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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虎啸龙吟 镇南王府暖阁之中,善阐侯高升泰还报,钟万仇夫妇及秦红棉已离府远去。镇 南王妃刀白凤挂念爱子,说道:“皇上,那万劫谷的所在,皇上可知道么?”保定 帝段下明道:“万劫谷这名字,今日不是首次听见,但想来离大理不无。”刀白凤 急道:“听那钟万仇之言,似乎这地方甚是隐秘,只怕不易寻找。誉儿若是在敌人 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誉儿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的险恶,让他多经历一 此艰难,磨练磨练,于他也未始没有益处。”刀白凤心下甚是焦急,却已不敢多说。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来,犒劳犒劳咱们。”段正淳道: “是!”吩咐下去,片刻间便是满席的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饮。 大理是南鄙小邦,国中百夷杂处,汉人为数无多,镇南王妃刀白凤便是摆夷人。 国人受中原教化未深,诸般朝仪礼法,本就远较大宋宽简。保定帝更为人慈和,只 教不是在朝迁庙堂之间,一向不喜拘礼,因此段正淳夫妇与高升泰三人便坐在下首 相陪。 饮食之间,保定帝绝口不提适才事情。刀白凤双眉紧蹙,食而不知其味。将到 天明,门外侍卫禀道:“巴司空参见皇上。”段正明道:“进来!”门帷掀起,一 个又瘦又矮的黑汉子走了进来,躬身向保定帝行礼,说道:“启禀皇上:那万劫谷 过善人渡后,经铁索桥便到了,须得自一株大树的树洞察中进谷。” 刀白凤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马,那有寻不到敌人巢穴之理?我也不用 担这半天心啦。”那黑汉子微微躬身,道:“王妃过奖。巴天石愧不敢当。” 这黑瘦汉子巴天石虽然形貌猥崽,却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物,曾为保定帝立 下不少功劳,目下在大理国位居司空。司徒、司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迁中极为 尊荣。巴天石武功卓绝,其擅长轻功,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敌人的驻足之地,他 暗中跟踪钟万仇一行,果然查到万劫谷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个饱,咱们这便出发。”巴天石深度知皇上 不喜人对他跑拜,对臣子爱以兄弟朋友称呼,倘若臣下过份恭谨,他反要着恼,当 下答应一声,捧起饭碗便吃。他滴酒不饮,饭食量却大得惊人,片刻间便连吃了八 大碗饭。段正淳、高升泰和他相交日久,自也不以为异。 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来,伸衣袖一抹嘴上的没腻,说道:“臣巴天石引路。” 当先走了出去。保定帝、段正淳夫妇、高升泰随后鱼贯而出。出得镇南王府,只见 褚古傅朱四大护卫已牵了马匹在门外侍候,另有数十名从人捧了保定帝等的兵刃站 在其后。 段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国,数百年来不失祖宗遗风。段正明、正淳兄弟 虽富贵无极,仍常微服了游,遇到武林中人前来探访或是寻仇,也总是按照武林规 矩对待,从不摆脱皇室架子。是以保定帝这日御驾亲征,众从人都是司空见惯,毫 不惊扰。自保定帝以下,人人均已换上了常服,在不识者眼中,只道是缙绅大户带 了从人出游而已。 刀白凤见巴天石的从人之中,有二十几名带着大斧长锯,笑问:“巴司空,咱 们去做木匠起大屋吗?”巴天石道:“锯树拆屋。” mpanel(1); 一行人所乘者是骏马,奔行如风,未到日中,已抵万劫谷外的树林。巴天石指 挥从人,将挡路的大树一一砍开锯倒。来到谷口,保定帝指着那株漆着‘姓段者入 此谷杀无赦’的大树,笑道:“这万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正淳却 知钟万仇是怕自己进谷去探访甘宝宝,向妻子斜目瞧去,见她只是冷清笑。 四名汉子提着大斧抢上,片刻之间那株数人合抱的大树砍倒了。 巴天石命众人牵马在谷口相候。 褚、古、傅、朱四大卫护当先而行,其后是巴天石与高升泰,又其后是镇南王 夫妇,保定帝走在最后。进得万劫谷后,但见四下静悄悄地,无人出迎。巴天石按 照江湖规矩,手持段正明、段正淳两兄弟的名帖,大踏步来到正屋之前,朗声说道: “大理国段氏兄弟,前来拜会钟谷主。” 话声甫毕,左侧树丛中突然窜出一条长长的人影,迅捷无伦的扑到,伸手向巴 天石手中的名帖抓来。巴天石向右错出三步,喝道:“尊驾是谁?”那人正是‘穷 凶极恶’云中鹤,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扑去。巴天石见他轻功异常了 得,有心要跟他较量较量,当下又向前抢出三步。云中鹤跟着追了三步。巴天石发 足便奔,云中鹤随后追去。一个矮,一个高,霎时之间在屋外绕了三个圈子。云中 鹤步幅奇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跃,脚步起落却比他快得多,两人之间始终相距数尺。 云中鹤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却也避他不脱。两人一向者自负轻功天下无匹,此刻 陡然间遇上劲敌,均是心下暗惊。两人越奔越快,衣襟带风,发出呼呼声响,虽只 两人追逐,旁人看来,便是五六人绕圈而行一般。到得后来,两人相距渐远,变成 了绕屋奔跑,已不知云中鹤在追巴天石,还是巴天石在追云中鹤。倘若巴天石追到 了云中鹤背后,这场轻功的比试,自然是他胜了,但云中鹤猛地发劲,又将巴天石 抛落数丈。 只听得呀一声,大门打开,钟万仇走了出来。巴天石中下不停,暗运内劲,右 手一送,名帖平平向钟万仇飞了过去。 钟万仇伸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规矩前来拜同,干么毁我谷门?” 褚万里喝道:“皇上至尊,岂能钻你这树洞地道?” 刀白凤一直悬念爱子,忍不住问道:“我孩儿呢?你们将他藏在那里?”屋中 忽又跃出一个女子,尖声道:“你来得迟了一步。这姓段的小子,我们将他开膛破 肚,喂了狗啦!”她双手各持一刀,刀身细如柳叶,发出蓝印印的光芒,正是见血 即毙的修罗刀。 这两个女子十八刀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结下极深的怨仇。刀白凤明知秦红棉所 言非实,但听她将自己独生爱子说得如此惨酷,旧恨新怒,一齐迸发,冷冷的道: “我是问钟谷主,谁来跟下贱女人说话,没的玷辱了自己身份。”蓦地里当当两声 响,秦红棉双刀齐出,快如飘风般近前,向她急砍两刀。这‘十字斫’是她成名绝 技,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汉曾丧在她修罗双刀这毒招之下。刀白凤抽出拂麈,及时格 开,身形转处,拂麈尾点向她后心。 段正淳好生尴尬,一个是眼前爱妻,一个是昔日情侣。他对刀白凤钟情固深, 对秦红棉却也是旧恩难忘,但见两女一动上手便是生死相搏的招数,不论是谁受伤, 自己都是终生之恨,喝道:“且慢动手!”斜身欺近,拔出长剑,要格开两人兵刃。 钟万仇一见到段正淳便是满肚子怒火,呛啷啷大环刀出手,向他迎头砍去。褚 万里道“不劳王爷动手,待小人料理了他。”铁杆挥出,戮向钟万仇的头颈。他原 来的铁杆被叶二娘拗断了,此时所使是赶着新铸的。钟万仇骂道:“我早知姓段的 就只仗着人多势众。” 段正淳笑道:“万里退下,我正要见识见识钟谷主的武功。”长剑挺出,弹开 褚万里的铁杆,顺势从钟万仇大环刀的刀背上掠下,直削他手指。这一招弹、掠、 削三式一气呵成,中间直无半分变招痕。钟万仇一惊:“这段贼剑法好生凌厉。” 登时收起怒火,横刀宁住门户,强敌当前,已不敢浮嚣轻忽。 段正淳挺剑疾刺,钏万仇见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向后跃进开三步。段正淳只 求他不过来纠缠,闪身抢到刀白凤和秦红棉身近,只见秦红棉刀法已微见散乱,刀 白凤步步进逼。蓦地里嗤嗤嗤连响,秦红棉接连射出三枝毒箭。她这短箭形状和木 婉清所发的一模一样,手法却高明得多,三枝箭分射左右中三个方位,教对方绝难 闪避。刀白凤纵身高,跃,三枝短箭都从她脚底飞过,不料她身子尚在半空,又有 三枝箭射来,第一枝射她小腹,第二枝射向她双足之间,第三枝却是对准了她足。 底。其时刀白凤无法再向上跃进,身子落下来时。三枝箭正好射中她头、胸、腹三 处,实是毒辣之极。 刀白凤心下惊惶,拂麈急掠,卷开了第一枝毒箭,身子急速落下,眼看第二枝、 第三枝箭对准了胸膛、小腹射到,已万难闪避挡格,突然眼前白光急闪,一柄长剑 自下而上的在她面前掠过,将这两枝短箭斩为四截,同时有人幌身挡在她的身前, 正是段正淳抢过来救了她性命。倘若他出剑稍在不准,斩不到短箭,那么这两枝短 箭势必钉在他身上。 这一下刀白凤和秦红棉都是吓得脸色惨白,心中怦怦乱跳。刀白凤叫道:“我 不领你的情!”闪身绕过丈夫,挥拂麈向秦红棉抽去。她恨极秦红棉手段阴毒,拂 麈上招数快极,斜扫直击,教对方再也缓不出手来发射毒箭。