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六 剑光摇冷焰 夜雨遁孤儿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六 剑光摇冷焰 夜雨遁孤儿 旺子早就认出那两只山鸡正是被擒遗失林内,后在山口看见瘦子提在手上之物,先 颇惊奇,当此性命关头,饥渴交加之际,也就不去管它,随口应答了几句,便说:“自 己只要一只,加上蒸馍麦饼足够一饱,下余请众分吃。”一面暗中留神,见拿鸡的二童 虽和众人一样,赤着双脚,穿着一身补了巴的旧衣,看去人颇灵巧。众人只两个年长的 稍微干净,也是大人旧衣改制,比外面那些穷苦村童好不多少,方觉恶人家里的奴才高 低也大不同,怪不得他们心好,原来和我们一样,也是终年做着牛马,干看别人享福的 人,比起日里那些驴日的恶奴,一个个如狼似虎,真个相差天地。忽然瞥见内一幼竟暗 使眼色,想起送鸡的人,心中一动,正想探询,另一幼童忽说:“那人说,今夜大概不 会过堂,也许少时还有人来,我们最好走开,把他给的钱各人分上一二百,再把这只鸡 吃掉,免得被人看破。” 众幼童的父兄虽在园中做事,都是当地土人,终年劳苦,勉强度日,这些幼童第一 次得到许多钱,全都喜出望外。年幼无知,只管围在门外乱吵,一经提醒全都害怕,连 那喂鸡与旺子吃的一个也忙着想走。二幼童乘机接过,笑说:“我弟兄年纪小,我婶子 年轻,又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有点情面,不会乱打。钱你们分,只装不知,闯出祸来, 由我二人拼着挨打挡这一阵,由我来喂他吃好了。”众幼童已不得有人承当,又急于分 钱吃鸡,一声招呼便纷纷散去。 旺子也吃了大半饱,因恐人来,边问边吃。二童便说,“那位老大伯说,你今夜非 被打死不可,全仗他出力解救才得无事。他要救你出去,张家再加十倍的人也拦他不住, 随时均可下手。因我不信,他还做给我看,巴斗大一块山石,被他一拍便成粉碎。后角 门外大树,被他指头一触,就是三个两寸来深的洞眼。本来这时就可救你出去,只为你 日里有眼无珠,心眼太死,救你不救还不一定,要看心意如何,叫我转问一声。如肯拜 他为师,今夜必可将你救走,做了他的徒弟,从此不受人欺,吃好的,穿好的,钱随便 用,永无用完之时。如其不愿,守定你那叫花师父,也不勉强,但他只请你吃这两只鸡, 底下他只顾自己的事,任凭恶人打死便不管了。” 说时旺子业已吃完,见二幼童一个忙着说话,一个便去台下望风,神色甚是张皇。 一问那人形貌,正是叫老五的瘦长子。料这两人必是王老汉所说飞贼大盗一流,并还是 师父的死对头,不禁气道:“你对他说,我旺子情愿被人打死,也决不拜他这样人为师。 本来这两只鸡我不应该吃人家的,一则此鸡乃我途中所失,被他拾去,只算物归原主, 并且我还请他们吃过两只,他为我跑这一趟只当还情,也不冤枉。从此双方抵消,谁也 不该谁。休说我旺子有师父,决不做他徒弟,便是以后他有什好意,我也不会再领。他 二人如是英雄好汉,决不以大欺小,借此害人。我一个没有本领的贫苦孤儿,因我不肯 听他的话,不再管我闲事,我决不恨,只请他不要在我危急之时暗算作梗就是好汉了。 我有本领自会想法逃出,如果该遭毒手,被小狗打死,师父一来自会代我报仇。他和恶 人作对是他的事,不与我相干,请他不要管我的事。你两个弟娃真好,叫什么名字,肯 对我说么?” 二幼童大的一个年已十龄,看去甚是机警,边听边收拾鸡骨和地上的饼屑,原受指 教而来,本意旺子闻言定必惊喜,一听这等说法不由气往上撞,还未听完,刚把小眼一 瞪,说:“旺子你怎不知好歹,这位老人家我想拜师还不知答应不呢。想收你做徒弟, 你倒不要。我叫钟大娃,那是我兄弟二娃,好心好意送你吃的,说话这等气人。这高本 领的师父你不要,却想做小叫花子!”