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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向来痴 段誉被鸠摩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给几名大汉横架在一匹马的鞍上,脸 孔朝下,但见地面不住倒退,马蹄翻飞,溅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尘,耳听得众汉子大 声吆喝,说的都是番话,也不知讲些什么。他一数马腿,共是十匹马。 奔出十余里后,来到一处岔路,只听得鸠摩智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五乘马 向左边岔路行去,鸠摩智和带着段誉那人以及其余三乘则向右行。又奔数里,到了 第二个岔路口,五乘马中又有两乘分道而行。段誉心知鸠摩智意在扰乱追兵,叫他 们不知向何处追赶才是。 再奔得一阵,鸠摩智跃下马背,取过一根皮带,缚在段誉腰间,左手提着他身 子,便从山坳里行去,另外两名汉子却纵马西驰。段誉暗暗叫苦,心道:“伯父便 派遣铁甲骑兵不停追赶,至多也不过将这番僧的九名随从尽数擒去,可救我不得。 鸠摩智手中虽提了一人,脚步仍极轻便。他越走越高,三个时辰之中,尽在荒 山野岭之间穿行。段誉见太阳西斜,始终从左边射来,知道鸠摩智是带着自己北行。 到得傍晚,鸠摩智提着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树的树枝上,将皮带缠住了树枝,不 跟他说一句话,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对,只是背着身子,递上几块干粮面饼给他, 解开了他左手小臂的穴道,好让他取食。段誉暗自伸出左手,想运气以少泽剑剑法 伤他,哪知身上要穴被点,全身真气阻塞,手指空自点点戳戳,全无半分内劲。 如此数日,鸠摩智提着他不停的向北行走。段誉几次撩他说话,问他何以擒住 自己,带自己到北方去干什么,鸠摩智始终不答。段誉一肚子的怨气,心想那次给 妹子木婉清擒住,虽然苦头吃得更多,却绝不致如此气闷无聊。何况给一个美貌姑 娘抓住,香泽微闻,俏叱时作,比之给个装聋作哑的番僧提在手中,苦乐自是不可 同日而语。 这般走了十余天,料想已出了大理国境,段誉察觉他行走的方向改向东北,仍 然避开大路,始终取道于荒山野岭。只是地势越来越平坦,山渐少而水渐多,一日 之中,往往要过渡数次。终于鸠摩智买了两匹马与段誉分乘,段誉身上的大穴自然 不给他解开。 有一次段誉解手之时,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这番僧未必追得上我?” 可是只跨出两步,真气在被封的穴道出被阻,立时摔倒。他叹了口气,爬起身来, 知道这最后一条路也行不通的了。 当晚两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鸠摩智命店伴取过纸墨笔砚,放在桌上, 剔亮油灯,待店伴出房,说道:“段公子,小僧屈你大驾北来,多有得罪,好生过 意不去。”段誉道:“好说,好说。”鸠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举,是何用意?” 段誉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这件事,眼见桌上放了纸墨笔砚,更料到了十 之八九,说道:“办不到”。鸠摩智问道:“什么事办不到?”段誉道:“你艳羡 我段家的六脉神剑剑法,要逼我写出来给你。这件事办不到。” 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会错意了。小僧当年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借贵门六脉 神剑经去给他一观。此约未践,一直耿耿于怀。幸得段公子心中记得此经,无可奈 何,只有将你带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让小僧不致失信于故人。然而公子人中龙 凤,小僧与你无冤无仇,岂敢伤残?这中间尚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公子只须将 经文图谱一无遗漏的写出来,小僧自己绝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在慕容先生 墓前火化,了此宿愿,便即恭送公子回归大理。” mpanel(1); 这番话鸠摩智于初入天龙寺时便曾说过,当时本因等均有允意,段誉也觉此法 可行。但此后鸠摩智偷袭保定帝于先,擒拿自身于后,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踪时 诡计百出,对九名部属的生死安危全无丝毫顾念,这其间险刻戾狠之意已然表露无 遗,段誉如何再信得过他?心中早就觉得,南海鳄神等“四大恶人”摆明了是恶人, 反而远较这伪装“圣僧”的吐番和尚品格高得多了。他虽无处世经历,但这二十余 日来,对此事早已深思熟虑,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说道:“鸠摩智大师,你这番话 是骗不倒我的”。 鸠摩智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对慕容先生当年一诺,尚且如此信守,岂肯 为了守此一诺,另毁一诺?” 段誉摇头道:“你说当年对慕容先生有此诺言,是真是假,谁也不知。你拿到 了六脉神剑剑谱,自己必定细读一番,是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谁也不知。就 算真要焚化,以大师的聪明才智,读得几遍之后,岂有记不住之的?说不定还怕记 错了,要笔录副本,然后再去焚化。” 鸠摩智双目精光大盛,恶狠狠的盯住段誉,但片刻之间,脸色便转慈和,缓缓 的道:“你我均是佛门弟子,岂可如此胡言妄语,罪过,罪过。小僧迫不得已,只 好稍加逼迫了。这是为了救公子性命,尚请勿怪。”说着伸出左手掌,轻轻按在段 誉胸口,说道:“公子抵受不住之时,愿意书写此经,只须点一点头,小僧便即放 手。” 段誉苦笑道:“我不写此经,你终不死心,舍不得便杀了我。我倘若写了出来, 你怎么还能容我活命?我写经便是自杀,鸠摩智大师,这一节,我在十三天之前便 已想明白了。” 鸠摩智叹了口气,说道:“我佛慈悲!”掌心便即运劲,料想这股劲力传入段 誉膻中大穴,他周身如万蚁咬啮,苦楚难当,这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嘴上说得 虽硬,当真身受死去活来的酷刑之时,势非屈服不可。不料劲力甫发,立觉一股内 力去得无影无踪。他一惊之下,又即催劲,这次内力消失得更快,跟着体中内力汹 涌奔泻而出。鸠摩智大惊失色,右掌急出,在段誉肩头奋力推去。段誉“啊”的一 声,摔在床上,后脑重重撞上墙壁。 鸠摩智早知段誉学过星宿老怪一门的“化功大法”,但要穴被封,不论正邪武 功自然俱都半点施展不出,那知他掌发内劲,却是将自身内力硬挤入对方“膻中穴” 去,便如当日段誉全身动弹不得,张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钻入肚中一般,与身上 穴道是否被封全不相干。 段誉哼哼唧唧的坐起身来,说道:“枉你自称得道高僧,高僧是这么出手打人 的吗?” 鸠摩智厉声道:“你这‘化功大法’,到底是谁教你的?” 段誉摇摇头,说道:“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犹日弃千金于地而不知自用,旁 门左道,可笑!可笑!”这几句话,他竟不知不觉的引述了玉洞帛轴上所写的字句。 鸠摩智不明其故,却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点他神封、大椎、悬枢、京门 诸穴却又无碍,此人武功之怪异,实是不可思议,料这门功夫,定是从一阳指与六 脉神剑中变化出来,只是他初学皮毛,尚不会使用。这样一来,对大理段氏的武学 更是心向神往,突然举起手掌,凌空一招“火焰刀”,将段誉头上的书生巾削去了 一片,喝道:“你当真不写?我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脑袋便怎样了?” 段誉害怕之极,心想他当真脑将起来,戳瞎我一只眼睛,又或削断我一条臂膀, 那便怎么办?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几句话立时到了脑中,说出口来:“我倘若受 逼不过,只好胡乱写些,那就未必全对。你如伤残我肢体,我恨你切骨,写出来的 剑谱更加不知所云。这样吧,反正我写的剑谱,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 说过立即固封,决计不看上一眼,是对是错,跟你并不相干。我胡乱书写,不过是 我骗了慕容先生的阴魂,他在阴间练得走火入魔,自绝鬼脉,也不会来怪你。”说 着走到桌边,提笔摊纸,作状欲写。 鸠摩智怒极,段誉这几句话,将自己骗取六脉神剑剑谱的意图尽皆揭破,同时 说得明明白白,自己若用强逼迫,他写出来的剑谱也必残缺不全,伪者居多,那非 但无用,阅之且有大害。他在天龙寺两度斗剑,六脉神剑的剑法真假自然一看便知, 但这路剑法的要旨纯在内力运使,那就无法分辨。当下岂仅老羞成怒,直是大怒欲 狂,一招“火焰刀”挥出,嗤的一声轻响,段誉手中笔管断为两截。 段誉大笑声中,鸠摩智喝道:“贼小子,佛爷好意饶你性命,你偏执迷不悟。 只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烧。你心中所记得的剑谱,总不会是假的吧?” 段誉笑道:“我临死之时,只好将剑法故意多记错几招。对,就是这个主意, 打从此刻起,我拼命记错,越记越错,到得后来,连我自己也是胡里胡涂。” 鸠摩智怒目瞪视,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喷将出来,恨不得手掌一挥,“火焰 刀”的无形气劲就从这小子的头颈中一划而过。 自此一路向东,又行了二十余日,段誉听着途人的口音,渐觉清雅绵软,菜肴 中也没了辣椒。 这一日终于到了苏州城外,段誉心想:“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坟了。番僧逼不 到剑谱,不会就此当真杀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将我烧上一烧,烤上一烤,弄 得半死不活,却也未始不可。”将心一横,也不去多想,纵目观看风景。这时正是 三月天气,杏花夹径,绿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风吹在身上,当真是醺醺欲醉。段誉 不由得心怀大畅,脱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鸠摩智冷笑道:“死到临头,亏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兀自在吟诗唱词。”段 誉笑道:“佛曰:‘色身无常,无常即苦。’天下无不死之人。最多你不过多活几 年,又有什么开心了?” 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但他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 知道,言语不通,更是缠七夹八。