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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地穴藏身 班荆欣宿契 杯筋叙旧 妙语见天真 金雷这时遽逢意外,惊喜交集,知有这些义侠之士相助,决可安全,因适才隐 蔽行藏,恐周氏弟兄不快,再三托田振汉代为致意。马玄子连说:“事情本应慎重, 勿须如此客套。”随即走向炕头,取下一块砖,伸手往砖洞里一按,那有小半间屋 宽长大炕,靠里半截突然贴壁支起,现出一个用青石板砌成的隧道,底下隐隐透出 灯光。这条暗道建筑得甚是灵活轻巧,开放起来一些声息俱无,而且位置别致。炕 上面只有几条寻常的砖缝,如果不知就里的外人到此,就将它拆了也不易看出。金 雷也是久走江湖的成名老英雄了,这次保了少主逃亡,还是格外小心,适才进屋时 几经仔细观察,竟未看出破绽,不禁心服,赞叹不已。马玄子要过田振汉新得的一 盏羊角风灯当先引路,金雷命刘莽抱了少主朱成基居中,自己断后,一同进入隧道。 田振汉在上面,将三人的行囊东西一一递下,对马玄子道:“马老哥,我们不打此 下去了。你将下面铁环铰链上的机括扣紧。听淳于兄说,后面着实有几个能人前来 呢。”马玄子笑道:“都是老爷子小心过度,其实都送他们回老家,看看到底有多 大乱子!”一言甫毕,猛听地道内一人喝道:“无知劣马!外面已撒下天罗地网, 今番你们总跑不了啦吧!”金、刘二人闻言大吃一惊,刘莽首先放下朱成基,便要 拔刀应战。金雷忙中一定神,一想情形不似,低喝“莽弟不可造次”时,马玄子已 笑喝道:“没见你这个坏丫头!也不问是什地方,生人熟人,就开玩笑。你和人家 见过面吗?这等胡闹,真不要脸!还不过来帮着拿点东西!”那女子笑骂道:“我 吓你这个倚老卖老的假老鬼呢!跟别人闹什么?”说罢,从黑暗中走出一个女子。 刘莽方始释然。 金雷从这些人口气里,知道众人当中有一个双姓淳于的女子,便是日里所见马 上英雄,本领高强,最得众人敬爱,以为必定是容颜俊秀、英姿飒爽、谈吐豪迈的 奇女子,先听她当着生人说话粗野,已有不如想象之感,及见那女子从暗中出现, 灯光里看去不禁失笑。原来那女子生得身材甚是粗矮,面貌虽不十分丑陋,可是头 额上和兽角相似,一边生着一根长约二寸的肉锥,如非身上也穿着大红披风,内穿 密扣黑衣外,决不以为她是日里所见的马上英雄,暗忖:一个人休说闻名不如见面, 便是乍见一面,如未细看也认不真,拿日里说,明见她大雪中挺立马背绝尘冲雪而 驰,身材打扮何等俊美,这时却这般臃肿。就论她马上功夫,本领也非寻常,又受 同辈英侠如此爱重,何以举动言谈又那般粗野憨呆不通世故呢?正自不解。马玄子 也不给那女子引见,只叫她帮同持灯携物前行。金、刘二人除了道声“劳动”外, 不能再说别的。田振汉在上面已将暗门闭住。那隧道高低旋曲,随处都有机关,长 约半里。马玄子与女子在前互相拿“老”“丑”二字做话柄取笑,一些全没互敬之 意,迥与背地所闻不同,金雷好生奇怪。一会到了尽头,现出一座门户。走进去一 看,乃是五间梅花形的地下室,当中是一间广厅,有两行座位。玄子领众人穿行过 去,走入另一间室内,里面已是炉火熊熊,热炕温暖,纱灯下垂,光照四壁。屋顶、 墙壁都用三合土和大青石分别筑成,甚是整洁坚固。当中围桌摆着八个座位,精肴 满置,炉火水盆中烫着几把瓷壶,酒香四溢,芳腾满室。其余用具设备以及药壶茗 碗,一应俱全。 玄子笑对丑女道:“这些都是你一人在此布置的么?”丑女笑答道:“我哥哥 还说我心粗手蠢不会铺排呢!糟老头子,你看堵得他们的嘴么?”玄子哈哈大笑道: “你上了他的当了!人人都称你是寨中的女易牙、天厨星,好吃姑娘,难道他是你 哥哥,还不知道你这一手好烹调么?他不过怕你在上面生事,被敌人看破。好说你 决不干,故意用激将之法教你来做这苦差事罢了。”丑女闻言,恨恨道:“他还是 我亲哥哥呢!人前露脸的好事从不教我去做,想法子教我上当。