旺子暗忖,瘦长子虽非好人,这几个小娃都还不 差,何苦叫他生气,刚笑说:“弟娃不必生气,我已有了师父,人又极好,你将来一见 自会知道。”忽听头上有人接口道:“这娃虽是死心眼,颇有骨头,大娃二娃快回屋去, 一会便有人来给他苦吃。他不知好歹,由他去吧。” 二幼童闻声往上一看,天空阴云业已布满,星月无光,洞口昏灯摇曳中,离地数丈 高的削壁上面大壁虎也似隐绰绰爬着一条人影,听出口音正是方才在角门外送鸡的瘦长 老人。钟大娃兄弟在那伙幼童中年纪最轻,也最聪明,早为瘦长子所动,立意想要拜师, 闻声惊喜,连忙应诺。先朝台下一看,方才七八个男女幼童业已拿了钱赶往果林深处, 暗中平分,无一在旁。乃弟二娃正由下面跑上,连打手势,口中呼哨,以作警告,料知 园中有人要来,忙即仰头低声说道:“老师父快走,他们来了。旺子不知好歹,吃了苦 自会知道。”随将外层木门关上,跟着二娃往下逃走。旺子在里面,耳听二童行时又朝 上低问:“何处相见?”瘦长子答以“明日夜晚可到园外山崖之后竹林中相待,到时还 有话说。”跟着一阵脚步之声顺梯而下,便没了声息。 mpanel(1); 木门关后石牢越发黑暗,等了一阵不见人来。正想试探着由后面弯手将腰间尖刀拔 出,设法割断绑索再想主意,忽听说笑之声,忙装老实,坐在墙跟底下。正在呻吟,来 人业已走上,共只两人,为首一个恶奴恶狠狠将门打开,先隔着铁栅怒骂:“狗娃,今 日运气,你不该粗心大胆将我家相公撞伤,如今当你刺客,本定今日夜里要你狗命,总 算你狗娃运气,庄中出了一点小事,现奉相公之命来些查看,并给你吃点食物,免得明 日有气无力,不好挨打。” 旺子心中恨毒,本想骂他几句,后由昏灯中认出来人中有一个年老的以前相识,人 也稍微和善,立在一旁并未开口,忽然动念,求告道:“大叔,此事不能怪我,你们也 都看见,我几时是在行刺,他从后面跑来撞在我的身上,自家没有气力,我又惊慌太甚, 这才无意之中将他碰倒。这点小事如何便要我的性命?”先发话的一个正要开口喝骂, 被那年老的劝住,笑说:“他一个无知的放羊娃,孤苦伶仃,连个亲人都没有,何苦与 他一般见识。”先发话的忽然惊道:“天快下雨,这里离前面还有好些路。相公今日连 吃大亏,怒火头上,我还有事,有劳老大哥,我要先走了。”说罢转身匆匆往下走去。 年老的见同伴一走,悄悄说道:“旺子,方才前庄那些土人见你可怜,均来托我求 情。无奈事情太大,这位小爷已恨你入骨,本是凶多吉少,总算运气,方才他由里面走 出,正要过堂,不知怎的会跌了一跤,和日里一样,不怪自己疏忽,却说都是你这野种 害的。听杨教师说,他受伤甚重,休说坐堂,弄得不好还要残废。也不知怎的,走得好 好,无故会跌这一跌,几乎痛晕过去。本来已顾不得打你,方才忽然传话,说你罪魁祸 首,万不能容,因我随他多年,将我喊去,命先毒打一阵,又要将你饿个半死,等他好 了再打。我深知这位小爷脾气,劝说无用,故意用巧话说了几句,表面劝他自己报仇, 实则想你多活两天,免得当时送命。万一五行有救,他这人喜怒无常,过上几天我再暗 托那两位教师想好说词,也许能有挽回,想法子恭维他一阵,一下不挨就此放掉都在意 中,省得小小年纪冤枉把命送掉,因此赶来送一口信。你千万不要心厌胡打主意。你要 记好,一个人只最后一口气未断,便有生机。他们说你性子太烈,千万轻生不得。 “我跟大老爷虽然最早,连大相公也都说我真实可靠,只是我是山东人,不会巴结, 出力看摊子的事情向例由我去做,要代人求情说好话多半说不进去。总算一班同事知我 是老人,好些有关系的事都由我管。大相公虽不喜欢,却相信我,因此还不十分排挤。 这几日内我必为你尽心。本来叫把喂狗吃的东西与你拿来,叫你做狗,爬在地上咬吃, 我把同伴说了几句,拿了一点剩菜蒸馍,你手绑上也不好吃,天又快要落雨,不及等候, 等我把你绑绳解开,先舒散一夜,稍微养神,我再托看园的老钟随时留意。如其相公传 命带人,再把你绑上。此是私情,你却不可对人说起。” 