最后一个老者说道:“苏州城里城外,呒不一个 庄子叫做啥参合庄格。你这位大和尚,定是听错哉。”鸠摩智道:“有一家姓慕容 的大庄主,请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里么,姓顾、姓陆、姓沈、 姓张、姓周、姓文…………那都是大庄主,那有什么姓慕容的?勿曾听见过。” 鸠摩智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说道:“听说慕容氏住在城西三 十里的燕子坞,咱们便过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头啦,可得小心在意 才是。”说的是河南中州口音。这两人说话声音甚轻,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却听 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这两人故意说给我听的?否则偏那有这么巧?”斜眼看 去,只见一人气宇轩昂,身穿孝服,另一个却矮小瘦削,像是个痨病鬼扒手。 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没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询,段誉 已叫了起来:“霍先生,霍先生,你也来了?”原来那形容猥琐的汉子正是金算盘 崔百泉,另一个便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 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为柯百岁报仇,明知慕容氏武功极高,此仇十 九难报,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苏州来。打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而慕容博却已 逝世多年,那么杀害柯百岁的,当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两人觉得报仇多了几分指 望,赶到湖边,刚好和鸠摩智、段誉二人遇上。 崔百泉突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快步奔将过来,只见一个和尚骑在马 上,左手拉住段誉坐骑的缰绳,段誉双手僵直,垂在身侧,显是给点中了穴道,奇 道:“小王爷,是你啊!喂,大和尚,你干什么跟这位公子爷为难?你可知他是谁?” 鸠摩智自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想自己从未来过中原,慕容先生的家不易找 寻,有这两人领路,那就再好没有了,说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 路。” 崔百泉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胆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爷?到慕容府 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到时自知。”崔百泉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 鸠摩智道:“不错,慕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若是得知,还请指引。” 鸠摩智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了搔头皮,向段誉道: “小王爷,我解开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说。”说着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替段誉解穴。 段誉心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崔过二人是万万打他不 过的,若来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还是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 “且慢!这位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他是慕 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将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烧为祭。你二位和姑苏慕容氏毫不 相干,这就快快走吧。” 崔百泉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 慕容氏的知交,更加震骇。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镇南王府中躲了这十几年,今日小王 爷有难,岂能袖手不理?反正既来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论死在正 点儿的算盘珠下或是旁人手中,也没什么分别,当即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金光灿烂 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铮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 位小王爷却是我的好朋友,我劝你还是放开了他吧。”过彦之一抖手间,也已取下 缠在腰间的软鞭。两人同时向鸠摩智马前抢去。 段誉大叫:“两位快走,你们打他不过的。” 鸠摩智淡淡一笑,说道:“真要动手么?”崔百泉道:“这一场架,叫做老虎 头上拍苍蝇,明知打你不过,也得试上一试,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么的还没说出口,鸠摩智已伸手夺过过彦之的软鞭,跟着拍的一声, 翻过软鞭,卷着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盘,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 眼见两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那知鸠摩智手上劲力使得恰到好处,软鞭鞭梢翻了过 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升一沉,不住摇动。金算盘款款 拍着水面,点成一个个漪涟。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有劳两位大驾,相烦引路。”崔过二人面面相觑。 不知如何是好。鸠摩智道:“两位倘若不愿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 由小僧觅路自去,那也不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高强,而神态却又谦和之极, 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 便在此时,只听得(矣欠)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杉少女手 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 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 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深为倾倒,此刻一听此曲, 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见那少女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崔百 泉和过彦之虽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 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告参合庄的所在,小 僧这就告辞。” 这时那少女划着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大师父 要去参合庄,阿有啥事体?”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 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段誉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实这少女也非甚美,比之木婉 清颇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温柔,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那少女微笑道: “参合庄的名字,外边人勿会晓得,大师父从啥地方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 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来老友墓前一祭,以践昔日之约。并盼得识慕容公子清范。” 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刚刚前日出仔门,大师父来得三日末, 介就碰着公子哉。”鸠摩智道:“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番 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大 师父是慕容老爷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你讲好(口伐)?” 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小丫头,叫做阿碧。 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气,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苏州土白,本来不易听 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话听得多了,说话中尽量加上了些官话, 鸠摩智与段誉等尚可勉强明白。当下鸠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按:阿碧 的吴语,书中只能略具韵味而已,倘若全部写成苏白,读者固然不懂,鸠摩智和段 誉加二要弄勿清爽哉。) 