依得我脾气,此时 就给他上去搅一个乱七八糟!老爷子知道,又待把我怎样!”说到这里,忽然低头 沉思了一下,笑对玄子道:“马大哥,自从我们到了老爷子这里,许多人当中只你 和我说得来,也不嫌我疯疯呆呆。如今有一件事,这东西太可恶了,只独个儿办不 来。如和他们这一班机伶鬼去说,好了,绕着弯子来拦阻;要像哑贼那样的坏包, 不是挖苦几句再搬人出来压我,便是理也不理。我最爱你这人天不怕地不怕,说做 就做,本领又大,你如帮我就了此事,从今以后决不再喊你那新外号,完事我再把 淮扬的狮子头做一碗与你下酒如何?” mpanel(1); 玄子笑道:“你那事,不说我也知道,不用拿话激我,我不像你吃僵。帮你并 无不可,不过此时我还有事,又要给朱公子医病,煮熟了的鸭子无须忙在一时,且 待少时大家会齐以后再说。你也没向这几位朋友请教,就野马蹄天的乱说,不叫人 笑话?”丑女一撇嘴道:“我这人不愿作假,都知道了,还故意请教些什么?我来 说给你听:这年轻生病的是朱公子,这位老人家是玉面神鹰金雷,只这位大个朋友 姓莽,投宿时假作姓张,不知名字,对不对?”玄子道:“这位姓刘,姓莽就不对。 你叫什么?怎不对人说咧?”丑女道:“那怨你没给我引见,我怎好对人去说?我 本说那姓莽的姓生,没听说过,又是他们商量冤我了!”说时上下直打量刘莽。 金雷看出此女虽不如意中的想象,却也不是寻常人物,只浑朴天真性情粗率罢 了,见玄子含笑拂髯仍不给自己引见,不便缄默,忙上前一揖道:“多承盛筵相待, 心实不安。来时匆匆,还未请教姑娘尊姓芳名呢。”丑女笑道:“老人家不要多礼。 我双姓淳于,单名一个荻字,他们都叫我野姑娘。又因我从小好吃,学会做各省的 菜,如今管着山中总厨,又叫我做女易牙、天厨星。为了易牙不是好东西,还和起 外号的人打了一架,几乎闹出乱子,多亏这位马玄于说合,才完的事,可是从此叫 了出来,也就无法了。我先告诉你,省得他们来了又拿这个笑我。少时他们如说, 你说你早知道,便算谢了我。今天下雪,不比山中东西多,只就着这里现成的菜添 炒添炒,变了变样子,不成敬意。等到山中,我再亲手备上一席请老人家吧。”金 雷自是逊谢不迭。 玄子笑道:“士隔三日,刮目相看,野姑娘几时又会见人说起客套话来了?” 淳于荻道:“我小时也读过几年书,你当我真呆啦!见了你们这一群就有气,除老 爷子和小周外,没有几个好东西,我有什好话向你们说?他们三位都是现在的忠臣 孝子、义士英雄,人家真是成名多年的老英雄,不似你倚仗羊胡于年轻轻的卖老, 怎叫我不敬重呢?”玄子道:“就你这张嘴,又爱说又伤人,就够讨人厌的,怎怪 大家不爱理你呢。这里有副药,还不拿去煎好!朱公子病一好便要上山呢,现在吹 不得风。这几天你要招呼不好,回山告知老太太,怕不揭你的皮!”淳于荻哈哈笑 道: “我姑妈才不会为这个说我呢, 拿来吧。”玄子将药递过,命去熬煎,说: “这屋少时人多,怕病人心烦,反正不能动荤,且到里屋安歇吧。”说时,一按墙 上铁钮,一阵隆隆轻响,现出了一个小门。 朱成基这时由刘莽扶持坐在那里,又是神思昏昏,连眼皮都抬不起来。金雷巴 不得有一个清静地方与他安歇,忙帮同扶进隔室一看,室中一切用具比起外面还要 精美舒适。三人一同招呼朱成基上炕安歇,盖好了被。玄子说:“朱公子病重、非 等这副药煎好服了天明醒转,不会见着大效。金、刘二兄可到外屋闲坐,等候众人 到来人席。这里的事说起来话长,我并不是事中人,只为和老少两位都有极深的交 情,偶然遇上事,我要是没有在外瞎跑,总有我的份罢了。平时我总爱找小周谈谈, 今晚刚要乘雪赶去,路上便遇见了田振汉,说朱公子有病,中途折回。二位想知这 里情形,少时让这位淳于姑娘来说,还有趣些。” 金雷正要答言,忽听屋顶天花板中一先两后“嘘嘘”响了三声。玄子勃然变色, 起身对金、刘二人说道:“二位稍坐一会,如若觉着饥渴,请随便饮食,不要客套。” 说时淳于荻也闻声跑进房来,笑对玄子说:“小老头,有敌人找你叫阵呢,还不快 去!”