旺子知道对方人较忠厚,以前那几家农人敢喊自己回来做事,托的便是他,由不得 心生感激,连声称谢。那人乃张家老仆张升,已将铁栅开放,亲自把食物送进,代将背 后绑绳去掉。后见外面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恐有暴雨,笑说:“你不要害怕伤心,放 宽一点,迟早有救,我先去了。”说罢从容走出,将铁锁上好,关门自去。旺子体力健 强,又学过武功,先听众幼童说,知道这时下面住家的那些园丁均在园中有事,除照看 花木而外还要随时打扫落叶灰尘,掌管各处灯烛,有的还要轮流打更,回来极晚。园门 一关,剩下都是妇孺,男的做园丁,没有工钱,全仗妇女帮着种点粮食,照看果树,忙 了一天老早都睡。对方一个老年人,同伴恶奴已走,一拳打倒便可由下面角门逃将出去, 松绑时节心方一动,抬头望见对方一双老眼望着自己,殷勤劝慰,辞色诚恳,没有一点 戒心,暗忖:人家好意,不应恩将仇报,譬如和恶奴一样,骂完一走,绑都不解,又当 如何?立将前念停止,决计凭着自己力量设法脱身。心方寻思,张升落锁关门而去,走 到梯子上面还在自言自语叹气,意似他也贫苦出身,受过许多不平之气,像今天的事怎 样能怪人家,就是误伤,也不应要人性命。未两句相隔已远,听不真切。 风忽然转小,跟着便有雨点打下,晃眼之间越下越大。由门缝外望,雨势甚急,昏 灯影里满台皆是雨水,朝下流去。正看之间,忽然一阵风过,暴雨随着狂风由门缝中朝 里打进,打了一个寒战,猛然警觉,暗忖:这样狂风大雨正是逃走机会,怎还不打主意? 念头一转,因已吃饱,又不愿吃那残食,便不去看那食物,忙将尖刀拔出,朝外一试, 外层木门竟未上闩,一推便开,借着外面那盏气死风灯的余光仔细一看,铁栅建得十分 牢固,铁环均钉在外面,另外还有几层铁条,小刀决弄它不动,四面试探毫无办法。 估计天已夜深,幸而雨势甚大,所有园丁均被隔断园中,无人往来。忙了一阵,打 不起主意,正在为难,忽然一声迅雷,电光照处,发现牢顶有一漏光之处,因其离地太 高,看不真切,看过便罢。后听雷鸣电闪之声渐密,知雨快住,天已深夜,再不想法逃 走,天明之后事更艰难。正在暗中摸索,用刀去掘铁门外面钉环,一不留神,用力稍猛, 竟将刀尖掘断寸许。手中只此一点脱身之具,再如毁坏,只有等死。同时又探出外面铁 环甚多,就能掘掉一两个并无用处。那锁更是重大,休想伤它分毫。 旺子正在情急无计,无意之中摸到腹间暗藏的宽皮带,猛触灵机,想起洞顶一角既 漏天光,必可爬出。身边还有七枝钢镖,只要能通外面便有法想。随听园门开响,有人 说笑和关园门之声,料是园丁回转,天时少说也在三更左右,再不逃走更无机会,便将 腰问皮带中所藏钢镖取出几枝,走往洞角,刚一抬头,便有两个电闪接连打过,这才看 出离地两丈左右洞壁靠外一面有一条两尺来长的石缝,电光照处估计不会太窄,侧耳静 听,下面的人业已踏水回去,风狂雨大,谁也不曾留意上面。恐人看破,先伸手出去将 外层木门轻轻关好,内里越发黑暗,伸手不辨五指,急于脱身,只得暗中乱摸。 总算机缘凑巧,当地原是一座石洞,改成囚牢,四面石壁多不平整,还有好些石包 石角凸出,可以攀附。靠外一面有的地方并有大小裂缝,如换旁人自然无法上去,旺子 力大身轻,人更强毅,不畏艰难,先用手把下半石壁形势摸过,想好主意,再将钢镖用 力插向石缝之中,拿钢镖当梯子,手脚并用,一面攀着石角踏将上去,上下倒换,居然 上了一半。后来试出那镖纯钢打就,便是无缝之处也可用刀柄打穿插将进去,主意想得 又巧,上来便作之字形上援,中间还遇到两处石角,约有一二尺大小,尽可落脚,越往 后越容易。不消片刻手便搭到石缝出口。一试宽窄,最宽之处竟有七八寸,深约三四尺, 中间上下均有锐角,幸而身子瘦小,足可蛇行而出,心中狂喜。外面那盏昏灯还未熄灭, 由暗入明自更容易,便把钢镖收起,由石缝中连挤带蹭钻了出去。