秦红棉适才这两箭险 些射中段正淳,又见他不顾性命的相救妻子,偏心已极,惊慌中又加上气苦,登时 挡不住拂麈的急攻。刀白凤拂麈一招‘凤栖于梧’,向她头顶击落,秦红棉急向右 闪,刀白凤左掌正好同时击出,眼见便可正中秦红棉胸口,立时便要打得好狂吐鲜 血。手掌亢她胸口沿有半尺,忽然旁边一只男子手掌伸过来一带,将她这一掌掠开 了,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说道:“凤凰儿,别这么狠!” 秦红棉一怔,怒道:“什么凤凰儿,孔雀儿,叫得这般亲热!”左手刀向段正 淳肩头砍落。刀白凤也正恼丈夫相救情妇,格开自己势在必中的一招,挥拂麈向他 脸上扫去。 二女同时出手,同时见到对方向段正淳攻击,齐叫:“啊哟!”同时要回护郎 君。刀白凤拂麈转向,去挡格修罗刀;秦红棉飞足向刀白凤踢去,要她收转拂麈。 段正淳斜身一闪,砰的一声,秦红棉这一脚重重踢中在他屁股上。刀白凤怒道: “你干么踢我丈夫?”秦红棉道:“段郎,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很疼吗?”段 正淳装腔作势,大叫:“哎唷,哎唷!踢死我啦!”蹲下身来。 钟万仇瞧出便宜,举刀搂头向段正淳劈落。刀白凤叫道:“住手!”秦红棉叫 道:“打他!”拂麈与修罗刀齐向钟万仇攻去。钟万仇只得回刀招架,大叫:“姓 段的臭贼,你这老白脸,靠女人救你性命,算什么好汉?”段正淳哈哈大笑,倏地 跃起,刷刷刷三剑,只逼得钟万仇踉跄倒退。秦红棉一怔,怒道:“你没受伤,装 假!”刀白凤也道:“这家伙最会骗人,你怎能信他了?”秦红棉叫道:“看刀!” 刀白凤叫道:“打他!”这一次二女却是联手向段正淳进攻。 保定帝见兄弟跟两个女人纠缠不清,摇头暗笑,向褚万里道:“你们进去搜搜!” 褚万里应道:“是!” 褚、古、傅、朱四人奔进屋门。古笃诚左足刚跨过门槛,突觉头顶冷风飒然。 他左足未曾踏实,右足跟一点,已倒退跃进出,只见一片极薄极阔的刀刃从面前直 削下去,相距不过数寸,只要慢得顷刻,就算脑袋幸而不致一分为二,至少鼻子也 得削支了。古笃诚背上冷汗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袭的是个面貌俊秀的中年女子,正 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她这薄刀作长方形,薄薄的一片,四周全是锋利无比,她 抓着短短的刀柄,略如挥舞,便卷成一圈圆光。古笃诚起初这一惊着实厉害,略一 定神,大喝一声,挥起板斧,便往她薄刀上砍去。叶二娘的薄刀不住旋转,不敢和 板斧这等沉重的兵刃相碰。古笃诚使出七十二路乱披风斧法,双斧直上直下的砍将 过去。叶二娘阴阳怪气,说几句调和侃的言语。朱丹臣见她好整以暇,刀法却诡异 莫测,生怕时候一长,古笃诚抵敌不住,当即挺判官双笔上前夹击。 其时巴天石子和云中鹤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两人轻功相若,均知非一时三刻 能分胜几,这时所较量者已是内力高下。巴天石奔了这百余个圈子,已知云中鹤的 下盘功夫飘逸有余,沉凝不中,不如自己一弹一跃之际行有余力,只消陡然停住, 击他三掌,他势必抵受不住。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轻功上考较他下去,不愿意以拳脚 步功夫取胜,是以仍是一股劲儿的奔跑。 忽听得一人粗声骂道:“妈巴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着觉,是那儿来的兔崽子?” 只见南海鳄神手持鳄嘴剪,一跳一跳的跃近。 傅思归喝道:“是你师父的爹爹来啦!”南海鳄神喝道:“什么我师父的爹爹?” 傅思归指着段正淳道:“镇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师父,你想赖么?” 南海鳄神虽然恶事多为,却有一椿好处,说过了的话向来作数,一闻此言,气得脸 色焦黄,可不公然否认,喝道:“我拜会我的师父,跟你龟儿子有什么相干?”傅 思归笑道:“我又不是你儿子,为什么叫我龟儿子?” 南海鳄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他是绕着弯儿骂自己为乌龟,一想通此点,哇 哇大叫,鳄嘴剪拍拍拍的向他夹去。此人头脑迟钝,武功可着实了得,鳄嘴剪中一 口森森白牙,便如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傅思归一根熟铜棍接得三招,便觉双臂酸 麻。褚万里长杆一扬,杆上连着的钢丝软鞭荡出,向南海鳄神脸上抽去,南海鳄神 掏出鳄尾鞭挡开。 保定帝眼看战局,己方各人均无危险,对高升泰道:“你在这儿掠阵。” 高升泰道:“是!”负手站在一旁。 保定帝走进屋中,叫道:“誉儿,你在这里么?”不听有人回答。他推开左边 厢房门,又叫道:“誉儿,誉儿!”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门背后转了出来, 脸色惊慌,问道:“你……你是谁?”保定帝道:“段公子在那里?”那少女道: “你找段公子干什么?”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来!” 那少女摇头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给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门口又有人看 守。”保定帝道:“你带我去。我打倒看守之人,推开大石,就救他出来了。”那 少女摇头道:“不成!我如带了你去,我爹爹要杀了我的。”保定帝问:“你爹爹 是谁?”那少女道:“我姓钟,我爹爹就是这里的谷主啊。”这少女便是从无量山 逃回来的钟灵。 保定帝点了点头,心想对会这样一个少女,不论用言语套问,或以武力胁逼, 均不免有失身份,段誉既在此谷中,总不难寻到,当下从屋中回了出来,要另行觅 人带路。 段誉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听说门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恶人‘恶贯满盈’, 大惊之下,扑过去搂在一起。段誉低声道:“咱们原来落在‘天下第一恶人’手中, 那真是糟糕之极矣!”木婉清“唔”的一声,将头钻在他怀中。段誉轻抚她头发, 安慰道:“别怕。” 两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湿,便如刚从水中爬起来一般。两人全身火热,体气蒸薰, 闻在对方鼻中,更增几分诱惑之意。一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个是情苗深种的少 女,就算没受春药的激动,也已把持不定,何况‘阴阳和合散’的力量霸道异常, 能令端士成为淫徒,贞女化作荡妇,只教心神一迷,圣贤也成禽兽。此时全仗段誉 一灵不昧,念念不忘于段氏的清誉令德,这才勉力克制。 青袍客得意之极,怪声大笑,说道:“你兄妹二人快些成其好事,早一日生下 孩儿,早一日得脱牢笼。我去也!”说吧,越过树墙而去。 段誉大叫:“岳老三,岳老二!你师父有难,快快前来相救。”叫了半天,却 那里有人答应? 段誉寻思:“当此危急之际,便是拜会他为晌,也说不得了。拜错恶人为师, 不过是我一人之事,须不致连累伯父我爹爹。”于是又纵声大叫:“南海鳄神,我 甘愿拜你为师了,愿意做南海派的传人,你快来救你徒弟啊。我死之后,你可没徒 弟了。”乱叫乱喊了一阵,始终不闻南海鳄神的声息,突然想到:“啊哟不好!南 海鳄神最怕的便是他这个老大‘恶贯满盈’,就算听到我叫唤,也不敢来救。”心 中只是叫苦。 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成婚之后,咱们第一个孩儿,你喜欢男是女的?” 段誉迷迷糊糊的答道:“男的!” 忽然石屋外一个少女的声音接口道:“段公子,你是她哥哥,决不能跟她成婚。” 段誉一楞,道:“你……你是钟姑娘么?”那少女正是钟灵,说道:“是我啊。我 偷听到了这青袍恶人的话,我定要想法子救你和木姊姊。”段誉大喜,道:“那好 极了,你快去偷毒药的解药给我。”木婉清怒道:“钟灵你这小鬼快走开,谁要你 救?”钟灵道:“我还是想法子推开这大石头,先救你们出来的好。”段誉道: “不,不!你去偷解药。我……我抵受不住,快……快要死了。”钟灵惊道:“什 么抵受不住?你肚子痛吗?”段誉道:“不是肚子痛。”钏灵又问:“你是头痛么?” 段誉道:“也不是头痛。”钟灵道:“那你什么地方不舒服?” 段誉情欲难遏之事,如何能对这小姑娘说得出口?只得道:“我全身不舒服, 你只设法去盗取解药便了。”钟灵皱鼎道:“你不说病状,我就不知道要寻什么解 药。我爹爹解药很多,但得知道你是肚痛、头痛,还是心痛。”段誉叹了口气道: “我什么也不痛。我是……我是服了一种叫做‘阴阳和合散’的毒药。”钟灵拍手 道:“你知道毒药的名字,那就好办了。段大哥,我这就去跟爹爹要解药。” 她匆匆爬过树墙,便去缠着父亲拿那‘阴阳和合散’的解药。那‘阴阳和合散’ 是表袍客的药物,但钟万仇一听这名字,就知是什么玩意儿,马脸一沉,斥道: “小女娃娃,东问西问这些不打紧的东西干么?你再胡说八道,我老大耳括子打你。” 钟灵急道:“不是胡说八道……” 便在此时,保定帝等一干人攻进万劫谷来,钟万仇忙出去应敌,将钟灵一人留 在屋内。她听得屋外兵刃交作,斗得甚是厉害,也不去理会,自在父亲的藏药之所 东翻西找。钟万仇的数百个药瓶之上都贴有药名,但偏偏就不见‘阴阳和合散’的 解药。