玄子掀髯笑道:“如今上面天还未亮,居然有人雪夜叩门,雅兴倒是不浅。 他们尽可发付他,却来寻我,定非敌党无疑,我倒要看看他是什等人物呢。你陪着 他们二位好好款待,不要招人厌烦。我去去就来。”说罢便往室外走去。淳于荻拍 手哈哈笑道:“有人上门寻老马晦气,这几年来我看到的还是第一次呢。强中更有 强中手,今晚不比在山上,有生客在此,莫要被人比输了,没脸子啊!”就这几句 话的工夫,金雷遥闻玄子长啸一声,人已到了远处,室外通上面的道路颇长,又极 曲折黑暗,虽不知是否还有别的路径,而瞬息之间走出老远,单说目力脚力已足惊 人,果然名下无虚,好生佩服。正和刘莽夸赞。 淳于荻插口道:“老马不只本领高强,在我们这群人里数一数二,人还极好, 又爱玩笑,不分男女老幼,更格外显得随和,我两个最说得来。他人本豪侠好义, 自从天山雪峰山练成了几样惊人绝艺,二次出世便不常在一个地方住了。他有五个 家,俱在新疆,可是都没妻子亲人,只有两个堂房侄子和三个朋友,带了家眷代他 料理。他把许多家财分在这五处,随时来往留住,凭他那一身功夫和绝好的医道济 困扶危,来无影去无踪,除了在周家能找得到他外,别人想见他却是极难,不想这 大雪深夜会有人登别人的门来寻他较量。如是寻常之辈,不用别人,单是周氏弟兄 就打发他走了。我如非二位佳客在此,真想上去看看。我们今天从日里起便出了多 少事故,到了这时还有人来麻烦,真可谓多事之秋了。” 刘莽忍不住问道:“房顶哨子响,不过叫人罢了,怎见得是寻马老英雄晦气? 哪知不是京中赶下来的人,周家兄弟见他扎手,请将去上相助,或是别的朋友看望 呢?”淳于荻笑道:“刘大哥,你哪知道?我们这里是山中的耳目,不但暗室地道、 退路出路布置紧密,各处都设有传声的东西随时报警。你没听哨子先响一下又接了 一下么?那意思就是说有远人拜访,非会不可。这里决不会有江湖上人寻找,如是 京中仇敌,任是三头六臂,我们当中有一厉害的便可了事,何须寻他?来人必是刁 钻古怪、深知过节,拿话和举动挤兑上面的人,非逼着与老马斗斗不可,所以别人 都不便动手。又因今晚有事,防被来人搅乱,才喊上去的。”金雷又问起老少两位 山主和山寨情形,淳于荻道:“将才我在外屋煮药,已听见你间我们马大哥了。他 不是叫你问我么?你老人家也是成名多年的老英雄了,你们嵩山的事我们这里都知 道,怎么这里事你会不知道呢?” 金雷惭愧道:“周老山主大名久听人传说,一则僻处新疆,相隔太远,周老山 主行事又比家主人谨慎机密。江湖传言,他只是这里的第一大财主,有不少山田土 地,上万牛马,为人慷慨好善、善济穷人罢了,就是偶然遇到他几个亲近知交,也 不过说些与传闻同样的话,对于他的胸襟抱负、雄才大略一字不提,甚而只说他上 辈周怀善精通武功,本人竟已弃武就文、以读书耕牧为乐呢。我们远方人怎知底细? 直行到了甘肃边界,听说镇边镖局威名远震,仍不知是他手下人开的。昨日到了哈 密,两马病死,承镖局中两位朋友患难相助,赠了车骡,拿话点醒,劝我们上山暂 住,才听出他是镖局主人。当时昏聩,辜负了那二位的好意,不想行到此地,仍须 承他贤乔梓与诸位英雄护庇才得免祸,不致自投罗网。老朽在在江湖上,奔走多年, 竟是不分贤愚,异日相见,好叫人惭愧呢!” 淳于荻道:“这也难怪。他父子连当地官府上下都安得人心,平日从不平白生 事,极端装出安分神气,还因他好客好善,家财太广,又在边省地方,招了京里的 忌,两三次派下人来窥查动静,全仗他临机应变消息灵通才保无事。头一次人来, 他老人家自己背了粪筐到驿道上去捡马粪,装呆充愣,故意让来人和他答讪,引入 山中住了一夜。好笑来的那呆瓜竟敢半夜里私探宅院,而所有消息总簧事前俱都关 紧,否则不要他们的人动手,就死于非命了。