外面便是木台,离地 虽有两丈多高,估计还不艰难,仔细想好形势,正要下去,刚把身子调转,好容易把两 只脚顺向外面,腿骨在石齿上擦得生疼,裤子也撕裂了一口。 脚正悬下,忽见白光一闪,电闪也似,耳听沧的一声,好似有人在铁锁上用铁器打 了一下,心中一惊,知道缩退回去被敌人知道只更吃苦,事已至此,不如硬着头皮溜将 下去,和他一拼死活,来人不多仍可逃走。心中寻思,终恐敌人看破,人由上面逃出, 头在里面还未钻出,被他猛下毒手,连躲避都办不到,忙把手脚放轻,悄悄乘势把全身 挂了下去,双手攀着上面崖石,头刚退出,一面把手缓缓放落,一面用脚试探壁上有无 垫脚之处,忽想起铁栅在内木门已关,有人开锁,木门必已开放,正好就势垫脚,只是 踏空不得。又想,这大风雨,来人手中应有灯火,如何未见,也无别的声息?偏头一看, 昏灯残焰明灭之下,门果往外开了半扇,只不见人,觉着方才锁响之声甚重,怎只响了 一下便罢?心中奇怪,猛觉脚底好似有一突出的石块,有了落脚之处,稍微一垫便可踏 到门上,轻轻跳落。忙把双手一松,身子往下一沉,因那木门无故自开,铁锁又响,心 疑人已入内,只管抢先逃走,全神贯注门缝以内,别的均未留意。惊慌忙乱中似觉脚踏 之处比预计低得多,并似往下沉了一沉,目光到处,再隔两三尺便是木门的上面,照此 形势无须再借木门势脚便可纵落。人本机警,一见离地不高,立时变计,身子往侧一偏, 便即纵落台上。觉着风雨甚大,残焰荧荧,洞口那盏昏灯已快熄灭,木门以内静悄悄的, 铁栅始终未听开动。忍不住探头往里一看,铁栅上那么重大的铁锁连那寸许粗的铁环竟 会被人斩断,但未打开,断锁尚挂上面,人却不见。先疑王老汉来此解救,但又不应不 和自己见面。忙往四外一看,到处黑沉沉的,果林和角门旁边所住人家早已入睡,不见 一丝灯光,木台上面也是空无一人。 忽想起方才由上纵落,中间接脚的崖石好似随同下沉,不像石头。借着残灯余光一 照,刚看出那片石壁上下如削,并朝里缩,崖顶上面的雨水正和瀑布长绳一般大大小小 朝下飞坠,因那崖顶越往上越朝前突,大量积流多未落向台上,就有几根也在离身三丈 以外,打得台板发发乱响,时断时续。狂风过处,电闪明灭之中,宛如一列大小银蛇凌 空飞舞,蜿蜒而下。台下积水甚深,壁上又光又滑,从出口到底哪有丝毫落脚之处!正 在惊奇,疑有神助,忽又想起那瘦长子曾有答应拜师便救他出去之言,想起前事和这两 人的奸狡神情,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是我自家逃出,你虽将锁斩断,与我无干,说 什么也不能拜你这样恶人为师!”话刚出口,隐闻黑暗中有人接口,笑说了一个“对” 字,听去不像日间所遇两人口音,忙即循声注视,昏灯已灭,天更黑暗,低呼了两声: “你是哪个?”未听回音,知其有心相避。暗忖:天已不早,赶紧逃走还来得及,寻到 王老汉求教,必能问出来历。 旺子念头一转,刚由黑暗中顺梯而下,忽听园中隐隐哭喊之声随风传来。那一面本 是大片灯光,连夜不断,哭喊之声听去愈远,心疑狗子伤重,家人担心,在彼哭喊。恐 老贼夫妇派人拿他出气,慌不迭纵到下面,掩往角门一看,门竟大开,容容易易逃了出 去。知道此时路上不会有人,回顾对头庄中灯光隐隐,吃雨中水气一映,直成了暗赤颜 色。隐闻人语喧哗,十分热闹。暗忖,这些驴日的真会享受,天已深夜,还不肯睡,不 知闹些什么。人家一年苦到头没吃没穿,辛辛苦苦种成的庄稼,要被你们拿去八九成, 动不动还要打骂送官,私刑拷逼关入石牢受罪。你们一点气力不出,白拿人家那许多, 天天享福,还不安分,这叫什么世界!等我学成本领专和你们这些人作对,非叫你们把 重利盘剥多收来的租谷全吐出来救人不可。 旺子边想边走,所穿衣服虽然单薄,又被仇敌和自己前后撕碎,一条条一片片披在 身上,到处水泥杂沓,路滑难行,好些地方积水深达一两尺,仗着年轻力健,逃命心切, 地理又熟,一路跳高蹿矮加急奔驰,不消多时便冒着狂风大雨赶到山口。