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得有人进来,出去一看,便遇到了保定帝。 保定帝想寻人带路,一时却不见有人,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头见是钟灵奔 来,当即停步等候。钟灵奔近,说道:“我找不到解药,还是带你去吧!不知你能 不能推开那块大石头。”保定帝莫名其妙,问道:“什么解药?大石头?”钟灵道: “你跟我来,一看便知道了。”万劫谷中道路虽然曲折,但在钟灵带领之下,片刻 即至,保定帝托着钟灵的手臂,也不见他从身跳跃,突然间凌空而起,平平稳稳越 过了树墙。钟灵拍手赞道:“妙极,妙极!你好你会飞!啊哟,不好!” 但见石屋之前端坐着一人,正是那青袍怪客! 钟灵对这个半死半活的人最是害怕,低声道:“咱们快走,等这人走了再来。” 保定帝见了这青袍怪人也是极感诧异,安慰她道:“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怕。段誉 便是在这石屋之中,是不是?”钟灵点了点头,缩在他身后。 保定帝缓步上前,说道:“尊驾请让一步!”青袍客便如不闻不见,凝坐不动。 保定帝道:“尊驾不肯让道,在下无礼莫怪。”侧身从青袍客左侧闪过,右掌 斜起,按住巨石,正要运劲推动,只见青袍客从腋下伸出一根细细的铁杖,点向自 己‘缺盆穴’。铁杖伸到离他身子尺许之处便即停住,不住颤动,保定帝只须劲力 一发,铁杖点将过来,那便无可闪避。保定帝心中一凛:“这人点穴功夫可高明之 极,却是何人?”右掌微扬,劈向铁杖,左掌从右掌底穿出,又已按在石上。青袍 客铁杖移位,指向他‘天池穴’。保定帝掌势如风,连变了七次方位,那青袍客的 铁杖第一次均是虚点穴道,制住形势。 两人接连变招,青袍客总是令得保定帝无法运劲推石,认穴功夫之准,保定帝 自觉与己不相伯仲,犹在兄弟段正淳之上。他左掌斜削,突然间变掌为指,嗤的一 声响,使出一阳指力,疾点铁杖,这一指若是点实了,铁杖非弯曲不可。不料那铁 杖也是嗤的一声点来,两股力道在空中一碰,保定帝退了一步,青袍客也是身子一 幌。保定帝脸上红光一闪,青袍客脸上则隐隐透出一层青气,均是一现即逝。 保定帝大奇,心想:“这人武功不但奇高,而且与我显是颇有渊源。他这杖法 明明跟一阳指有关。”当即拱手道:“前辈尊姓大名,盼能见示。”只听一个声音 响道:“你是段正明呢,不是段正淳?”保定帝见他口唇不动,居然能够说话,更 是诧异,说道:“在下段正明。”青袍客道:“哼,你便是大理国当今保定帝?” 保定帝道:“正是。”青袍客道:“你的武功和我相较,谁高谁下?” 保定帝沉吟半晌,说道:“武功是你稍胜半筹,但若当真动手,我能胜你。” 青袍客道:“不错,我终究是吃了身子残废的亏。唉,想不到你坐上了这位子,这 些年来竟丝毫没搁下练功。”他腹中发出的声音虽怪,仍听得出语间中充满了怅恨 之情。 保定帝猜不透他的来历,心中霎时间转过了无数疑问。忽听得石屋内传出一声 声急躁的嘶叫,正是段誉的声音,保定帝叫道:“誉儿,你怎么了?不必惊慌,我 就来救你。”钟灵惊叫:“段公子,段公子!” 原来段誉和木婉清受猛烈春药催激,越来越难与情欲相抗拒。到后来木婉清神 智迷糊,早忘了段誉是亲哥哥,只叫:“段郎,抱我,抱住我!”她是处女之身, 于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但觉燥热难当,要段誉搂抱着方才舒服,便向段誉扑去。段 誉叫道:“使用不得!”闪身避开,脚步下自然而然的使出了凌波微步。木婉清一 扑不中,斜身摔在床上,便晕了过去。 段誉接连走了几步,内息自然而然的顺着经脉运行,愈走愈快,胸口郁闷无比, 似乎透不过气来一般,忍不住大叫一声。这一声叫,郁闷竟然略减,当下他走几步, 呼叫一声,情欲之念倒是淡了,保定帝和青袍客在屋外的对答,以及保定帝叫他不 必惊慌的言语,却者已听而不闻。 青袍客道:“这小子定力不错,服了我的‘阴阳和合散’,居然还能支撑到这 时候。”保定帝吃了一惊,问道:“那是什么毒药?”青袍客道:“不是毒药,只 不过是一种猛烈的春药而已。”保定帝道:“你给他服食这等药物,其意何居?” 青袍客道:“这石屋之中,另有一个女子,是他的胞妹。” 保定帝一听之下,登时明明了此人的阴谋毒计。他修养再好,也禁不住勃然大 怒,长袖挥处,嗤的一指身他点去。青袍客横杖挡开,保定帝第二指又已点出,这 一指直趋他喉下七突穴,那是致命令死穴,料想他定要全力反击。 那知青袍客“嘿嘿”两声,既不闪避,也不招架。保定帝见他不避不架,心中 大疑,立时改指,问道:“你为何甘愿受死?”青袍客道:“我死在你手下,那是 再好不过,你的罪孽,又深度了一层。”保定帝问道:“你到底是谁?”青袍客低 声说了一句话。 保定帝一听,脸色立变,道:“我不信!”青袍客将右手中的铁杖交于左手, 右手食指嗤的一声,向保定帝点去,保定帝斜身闪开,还了一指。青袍客以中指直 戳,保定帝脸色凝重,以中指相还。青袍客第三招以无名指横扫,第四招以小指轻 挑,保定帝一一照式还报。到得第五招时,青袍客以大拇指捺将过来,五指中大拇 指最短,因而也最为迟钝不灵,然而指上力道却是最强,保定帝不敢怠慢,大拇指 一翘,也捺了过去。 钟灵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忘了对青袍客的畏惧之意,笑道:“你们两个在猜 拳么?你伸一指,我伸一指的,却是谁赢了?”一面说,一面走近身去。蓦地里一 股劲风无声无息的袭到,钟灵一怔之际,左肩剧痛,几欲晕倒。保定帝反手挥掌, 将她身子平平推出,跟着向后纵跃,将她扶住,说道:“站着别动。”钟灵怔怔的 道:“他……他要杀我?”保定帝摇头道:“不是。我和他在比试武功,旁人不能 走近。”伸掌在她背心上轻抚数下。 那青袍客道:“你信了没有?”保定帝抢上数步,躬身说道:“正明参见前辈。” 青袍客道:“你只叫我前辈,是不肯认我呢,还是意下犹在未信?”保定帝道: “正明身为一国之主,言行自当郑重。正明无子,这段誉身负宗庙社稷的重寄,请 前辈释放。”青袍客道:“我正要大理段氏乱伦败德,断子约孙。我好容易等到今 日,岂能轻易放手?”保定帝厉声道:“段正明万万不许。” 青袍客道:“嘿嘿!你自称是大理国皇帝,我却只当你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你有胆子,尽管去调神策军、御林军来好了。我跟你说,我势力固然远不如你,可 是要先杀段誉这小贼却易如反掌。你此刻跟我动手,数百招后或能胜得了我,但想 杀我,却也千难万难。我只教不死,你便救不了段誉性命。” 保定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知道他这话确是不假,别说去调神策军、御林军 来,只须自己再多一个帮手,这青袍客抵敌不住,便会立时加害段誉,何况以此人 身份,也决不能杀了他,说道:“你要如何,方能放人?”青袍客道:“不难,不 难!你只须答允去天龙寺出家为僧,将皇位让我,我便解了段誉体内药性,还你一 个鲜龙活跳、德行无亏的好侄儿。”保定帝道:“祖宗基业,岂能随便拱手送人?” 青袍客道:“嘿嘿,这是你的基业,不是我的基业?物归原主,岂是随便送人? 我不追究你谋朝篡位的大罪,已是宽洪大量之极了。你若执意不肯,不妨耐心等候, 等段誉和好胞妹生下一男半女,我便放他。”保定帝道:“那你还是乘早杀了他的 好。” 青袍客道:“除此之外,还有两条路。”保定帝问道:“什么?”青袍客道: “第一条路,你突施暗算,猝不及防的将我杀了,那你自可放他出来。”保定帝道: “我不能暗算于你。”青袍客道:“你就是想暗算,也未必能成。第二条路,你教 段誉自己用一阳指功夫跟我较量,只须胜得了我,他自己不就走了吗?嘿嘿,嘿嘿!” 保定帝怒气上冲,忍不住便要发作,终于强自抑制,说道:“段誉不会丝毫武 功,更没学过一阳指功夫。”青袍客道:“大理段正明的侄子不会一阳指,有谁能 信?”保定帝道:“段誉幼读诗书佛经,心地慈悲,坚决不肯学武。”青袍客道: “又是一个假仁假义、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这样的人若做大理国君,实非苍生之福, 早一日杀了倒好。” 保定帝厉声道:“前辈,是否另有其他道咯可行?”青袍客道:“当年我若有 其他道路可行,也不至落到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田地。旁人不给我路走,我为什 么要给你路走?” 保定帝低头沉吟半晌,猛地抬起头来,一脸刚毅肃穆之色,叫道:“誉儿,我 便设法来救你。你可别忘了自己是段家子孙!” 只听石屋内段誉叫道:“伯父,你进来一指……一指将我处死了吧。”这时他 已停步,靠在封门大石上稍息,已听清楚了保定帝与青袍客后半段的对答。保定帝 厉声道:“什么?你做了败坏我段氏门风的行迳么?”段誉道:“不!不是,侄儿…… 侄儿燥热难当,活……活不成了!” 保定帝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钟灵的手臂,奔过空地,跃过树墙, 说道:“小姑娘,多谢你带路,日后当有报答。”循着原路,来到正屋之前。 只见褚万里和傅思归双战南海鳄神,仍然胜败难分。朱丹臣和古笃诚那一对却 给叶二娘的方刀逼得渐渐支持不住。那边厢云中鹤脚下虽是丝毫不缓,但大声喘气, 有若疲年,巴天石却一纵一跃,轻松自在。高升泰负着双手踱来踱去,对身旁的激 斗似是漠不关心,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精神笼罩全局,己方只要无人遇险, 就用不着出手相援。段正淳夫妇与秦红棉、钟万仇四人却已不见。 保定帝问道:“淳弟呢?”高升泰道:“镇南王逐开了钟谷主,和王妃一起找 寻段公子去了。”