那厮见天刚一黑全家人睡,除周家自 己眷属外,并无什么外客,好容易挨屋窥探走到两老夫妻窗下,听见周老山主在床 上埋怨老夫人,家中人多,柴米油盐用费了不知俭省,又是什么儿孙不孝一点没出 息,不爱种地牧牛却爱种花养鸟,糟钱可恨等语,老夫人却怪他既要俭省,不晓得 每年不做善举岂不省钱得多,就如今天留客在家,连吃带喝也得花上三四分银子, 自己偌大田产,有福不会享,每天还出去老远拾粪捡草,却来埋怨别人不会理家。 老山主说做好事是修来世,也和今生一样,并且花两个钱可博善名,免得人说为富 不仁,那客人说话中听,又是个在外流落的人,明日再和他谈谈,如想在此,看他 精强力壮像一条牛,还想留他当长工呢。那厮一听,只当他是个略好行善的安分守 财之人,便自回房安睡,却不想他窥探时,前后左右都有能人,听见老山主装的那 番话,又骂他是条蠢牛,几乎笑出声来,差一点没将他乱刀分尸。第二天他看不出 什么动静,托故走去。 京里头仍不放心,二次三次又派人来,也有文做也有武做,都仗老山主相机应 付,强忍过去。末一次他们恶做,与当地官府商量好,装作查粮差人,故意抓错, 要将山主捆打。小山主强忍怒气笑脸跪求,杀鸡杀羊款待,才没真个动手。他们这 次见百计凌辱都未探出,虽把我们当作安善地主良民,才行走去,死心塌地不再前 来,可是小周山主因为被父亲强止住没敢动手,还向来人勉强屈了一膝,这个气如 何能出!来人走没多天,便和我们那位杀星跟踪追往京里,先做了一两件亲王府中 的盗案,故意露些形迹在那来人眼里,再出京往南方逃走,等他追拿到了山东,才 现真形,将那未一次两个来人还有一个奉敕海捕的党羽一齐擒住,在临城抱犊崮一 个破庙里面,用尽方法凌辱尽兴才行处死,报了前仇,折回京中,又将盗的东西放 向宫廷之内,连夜赶回。这一来却连累了江甫八侠,敌人俱当是八侠中的周污所为, 搜拿更紧。他二人原是托故出去的,老山主明放他们前去,成功回来却数说一顿, 说父受人欺,前去报仇固是应该,不过现在正是卧薪尝胆之时,养气甘辱才能举办 大事。京中哪知是我们杀的?至今还在海捕访拿,由此对我们才放了心,无人再来。 我们做得甚是谨密,除近人至交外,本地人民客商只知镖局是一个姓尤名斑的人所 开,你们远人自然更不知底细了。”说到这里,出屋见药已煮好,三人一同拿了药 进去,仍由淳于荻试好温凉,金、刘二人扶起朱成基,服侍他吃了安睡,掖好了被 出来。 淳于荻笑道:“看我虽是个粗人,又生得这般丑怪,马大哥却说我做起这些事 来最心细不过。他是有名神医,不但药好,连水和家具以及煮药时该是先用文火或 是先用武火、放多少水煮多少时候全有讲究。他不问是开几味几十味药,都是一味 挨一味放下去煮,小病他不管,是大病,从没见他把药做一回同煮的。据说这一先 一后里头有好些生克变化在内,大意不得。除他单人在远处行医是自己下手外,余 者他这几处行家都有专人代他料理,如到我们白马山来,这些事总离不了我,放着 山中那么多的机怜小心鬼,他却一个不用,并说我如助他医好一百个垂死的病人, 他能有法子使我把头上肉角消去,人变好看些。我却不理这话,一来身体是父母赐 我的,不能给它改样;二则人总免不了老,一老,不丑也没人爱了。我见小周山主 想我姊姊嫁他,去年人都快想疯了。以前她为不答应别人的婚姻,死伤了多少人, 闹得我姊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非她本领高强,几乎吃了人家大亏,后来巧遇多 年出门在外的哥哥,才得投到这里,真不知招了多少麻烦,至今大仇未解,还不是 因我姊姊长得好看的原故。其实山中的人非亲即友,大家交情都极好,永没不和过, 看神气一时半时也分不开,何必非嫁娶不可?我说他们呆,他们还笑我。我又不想 嫁人,要好看则甚?莫非眼前这许多的亲友老了死了就没人管?拿白天这件乱子说, 还不是又打我姊姊身上起的吗?左就没事,索性大家吃点东西解解饥渴,我打一开 头说如何?” 刘莽早已听入了神,巴不得能知就里。金雷更因她说还有一个姊姊,不禁心中 一动, 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也是渴欲知道山中详情和她姊妹二人身世,便答道: “我二人先时在上面已是酒足饭饱,姑娘要用,自己请用吧。”