刚一走进,遥 望前途风雨中露出一点灯光,一看地势正是王老汉酒店。暗忖:此时必已四更左近,他 家向来俭省,睡得又早,此时怎会有灯,分明才赶往相救,见我业已脱险,故意现身。 心正寻思,忽想起逃时匆忙,内有两只钢镖钉在壁上,离手太远,不及拔取,此镖头上 有他当年暗记,传我时再三嘱咐,此镖紧藏身旁,不要被外人看出,万一有人查问,可 说爹爹二十年前山东好友所赠,死后无心寻出,用来打猎,不知原主姓名,也未见过。 可见此老隐居在此,怕人知道。昔年名望又大,如被对头手下得去,查问根底,生出枝 节,如何对得起人?心想:离天明还有些时,王老汉尚不知道,不如及早赶回,乘着风 雨夜深将镖取回,免得惹事。略一停顿,又想前面几步就到有灯之处,好似自己住的那 一间,有灯定必有人,身上又冷,还是回去换好衣服,披上一件蓑衣,朝家人招呼几句, 并托向隔壁老师送上一信,再往取镖,索性逃往山中,免得连累他家。匆匆赶到一看, 灯光正是自己屋内,门也虚掩,里面静悄悄的。刚冲进门,目光到处,瞥见桌上正放着 那两只钢镖,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上写“孺子可嘉”四字,底下并未具名,只斜横着 一条像根短棍的黑道,房中一人皆无。 旺子虽受王老汉照应,事前却曾商计,作为旺子看中当地,自立家屋,用木板树干 在酒铺旁边盖了一间小木板房,上铺茅草。旺子人缘好,当地土人都说他孤苦可怜,年 轻能干,有志气,谁都乐意帮忙,七手八脚,只两三天便盖成功。王老汉只在暗中相助, 对外丝毫不露,作为旺子以力自给,打猎采药之余抽空读书,只在王家搭伙食,以便风 雨冰雪无法人山时有个方便,省钱省事。王家在当地又是第一个好人缘,肯帮人忙,不 以为奇,均料旺子沾他的光。因是有人经管,樵采所得可获善价,不致吃亏。共总一个 小人,只打到两件好皮,采得一些珍药,便可过上三两月。因此粗布衣服和铺盖用具逐 渐增加起来。当地民风淳朴,最喜这类勤健有为而肯积蓄的人,何况又是一个未成年的 孤儿。立家之后人家见他日子过得渐好,越发同声称赞,连以前逞强欺他的药夫子在众 口同声称赞之下也都另眼相看,谁也不知这老少二人的隐情。 旺子心怀大志,又得王老汉全家暗助,不是读书就是练武,真正打猎采药虽比以前 减少,仗着年纪渐长,学会武功,人又聪明耐劳,不畏艰险,每出必有所获,从不空回。 王老汉再张大其词,不是旺子最恨人娶童养媳,和比丈夫年长讨来专供劳役的等夫嫂, 连想娶亲都是一说即成,双方只管亲如家人,旺子日前并还背人拜了王老汉做义父,表 面却是各归各,两不相干。 初意房中有人等候,及见室中只有失去的两只钢镖和一纸条,知王老汉写不出这好 的字,心中奇怪。先疑瘦子所为,正拿着纸条出神,不知走好是不走好。张家哭喊喧哗 之声,好似发生变故,是否与此有关也是难料。王家就在紧邻,探头一看,都是黑洞洞 的,分明人已睡熟,打算换好衣服,打了包裹,喊醒王老汉,商量再走。心想今日之事 义父不会不知,照他为人和本领,决不至于袖手。猛瞥见镖已插入皮带,纸条还在桌上, 恐落别人手中,刚刚拿起,看那上面黑道是何用意,忽想起师父腰间铁笛子与此相似, 当时醒悟,心中狂喜,脱口喊了声“师父”,刚关好的房门忽然无故自开,跟着人影一 闪,对面一看,不由大怒,原来那人正是玉泉崖上所遇叫老三的中年人,左手还用麻线 穿了一串人耳走将进来。 旺子虽然料定当夜之事与这两个对头有关,因已悟出先失钢镖下面所压纸条所画黑 道乃师父铁笛子所留暗记,心便有了把握。再见来人面带诡笑,神情鬼祟,手上人耳约 有六七只,鲜血淋漓,还未被雨水冲净,点点下滴,分明这一会的功夫被这两个恶贼杀 死多人。就算所杀乃是张家父子,自己的对头,这等残忍凶恶的行为也是头次看到。又 料来人决无好意,忍不住气愤愤问道:“深更半夜,我共总这一问小屋,向不空留外人, 素不相识,寻我作什?”