保定帝纵声叫道:“此间诸事另有计较,各人且退。” 巴天石陡然住足,云中鹤直扑过来,巴天石砰的一掌,击将出去。云中鹤双掌 一挡,只感胸中气血翻涌,险此喷嚏出血来。他强自忍住,双眼望出来模糊一片, 已看不清对手拳脚来路。巴天石却并不乘胜追击,嘿嘿冷清笑,说道:“领教了。” 只听左首树丛后段正淳的声音说道:“这里也没有,咱们再到后面去找。”刀 白凤道:“找个人来问问就好了,谷中怎地一个下人也没有。”秦红棉道:“我师 妹叫他们都躲起来啦。”保定帝和高升泰、巴天石三人相视一笑,均觉镇南王神通 广大,不知使上了什么巧妙法儿,竟教这两个适才还在性命相扑的女子联手同去找 寻段誉。只听段正淳道:“那么咱们去问你师妹,她一定知道誉儿关在什么地方。” 刀白凤怒道:“不许你去见甘宝宝。不怀好意!”秦红棉道:“我师妹说过了,从 此永远不再见你的面。” 三人说着从树丛中出来。段正淳见到兄长,问道:“大哥,救出……找到誉儿 了么?”他本想说“救出誉儿”,但不见儿子在侧,便即改口。保定帝点头道: “找到了,咱们回去再说。” 褚万里、朱丹臣等听得皇上下旨停战,均欲住手,但叶二娘和南海鳄神打得兴 起,缠住了仍是恶战不休。保定帝眉头微蹙,说道:“咱们走吧!” 高升泰国道:“是!”怀中取出铁笛,挺笛指向南海鳄神咽喉,跟着扬臂反手, 横笛扫向叶二娘。这两记笛招都是攻向敌人极要紧的空隙。南海鳄神一个筋斗避过, 拍的一声,铁笛重重击中叶二娘左臂。叶二娘大叫一声,急忙飘身逃开。 高升泰的武功其实并不比这两人强了多少,只是他旁观已久,心中早已拟就了 对付这两人的绝招。这招似乎纯在对付南海鳄神,其实却是佯攻,突然出其不意的 给叶二娘来一下狠的,以报前日背上那一掌之仇。看来似是轻描淡写,随意挥洒, 实则这一招在他心中已盘算了无数遍,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已然出尽全力。 南海鳄神圆睁豆眼,又惊又佩,说道:“妈巴羔子,好家伙,瞧你不出……” 下面的话没再说下去,意思自然是说:“瞧你不出,居然这等厉害,看来老子只怕 还不是你这小子的对手。” 刀白凤问保定帝道:“皇上,誉儿怎样?”保定帝心下其是担忧,但丝毫不动 声色,淡淡说道:“没什么。眼前是个让他磨练的大好机会,过得几天自会出来, 一切回宫再说。”说着转身便走。 巴天石抢前开路。段正淳夫妇跟在兄长之后,其后是褚、古、傅、朱四护卫, 最后是高升泰殿后。他适才这凌厉绝伦的一招镇慑了知人,南海鳄神虽然凶悍,却 也不敢上前挑战。 段正淳走出十余丈,忍不住回头向秦红棉望去,秦红棉也怔怔的正瞧着他背影, 四目相对,不由得都痴了。 只见钟万仇手执大环刀,气急败坏的从屋后奔出来,叫道:“段正淳,你这次 没见到我夫人,算你运气好,我就不来难为你。我夫人已发了誓,以后决不再见你。 不过……不过那也靠不住,她要是见到你这家伙,说不定他妈的又……总而言之, 你不能再来。”他和段正淳拚斗,数招不胜,便即回去守住夫人,以防段正淳前来 勾引,听得夫人立誓决不再见段正淳之面,心下大慰,忙奔将出来,将这句要昆之 极的言语说给他听。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为什么?为什么再也不见我面?你已是有夫之妇, 我岂能再败坏你的节?大理段二虽然风流好色,却非卑鄙无耻之徒。让我再瞧瞧你, 就算咱两人离得远远地,一句话也不说,那也好啊。”回过头来,见妻子正冷冷的 瞧着自己,心头一凛,当即加快脚步,出谷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夥到宫中商议。”来到皇宫内书房,保定帝 坐在中间一张铺着豹皮的大椅上,段正淳夫妇坐在下首,高升泰一干人均垂手侍立。 保定帝吩咐内侍取过灯凳子,命各人坐下,挥退内侍,将段雀如何落入敌人的情形 说了。 众人均知关键是在那青袍客身上,听保定帝说此人不仅会一阳指,且功力犹在 他之上,地都不敢多,和各自低头沉吟,均知一阳指功夫是段家世代相传,传子不 传女,更加不传外人,青袍客既会这门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孙了。(按:直到 段氏后世子孙段智兴一灯大师手中,为了要制住欧阳锋,才破了不传外人的祖规, 将这门神功先传给王重阳,再传于渔樵耕读四大弟子。详见‘射雕英雄传’。)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谁?”段正淳摇头道:“我猜不出难 道是天龙寺中有人还俗改装?”保定帝摇头道:“不是是延庆太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段正淳道:“延庆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 招摇”保定帝道:“名字可以乱冒,一阳指的功夫却假冒不得。偷师学招之事,武 林中原亦寻常,然而这等内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庆太子,决无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问道:“那么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反而要败坏我家 的门风清誉?”保定帝叹道:“此人周身残疾,自是性情大异,一切不可以常理度 之。何况大理国皇座即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怀愤懑,要害得我兄弟俩身败名裂而后 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拥戴,四境升平,别说只是延庆太子出世, 就算上德帝复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升泰站起身来,说道:“镇南王此言甚是。延庆太子好好将段公子交出便罢, 事物咱们也不认他什么太子不太子,只当他是天下四大恶人之首,人人得而诛之。 他武功虽高,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 原来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国上德帝段廉义在位,朝中忽生大变,上德帝 为奸臣杨义贞所杀,其后上德帝的侄子段寿辉得天龙寺中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之助, 平灭杨义贞。段寿辉接帝位后,称为上明帝。上明帝不乐为帝,只在位一年,便赴 夫龙寺出家为僧,将帝位传给堂弟段正明,是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个亲子,当 时朝中称为延庆太子,当奸臣杨义贞谋朝篡位之际,举国大乱,延庆太子不知去向, 人人都以为是给杨义贞杀了,没想到事隔多年,竟会突然出现。 保定帝听了高升泰的话,摇头道:“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当日只因找他不 着,上明帝这才接位,后来又传位给我。延庆太子既然复出,我这皇位便该当还他。” 转头向高升泰道:“令尊若是在世,想来也有此意。”高升泰是大功臣高智升之子, 当年锄奸除逆,全仗高智升出的大力。 高升泰走上一步,伏地禀道:“先父忠君爱民。这青袍怪客号称是四恶之首, 若在大理国君临万民,众百隆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皇上让位之议,臣升泰万死不敢 奉诏。” 巴天石仗地奏道:“适才天石听得那南海鳄神怪声大叫,说他们四恶之首叫作 什么‘恶贯满盈’。这恶人若不是延庆太子,自不能觊觎大宝。就算他是延庆太子, 如此凶恶奸险之徒,怎能让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势必是国家倾覆,社稷沦丧。” 保定帝挥手道:“两位请起,你们所说的也是言这成理。只是誉儿落入了他的 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让,更有什么法子能让誉儿归来?” 段正淳道:“大哥,自来只有君父有难,为臣子的才当舍身以赴。誉儿虽为大 哥所爱,怎能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则誉儿纵然脱险,却也成了大理国的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来,左手摸着颏下长须,右手两指在额上轻轻弹击,在书房中缓 缓而行。众人无知他每逢有大事难决,便如此出神思索,谁也不敢作声扰他思路。 保定帝踱来踱去,过得良久,说道:“这延庆太子手段毒辣,给誉儿所服的‘阴阳 和合散’药性甚是厉害,常人极难抵挡。只怕……只怕他这时已为药性所迷,也未 可知。唉声,这是旁人以奸计摆布,须怪誉儿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头,羞愧无地,心想归根结底,都是因自己风流成性起祸。 保定帝走回去坐入椅中,说道:“巴司空,傅下旨意,命翰林院草制,册封我 弟正淳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惊,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 孙绵绵。这皇太弟一事尽可缓议。” 