淳于荻笑道:“我 也不怎么想吃。因为天长夜深,二位适才服侍病人,恐没吃饱,既然不用,等他们 来了再入席也好,还是听我说这里的事吧。老周山主名叫周澄,二位想必早知道了。 小周山主今年才十九岁,单名周靖。老周山主中年得子,就这一个独儿,自然钟爱 非常。仗着山中能人甚多,从小便学成了一身文武艺业。这是老少两位当家主人, 其余再分老少两辈。老一辈的共是八位,号称山中八老。周老山主已六十的人了, 在老人当中还算是最年轻的。年纪最老的,便是当年独掌劈华岳惊走皇四子,当今 登基头一晚便传集他手下七九六十三名铁卫士,各给御札,命他们随时潜心搜捕除 害的那位老人家,后来被铁卫士当中新近装死归隐的花明、范济两人用尽机谋,再 三跪求隐姓埋名,好由他们去蒙混报功以免治罪,他因上了他二人的当,自称瞽叟, 便到了白马山中隐居教侄,不到时机是不再出世了。” 金雷闻言大惊道:“这位韦老前辈,听说已死在清宫铁卫士范济、花明二人手 里。那二贼只是铁卫士当中的小领班,以前本无大名,因伤了这位老前辈才名利双 收的。江湖上传说,韦老前辈的侄子当时虽只十一二岁,因得高明传授,已有了惊 人本领,人都称他小金鹏,却这般无声无嗅,直到范、花二贼因伤告退回家享福, 俱未前去替他恩养传艺的伯父报仇,并且事后也很少见他,都说他是小时了了大来 无用。更奇怪是连与老前辈同时的成名英雄又是莫逆之交,号称雁山六友的甄、党、 莫、石、朱等五位老前辈,仅有石铁华老前辈一度与范、花二贼在睢阳道上相遇狭 路,不知怎的,已将仇人擒住,就要割首祭灵之时,二贼忽说有话要背人说。石老 前辈本领高强,能百步打空、隔墙应敌、呼名打人要穴,不怕二贼逃走,所以也没 有绑。众人明见押了二贼同往客店中后院屋内说话,出来却只见他一人,忙着追问。 石老前辈叹了口气,拿出一面韦老前辈死时给二贼留的免死牌为证,并说余下还有 十一面也给了二贼,诸位即使再遇上他,为守当年英侠会上立牌时信誓,也无奈他 何了;况且这两人甚孝,虽为异族鹰犬,所行恶事并不多,均有可原之理,由他去 吧。韦兄一死我也灰心,不久就要与诸位作一长时之别了。过不几天,石老前辈忽 然回家,料理了点私事便即不再在江湖上出现了。 “那免死牌乃雁山六老当初所立的竹符,小不及寸,每人十二面,错综拿着, 上有隐符烙痕暗记,因六位手辣,疾恶如仇,专为宽免江湖上勇于改过或是可以宽 免的人而设,共同立有规条,除却不孝、不弟、奸淫等有限儿条犯了仍是不赦外, 余者持牌的人如说出道理来,不但不去伤他,还要尽力相助。这原因当时先朝志士 逸民为官府所迫无可容身,不得已托身绿林的很多,雁山六友晚年好佛,惟恐犯了 脾气时杀非其罪,更恐自己放了他又落在别人的手里,立下此牌以为凭证。韦老前 辈伤重身死,肯将这牌和密语传给仇人已经可怪,石老前辈有名铁心汉子,迫于信 誓见牌放人还不足奇,竟会被二贼之言所动,不照惯例给仇人身上留个记号,还代 他说话,语多称赞,这个疑团简直无人能解。其余四友也和韦老前辈令侄一般,全 没动静,渐渐无人见到,想因风声太紧,避祸他乡隐居以终余年了。至今人们谈起 旧事无不忿恨,可是范、花二贼六友不除他们,别人也不说,连那素好仗义管闲事 的江南八侠也没听说找他们过,终任他们逍遥岁月安居过度,我常说他们侥幸已极。 这事已成众人皆知,官府有案可凭,好似连尸格都验过,不料尚在人世,真连做梦 也想不到呢。” 金雷因这事当时眼见的人还有在世上的,说时又见淳于荻听得入神,好似闻所 未闻,虽然不便说出不相信的话,心中却甚起疑。淳于荻已经看出,便笑道:“你 二位如今已是我们一家人了,我才说出这些机密。要是对外人说,休说我要吃一场 大苦子,任是二位本领多大,恐也难活着回去呢!事情因他们不肯和我说,以前的 没你老人家知得详细,只晓得为上了范、花两人的当不愿食言才隐起来的。山中的 事如要都说出来,还要使你老人家奇怪个够呢!