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倘若这几位通通要去,我划船 相送,好(口伐)?”她每问一句“好(口伐)”,都是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 以拒却。 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着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舟。那小舟只略沉少 许,却绝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鸠摩智和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 过彦之低声道:“师叔,怎么?”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仇的,但弄得如此狼 狈,实在好不尴尬。 阿碧微笑道:“两位大爷来啊来到苏州哉,倘若无不啥要紧事体,介末请到敞 处喝杯清茶,吃点点心。勿要看这只船小,再坐几个人也勿会沉格。”她轻轻划动 小舟,来到柳树之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 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弹的是‘采桑子’么?”原来她随手拨动 算珠,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两句清脆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 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 “我可不会弹算盘。”转头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泉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姑娘真是雅人,我这门最俗气的家生, 到了姑娘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碧道:“啊哟,真正对勿起,这是霍大爷 的么?这算盘打造得真考究。你屋里一定交关之有铜钱,连算盘也用金子做。霍大 爷,还仔拨你。”她左手拿着算盘,伸长手臂。崔百泉人在岸上,无法拿到,他也 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轻轻一纵,上了船头,伸手将算盘接了过去, 侧过头来向鸠摩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无愠色。 阿碧左手拿着软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触到软鞭一 节节上凸起的棱角,登时发出叮、玲、东、珑几下清亮的不同声音。她五指这么一 勒,就如是新试琵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只 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乐器。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向着过彦之道:“这 软鞭是这位大爷的了?我乱七八糟的拿来玩弄,忒也无礼了。大爷,你也上船来罢, 等一歇我拨你吃鲜红菱。”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见这个 小姑娘语笑嫣然,天真烂漫,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 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当下点了点头, 跃到船上。 阿碧好好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 容氏出手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看来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 教咱们去了防范之心,他便可乘机下手。” 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庄大湖之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渺,远 水接天。过彦之更是暗暗心惊:“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 这小妮子只须将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替师报仇?”崔百 泉也想到了此节,寻思若能把木桨拿在手中,这小姑娘便想弄翻船,也没这么容易, 便道:“姑娘,我来帮你划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介末 不敢当。我家公子倘若晓得仔,定规要骂我怠慢了客人。”崔百泉见她不肯,疑心 更甚,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想听听姑娘在软鞭上弹曲的绝技。我们是粗人, 这位段公子却是琴棋书画,样样都精的。” 阿碧向段誉瞧了一眼,笑道:“我弹着好白相,又算啥绝技了?段公子这样风 雅,听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来。” 崔百泉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 过了她手中的木桨。阿碧笑道:“好吧,你的金算盘再借我拨我一歇。”崔百泉心 下暗感危惧:“她要将我们两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事到其间,已不 便拒却,只得将金算盘递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身前的船板上,左手握住软鞭之柄, 左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飞转轮弹,软鞭登时发出丁东之声,虽 无琵琶的繁复清亮,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弹抹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算盘珠的铮铮声夹在 软鞭的玎玎声中,更增清韵。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 段誉心想:“慕容氏所在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听得阿碧漫声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 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 主人恩重珠帘卷。” 段誉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 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 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 笑。霍大爷,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 崔百泉见她交还兵刃,登感宽心,当下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 生满了荷叶,若不是她指点,决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泉划了一会,阿碧又指 示水路:“从这里划过去。”这边水面上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菱绿叶, 鲜艳非凡。阿碧顺手采摘红菱,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 法剥开。阿碧笑道:“公子爷勿是江南人,勿会剥菱,我拨你剥。”连剥数枚,放 在他掌中。段誉见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这红 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 的歌儿来比水红菱,今朝倒是第一趟听到,多谢公子啦!” 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么一来,连 鸠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来路,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 满湖荷叶、菱叶、芦苇、茭白,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 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就算此刻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 智和崔百泉、过彦之三人不断注视阿碧双目,都想从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 子和指标,但她只是漫不经意的采菱拨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 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 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一 角飞檐。阿碧道:“到了!霍大爷,累得你帮我划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 “只要有红菱可吃,清歌可听,我便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那也不累。”阿碧拍手 笑道:“你要听歌吃菱,介末交关便当?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好哉!” 崔百泉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一惊,斜着一双小眼 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阴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 垂下来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 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叫了几下,回头笑道:“请 上岸吧!” 