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你我兄弟一体,这大理国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 别说我并无子祠,就是有子有孙,也要传位于你。淳弟,我立你为祠,此心早决, 通国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庆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数次推辞,均不获准,只得叩首谢恩。高升泰等上前道贺。保定帝并无 子息,皇位日后势必传于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谁也不以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庆太子之事,只可千知华司徒、范司马两人, 此外不可泄露。”众人齐声答应,躬身告别。巴天石当下出去向翰林院宣诏。 保定帝用过御膳,小睡片刻,醒来时隐隐听得宫外鼓乐声喧,爆竹连天。内监 进来服侍更衣,禀道:“陛下册封镇南王为皇太弟,众百姓欢呼庆祝,甚是热闹。” 大理国近年来兵革不兴,朝政清明,庶民安居乐业,众百姓皇帝及镇南王子善阐侯 等当国君臣都是十分爱戴。保定帝道:“传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灯,大理城金吾不 禁,犒赏三军,以酒肉赏赐耆老孤儿。”这道旨意传将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欢 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换了便装,独自出宫。。他将大帽压住眉檐,遮住面目。一 路上只见众百姓拍手讴歌,青年男女,载歌载舞。当时中原人士视大理国为蛮夷之 地,礼仪与中土大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携手同行,调情嬉笑,旁若无人,谁也 不以为怪。保定帝心下暗祝:“但愿我大理众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欢乐。” 他出城后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里后上山,越走越荒僻,转过四个山坳,来到 一座小小的古庙前,庙门上写着‘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国教。大理京城内外, 大寺数十,小庙以百计,这座‘拈花寺’地处偏僻,无甚香火,即是世居大理之人, 多半也不知晓。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后上前,在寺门上轻叩三下。过得半晌,寺门 推开,走出一名小沙弥来,合什问道:“尊客光降,有何贵干?”保定帝道:“相 烦通报黄眉大师,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见。”小沙弥道:“请进。”转身肃客。保定 帝举步入寺,只听得叮叮两声清磬,悠悠从后院传出,霎时之间,只感遍体清凉, 意静神闲。 他踏实着寺院中落叶,走向后院。小沙弥道:“尊客请在此稍候,我去禀报师 父。”保定帝道:“是。”负手站在庭中,眼见庭中一株公孙树上一片黄叶缓缓飞 落。他一生极少有如此站在门外等候别人的时刻,但一到这拈花寺中,俗念尽消, 浑然忘了自己天南为帝。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段,贤弟,你心中有何难题?”保定帝回过头 来,只见一个满脸皱纹、身形高大的老僧从小舍中推门出来。这老僧两道焦黄长眉, 眉尾下垂,正是黄眉和尚。 保定帝双手拱了拱,道:“打扰大师清修了。”黄眉和尚微笑道:“请进。” 保定帝跨步走进小舍,见两个中年和尚躬身行礼。保定帝知是黄眉和尚的弟子,当 下举手还礼,在西首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待黄眉和尚在东首的蒲团坐定,便道: “我有个侄儿段誉,他七岁之时,我曾抱来听师兄讲经。”黄眉僧微笑道:“此子 颇有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点化,生性慈悲,不肯 学武,以免杀生。”黄眉僧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人。” 保定帝道:“是!”于是将段誉如何坚决不肯学武、私逃出门,如何结识木婉 清,如何被服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延庆太子办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说了。 黄眉僧微笑倾听,不插一言。两名弟子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更边脸上的肌肉也不牵 动半点。 待保定帝说完,黄眉僧缓缓道:“这位延庆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 他却手,就是派遣下属前去强行救人,也是不妥。”保定帝道:“师兄明鉴。”黄 眉僧道:“天龙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于贤弟的,但他们皆系出段氏,不便 参与本族内争,偏袒贤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龙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黄眉僧点点头,缓缓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点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 指,对准他的中指一戳,两人都身形一幌,便即必指。黄眉僧道:“段贤弟,我的 金刚指力可不能胜你的一阳指啊。”保定帝道:“师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取胜。” 黄眉僧低头不语。 保定帝站起来,说道:“五年之前,师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盐税,一来国用 示足,二来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项仁政,以便庶民归德吾弟。但明天 一早,小弟就颁令废除盐税。” 黄眉僧站起身来,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贤弟造福万民,老僧感德不尽。” 保定帝下拜会还礼,不再说话,飘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宫中,即命内监宣巴司空前来,告以废除盐税之事。巴天石躬身谢 恩,说道:“皇上鸿恩,实是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宫中一切用度,尽量裁减 撙节。你去和华司徒、范司马二人商议商议,瞧有什么地方好省的。”巴天石答应 了,辞出宫去。 巴天石当下去约了司待华赫艮,一齐来到司马范骅府中,告以废除盐税。至于 段誉被掳一节,巴天石已先行对华范二人说过。 范骅沉吟道:“针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盐税,想必是意欲邀天 之怜,令镇南世子得以无恙归来。咱们不能分君父之忧,有何脸面立身朝堂之上?” 巴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计,可以救得世子?”范骅道:“对手既是延庆太 子,皇上万万不愿跟他正面为敌。我倒有一条计策,只不过要偏劳大哥了。”华司 徒忙道:“那有什么偏劳的?二弟快说。”范骅道:“皇上言道,那延庆太子的武 功尚胜皇上半筹。咱们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旧生涯, 不妨再干他一次。”华司徒紫膛色的脸上微微一红,笑道:“二弟又来取笑了。” 这华司徒华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贫贱,现今在大理国位列三公,未发迹时,干 部的却是盗墓掘坟的勾当,最擅长的本领是偷盗王公巨贾的坟墓。这些富贵人物死 后,必有珍异宝物殉葬,华阿根从极远处挖掘地道,通入坟墓,然后盗取宝物。所 花的一和虽巨,却由此而从未为人发觉。有一次他掘入一坟,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 殉葬的武功秘诀,依法修习,练成了一身卓绝的外门功夫,便舍弃了这下贱的营生, 辅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终于升到司徒之职。他居官后嫌旧时的名字太俗,改名赫 艮,除了范骅和巴天石这两个生死之交,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范骅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们混进万劫谷中,挖掘一条地道,通 入针南世子的石室,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他出来。” 