你适才不是说雁山六友都隐居不出 世了么?不但那隐居的地方就是我们白马山,并且一位不短,都还健在咧,信不信 由你。山中能人多着呢,过两天你们老少三位一去就知道了。”金雷微一沉思道: “如此说来,韦老英雄当时的死是装的了?” 淳于荻道:“他老人家虽然要践前言,成全两个聪明孝子,自己不到可以复兴 前明之机暂不出世,已经是恩施格外,莫大的情面了,怎肯躺在那里装死,任狗官 们相验呢?这六位老前辈的来此事迹,说上一月也说不完,先说你们三位来此遇救 的正文吧。原本我们这里,从京中起,只是西北半壁,直达甘、新、青、宁这几条 驿路以及大一点的通道上都有我们的耳目。近一二年镖局威名益发远震,常时更是 短不了有我们镖局的镖车经过。前几天甘肃有车子回来,照例到了哈密要往山中回 事。早先原是老周山主接见来人,自从前年山中来了一个异人,与老周山主谈了三 日三夜走了之后,表面上山中诸事都还在办,可是老周山主已没先前起劲,也许是 见自己年老,想叫儿子承继父业,到了去年八月以后,把事都交付了小周山主,自 己每日同了几位老人饮酒下棋,携手在山中闲游,除真正大事要禀明外,差不多的 都由小周山主去料理,所以这次来人照例去见小周山主。他听说在凉州道上发现你 们颇似嵩山逃亡下来的人,立即用千里飞马传下转牌,吩咐各地自己人留心打探, 妥为招呼款待,不问是否嵩山来人,设法引他上山,只不可在事前冒昧吐出山中真 情。令发出去不到三日,接连得报,说你们走得甚快,已由甘、凉到了哈密,并知 失马赠骡之事,因你们不肯上山,似要往三道岭去投入虎穴,同时又接警报,京中 仇敌已知你们逃往甘、新,连日连夜派下好几拨海捕的人来。正要商量设法接引入 山暂避,不知怎的会被老山主知道,将小山主唤去厉声责白,说他少不更事,这般 紧急重要的事既不早来禀报,就该及早设法派人接引,怎和没事人一样?越说越急。 我姊姊从旁代为分辩了几句,也挨了说。 “她平时最是心高气做,素得老山主夫妻看重,吃不了几句抢白,因是小辈, 当时虽没敢顶嘴,等老山主说完,大家退出,来到了众人议事的朝阳厅上,因老山 主仍责成小山主肩起这副重担,不准有人动你们三人一根汗毛,白骂了一阵又没说 出个办法,正商议不知怎办好,我见她嘟起嘴生气,无心说了一句错话,将她激怒, 立时站起身,说这一点点事儿也值得如此畏首畏尾!说完出去,骑上她那匹千里雪 便乘雪赶了下来。众人知她性暴不能忍让,恐乱杀京中来人不好收拾,小一辈中除 小山主、我哥哥和我姊妹两个外,还有不少位能手。当下小山主先着了慌,知道骑 马没她马快,急忙同我哥哥和林九哥、杨六哥、陆五哥四人踏雪追下,我也随后跟 了来。我姊姊果然在路上杀了一个小辈。你们遇见她那地方名叫两路口,一边通驿 路大道,一边通到这里。周氏弟兄只在事先得信备下酒食,在前面近驿路的口子上 抄出去迎接,还不知寨中闹这些事呢!我姊姊见你们雪中走岔了道正往这里赶来, 必落在二周家里投宿,无须当时相见,安心想看看到底有人跟追没有?前行不远便 遇见那送死鬼一个人贪功走单寻来,本事虽然不弱,无奈不是她的对手。她将那人 杀死以后,又来回在雪地里搜寻余党,直到夜间才和小山主等四人相遇,问起死尸 尚卧在雪中,又同去收拾干净才同到了周家。那后屋也有暗室,所以二位和来的仇 敌俱看不出,以为只小周一人未睡。他们恐我在上面生事,拿话激我下来,为你们 准备接风酒,又说已派田振汉去请了马玄子,一会就同你们三人下来,这才来此相 候的。” 金雷闻言插口道:“令姊英雄,日里已曾亲见,只愧老眼昏花,雪中马快如飞, 没有看清面目,但不知她那左肩头上可是有五点米粒大小鲜明的朱砂红痣,头发又 是黑中微带墨绿色的么?”淳于荻惊道:“头发墨绿不说了,她肩头上的五点朱砂 红痣,自来此山,知道的人不过才两三个,有一个还是我说,差点挨了她一顿打, 以前除父母外更无人知, 你老人家是怎生晓得的? 这就奇了!”金雷忙又问道: “令尊可是双名宗夏,别号天山樵的么?”淳于荻道:“先父正是此名,你老人家 如何知道?” 