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 之上。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舍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颇为潇洒。 鸠摩智道:“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起给我住 的,小小地方,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这位大师父说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我 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问阿朱姊姊。” 鸠摩智一听,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国护国法王,身份何等尊崇? 别说在吐蕃国大受国主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国 君主也必待以贵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 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 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太也气人。但他见阿碧语笑盈盈,并无半分轻慢之意, 心想:“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想到此节,便即心平气和。 崔百泉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 一个月,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 我一个月呢?你用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发要得意哩。”她咭咭 咯咯的说着,语声清柔,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端起茶碗,扑鼻一 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 生满纤细绒毛。段誉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 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敢喝。这珠状茶叶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后世称为“碧 螺春”,北宋之时还未有这雅致名称,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以极言其香。鸠 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等碧绿有毛的茶叶, 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 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 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 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 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人却仍不敢食用。段誉心下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 的好友,如何他也处处严加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大对劲。” 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 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朝来不及去哉,四位在这里住 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水榭’。”崔百泉问道:“什么四九水路?” 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拨拨算盘就算出来哉。” 原来江南一带,说道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 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径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岂不爽快?”阿碧笑道: “这里呒不人陪我讲闲话,闷也闷煞快。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几花好?介末总归 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日。” 过彦之一直沉着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那 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说笑解闷,是来杀人报 仇、流血送命的。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伏 牛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说着软鞭一晃,喀喇喇一声响,将一 张紫檀木茶几和一张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说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 有几起,也有很多像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我小丫头倒也呒没吓煞………” 她话未说完,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手中撑着一根拐杖,说道:“阿 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说的却是官话,语音甚是纯正。 崔百泉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 手下?”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有九十也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着 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立时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一场,替恩师报仇,只是 给鸠摩智夺去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怨愤, 无可发泄,这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软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后心。他见鸠摩智坐 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预,这一鞭便从东边挥击过去。 那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 “过大侠,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还给了他。 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 事,宁可受一时之辱,须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 那老人裂嘴一笑,说道:“老头儿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大师父 是我们故世的老爷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 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爷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那一天才 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 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 要不然便是大理。” 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 人却把其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道老人是假装胡涂,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 等公子回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说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鸠摩智 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老人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 好!我去请管家来。”转过身子,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语:“这个年头儿 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化缘骗人。我老头儿什么没见过, 才不上这个当呢。” 