华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极,妙极!”他于盗墓一事,实有天生嗜好,二 十年来虽然再不干此营生,偶而想起,仍是禁止不住手痒,只是身居高官,富贵已 极,再去盗坟掘墓,却成何体统?这时听范骅一提,不禁大喜。 范骅笑道:“大哥且慢欢喜,这中间着实有些难处。四大恶人都在万劫谷中, 钟万仇夫妇和修罗刀也均是极厉害的人物,要避过他们耳目委实不易。再说,那延 庆太子坐镇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过,如何方能令他不会察觉?” 华赫艮沉吟半晌,说道:“地道当从石屋之后通过去,避开延庆太子的所在。” 巴天石道:“镇南世子时时刻刻都有危险,咱们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来得 及么?”华赫艮道:“咱哥儿三人一起干,委曲你们丙位,跟我学一学做盗墓的小 贼。”巴天石笑道:“既然位居大理国三公,这盗墓掘坟的勾当,自是义不容辞。” 三人一齐拊掌大笑。 华赫艮道:“事不宜迟,说干便干。”当下巴天石绘出万劫谷中的图形,华赫 艮拟订地道的入口路线,至于如何避人耳目,如何运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 是他的无双绝技。 这一日一晚之间,段誉每觉炎热烦躁,便展开‘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 步行走,只须走得一两个圈子,心头便感清凉。木婉清却身发高热,神智迷糊,大 半时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间,段誉又在室中疾行,忽听得石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纵横十 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兴,与老僧手谈一局么?”段誉心下奇怪,当即放 缓脚步,又走出十几步,这才停住,凑眼到送饭进来的洞也向外张望。 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眉毛焦黄的老僧,左手拿着一个饭碗大小的铁木鱼,右手 举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鱼槌,在铁木鱼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听所发声音,这根木鱼 槌也是钢铁所制。他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俯身将木鱼槌往石屋前 的一块大青石上划去,嗤嗤声响,石屑纷飞,登时刻了一条直线。段誉暗暗奇怪, 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见过,他手上的劲道好大,这么随手划去,石上便现深痕, 就同石匠以铁凿、铁锤慢慢敲击出来一般,瑞这条线笔直到底,石匠要击这样一条 直线,更非先用墨斗弹线不可。 石屋前一个郁闷的声音说到:“金刚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恶贯满 盈’。他右手铁杖伸出,在青石上划了一条横线,和黄眉僧所刻直线正好相交,一 般的也是深入石面,这无歪斜。黄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赐教,好极,好极!”又 用铁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线。青袍客跟着刻了一道横线。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 道,两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划越慢,不愿自己所刻直线有何深浅不同,歪斜不齐, 就此输给了对方。 约莫一顿饭时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已然整整齐齐的刻就。黄眉僧寻思: “正明贤弟所说不错,这延庆太子能内力果然了得。”延庆太子不比黄眉僧乃有备 而来,心下更是骇异:“从那里钻了这样个厉害的老和尚出来?显是段正明邀来的 帮手。这和尚跟我缠上了,段正明便乘虚而入去救段誉,我可无法分身抵挡。” 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来也必胜老僧十倍,老僧要 请施主饶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 你来向我挑战,怎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要决胜败,自 然是平下。”黄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饶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师既自承棋 艺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黄眉僧道:“那么就饶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让一 先,也是相让。” 黄眉僧道:“哈哈,原来你在棋艺上的造诣甚是有限,不妨我饶你三子。”青 袍客道:“那也不用,咱俩分先对弈便是。”黄眉僧心下惕惧更甚:“此人不骄傲 不躁,阴沉之极,实是劲敌,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原来黄眉僧并 无必胜把握,向知爱弈之人个个好胜,自己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子,对方往往 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这虚名看得极淡,倘若延庆太子自逞其能,答应饶子,自 己大占便宜,在这场拚斗中自然多居赢面。不料延庆太子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 人便宜,一丝不苟,严谨无比。 黄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强龙 不压地头蛇,我先。”黄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后。请你猜猜老僧今年的岁 数,是奇是偶?猜得对,你先下;猜错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 你也要抵赖。”黄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 岁后,两只脚步的足趾,是奇数呢,还是偶数?” 这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个,当然偶数。他说明 到了七十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实则虚之,虚 则实之。他便是十个足趾头,却来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数。” 黄眉僧道:“错了,是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 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只见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 露笑容,神情镇定,心想:“原来他右足当真只有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 布鞋,伸手又去脱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 上他的当。”只见黄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什么残缺? 青袍客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揣摸对方此举是何用意。只见黄眉僧提起小铁 槌挥击下去,喀的一声轻响,将自己右足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两名弟子突见师父 自残肢体,血流于前,忍不住都“噫”了一声。大弟子破疑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 师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伤口。 黄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岁,到得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厅数。” 