金雷不禁泫然答道:“岂特知道而已,令尊与愚兄原有师生之谊,只因当时正 值丧乱之际,汴梁客馆匆匆一拜,仅止承他老人家教诲了几天,略指点了一些内家 门径,对于他老人家的平生绝技并未得到传授,随后便随家主由山麓邸中逃出隐入 嵩山,恩师亦从此西去,历劫丹砂,杏无鸿雁。只闻听人说老恩师义侠干云,热肠 济世,虽然清廷势盛,仍复未减当年豪情胜概,单人匹马纵横天山南北两路,有时 游行市上,除好斩恶于白日之间,官府竟奈何他不得,眼看他老人家杀完了人弹剑 长歌从容而去。后来并听人说,令堂邢夫人又生一女,生有异相,令堂不久下世, 才稍稍敛迹,渐不听人说起。 “当愚兄拜师之时,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而令姊方在怀抱之中。恩师元配师母 颜夫人去世二十年,才娶的后来这一位师母。彼时同在客馆,令姊生而颖异,年纪 刚满两岁便学着父母纵跃刺击,虽然幼小,居然动有法度,所以恩师钟爱逾恒,就 在分手前五六天中,无一日不抱出来当着愚兄引逗,以为笑乐,常说老夫与亡室患 难夫妻,情感极深,不料少年乖违,痛切悼亡,本不愿再有续娶,一则邢夫人感自 己救活全家大恩,又将她从真人观恶道虎穴龙潭中背了出来,保全邢家世代清白, 奉着父母之命,誓死委身为夫子妾,复值大醉之中,经了许多老友怂恿,匆匆成礼, 事后极为悔恨,不该这等做法。谁知邢夫人贤淑敏慧,相从不到十年便学成了全身 文武艺业,最难得的是因为恩师情深结发,始终坚持以侧室之礼自居,慰了老年来 的多少寂孤,虽然有时想起难免有愧,木已成舟也就罢了,只是与亡室一样,多年 不育是一恨事,现在将近中年忽产此女,老夫见她自怨自艾,还在劝她,谁知此女 竟是生有夙根,明慧异常,得女如此,实胜男儿。说到这里,必将令姊肩头解开, 现出那五点梅花形的朱砂红痣与愚兄观看。 “此时令兄原是从侄过继,也是邢夫人见自己不育,恩师又决不肯再纳妾力请 来的,随在他老人家身侧,年才十五,因为小时没有学习武功,到了十三岁过继到 恩师膝下才行开始学艺,自然难些。师母待他虽然极好,可是恩师眼高性急,恨不 得数年间便能学到他老人家那大本领,当然是难办的事,因此时受河责。仗有师母 维护还算好些,令兄也极知好强,除背人发奋苦练外,一有不会便自责自过,师母 总是乘他练时偷偷指点查看,温言抚慰,爱如亲生,所以他偷偷和我说,母亲待他 比生身父母还好,爹爹爱当着人责骂,固然是自己太蠢没出息,可是太令他难堪等 语。我劝过他两次便即分手,果然他随恩师回转新疆,不久便即留书拜别双亲,说 是出外寻访名师,不成不归。 “愚兄日里见着令姊,没有看清,只说是位了不得的英雄,晚来在周家投宿, 听一哑嗓子的人在屋外向周二兄说小周山主同淳于兄等去寻令姊,心虽略动,正值 危难之中,吉凶未卜,也就放过一旁。等随马兄到了地穴,见着世妹说起前事,先 以为便是日里所见的马上英雄,并未在意,后来想起新疆双姓淳于的只是恩师一家, 闻说族人无多,世妹纵非直系亲属,也当是一家人,再者恩师盛名妇孺皆知,年代 又并不甚远,本想打听恩师存否和世弟妹等下落,一则初见不久,二则恩师当年仇 家甚多,虽承周山主和全山英雄恩礼相待,到底不知底细,惟恐一个不留意生了嫌 隙反而不美,又见世妹异相,与令姊小时太不相符,没想到恩师后生的世妹原是异 相的,暂时隐忍没有好问,直到世妹谈起令姊和那千里雪的马名,才想起这些事那 诸般巧合,冒昧下问,不料屎是一家人!听适才世妹所说,恩师和师母似已归真有 年了。记得老师那匹龙驹得自大宛,通身雪白,逐电追风,日行千里,名为千里雪, 先只一匹雄的,后来又用千金买来一匹雌的,与师母并辔同骑,也是大宛名马,全 身也是赛雪欺霜,头上却有一团鲜红圆光,虽比千里雪稍差,却也不弱,算起来已 有多年。就说此马尚在,难道如今还能那般神骏么?” 淳于荻闻言下拜道:“原来你老人家还是老世哥呢!小妹生不满十年,先父母 相继伤亡。