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勿要生气,老黄 伯伯是个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不过说话总归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过彦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 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 两个回归原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 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着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 想:“我纵能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老仆进来之时,隐隐约约觉得有件事十分别扭,显得非常不对,但什 么事情不对,却全然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俱,庭中花木,壁上 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四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心中却 越来越觉异样。 过了半晌,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子,脸色焦黄,亥页 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着颇为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 玉斑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 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我们老爷墓前去拜祭,我们实在感激之至。可是 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够恭敬。待公子爷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 心意转告便是……” 他说到这里,段誉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奇怪,奇怪。” 当先前那老仆来到小厅,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 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颇为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发 自阿碧身上,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待那自称 为孙三的管家走进厅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这才领会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觉 别扭,原来是为了在一个八九十岁老公公的身上,闻到了十七八岁小姑娘的体香, 寻思:“莫非后堂种植了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有幽香?要不 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令段誉起疑,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段誉 所以能够辨认,只因他曾与木婉清在石室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 幽香,旁人丝毫不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 鸠摩智内功虽然深厚,但一生严守色戒,红颜绿鬓,在他眼中只是白骨骷髅,香粉 胭脂,于他鼻端直同脓血秽臭,浑不知男人女子体气之有异。 段誉虽然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委实无半点破绽,此人不但神情 举止全是男人,而且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态。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这喉结 须假装不来。”凝目向孙三喉间瞧去,只见他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 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侧面,斜目偷睨,但见他喉头毫无 突起之状,又见他胸间饱满,虽不能就此说是女子,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 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觉了这个秘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着呢, 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川边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了 好友。没想到天妒奇才,似我这等庸碌之辈,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遽赴西 方极乐。我从吐蕃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 还礼,那又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说道: “这个……这………”鸠摩智道:“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 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 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来到我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 更下一等的,则是来打抽丰讨钱,要不然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 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警觉这几句话 得罪了鸠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着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 虽然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女子, 而且还是个年轻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 无怀疑,暗想:“这孙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姊姊。”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诚信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跟俗人结交,确然 也是应当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坟扫墓,一 慨挡驾。他说道:‘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着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 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并不是说你。” 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着和尚骂贼秃’,当真是半点也不错。”又想: “这个贼秃仍然半点不动声色,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沉得住气。这贼秃当真是非 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 太多。有人当他在世之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的遗体,倒也 不可不防。” 孙三道:“要动我家老爷的遗体,哈哈,那当真是‘老猫闻咸鱼’了。”鸠摩 智一怔,问道:“什么‘老猫闻咸鱼’”?孙三道:“这叫做‘嗅鲞啊嗅鲞’,就 是‘休想啊休想!’”鸠摩智道:“嗯,原来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 在故人墓前一拜,别无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孙三道:“实实在在,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违背了老爷遗命,公子爷回 家后查问起来,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么?这样吧,我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再来回 复如何?”鸠摩智道:“老太太?是那一位老太太?”孙三道:“慕容老太太,是 我家老爷的叔母。每逢老爷的朋友们来到,都是要向她磕头行礼的。公子不在家, 什么事便都得请示老太太了。”鸠摩智道:“如此甚好,请你向老太太禀告,说是 吐蕃国鸠摩智向老夫人请安。”孙三道:“大师父太客气了,我们可不敢当。”说 着走进内堂。 段誉寻思:“这位姑娘精灵古怪,戏弄鸠摩智这贼秃,不知是何用意?”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佩(亻换为王)环玎铛(钅换为王),内堂走出一位老夫 人来,人未到,那淡淡的幽香已先传来。段誉禁不住微笑,心道:“这次却扮起老 夫人来啦。”只见她身穿古铜缎子袄裙,腕戴玉镯,珠翠满头,打扮得雍容华贵, 脸上皱纹甚多,眼睛迷迷氵蒙氵蒙的,似乎已瞧不见东西。段誉暗暗喝彩:“这小 妮子当真了得,扮什么像什么,更难得的是她只这么一会儿便即改装完毕,手脚之 利落,令人叹为观止矣。” 那老夫人撑着拐杖,颤巍巍的走到堂上,说道:“阿碧,是你家老爷的朋友来 了么?怎不向我磕头?”脑袋东转西转,像是两眼昏花,瞧不见谁在这里。阿碧向 鸠摩智连打手势,低声道:“快磕头啊,你一磕头,太夫人就高兴了,什么事都能 答允。”老夫人侧过了头,伸手掌张在耳边,以便听得清楚些,大声问道:“小丫 头,你说什么,人家磕了头没有?” 鸠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给你老人家行礼了。”