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什么凶残毒辣的 事没干过见过,于割下一个小脚指的事那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和尚为了争一着之 先,不惜出此断然手段,可见这盘棋他是志在必胜,倘若自己输了,他所提出的条 款定是苛刻无比。 黄眉僧道:“承让了。”提起小铁槌在两对角的四四咯上各刻了一个小圈,便 似是下了两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铁杖,在另外两处理的四四呼上各捺一下,石上出 现两处低凹,便如是下了两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两子,称为‘势子’, 是中国围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后,与后世亦复相反。黄眉僧跟着在‘平位’六三路 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应以一子。初时两人下得甚快,黄眉僧不敢丝毫大意, 稳稳不失以一根小脚趾换来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着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人指上劲力不断损耗, 一面凝思求胜,一面运气培力,弈得渐渐慢了。 黄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见师父与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变,黄 眉僧假使用不应,右下角隐伏极大危险,但如应以一子坚守,先手便失。 黄眉僧沉吟良久,一时难以参快,忽听得石屋中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反击 ‘去位’,不失先手。”原来段誉自幼便即善弈,这时看着两人枰上酣斗,不由得 多口。常言道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段誉的棋力本就高于黄眉僧,再加 旁观,更易瞧出了关键的所在。黄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时难定取舍, 施主此语,释了老僧心中之疑。”当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国古法, 棋局分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观不语真君子,自作主张大丈夫。”段誉叫道:“你将 我关在这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黄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 青袍客道:“无耻,无耻。”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个凹洞。 兵交数合,黄眉僧又遇险着。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誉却又不作一声,于是走 到石屋之前,低声说道:“段公子,这一着该当如何下才是?”段誉道:“我已想 到了法子,只是这路棋先后共有七着,倘若说了出来,被敌人听到,就不灵了,是 以迟疑不说。”破嗔伸出右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写道:“请写。”随即将手掌从洞 穴中伸进石屋,口中却道:“既是如此,倒也没有法子。”他知青袍客内功深湛, 纵然段誉低声耳语,也必被他听去。 段誉心想此计大妙,当即伸指在他滨中写了七步棋子,说道:“尊师棋力高明, 必有妙着,却也不须在下指点。”破嗔想了一想,觉得这七步棋确是甚妙,于是回 到师父身后,伸指在他背上写了起来。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见 他弄甚么玄虚。黄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旁人所教,以大师棋力,似乎尚未达此境界。” 黄眉僧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戏。良贾深藏若虚,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 若被服施主料得洞若观火,这局棋还用下么?”青袍客道:“狡狯伎俩,袖底把戏。” 他瞧出破嗔和尚来来去去,以袖子覆在黄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专注棋局 变化,心无旁鹜,不能再去揣摸别事。 黄眉僧依着段誉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这六步不必费神思索,只是专注运协, 小铁槌在青石上所刻六个小圈既圆且深,显得神完气足,有余不尽。青袍客见这六 步棋越来越凶,每一步都要凝思对付,全然处于守势,铁杖所捺的圆也便微有深浅 不同。到得黄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这一子奇峰突起,与段誉所设想的毫不相关,黄眉僧一愕,寻思:“段公子这 七步棋构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从一先进而占到两先。但这么一来,我 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么?”原来青袍客眼见形势不利,不论如 何应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不理,却去攻击对方的另一块棋,这是‘不应之应’, 着实厉害。黄眉僧皱起了眉头,想出善着。 破嗔见棋局斗变,师父应接为难,当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誉早已想好,将六着 棋在他掌中一一写明。破嗔奔回师父身后,伸指在黄眉僧背上书写。 青袍客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怎容得对方如此不断弄鬼?左手铁杖伸出,向 破嗔肩头凭虚点去,喝道:“晚辈弟子,站开了些!”一点之下,发出嗤嗤声响。 黄眉僧眼见弟子抵挡不住,难免身受重伤,伸左掌向杖头抓去。青袍客杖头颤 动,点向他左乳下穴道。黄眉僧手掌变抓为斩,斩向铁杖,那铁杖又已变招。顷刻 之间,两人拆了八招。黄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对方杖头点了过去。青袍客也不退让, 铁杖杖头和他手指相碰,两人各运内力拚斗。铁杖和手指登时僵持不动。 青袍客道:“大师这一子迟迟不下,棋局上是认输了么?”黄眉僧哈哈一笑, 道:“阁下是前辈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袭?未免太失身份了吧。”右手小铁 槌在青石上刻个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随手又下一子。这么一来,两人左手比拚 内力,固是丝毫松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紧逼,亦是处处针锋相对。 黄眉僧五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允, 双方心照不宣,那是务必替他救出段誉。黄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 若不救出段誉,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杂念,所谓 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下棋却是着着争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须想 到,当真是锱铢必较,务须计算精确。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凿枘。黄眉僧禅定功 夫虽深,棋力却不如对方,潜运内力抗敌,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棋,内力比 拚却又处了下风,眼见今日局势凶险异常,当下只有决心一死以报知己,不以一己 安危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胜”,黄眉僧这时哀则哀矣,‘必胜’却不见得。 大理国三公司徒华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率领身有武功的三十名下属, 带了木材、铁铲、孔明灯等物,进入万劫谷后森林,择定地形,挖掘地道。三十三 人挖了一夜,已开了一条数十丈地道。第二天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后,算来与石屋 已相距不远。