旺子早看出对方本领比他高得多,真要有什恶意,非吃他亏不 可。偏巧回来晚了一步,师父业已离去,途中未遇,不知走往何方。 先想王老汉全家均是极好武功,一呼即至,故意高声喝问,还有一点仗恃。话刚出 口,瞥见来人一脸狞恶、狡诈神情,一双贼眼正望着自己的的放光,猛想起王老汉翁媳 最是义气,新来伙计表面老实,实则是他义父老友之子,为避仇家来此隐身,本领也非 弱者。就算日里被擒走过时他们不曾看见,见我到夜不归,也必寻人探询。山口内外居 民十九眼见,到处传说,王家断无不知之理。照他为人和平日口气,不应置之度外,如 何他里外两旁房舍这样又黑又静,不见一点灯光,若无其事,于理不合。这两个对头十 分凶狡,日里相遇又曾探询过他翁媳的姓名来历,语多可疑,莫要这两人便他平日所说 的那些对头,心有顾忌,虽在暗中相助,自家却不出面,也许师父就他请来都不一定。 事情哪有这样巧法,终日苦盼,渺无音信,刚被恶人擒去,快要打死,人便赶到。 再一想,由崖洞上面逃出时似有东西把脚托了一下,如是师父,崖壁又凹又滑,刀 切也似,没有附身之处,师父人矮,其势不能凌空而立,决够不到。既来救我,定必见 面,不会连喊不应。义父身材高大,定他所为。本意救我,因恐对头知道,又见人已出 险,恐我泄漏机密,先自避去。照此形势,义父必有深意,连这盏灯都未必是他所点, 否则我由外逃回不会不知,如何不来相见?本来对头还不知他来历,我一喊人,反而泄 漏他的机密,怎么对得起人?本来人如非真个厉害,凭义父那样人,我这样高声说话, 也必有人赶来,还是谨慎些好。心中一惊,生出顾忌,越发有些胆怯,无奈话已出口, 只得把心沉隐,口中说话,一面留意对方动作,手叉腰问,看好房中地势,准备对方动 武便先下手为强,与之一拼。 旺子正在暗中发慌,硬着头皮发话,来人乃是北直隶有名的恶贼李文玉,因其眉心 有一黑痣,外号三眼花狼,人最凶狡,进得门来听旺子发话拒绝,直如未闻,先把那串 人耳往桌上一甩,回手脱下身穿油绸子雨衣雨靠,还算客气,未在旺子房中糟蹋,自己 拿向门口连抖两抖,把上面所积一点雨水抖去,拧了一拧再行抖开,呼呼两声便复原状, 把雨帽歪带头上,雨衣靠往左腕上一搭,大模大洋走向桌前,把桌上茶壶拿起,用碗斟 满,一饮而干,再回转身,一屁股坐在桌旁炕上,取出怀中一枝头尾都是上等翡翠镶金 的象牙小烟袋,装上烟丝,就油灯上点燃,也不答理旺子,一口气连吸了两袋。旺子见 他反客为主,目中无人,那等狂傲自大模样,越发有气,又知对方不是好惹,善者不来, 来者不善,问了两次全都不理,不敢伸手硬拉,估计先后两次大声说话,就义父未回, 王家二嫂也必惊动,便新来伙计丁十二也应听见,怎会全无动静?自己由张家逃出已有 不少时候,想和王家翁媳商量,探询师父人在何处,以便寻访,又在房中耽搁,幸而离 明尚早,风雨未住,如在平日,若被仇敌发现,早就追来。天明以前不问寻到师父下落 与否,均须逃往山中。这厮偏这样赖皮,不打发他先走决不放心,又不知他是何来意, 不禁又气又急。想起王老汉平日警告,不敢发作。 正在无计可施,打算用话激将,试探来意,李文玉把两袋烟吃完,把金烟袋斗上烟 灰磕去,从容放好,揣入怀中,望着旺子,嘻着一张贼口,冷冷地笑道:“你这孩子讨 厌我么?如不是我和你五大爷,你虽逃回也难安身。天光一亮,你那张家对头必要寻来, 这房子暂时虽是你的,你准住得成么?我们好心好意想要救你,怎的不知好歹?本来你 这类野孩子我看不上,只为你五太爷爱才,见你小小年纪这样胆大机警,真有骨头,居 然不要人帮忙,自家逃走出来,总算难得,彼时我正将张家父子连他手下那些王八蛋一 齐制住,本不容他活命,五太爷心软,因张家狗种虽然得罪咱们弟兄,老的还好,以前 并且帮过咱们的忙,被五太爷无心认出,这才由他出面做好。如今事还未完,正和张老 头商计,因知你已逃走,风雨太大,恐你年轻胆小,逃命心慌,半夜入山遇见危险,托 我先来把你喊住,就便问你几句。