深深长揖,双手发劲, 砖头上登时发出咚咚之声,便似是磕头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对望一眼,均自骇然:“这和尚的内劲如此了得,咱们只怕在 他手底走不了一招。”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如今这世界上奸诈的人多,老实的人少, 就是磕一个头,有些坏胚子也要装神弄鬼,明明没磕头,却在地下弄出咚咚的声音 来,欺我老太太瞧不见。你小娃儿很好,很乖,磕头磕得响。” 段誉忍不住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老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说道:“阿碧,是有 人放了个屁么?”说着伸手在鼻端扇动。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这位段 公子笑了一声。”老夫人道:“断了,什么东西断了?”阿碧道:“不是断了,人 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点头道:“嗯,公子长公子短的,你从朝到晚, 便是记挂着你家的公子。”阿碧脸上一红,说道:“老太太耳朵勿灵,讲闲话阿要 牵丝扳藤?” 老夫人向着段誉道:“你这娃娃,见了老太太怎不磕头?”段誉道:“老太太, 我有句话想跟你说。”老夫人问道:“你说什么?”段誉道:“我有一个侄女儿, 最是聪明伶俐不过,可是却也顽皮透顶。她最爱扮小猴儿玩,今天扮公的,明儿扮 母的,还会变把戏呢。老太太见了她一定欢喜。可惜这次没带她来向你老人家磕头。” 这老夫人正是慕容府中另一个丫头阿朱所扮。她乔装改扮之术神乎其技,不但 形状极似,而言语举止,无不毕肖,可说没半点破绽,因此以鸠摩智之聪明机智, 崔百泉之老于江湖,都没丝毫疑心,不料段誉却从她身上无法掩饰的一些淡淡幽香 之中发觉了真相。 阿朱听他这么说,吃了一惊,但丝毫不动声色,仍是一副老态龙钟、耳聋眼花 的模样,说道:“乖孩子,乖孩子,真聪明,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精乖的孩子。 乖孩子别多口,老太太定有好处给你。” 段誉心想:“她言下之意要我不可揭穿她底细。她在对付鸠摩智这贼秃,那是 朋友而非敌人。”便道:“老夫人尽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凭老夫人吩咐 便是。” 阿朱说道:“你听我话,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对老婆婆磕上三个响头,我 决计不会亏待了你。” 段誉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国的皇太弟世子,岂能向你一个小丫头磕头。” 阿朱见他神色尬尴,嘿嘿冷笑,说道:“乖孩子,我跟你说,还是向奶奶磕几 个头来得便宜。” 段誉一转头,只见阿碧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自己,肤白如新剥鲜菱,嘴 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动,问道:“阿碧姊姊,听说尊府还 有一位阿朱姊姊,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美丽俊雅么?”阿碧微笑道:“啊哟!我 这种丑八怪算得啥介?阿朱姊姊倘使听得你直梗问法,一定要交关勿开心哉。我怎 么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齐整十倍。”段誉道:“当真?”阿碧笑道:“我骗 你做啥?”段誉道:“比你俊美十倍,世上当无其人,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 洞仙子。只要跟你差不多,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红晕上颊,羞道:“老夫人 叫你磕头,啥人要你瞎三话四的讨好我?” 段誉道:“老夫人本来必定也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老实说,对我有没有好 处,我段誉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对美人儿磕几个头,倒也是心甘情愿的。”说 着便跪了下去,心想:“既然磕头,索性磕得响些,我对那个洞中玉像已磕了几千 几百个头,对一位江南美人磕上三个头,又有何妨?”当下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阿朱十分欢喜,心道:“这位公子爷明知我是个小丫头,居然还肯向我磕头, 当真十分难得。”说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边没带见面钱……………” 阿碧抢着道:“老太太勿要忘记就是啦,下趟补给人家也是一样。” 阿朱白了她一眼,向崔百泉和过彦之道:“这两位客人怎不向老婆子磕头见礼?” 过彦之哼了一声,粗声粗气的道:“你会武功不会?”阿朱道:“你说什么?”过 彦之道:“我问你会不会武功。倘若武功高强,姓过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领死!如 不是武林中人,也不必跟你多说什么。”阿朱摇头道:“什么蜈蚣百脚?蜈蚣自然 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向鸠摩智道:“大和尚,听说你想去瞧我侄儿的坟墓,你 要偷盗什么宝贝啊?” 鸠摩智虽没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却也已料到她是装聋作哑,决非当真老得胡涂 了,心底增多了几分戒备之意,寻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长辈自也决 非泛泛。”当下装作没听见“掘墓”的话,说道:“小僧与慕容先生是知交好友, 闻知他逝世的噩耗,特地从吐蕃国赶来,要到他墓前一拜。小僧生前曾与慕容先生 有约,要取得大理段氏六脉神剑的剑谱,送与慕容先生一观。此约不践,小僧心中 有愧。” 阿朱与阿碧对看了一眼,均想:“这和尚终于说上正题啦。”阿朱道:“六脉 神剑剑谱取得了怎样?取不到又怎样?”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与小僧约定, 只须小僧取得六脉神剑剑谱给他观看几天,就让小僧在尊府‘还施水阁’看几天书。” 阿朱一凛:“这和尚竟知道‘还施水阁’的名字,那么或许所言不虚。”当下假装 胡涂,问道:“什么‘稀饭水饺’?你要香梗米稀饭、鸡汤水饺么?那倒容易,你 是出家人,吃得荤腥么?” 鸠摩智转头向阿碧道:“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胡涂,还是假胡涂,如此拒人 于千里之外,岂不令人心冷?” 阿朱道:“嗯,你的心凉了。阿碧,你去做碗热热的鸡鸭血汤,给大师父暖暖 心肺。”阿碧忍笑道:“大师父勿吃荤介。”阿朱点头道:“那么不要用真鸡真鸭, 改用素鸡素鸭好了。”阿碧道:“老太太,勿来事格,素鸡呒不血的。”阿朱道: “那怎么办呢?” 两个小姑娘一搭一挡,尽是胡扯。苏州人大都伶牙利齿,后世苏州评弹之技名 闻天下,便由于此。这两个小丫头平素本是顽闹说笑惯了的,这时作弄得鸠摩智直 是无法可施。 他此番来到姑苏,原盼见到慕容公子后商议一件大事,哪知正主儿见不着,所 见到之人一个个都缠夹不清,若有意,若无意,虚虚实实,令他不知如何着手才好。 他略一凝思,已断定慕容老夫人、孙三、黄老仆、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搪,既不 让自己祭墓,当然更不让进入‘还施水阁’观看武学秘籍,眼下不管他们如何装腔 作势,自当先将话儿说明白了,此后或以礼相待,或恃强用武,自己都是先占住了 道理,当下心平气和的道:“这六脉神剑剑谱,小僧是带来了,因此斗胆要依照旧 约,到尊府‘还施水阁’去观看图书。” 阿碧道:“慕容老爷已经故世哉。一来口说无凭,二来大师父带来这本剑谱, 我们这里也呒不啥人看得懂,从前就算有啥旧约,自然是一概无效的了。”阿朱道: “什么剑谱?在那里?先给我瞧瞧是真还是假的。” 鸠摩智指着段誉道:“这位段公子的心里,记着全套六脉神剑剑谱,我带了他 人来,就同是带了剑谱来一样。”阿碧微笑道:“我还道真有什么剑谱呢,原来大 师父是说笑的。”鸠摩智道:“小僧何敢说笑?那六脉神剑的原本剑谱,已在大理 天龙寺中为枯荣大师所毁,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记得。”阿碧道:“段公子记得, 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还施水阁’看书,也应当请段公子去。同大师父有啥相 干?”鸠摩智道:“小僧为践昔日之约,要将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烧化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但见他神色宁定,一本正经,决不是随口说笑的模 样,惊讶更甚。阿碧道:“大师父这不是讲笑话吗,好端端一个人,那能拨你随便 烧化?”鸠摩智淡淡的道:“小僧要烧了他,谅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道: “大师父说段公子心中记得全部六脉神剑剑谱,可见得全是瞎三话四。想这六脉神 剑是何等厉害的功夫,段公子倘若真是会得使这路剑法,又怎能屈服于你?”鸠摩 智点了点头,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被我点中了穴道,全身内劲 使不出来。” 阿朱不住摇头,道:“我更加半点也不信了。你倒解开段公子的穴道,教他施 展六脉神剑看。我瞧你九成九是在说谎。”鸠摩智点点头,道:“很好,可以一试。” 段誉称赞阿碧美貌,对她的弹奏歌唱大为心醉,阿碧自是欢喜;他不揭穿阿朱 乔装,反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又得了阿朱的欢心,因此这两个小丫头听说段誉被点 了穴道,都想骗得鸠摩智解开他穴道。不料鸠摩智居然一口答允。 只见他伸出手掌,在段誉背上、胸前、腿前虚拍数掌。段誉经他这几掌一拍, 只觉被封穴道中立时血脉畅通,微一运气,内息便即转动自如。他试行照着中冲剑 法的运气法门,将内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冲穴中,便感中指炙热,知道只须手指一 伸,剑气便可射出。 鸠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练会六脉神剑,请你一试身手。如 我这般,将这株桂花树斩下一根枝桠来。”说着左掌斜斜劈出,掌上已蓄积真力, 使出的正是“火焰刀”中的一招。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庭中桂树上一条树枝无风 自折,落下地来,便如用刀剑劈削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他二人虽见这番僧武功十分怪异, 总还当是旁门左道的邪术一类,这时见他以掌力切断树枝,才知他内力之深,实是 罕见罕闻。 