华赫艮命部属退后接土,单由三人挖掘。三人知道延庆太子武功了得, 挖土时轻轻落铲,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这么一来,进程便慢了许多。他们却不知延 庆太子此时正自殚精竭虑,与黄眉僧既比棋艺,又拚内力,再也不能发觉地底的声 响。 掘到申牌时分,算来已到段誉被囚的石室之下。这地方和延庆太子所坐处相距 或许不到一丈,更须加倍小心,决不可发出半点声响。华赫艮放下铁铲,便以十根 手指抓土,‘越爪功’使将出来,十指便如两只铁爪相似,将泥土一大块一大块的 抓下来。范骅和巴天石在后传递,将他抓下的泥土搬运出去。这时华赫艮已非向前 挖掘,转为自下而上。工程将毕,是否能救出段誉,转眼便见分晓,三人都是不由 得心跳加速。 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远为省力,泥土一松,自行跌落,华赫艮站直身子之后, 出手更是利落,他挖一会便便住手倾听,留神头顶有何响动。这般挖得两炷香时分, 估计距地面已不过尺许,华赫艮出手更慢,轻轻拨开泥土,终于碰到了一块平整的 木板,心头一喜:“石屋地下铺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于指,慢慢在地板下划了个两尺见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松,切 成方块的木板便跌了下来,露出一个可容易一人出入的洞孔。华赫艮举起铁铲在洞 口挥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袭,猛听得“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声惊呼。 华赫艮低声道:“木姑娘别叫,是朋友,救你们来啦。”涌身从洞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时,这一惊大是不小。这那里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见窗明几净,橱中、 架上,到处放满了瓶瓶罐罐,一个少女满脸惊慌之色,缩在一角。华赫艮立知自己 计算有误,掘错了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凭保定帝跟巴天石说了,巴天石再转告于 他,他怕计谋败露,不敢亲去勘察。这么辗转传告,所差既非厘毫,所谬亦非千里, 但总之是大大的不对了。 原来华赫艮所到之处是钟万仇的居室。那少女却是钟灵。她正在父亲房中东翻 西抄,要找寻解药去给段誉,那知地底下突然间钻出一条汉子来,教她如何不大惊 失色? 华赫艮心念动得极快:“既掘错了地方,只有重新掘过。我踪迹已现,倘若杀 了这小姑娘灭口,万劫谷中见到她的尸体,立时大举搜寻,不等我气到石屋,这地 道便给人发见了。只有暂且将她带入地道,旁人寻她,定会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时,忽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走近。华赫艮向钟灵摇了摇手,示意不 可声张,转过身来,左足跨入洞口,似乎要从洞中钻下,突然间反身倒跃,左掌翻 过来按在她嘴上,右手拦腰一抱,将她抱到洞边,塞了下去。范骅伸手接过,抓了 一团泥土塞在她嘴里。华赫艮跃回地道,将切下的一块方形地板砌回原处,侧耳从 板缝中倾听上面声息。 只听得两个人走进室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你定是对他余情未断,否则 我要败坏段家声誉,你为什么要一力阻拦?”一个女子声音嗔道:“什么余不余的? 我从来对他就没情。”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过。好极,好极!”语声中甚是喜 欢。那女子道:“不过,木姑娘是我师姊的女儿,总是自己人,你怎能这般难为她?” 华赫艮听到这里,已知这二人便是钟谷主夫妇。听分居商量的事与段誉有关, 更留神倾听。 只听钟万仇道:“你师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誉,幸得给叶二娘发觉。你师姊跟咱 们已成了对头。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儿?夫人,厅上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中成名的 人物,你对他们毫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进来,未免太……太这个……礼貌欠周。” 钟夫人悻悻的道:“你请这些家伙来干什么?这些人跟咱们又没多大交情,他们还 敢得罪大理国当今皇上么?” 钟万仇道:“我叠不是请他们来助拳,要他们跟段正明作对造反。凑巧他们都 在大理城里,我就邀了来喝酒,好让大家作个见证,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物女儿 同处一室,淫秽乱伦,如同禽兽今日请来的宾客之中,还有几个是来自北边的中原 豪杰。明儿一早,咱们去打开石屋门,让大家开开眼界,瞧瞧一阳指段家传人的德 性,那不是有趣得紧么?这还不名扬江湖么?”说着哈哈大笑,极是得意。 钟夫人哼的一声,道:“卑鄙,卑鄙!无耻,无耻!”钟万仇道:“你骂谁卑 鄙无耻了?”钟夫人道:“谁干卑鄙无耻之事,谁就卑鄙无耻,用不着我来骂。” 钟万仇道:“是啊,段正淳这恶徒自逞风流,多造冤孽,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儿女相 恋成奸,当真是卑鄙无耻之极了。”钟夫人冷清笑了两声,并不回答。钟万仇道: “你为什么冷清笑?‘卑鄙无耻’四个字,骂的不是段正淳么?”钟夫人冷笑道: “自己斗不过段家,一生在谷中缩头不出,那也罢了,所谓知耻近乎勇,这还算是 个人。那知你却用这等手段去摆布他的儿子女儿,天下英雄耻笑的决不是他,而是 你钟万仇!” 钟万仇跳了起来,怒道:“你……你骂我卑鄙无耻?” 钟夫人流下泪来,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托终身的良人,竟是…… 竟是这么一号人物。我……我……我好命苦!” 钟万仇一见妻子流泪,不由得慌了手脚,道:“好!好!你爱骂我,说骂个痛 快吧!”在室中大踱步走来走去,想说几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如何 措词,说道:“这又不是我的主意。段誉是南海鳄神捉来的,木婉清是‘恶贯满盈’ 所擒,那‘阴阳和合散’也是他的。我怎会有这种卑鄙无耻的药物?”这时只想推 卸责任。钟夫人冷笑道:“你如知道什么是卑鄙无耻,倒也好了。你要是不赞成这 主意,那就该将木姑娘放出来啊。”钟万仇道:“那不成,那不成!放了木婉清, 段誉这小鬼一个还做得出什么好戏?” 钟夫人道:“好!你卑鄙无耻,我也就做点卑鄙无耻的事给你瞧瞧。”钏万仇 大惊,忙问:“你……你……你要做什么?”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去想 好了。”钟万仇颤声道:“你……你又要跟段正淳……段正淳这恶贼去私通么?” 钟夫人怒道:“什么又不又的!”钟万仇忙陪笑道:“夫人,你别生气,我说错了 话,你从来没跟他……跟他那个过。你说要做些卑鄙无耻的事给我瞧瞧,这是…… 这是开玩笑吧?”钟夫人不答。 钟万仇心惊意乱,一瞥眼见到后房藏药室中瓶罐凌乱,便道:“哼,灵儿这孩 子也真胡闹,小小年纪,居然来问我‘阴阳和合散’什么的,不知她从那里听来的, 又到这里来乱搅一起。”说着走到药架边去整理药瓶,一足踏在那块切割下来的方 板之上。华赫艮忙使劲托住,防他发觉。 钟夫人道:“灵儿呢?她到那里去了?你刚才又何必带她到大厅上去见客?” 钟万仇笑道:“我跟你生下这么个美貌姑娘,怎可不让好朋友们见见?”钟夫人道: “猴儿献宝吗?我瞧云中鹤这家伙的一对贼眼,不断骨溜溜的向灵儿打量,你可得 小心些。”钟万仇笑道:“我只小心你一个人,似你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儿,那一 个不想打你的主意?” 钟夫人啐了一口,叫道:“灵儿,灵儿!”一名丫环走了过来,道:“小姐刚 才还来过的。”钟夫人点了点头,道:“你去请小姐来,我有话说。” 钟灵在地板之下,对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苦于无法叫嚷,心下惶 急,而口中塞满了泥土,更是难受之极。 钟万仇道:“你歇一会儿,我出去陪客。”钟夫人冷清冷的道:“还是你歇一 会,我去陪客。”钟万仇道:“咱俩一起去吧。”钟夫人道:“客人想瞧我的花容 月貌啊,瞧着你这张马脸挺有趣吗?那一天连我也瞧得厌了,你就知道滋味了。” 这几日来钟万仇动辄得咎,不论说什么话,总是给妻子没头没脑的讥嘲一番, 明知她是和段正淳久别重逢之后,回思旧情,心绪不佳。他心下虽恼,却也不敢反 唇相讥,只得嘻嘻一笑,往大厅而去,一路上只想:“她要做什么卑鄙无耻之事给 我瞧瞧?她说‘那一天连我也瞧得厌了’,那么现下对我还没瞧厌,大事倒还不妨。 就只怕段正淳这狗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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