五太爷说,你果然自己脱身,没有靠人,虽然另外有 人把铁锁斩断,你已由上面洞中逃出,这个忙并未帮上,你肯不肯拜他做师父由你的便, 非但不会勉强,就你将来知道好歹,回心转意,想要拜师,他也未必容易答应,这都不 提。我李三大爷一向看不起人,何况你这样一个又穷又脏的野孩子,全因你五大爷跟你 不知哪世里的缘法,会看得你太好。我也觉着小小年纪,居然会这样有骨头,才活了心。 我问你话,这是格外赏脸,必须恭恭敬敬实话实说,再像方才那样口出不逊,你三太爷 一有气,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旺子听出二贼果在张家大闹,那许多恶人爪牙均被制住,还割了好几个人耳带走, 本领之高不言可知,照此口气似未存有什么恶意,素无仇怨,自己年小,本身或许无事, 甚而连张家对头也被吓退,就是天明发现人已逃走,都不致赶来作对,才会这等说法。 不过所问的话决非寻常,必与师父和王家有关,一答不好便要使人受害,看神气既不会 伤害自己,怕他作什?心中寻思,一面静想,一面静听,听完之后,因气愤对方无理, 也把板凳往门旁一拉,对面坐下,一面把草鞋脱下,用手搓着脚指头,故示傲慢,冷笑 答道:“你这人好无道理,素不相识,共只见过一面,还是我请的客,一不该,二不欠, 大风大雨深更半夜无故闯入人家问三问四,仿佛你比主人还要随便。开口不是三太爷, 就是五大爷,便你真个年高有德,也要人家自己对你恭敬才有意思,这等自言自语,自 尊自大,我认得你是谁?不错,那叫老五的老汉曾叫两个小娃把我失去的鸡送还,并想 收我为徒,我不愿意。后来他在外面崖上偷听,我已说好,逃不出去是我该死,与他无 干,宁死也不要他帮助。无故派你来此是什意思?如说张家那些恶人被你们制住,不会 再来害我,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又不曾托付,事前并还言明,真是这样也不承情,何 况张家有财有势;当时打不过你们,明日报官,到底如何还拿不定,岂能以此居功?你 两个既然自命英雄,比谁都高,想必不会倚仗凶威势力,欺负一个比你们年纪小两三倍 的小娃。真要气我不过,是好的不必等我多久,只等个三年五载,我年纪稍长,学成本 领,照你今夜所为,比那老五还要可恶,你不寻我,我也寻你,到时我打你不过,被你 杀死,决不皱眉。如在此时欺人,只不怕脸皮厚,或杀或打也由你便。我旺子从小孤苦, 能够长大全仗自己手脚和心思,你刀架在我头上也吓不退。我嘴太刻薄,你越发狂我越 气你,这是何苦? “本来人在世上,原应彼此互助,不论穷富都是一样。有钱人仰仗我们苦人的地方 只有更多。谁都有个不便时候,休说问问人,问什事情均应直言无隐,尽自己的力气去 帮为难的人,那才叫是好汉。问几句话有什相干?换了别人,这样风雨深夜无处投奔, 望见灯光寻来,人之常情。我旺子虽穷,向不小气。家中别的没有,多少还剩两块麦饼 冷馍,一点盐菜,水更现成。这炕不大,睡上三四个人足能挤下。休说问话,便请你吃, 请你住,也必好好待承。像这类半夜里望门来投的人,十九都是没有什么钱的出门人, 光景就比我好也都有限。真有钱的老客早住店去了,怎会投我?算起来都是我的同等弟 兄、叔伯大爷,我一个人独居无聊,来了外客只更高兴,请还请不到呢。像你们两个, 老五虽是老奸巨猾,说话还极和气,居然看得起我,更是难得。像你第一次见面,我先 恭恭敬敬当你好人叔伯看待,你先欺我人穷年幼,骂了我的师父,还要骂我,样样蛮不 讲理。 “实不相瞒,日里玉泉崖上直到现在两次相见,如非人小力弱打你不过,早就和你 一拼高下了。就你日里可恶,方才进门时稍微客气一点,来者是客,我也不会有气。照 你这等行为口气,实看不惯,我已恨极。无奈我是小娃,你是大人,硬要赖在我的炕上 不去,还闹了我一地的雨水烟灰,真太气人。我这叫恨在心里,无可如何。