段誉摇头道:“我什么武功也不会,更加不会什么七脉神剑、八脉神刀。人家 好端端一株桂花树,你干么弄毁了它?”鸠摩智道:“段公子何必过谦?大理段氏 高手中,以你武功第一。当世除了慕容公子和区区在下之外,能胜得过你的,只怕 寥寥无几。姑苏慕容府上乃天下武学的府库,你施展几手,请老太太指点指点,那 也是极大的美事。”段誉道:“大和尚,你一路上对我好生无礼,将我横拖直拉、 顺提倒曳的带到江南来。我本来不想再跟你多说一句话,但到得姑苏,见到这般宜 人的美景,几位神仙一般的姑娘,我心中一口怨气倒也消了。咱们从此一刀两断, 谁也不用理谁。” 阿朱与阿碧听他一副书呆子口气,不由得暗暗好笑,而他言语中赞誉自己,也 不免芳心窃喜。 鸠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脉神剑,那不是显得我说话无稽么?” 段誉道:“你本来是信口开河嘛。你既与慕容先生有约,干么不早日到大理来 取剑经?却等到慕容先生仙逝之后,死无对证,这才到慕容府上来罗唣不休。我瞧 你啊,乃是心慕姑苏慕容氏武功高强,捏造一派谎话,想骗得老太太应允你到藏书 阁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拳经剑谱,学一学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法门。 你也不想想,人家既在武林中有这么大的名头,难道连这一点儿粗浅法门也不懂? 倘若你只凭这么一番花言巧语,便能骗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诀,天下的骗子还少得 了?谁又不会来这么胡说八道一番?” 阿朱、阿碧同声称是。 鸠摩智摇摇头,道:“段公子的猜测不对。小僧与慕容先生订约虽久,但因小 僧闭关修习这‘火焰刀’功夫,九年来足不出户,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的‘火焰刀’ 功夫要是练不成功,这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龙寺了。” 段誉道:“大和尚,你名气也有了,权位也有了,武功又这般高强,太太平平 的在吐蕃国做你的护国法王,岂不甚妙?何必到江南来骗人?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去 吧!” 鸠摩智道:“公子倘若不肯施展六脉神剑,莫怪小僧无礼。”段誉道:“你早 就无礼过了,难道还有什么更无礼的?最多不过是一刀将我杀了,那又有什么了不 起。”鸠摩智道:“好!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劲风,直向段誉面门扑到。 段誉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远不及他,跟他们斗不斗结果都是一样,他要 向人证明自己会使六脉神剑,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当鸠摩智以内劲化成的刀锋 劈将过来,段誉将心一横,竟然不挡不架。鸠摩智一惊,六脉神剑剑谱要着落在他 身上取得,决不愿在得到剑谱之前便杀了他,手掌急抬,刷的一阵凉风过去,段誉 的头发被剃下了一大片。 崔百泉和过彦之相顾骇然,阿朱与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鸠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宁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 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说道:“贪嗔爱欲痴,大和尚一应俱全, 居然妄称为佛门高僧,当真是浪得虚名。” 鸠摩智突然挥掌向阿碧劈去,说道:“说不得,我先杀慕容府上一个小丫头立 威。” 这一招突然而来,阿碧大吃一惊,斜身急闪避开,擦的一声响,她身后一张椅 子被这股内劲裂成两半。鸠摩智右手跟着又是一刀,阿碧伏地急滚,身手虽快,情 势已甚为狼狈。鸠摩智暴喝声中,第三刀又已劈去。 阿碧吓得脸色惨白,对这无影无踪的内力实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不暇思索, 挥杖便向鸠摩智背心击去。她站着说话,缓步而行,确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这 一情急拼命,却是身法矫捷,轻灵之极。 鸠摩智一瞥之下便即瞧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岁的老夫人,你到底想 骗和尚到几时?”回手一掌,喀的一声,将她手中的木杖震成三截,跟着挥掌又向 阿碧劈去。阿碧惊惶中反手抓起桌子,斜过桌面挡格,拍拍两声,一张紫檀木的桌 子登时碎裂,她手中只剩了两条桌腿。 段誉见阿碧背靠墙壁,已退无可退,而鸠摩智一掌又劈了过去,其时只想到救 人要紧,没再顾虑自己全不是鸠摩智的敌手,中指戳出,内劲自“中冲穴”激射而 出,嗤嗤声响,正是中冲剑法。鸠摩智并非当真要杀阿碧,只是要逼得段誉出手, 否则“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数使将出来,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见段誉果然出手, 当下回掌砍击阿朱。疾风到处,阿朱一个踉跄,肩头衣杉已被内劲撕裂,“啊”的 一声,惊叫出来。段誉左手“少泽剑”跟着刺出,挡架他的左手“火焰刀”。 顷刻间阿朱、阿碧双双脱险,鸠摩智的双刀全被段誉的六脉神剑接了过去。鸠 摩智卖弄本事,又要让人瞧见段誉确是会使六脉神剑的功夫,故意与他内劲相撞, 嗤嗤有声。段誉集数大高手的修为于一身,其时的内力实已较鸠摩智为强,苦在不 会半分武功,在天龙寺中所记剑法,也全然不会当真使用。鸠摩智把他浑厚的内力 东引西带,只刺得门窗板壁上一个个都是洞孔,连说:“这六脉神剑果然好厉害, 无怪当年慕容先生私心窃慕。” 崔百泉大为惊讶:“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会武艺,那知他神功如此精妙。大理 段氏当真名不虚传。幸好我在镇南王府中没做丝毫歹事,否则这条老命还能留到今 日么?”越想越心惊,额头背心都是汗水。 鸠摩智和段誉斗了一会,每一招都能随时制他死命,却故意拿他玩耍,但斗到 后来,轻视之意渐去,察觉他的内劲浑厚之极,实不在自己之下,只不知怎的,使 出来时全然不是那回事,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手上有万贯家财,就是不会使用。鸠 摩智又拆数招,忽地心动:“倘若他将来福至心灵,一旦豁然贯通,领悟了武功要 诀,以此内力和剑法,岂非是个厉害之极的劲敌?” 段誉自知自己的生死已全操于鸠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两位姊姊,你 们快快逃走,再迟便来不及了。”阿朱道:“段公子,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段誉 道:“这和尚自恃武功高强,横行霸道的欺侮人。只可惜我不会武功,难以和他相 敌,你们快快走吧。” 鸠摩智笑道:“来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点向段誉的穴道。段 誉叫声:“啊哟!”待要闪避,却那里能够?身上三处要穴又被他接连点中,立时 双腿酸麻,摔倒在地,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 鸠摩智笑道:“死在临头,自身难保,居然尚有怜香惜玉之心。”说着回身归 座,向阿朱道:“你这位姑娘也不必再装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谁作主?段 公子心中记得有全套六脉神剑剑谱,只是他不会武功,难以使用。明日我把他在慕 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会明白老友不负当年之约。” 阿朱知道今日“琴韵小筑”之中无人是这和尚的敌手,眉头一皱,笑道:“好 吧!大和尚的话,我们信了。老爷的坟墓离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时已晚,明晨一 早我姊妹亲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扫墓。四位请休息片刻,待会就用晚饭。”说着 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内堂。 过得小半个时辰,一名男仆出来说道:“阿碧姑娘请四位到‘听雨居’用晚饭。” 鸠摩智道:“多谢了!”伸手挽住了段誉的手臂,跟随那男仆而行。曲曲折折的走 过数十丈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绕过几处山石花木,来到水边,只见柳树下停着一艘 小船。那男仆指着水中央一座四面是窗的小木屋,道:“就在那边”。鸠摩智、段 誉、崔百泉、过彦之四人跨入小船,那男仆将船划向小屋,片刻即到。 段誉从松木梯级走上“听雨居”门口,只见阿碧站着候客,一身淡绿衣衫。她 身旁站着个身穿淡绛纱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纪,向着段誉似笑非笑,一脸 精灵顽皮的神气。阿碧是瓜子脸,清雅秀丽,这女郎是鹅蛋脸,眼珠灵动,另有一 股动人气韵。 段誉一走近,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这样一个小美 人,难为你扮老太太扮得这样像。”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你向 我磕了三个头,心中不服气,是不是?”段誉连连摇头,道:“这三个头磕得大有 道理,只不过我猜得不大对了。”阿朱道:“什么事猜错了?”段誉道:“我早料 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也是一位天下少见的美人,可是我心中啊,却将姊姊想得 跟阿碧姊姊差不多,那知道一见面,这个……这个……”阿朱抢着道:“原来远远 及不上阿碧?”阿碧同时道:“你见她比我胜过十倍,大吃一惊,是不是?” 段誉摇头道:“都不是。我只觉老天爷的本事,当真令人大为钦佩。他既挖空 心思,造了阿碧姊姊这样一位美人儿出来,江南的灵秀之气,该当是一举用得干干 净净了。那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两个儿的相貌全然不同,却各有各的好看, 叫我想赞美几句,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口。” 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的已赞了这么一大片,反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阿碧微微一笑,转头向鸠摩智等道:“四位驾临敝处,呒不啥末事好吃,只有 请各位喝杯水酒,随便用些江南本地的时鲜。”