当初姊姊说我疯疯癫癫,除教我武艺外,什么话也不和我说,所以先父 亲友知道的很少。姊姊记性极好,你不信少时她下来,就算年数隔太多了人不认得, 名姓和事情必然知道。我看她肯出那么大的力,也许因为和你是世交的原故。先父 那两匹马,一名千里雪,你是知道的了,另一匹叫火狮子,它一跑发了欢,头上那 一团红毛根根竖起,有好几寸高,白中透红,和一团火相似,才起了这名字。如今 老火狮子业已死了多年,那匹老千里雪自先父一死,安葬那天早碰死在墓前了。这 一对老马原生有好几匹小马,虽然也比别的马强,终不及那一对老的。先父只留下 一匹做种,养了好些年,先父母过去,它也快老了,始终没生过一匹小马,可是跑 得还快。有一年春天,它忽然犯了脾气,见人就乱踢乱咬,喂的人不能近身,还踢 伤了一个近邻。姊姊疑是马疯,见我因它伤了人,正拿鞭子毒打,强将我喝住,也 没给它上鞍带,径自滑背硬骑上去将它降住,走向沙漠之中,想压它的性子。行经 塔儿山,闻得远远一声从未听过的兽吼,那马忽然不要命的又嘶又跳起来。我姊姊 气它不过,跳下来,也想将它系在树上再打一顿。谁知刚一系好,那马忽然驯善起 来。姊姊因我头一次已打得够重,正要饶了它骑将回来,忽听深山中远远传来几声 奇怪的兽啸。那马一听,倏地将头一昂便将嚼索挣断,放开四蹄,像箭一般窜山越 涧,不要命往深山中奔去,姊姊那快脚程竟未追上,不一会便窜人谷中歧路不知去 向。找到天黑没见马影,只得回来。 隔了两三年,我姊姊早起闻得后圈马嘶之声。自从小千里雪走失,一直不曾养 马,我姊姊奇怪,跑去一看,一匹白马和一只独角乌鳞的怪兽,似飞一般正往圈外 冲去,圈中竹篱被冲破了好几丈。另外一匹极神骏的白马正在槽头旁草地上啃草, 看见人来,也想跟踪前马怪兽逃跑,吃我姊姊拦住。一看那马牙口还小,生得与小 千里雪一般无二,这才想起前马是小千里雪,赶去忙追时,已然跑没了影、这匹小 马比小千里雪还要强得多,只初来性子太野,费了好些手脚才制服。不久我姊姊学 成剑术,骑了这匹马,创了很大的名头。后因亲事得罪了仇家,听她恩师云谷上人 之劝,避祸来到此地。这马算起来已是那匹千里雪的孙子了。去年在老周山主座上 遇见一位博物的老前辈,说此马原是龙种,每二世才出一良驹,因为遗性,求偶有 一定的年限,到时和疯了一般,谁也制不了它,除非马主人是有本领的,能将它制 死,否则它发了春风,一天不往深山里去寻猛兽配对,便和疯了一般,不知要咬伤 多少人畜呢!这才想起老千里雪一直到它的子孙,俱都藏有暗爪,一到跑时才伸张 开来,上山下山多难走的路都不曾跌滑过,从来没给它们钉过马掌。这匹小千里雪 的脚爪更长,藏在蹄里硬得和钢一样,连不跑时都可看出,还能在大雪上飞驰,四 蹄不陷下去,原来还是虎种。爹爹那时娶了我先母,曾给她老人家也找上一匹。将 来我姊姊嫁给小周山主,别的倒好,只我们这样的马却无寻处,不能像先父母并骑 同出,照他平日对姊姊那般恭维,只好做个马夫了。”一言未了,便听屋外有人喝 道:“丑丫头还要胡说些什么!少时我告诉你姊姊去!” 金雷一听,正是那哑嗓子的人。淳于荻也笑骂道:“哑鬼没羞!偷听壁跟,我 如不听出你们来到外屋,我还不那样说啦。快些滚进来吧!”金、刘二人正要迎出, 帘掀处进来一个矮子和一个英姿勃勃的少年, 连忙举手为礼。 来人已自通名道: “在下陆萍,这位便是塔平湖白马山小山主周靖。老英雄与刘义上保了朱公子驾到 荒村土窟,款待匆匆,失礼之处幸勿见怪。”金、刘二人自然极口逊谢。周、陆二 人道了仰慕幸会之言,方行落座。淳于荻忍不住笑道:“陆老五,你是几时学的这 些假套子?金、刘二位明日便是我们山中人了,自己一家,你自报名罢了,这般客 套则甚?马大哥他们和我姊姊呢?外面天都明啦,怎还不下来?”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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