我这人虽不 会说假话,但最恨你这样凶狂的人。随便问我什话,我决不高兴回答。再说,我又没有 应该回答的道理。我做的事不问乱子多大,也有我自己抵挡,不必你们费心。算我怕你 是个瘟神,你那一串人耳朵吓不倒我,看去只有讨厌,最好请走。你如走往门外不再扰 我,有什话问也许凭我心愿回答一两句。再如扰闹不去,我拿你无法,看了你又心烦, 情愿让你。总算你是英雄好汉,会以大欺小,把人家房子霸占了去,逼得主人这大雨天 连自己家都不能住,你真要不怕人笑话我马上就走。要想倚老卖老,行凶逼人,休看我 一个孤苦无依的幼童,一句也不会听你的。” 旺子人甚聪明,早留心对方神色,见他始而浓眉倒竖,似要发火,眉心一粒黑痣也 在颤动,以为要糟。因听隔壁没有丝毫动静,越料王家顾忌来人,不敢出面,对头所问 的话也必与他有关。本就情急负气,见状不由激发刚直天性,怒火往上一撞,话更难听, 满拟对方必要恼羞成怒,事已至此,怕也无用,又从心里起发生厌恨,怎么也忍不住, 边说边在暗中准备,假装抓痒,手插腰袋夹缝之中,以防万一动手,乘着坐近门口,又 有桌凳阻隔,稍见不妙,下面抬腿把桌子踢飞,朝炕上敌人打去,同时上面右手三枝连 珠钢镖,左手抄起板凳横扫过去,再乘忙乱中出其不意身子一侧一挺便可夺门冲出,好 逃向外面。敌人在张家杀伤多人,如能将其打死,正好以毒攻毒,非但本身可以无事, 还可为民间除去一个大害。如其打他不到,这等下手多少也必负伤,等他追出必有一点 耽搁。这大风雨,对方路径又生,黑暗之中多大本事也使不开。主意打定,话更刻薄。 正说得起劲,忽见敌人浓眉放平,二目凶光尽敛,回复原状,二次掏出镶金翡翠象 牙烟袋,重又从容就灯点吸,面上笑容也与方才不同,目注自己,将头微点,身子靠在 被褥上面,脚登炕沿,搭上一条二郎腿,神态比前更加安静,一任嘲骂,若无其事,看 出不像激怒。前凶后和,用意难测,正觉奇怪,李文玉又连吸了两袋烟丝,口吊翡翠烟 嘴,似想什事神气。先是一言不发,直到听完,略停了停,方始笑道:“我真作兴你一 个小孩会有这大胆子,如说无知也还罢了,你偏什么都知道。从见面起一个大人未遇, 也无一个指点,竟会看出我们本领。表面说话气人,句句先把我僵住,使我干生气,不 能与你一般见识。我和五太爷曾向多人打听,均说你从小孤苦,独居在此,从未有什师 父,也未见人教过武艺,只有一个教书的穷酸,你跟他学认点字,铁笛子三字更无一人 晓得。这厮一向形踪隐秘,不知怎会被你看出,想拜他为师。据你说只见一面,所说也 似不假,竟会断定他要收你做徒弟,不谈出一点意思不会这样拿稳,此已奇怪。最难得 是你想拜他为师,以及平日背人学武,山口内外这许多人都夸你人好聪明,能干耐劳, 有志气,你的心事竟无一人知道。 “我三太爷三眼花狼李文玉向来杀人不眨眼,竟会被你僵住,挖苦了我一大顿,无 法出气。这样刁钻古怪、有心眼、还有主意、不大点年纪的孩子从未见过,无怪五太爷 见了直说可惜来迟,事前不曾发现,被对头得去,此时连我三太爷也对了心思,何况别 人!休看骂我,因你狡猾口巧,反觉对我脾气,我已决计不再伤你。照你这样人,我料 铁笛子必肯收你为徒,可惜他至多活到重阳节前,也许就这几天便要送命,辜负你一番 苦心罢了。我情愿向你认错,以前不该当你穷苦野小孩看待。你师父虽是咱们对头,我 和你总算没有过节,借你这地方歇歇腿,喝碗茶,抽两袋烟。好在你那张家对头因五太 爷一说,更不敢寻你晦气,无须逃避。咱们聊上几句,谈上一会,总可以吧。” 说时,旺子听那人忽改和王老汉差不多的北方口音,与日里所闻杂音不同,便留了 心。先料十九翻脸,及见说完无事,反倒转了口风。因对方神态举动始终狂傲,头枕在 自己所堆被褥上面,脚登炕沿,二郎腿跷起,辞色虽转平和,还是那么自高自大,旁若 无人。心想,这厮头倚被褥,背朝窗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