 们在一座破庙里练‘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给数十名好手围住了。领头的是师 弟陆乘风。他恼恨为了我们而给师父打断双腿,大举约人,想擒我们去献给师父。 这小子定是想重入师门。哼,要擒住‘黑风双煞’,可也没那么容易。我们杀了七 八名敌人,突围逃走,可是我也受伤不轻。过不了几个月,忽然发觉全真教的道士 也在暗中追踪我们。斗是斗他们不过的,我们结下的冤家实在太多,于是离开了中 原,走得远远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我那贼汉子成天担心他那部真经给人盗 去。他不许我看。我也不知他藏在甚么地方。‘好罢,贼汉子,我不看就是。’ ‘贼婆娘,我是为了你好,你看了一定要练,可是不会道家内功,一定练坏身体。’ ‘是啦!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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