当下请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在下 首相陪。 段誉见那“听雨居”四面皆水,从窗中望出去,湖上烟波尽收眼底,回过头来, 见席上杯碟都是精致的细磁,心中先喝了声采。 一会儿男仆端上蔬果点心。四碟素菜是为鸠摩智特备的,跟着便是一道道热菜, 菱白虾仁,荷叶冬笋汤,樱桃火腿,龙井茶叶鸡丁等等,每一道菜都十分别致。鱼 虾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鲜果,颜色既美,且别有天然清香。段誉每样菜肴都试了几筷, 无不鲜美爽口,赞道:“有这般的山川,方有这般的人物。有了这般的人物,方有 这般的聪明才智,做出这般清雅的菜肴来。” 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还是阿碧做的?”段誉道:“这樱桃火腿,梅花 糟鸭,娇红芳香,想是姊姊做的。这荷叶冬笋汤,翡翠鱼圆,碧绿清新,当是阿碧 姊姊手制了。” 阿朱拍手笑道:“你猜谜儿的本事倒好,阿碧,你说该当奖他些什么才好?” 阿碧微笑道:“段公子有什么吩咐,我们自当尽力,什么奖不奖的,我们做丫头的 佩么?”阿朱道:“啊唷,你一张嘴就是会讨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好,说我 坏。”段誉笑道:“温柔斯文,活泼伶俐,两样一般的好。阿碧姊姊,我刚才听你 的软鞭上弹奏,实感心旷神怡。想请你用真的乐器来演奏一曲,明日就算给这位大 和尚烧成了灰烬,也就不虚此生了。” 阿碧盈盈站起,说道:“只要公子勿怕难听,自当献丑,以娱嘉宾。”说着走 到屏风后面,捧了一具瑶琴出来。阿碧端坐锦凳,将瑶琴放在身前几上,向段誉招 招手,笑道:“段公子,你请过来看看,可识得我这是什么琴。” 始段誉走到她身前,只见这琴比之寻常七弦琴短了尺许,却有九条弦线,每弦 颜色各不相同,沉吟道:“这九弦琴,我生平倒是第一次得见。”阿朱走过去伸指 在一条弦线上一拨,镗的一响,声音甚是洪亮,原来这条弦是金属所制。段誉道: “姊姊这琴……” 刚说了这四个字,突觉足底一虚,身子向下直沉,忍不住“啊哟”一声大叫, 跟着便觉跌入一个软绵绵的所在,同时耳中不绝传来“啊哟”、“不好”,又有扑 通、扑通的水声,随即身子晃动,被什么东西托着移了出去。这一下变故来得奇怪 之极,又是急遽之极,急忙撑持着坐起,只见自己已处身在一只小船之中,阿朱、 阿碧二女分坐船头船尾,各持木桨急划。转过头来,只见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 三人的脑袋刚从水面探上来。阿朱、阿碧二女只划得几下,小船离“听雨居”已有 数丈。 猛见一人从湖中湿淋淋的跃起,正是鸠摩智,他踏上“听雨居”屋边实地,随 手折断一根木柱,对准坐在船尾的阿碧急掷而至,呼呼声响、势道甚猛。阿碧叫道: “段公子,快伏低。”段誉与二女同时伏倒,半截木柱从头顶急掠而过,疾风只刮 得颈中隐隐生疼。 阿朱弯着身子,扳桨又将小船划出丈许,突然间扑通、扑通几声巨响,小船在 水面上直抛而起,随即落下,大片湖水泼入船中,霎时间三人全身尽湿。段誉回过 头来,只见鸠摩智已打烂了“听雨居”的板壁,不住将屋中的石鼓、香炉等重物投 掷过来。阿碧看着物件的来势,扳桨移船相避,阿朱则一鼓劲儿的前划,每划得一 桨,小船离“听雨居”便远得数尺,鸠摩智仍不住投掷,但物件落水处离小船越来 越远,眼见他力气再大,却也投掷不到了。 二女仍不住手的扳桨。段誉回头遥望,只见崔百泉和过彦之二人爬上了“听雨 居”的梯级,心中正是一喜,跟着叫道:“啊哟!”只见鸠摩智跳入了一艘小船。 阿朱叫道:“恶和尚追来啦!”她用力划了几桨,回头一望,突然哈哈大笑。 段誉转过头去,只见鸠摩智的小船在水面上团团打转,原来他武功虽强,却不会划 船。 三人登时宽心。可是过不多时,望见鸠摩智已弄直了小船,急划追来。阿碧叹 道:“这个大师父实头聪明,随便啥不会格事体,一学就会。”阿朱道:“咱们跟 他捉迷藏。”木桨在左舷扳了几下,将小船划入密密层层的菱叶丛中。太湖中千港 百汊,小船转了几个弯,钻进了一条小浜,料想鸠摩智再也难以追踪。 段誉道:“可惜我身上穴道未解,不能帮两位姊姊划船。”阿碧安慰他道: “段公子勿要担心,大和尚追勿着哉。” 段誉道:“这‘听雨居’中的机关,倒也有趣。这只小船,刚好装在姊姊抚琴 的几凳之下,是不是?”阿碧微笑道:“是啊,所以我请公子过来看琴。阿朱姊姊 在琴上拨一声,就是信号,外头的男佣人听得仔,开了翻板,大家就扑通、扑通、 扑通了!”三人齐声大笑。阿碧急忙按住嘴巴,笑道:“勿要拨和尚听得仔。” 忽听得远远声音传来:“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们将船划回来。快回来啊, 和尚是你们公子的朋友,决不难为你们。”正是鸠摩智的声音,这几句话柔和可亲, 令人不由自主的便要遵从他的吩咐。 阿朱一怔,说道:“大和尚叫咱们回去,说决计不伤害我们。”说着停桨不划, 颇似意动。阿碧也道:“那么我们回去吧!”段誉内力极强,丝毫不为鸠摩智的声 音所惑,急道:“他是骗人的,说的话怎可相信?”只听鸠摩智和蔼的声音缓缓送 入耳来:“两位小姑娘,你们公子爷回来了,说要见你们,这就快划回来,是啊, 快划回来。”阿朱道:“是!”提起木桨掉转了船头。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倘若当真回来,自会出言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 叫?那多半是慑人心魄的邪术。”心念动处,伸手船外,在湖面上撕下几片菱叶, 搓成一团,塞在阿碧耳中,跟着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 阿朱一定神,失声道:“啊哟,好险!”阿碧也惊道:“这和尚会使勾魄法儿, 我们险些着了他的道儿。”阿朱掉过船头,用力划桨,叫道:“阿碧,快划、快划!” 两人划着小船,直向菱塘深处滑了进去。过了好一阵,鸠摩智的呼声渐远渐轻, 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段誉打手势叫二人取出耳中塞着的菱叶。 阿碧拍拍心口,吁了口长气说道:“吓煞快哉!阿朱姊姊,耐末你讲怎么办?” 阿朱道:“我们就在这湖里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着。肚子饿了,就采菱挖藕 来吃,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紧。”阿碧微微一笑,道:“这法子倒有趣。 勿晓得段公子嫌勿嫌气闷?”段誉拍手笑道:“湖中风光,观之不足,能得两位为 伴,作十日遨游,就是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阿碧抿嘴轻轻一笑,道:“这里向 东南去,小河支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鱼人,随便啥人也不容易认得路。我们一进 了百曲湖,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 二女持桨缓缓荡舟。段誉平卧船底,仰望天上繁星闪烁,除了桨声以及菱叶和 船身相擦的沙沙轻声,四下里一片寂静,湖上清风,夹着淡淡的花香,心想:“就 算一辈子这样,那也好得很啊。”又想:“阿朱、阿碧两位姊姊这样的好人,想来 慕容公子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少林寺玄悲大师和霍先生的师兄,不知是不是他杀 的?唉,我家服侍我的婢女虽多,却没一个及得上阿朱、阿碧两位姊姊。” 过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合眼睡去,忽听得阿碧轻轻一笑,低声道:“阿朱 姊姊,你过来。”阿朱也低声道:“做啥介?”阿碧道:“你过来,我同你讲。” 阿朱放下木桨,走到船尾坐下。阿碧搅着她肩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同我想 个法子,耐末丑煞人哉。”阿朱笑问:“啥事体介?”阿碧道:“讲轻点。段公子 阿困着?”阿朱道:“勿晓得,你问问俚看。”阿碧道:“问勿得,阿朱阿姊,我…… 我……我要解手。” 她二人说得声如蚊鸣,但段誉内力既强,自然而然听得清清楚楚,听阿碧这么 说,当下不敢稍动,假装微微发出鼾声,免得阿碧尴尬。 只听阿朱低声笑道:“段公子困着哉。你解手好了。”阿碧忸怩道:“勿来事 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转来,耐末勿得了。”阿朱忍不住格的一声笑, 忙伸手按住了嘴巴,低声道:“有啥勿得了?人人都要解手,唔啥希奇。”阿碧摇 摇她身子,央求道:“好阿姊,你同我想个法子。”阿朱道:“我遮住你,你解手 好了,段公子就算醒转仔,也看勿见。”阿碧道:“有声音格,拨俚听见仔,我…… 我……”阿朱笑道:“介末呒不法子哉。你解手解在身上好哩,段公子闻勿到。” 阿碧道:“我勿来,有人在我面前,我解勿出。”阿朱道:“解勿出,介就正好。” 阿碧急得要哭了出来,只道:“勿来事格,勿来事格。” 阿朱突然又是格的一声笑,说道:“都是你勿好,你勿讲末,我倒也忘记脱哩, 拨你讲三讲四,我也要解手哉。这里到王家舅太太府上,不过半九路,就划过去解 手罢。”阿碧道:“王家舅太太不许我们上门,凶是凶得来,拨俚看见仔,定归要 给我们几个耳光吃吃。”阿朱道:“勿要紧格。王家舅太太同老太太寻相骂,老太 太都故世哉,我同你两个小丫头,呒啥事体得罪俚,做啥要请我们吃耳光?我们悄 悄上岸去,解完仔手马上回来,舅太太哪能会晓得?”阿碧道:“倒勿错。”微一 沉吟,说道:“格末等歇叫段公子也上岸去解手,否则……否则,俚急起上来,介 末也尴尬。” 阿朱轻笑道:“你是就会体贴人。小心公子晓得仔吃醋。”阿碧叹了口气,说 道:“格种小事体,公子真勿会放在心上。我们两个小丫头,公子从来就勿会放在 心上。”阿朱道:“我要俚放在心上做啥?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牵记公子, 呒不用格。”阿碧轻叹一声,却不回答。阿朱拍拍她肩头,低声道:“你又想解手, 又想公子,两桩事体想在一淘,实头好笑!”阿碧轻轻一笑,说道:“阿姊讲闲话, 阿要唔轻头?” 阿朱回到船头,提起木桨划船。两女划了一会,天色渐渐亮了。 段誉内力浑厚,穴道不能久闭,本来鸠摩智过得几个时辰便须补指,过了这些 时候,只觉内息渐畅,被封住的几处穴道慢慢松开。他伸个懒腰,坐起身来,说道: “睡了一大觉,倒叫两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件事不便出口,两位莫怪,我……我要 解手!”他想不如自己出口,免得两位姑娘为难。 阿朱、阿碧两人同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阿朱笑道:“过去不远,便是我们一 家姓王的亲戚家里,公子上岸去方便就是。”段誉道:“如此再好不过。”阿朱随 即正色道:“不过王家太太脾气很古怪,不许陌生男人上门。公子一上岸,立刻就 得回到船里来,我们别在这里惹上麻烦。”段誉道:“是,我理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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